出于一位領(lǐng)導人的推薦,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以下簡稱《舊》)一書在問世一百五十多年以后突然在中國“火”了一把,一時間成了“人人爭讀”(鳳凰網(wǎng)上用語)的熱門書。“書自有其命運”,倒也不足為怪。
坊間對這本書的評介熱鬧了一陣,至今也還沒完全消停。不少文章關(guān)心的是這本探討法國大革命之前因后果的書“與當下中國的關(guān)聯(lián)性”(《人民日報》評論文章用語),似乎有揣摩推薦者深意的意思。這當然也是一種讀法?!白x史使人明智”,揣摩者終歸也是想以史為鑒。引人注目的是,大多數(shù)此類文章都聚焦于書中的如下一段文字。
革命的發(fā)生并非總因為人們的處境越來越壞。最經(jīng)常的情況是,一向毫無怨言仿佛若無其事地忍受著最難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壓力減輕,他們就將它猛力拋棄。被革命摧毀的政權(quán)幾乎總是比它前面的那個政權(quán)更好,而且經(jīng)驗告訴我們,對于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只有偉大天才才能拯救一位著手救濟長期受壓迫的臣民的君主。人們耐心忍受著苦難,以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難時,它就變得無法忍受了。當時被消除的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覺察到尚有其他流弊存在。于是人們的情緒便更激烈:痛苦的確已經(jīng)減輕,但是感覺卻更加敏銳。封建制度在盛期并不比行將滅亡時更激起法國人心中的仇恨。路易十六最輕微的專橫舉動似乎都比路易十四的整個專制制度更難以忍受。博馬舍的短期監(jiān)禁比路易十四時期龍騎兵對新教徒的迫害在巴黎引起更大的民情激動。
再無人認為一七八零年法國在衰落;相反,人們會說,此時此刻再無阻礙法國進步的限制了。正是在那時,人能不斷地無限完善的理論產(chǎn)生了。二十年以前,人們對未來無所期望;現(xiàn)在人們對未來無所畏懼。人們的想象力預(yù)先就沉浸在即將來臨的聞所未聞的幸福中,使人們對既得利益無動于衷,一心朝著新事物奔去。(210—211頁)
這段文字論及改革可能有引發(fā)革命的風險。對于改革正進入“深水區(qū)”的“當下中國”來說,自然容易觸動某種焦慮。有評論就指出,“當前中國社會背景復(fù)雜和社會矛盾激化的處境,與法國大革命時期有某種相似性”(參看二零一三年一月八日《人民日報》)。不過我以為,歷史畢竟不是在實驗室里進行的,不可重復(fù)的因素總是會有很多,“相似性”很有可能只是一種表面印象。通讀《舊》全書,會發(fā)覺托克維爾對革命前法國的社會狀況做了極為細致深入且富有洞察力的研究,用他的話說就是:“我試圖深入到舊制度的心臟”,而且“發(fā)現(xiàn)了活生生的舊制度”。原則上說,我們?nèi)绻麤]有對當今中國社會狀況也做過同樣深入細致(洞察力姑且不論)的研究,單憑印象就將之與托克維爾筆下的法國社會做類比,怕是會失之輕率。而且,從這樣一種類比也很難得出什么有教益的結(jié)論。譬如,如果就此得出中國的改革應(yīng)該緩行甚或止步的結(jié)論,顯然就很可笑甚而有些可疑。但如果得出的結(jié)論是說,改革不能一蹴而就,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還需要審慎云云,卻又不過都是些我們早已耳熟能詳?shù)睦仙U劇?/p>
引起我們關(guān)切的這段文字其實也堪稱名言,早已在世界范圍內(nèi)廣為傳播。我想,之所以廣為傳播,主要還是由于其中包含著某種洞見,可以啟迪讀者心智,而非觸動了某種焦慮。靜心一讀,讓我有些意外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竟然是:這段文字有兩個自然段,不能籠統(tǒng)論之。兩個自然段提示了法國大革命的兩種原因或兩重動力,而兩者可以說是同等重要。在第一個自然段我們看到,苦難“變得無法忍受了”形成了一種內(nèi)驅(qū)力,驅(qū)迫著人們?nèi)シ纯?;在第二個自然段我們則看到,還明顯存在著一種感召力,召喚著人們“一心朝新事物奔去”。是兩種力量疊加在一起才引發(fā)了法國大革命。坊間對第一個自然段說得比較多,我現(xiàn)在則想試著從第二個自然段說起。
一開始我以為,那種感召力就出自“人能不斷地無限完善的理論”。仔細閱讀后卻發(fā)現(xiàn),那種理論的“產(chǎn)生”其實也首先只是人們受到感召的一種表現(xiàn)而已。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托克維爾也談到,是平等,喚起美國人產(chǎn)生了人能無限完善這個“與世界一樣古老”的觀念。與美國人不同的是,喚起法國人產(chǎn)生這個古老觀念的不是平等的事實,而是有關(guān)平等以及“非宗教”的思想(見《舊》書第三篇第一、二章)。阿克頓勛爵認為,是美國的《獨立宣言》向法國提供了“將思想變成行動的那個火花”,而托克維爾則強調(diào),盡管不能否認美國革命對法國革命的影響,“但是,當時在美國的作為對于法國革命的影響并不及當時法國思想對法國革命的影響?!绹朔路鹬皇秦瀼貓?zhí)行我們作家的設(shè)想:他們賦予我們頭腦中的夢想以現(xiàn)實的內(nèi)容”。在十八世紀中葉的法國,托克維爾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奇特的歷史景象:文人“變?yōu)閲业氖滓渭摇保麄兊乃枷刖故沟谜麄€法國社會處于一種激發(fā)態(tài)。他所說的“文人”,指的是法國啟蒙運動中的著作家們。他從他們有眾多分歧的“政治體系”中概括出一個“最普遍的觀念”:“他們都認為,應(yīng)該用簡單而基本的、從理性與自然法中汲取的法則來取代統(tǒng)治當代社會的復(fù)雜的傳統(tǒng)習慣。……所謂十八世紀政治哲學,嚴格說來,就包含在上述的那個唯一觀念之中?!保?75頁)繼而他又指出:“這樣的思想并不新鮮:三千年以來,它不斷地在人類的想象中閃現(xiàn),但從未固定下來。那么,這回它是怎么占據(jù)所有作家的頭腦的呢?為什么不像往常那樣只停留在幾個哲學家的頭腦里,卻一直深入到大眾中,使他們政治熱情經(jīng)久不衰,以致關(guān)于社會性質(zhì)的普遍而抽象的理論竟成了有閑者日常聊天的話題,連婦女與農(nóng)民的想象力都被激發(fā)起來了呢?”于是,“當國民終于行動起來時,全部文學習慣都被搬到政治中去”(見《舊》第三篇第一章)。
托克維爾用很多筆墨描述和分析了那種奇特景象,并指出,那樣一種由許多偶然因素和必然因素復(fù)合而成的景象,在法國歷史上也屬絕無僅有。讀者從中也不難看出,盡管“十八世紀政治哲學”至今仍具有某種感召力,但無論在什么地方,再出現(xiàn)法國社會當年的激發(fā)態(tài)已然是概率極小的事了。時過境遷,風光不再,看來那是特殊歷史時刻的特殊情況。不過,托克維爾的分析中有一種洞見卻也包含了一種“最普遍的東西”,值得稍加留意。他指出,當時法國的文人、民眾、貴族乃至國務(wù)活動家在政治上都表現(xiàn)出某種幼稚態(tài)度,原因卻是共同的,即:“由于根本沒有政治自由?!彼恼摂嗫扇牲c:“只要見過自由社會,聽過其中爭論的人,即使不懂國事,也能受到教育。而他們(按:指文人們)連這種膚淺的教育也沒有?!薄耙怪饕駛儯ò矗哼@里指貴族)了解自己面臨的危險,正如要使小民百姓保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一樣,自由的體制都是必要的?!薄笆聦嵣?,只有自由政治制度才能把治國安邦的要術(shù)完完全全教給政治家?!薄ㄒ姟杜f》第三篇第一章)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對于啟蒙理想激發(fā)起來的“以理性為唯一依據(jù),勾畫出嶄新的藍圖去重建當代社會”的信念,托克維爾雖然認為情有可原(舊制度令人厭倦和絕望),但卻持有批判態(tài)度。在《舊》一書中他就曾這樣寫道:“他們以為,借助理性,光靠理性的效力,就可以毫無震撼地對如此復(fù)雜、如此陳舊的社會進行一場全民而突然的改革。這些可憐蟲!他們竟然忘掉了他們先輩四百年前用當時樸實有力的法語所表達的那句格言:誰要求過大的獨立自由,誰就是在尋求過大的奴役?!保?79頁)
可以延伸一說的是,兩百年來,人們從法國大革命和此后多次發(fā)生的革命中吸取教訓,不斷對十八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及其引起的那種激發(fā)態(tài)進行了反思。就我們的論題而言,尤其值得注意的當然是堅持“致力于追求啟蒙運動的理想,但又有所保留”的“自由派”思想家們的反思。就近可舉為例的人是力主“重新發(fā)現(xiàn)托克維爾”的雷蒙·阿隆。他認為,當啟蒙思想批判一切信仰,只承認自身這種基于理性力量的信仰時,就趨于成為一種淺薄的思想了。這種淺薄的思想導致一種淺薄的樂觀主義態(tài)度,他稱之為“政治樂觀主義”。基于這種樂觀主義,某些“缺乏耐心的理性主義者”,每每將暴力視為“最后的手段”,時常受到暴力的誘惑,并因此容忍甚或支持極權(quán)政治。不止于此。雷蒙·阿隆還進一步指出,法國大革命給黑格爾提示了一個主題:“為理性服務(wù)的暴力?!苯?jīng)過一種歷史哲學的論證,暴力不僅具有了合理性,成為必要手段,而且,在“歷史必然性”的光照之下,暴力自身幾乎具有了價值(想想“文革”中的“階級斗爭”)。我們對那樣的論證并不陌生。言及此,順便再多說一點。雷蒙·阿隆說過:“無論是論述美國或者法國,他(托克維爾)所思考的都是革命后社會,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現(xiàn)代社會?!蔽覀兓虍斢涀。覀兤鋵嵰采钤凇案锩笊鐣敝?。從這一點出發(fā)去閱讀《舊》一書,也許會有另一種收獲。
回到那段文字的第一個自然段。與習常之見不一樣,作者托克維爾在這里斷言,最激烈的反抗(革命)往往是在統(tǒng)治者著手改革,因而壓迫減輕、情況變好的時期發(fā)生。這一斷言得自一種歷史社會學的觀察,法國大革命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細想一下,我們習常的看法——“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壓迫越深,反抗越烈”其實卻不是得自觀察,而是從某種歷史哲學做出的推論。孟德斯鳩就曾反駁過這種推論:“從上面所說,就好像人類的天性將會不斷起來反對專制政體似的。但是雖然人類喜愛自由,憎惡殘暴,大多數(shù)的人們卻還是屈從于專制政體之下,這是容易了解的。”還有必要強調(diào)一點:托克維爾這里所論述的改革(以路易十六為例),大體上是以改善民生為本的。相對而言,一個以增強國力為本的改革(例如商鞅變法),目標就不會在于“救濟長期受壓迫的臣民”,改革中或改革后的政權(quán)也往往不會“比它前面的那個政權(quán)更好”,所以不在托克維爾的論列。這里的“更好”,當然是以臣民的感覺為準。
托克維爾的洞見在于:隨著改革的進行,臣民們對專制弊政的容忍度會日益降低。為什么會降低?一方面是改革滯后的弊政會顯得更加扎眼,更重要的一方面則是臣民們的“感覺卻變得更加敏銳”。從統(tǒng)治者的角度看,也許會認為臣民們太不知好歹,甚至認為人性就是賤,只配接受最殘暴的統(tǒng)治。但實際上臣民們的容忍度降低完全可視為改革的一大成果,只不過統(tǒng)治者往往不作如是想。托克維爾說得很清楚:原先“人們耐心地忍受苦難,以為這是不可避免的”。那是怎樣的一種絕望?!可以說,是改革讓人們意識到苦難并非不可避免,事情完全有可能得到改變,變成(改革者承諾的)另一種樣子。因此,容忍度降低表明,臣民們對統(tǒng)治者從而也對自己的生活開始抱有希望,心智因而才變得活躍起來。有什么改革成就會比臣民在精神上的解放更為根本?所以我總覺得,這應(yīng)該是改革者也希望看到的,至少對于以改善民生為本的改革者來說是這樣。所謂民生,從來就不是只包含物質(zhì)生活一個方面,“救濟長期受壓迫的臣民”也不會僅從物質(zhì)生活方面著手,除非認定臣民如牲口。
問題卻在于,改革的進度似乎總是慢于臣民容忍度下降的速度,這或許是由于統(tǒng)治者改革的意愿總是與臣民被喚起的希望有較大距離?當臣民們的容忍度下降到接近零時,革命就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托克維爾于是說道:“只有偉大天才才能拯救一位著手救濟長期受壓迫的臣民的君主?!甭犐先ハ袷且痪涓袊@,在我看來卻是這段文字中最為要緊的一個論斷。風險的確巨大,但成功規(guī)避風險的可能性總還是存在的。托克維爾不是憑空道來,他心目中顯然有實例在。
這個論斷的中文譯文有可能會引起某種歧義,即:似乎需要有另一個“偉大天才”去拯救想要改革的“君主”。我請法文很好的一位朋友查對過原文,原文中那個“偉大天才”的意思很確鑿地是指君主自己的“偉大稟賦”。澄清這點也許并不十分重要,但澄清它卻使我得以找到一個佐證——阿克頓勛爵也有一個很相似的論斷。他說,古希臘的梭倫就是靠著自己偉大的“政治天才”在雅典完成了一次“溫和的、不流血與和平的變革”。有理由相信,托克維爾也必會同意把梭倫引為自己論斷的一個范例。
梭倫是怎樣做的?事雖古遠,阿克頓做出的一個精辟概述卻可幫助我們得見其犖犖大端。梭倫的改革啟動于雅典城邦做出的一次選擇:“雅典像其他城市一樣深為特權(quán)階級所煩擾,為避免暴力任命梭倫修改法律?!卑⒖祟D說:“這是歷史記載中最令人愉快的選擇?!苯酉聛磔喌剿髠愖龀鲆幌盗羞x擇?!巴ㄟ^使每一個公民都成為其自身利益的看守者,梭倫讓民主的因素進入國家。他說:‘一個統(tǒng)治者的最大光榮就是創(chuàng)造一個公眾的政府。’”于是,“依靠同意的統(tǒng)治取代了依靠強迫的統(tǒng)治,倒立的金字塔被顛倒了過來”?!八J為對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所以,他將一切行使權(quán)力的人都置于其服務(wù)對象的帶有警惕性的控制之下?!麑⒃谒磥砥胀癖娪心芰\用的影響力都交給了他們,以便讓國家免于專橫統(tǒng)治。他說,民主的要義是不服從任何主人而只服從法律?!辈浑y看出,梭倫所完成的變革(就其深度廣度和徹底程度而言)其實已然是一場革命,他成功避免的只是流血與騷亂。有必要指出,托克維爾希望避免并認為可以避免的也只是流血與騷亂。雷蒙·阿隆有言:“他(按:指托克維爾)之所以接受大革命,是因為大革命已經(jīng)發(fā)生,但他并不為大革命歌功頌德。不可避免的是民主運動,而不是革命風暴。這樣的風暴不僅把古老的貴族連根拔起,而且給自由造成了尚未愈合的傷害?!?/p>
從今天看過去,梭倫似乎也沒有什么奇招妙策。他所做的,不就是我們這里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便反復(fù)申說的加強民主與法制,或者說以法治取代人治?或許值得一說的是,在梭倫那里,改革的目標同時也成為推進改革的主要手段,即便在“維穩(wěn)”一事上也是如此:“人們到那時為止所知道的反對政治騷亂的唯一方法,就是權(quán)力的集中。梭倫則開始以分散權(quán)力的方式來達到相同的目的?!焙芸赡芫褪沁@一點,使他的改革得以進入了良性循環(huán)?
梭倫是以偉大立法者的不朽聲名載入史冊的,他是人類法治傳統(tǒng)的奠基人之一。如果說在法國大革命前夕,人類復(fù)興這種古老傳統(tǒng)的努力尚起步不久(路易十六就未必完全認同),時至今日則早已成為世界潮流。人類在推進法治方面確已積累了很多成熟的經(jīng)驗可資借鑒。因此,要完成梭倫式的改革,已不必依賴梭倫式的“天才”人物?,F(xiàn)如今改革所需的智慧,似更多地體現(xiàn)在以完善法制為主的“頂層設(shè)計”上。梭倫改革也許還像是一個傳說,但近現(xiàn)代完成的“溫和的、不流血與和平的變革”已不算罕見。
附記:這篇札記涉及的主要書籍有:《舊制度與大革命》(〔法〕托克維爾著,馮棠譯,商務(wù)印書館一九九七年版);《托克維爾與民主精神》(〔法〕雷蒙·阿隆、〔美〕丹尼爾·貝爾等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零零八年版);阿克頓勛爵同一著作的兩個不同中譯本:《自由史論》(〔英〕阿克頓著,胡傳勝等譯,譯林出版社二零零一年版)和《自由的歷史》(〔英〕阿克頓著,王天威等譯,貴州人民出版社二零零一年版)。其他還涉及《論美國的民主》、《知識分子的鴉片》、《雷蒙·阿隆回憶錄》以及阿克頓的《法國大革命講稿》等。為避免繁雜,只對出自《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引文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