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的行業(yè)是大清入關(guān)以后才興起的。前明時代是漢人當(dāng)朝,崇尚儒教,講的是以孝治天下?!吧眢w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為不傷父母之心,連頭發(fā)也不能剪。大清是金國女真人的后代,是游牧和半游牧民族。過去中原人稱他們?yōu)閿喟l(fā)文身,不尊教化。但等到大清鐵騎長驅(qū)入關(guān),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下“削發(fā)令”,留發(fā)不留頭!那時節(jié)無論是江南的學(xué)子,還是北京的遺臣,凡男子個個都是熱水快刀,一禿嚕一個,人人都“掃平四夷,定鼎中原”,梳起了長辮子。如今港臺演員飾演清朝戲,愛惜自己的形象不剃發(fā),只是用發(fā)膠把腦門和鬢角的頭發(fā)向后粘在頭皮上。再加上說的一口廣東或臺灣普通話,撇著京腔,不倫不類。內(nèi)地演員相對敬業(yè),不論是張鐵林、王剛、張國立這等“大腕兒”(江湖春點應(yīng)作“萬兒”,是為名號之意,當(dāng)下約定俗成,姑且將錯就錯),還是北影門口拉來的群眾演員,只要是清朝戲,一律剃發(fā),讓人看著像那么回子事。
今天要講的就是《殘冬京華圖》里剃頭匠的故事?!稓埗┤A圖》里不只有一處剃頭匠的身影。在東單不遠(yuǎn)的是一處理發(fā)店,里面幾位理發(fā)師在忙活著,理發(fā)、刮臉,還有一門絕活——捶背,南方也有叫松骨的。理發(fā)的老師傅都有這一手,有的還會治落枕、脫臼。捶背、推拿、扳筋、松骨、按頭、掏耳,整得你是渾身松軟,受用非常。有好事的文人還給理發(fā)店做過對聯(lián),“雖屬雕蟲小技,確是頂上功夫。”倒也說得一點不假。據(jù)說太平天國翼王石達(dá)開,在未起事時做過剃頭匠,曾自制一聯(lián)“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聽起來就腦后發(fā)涼,怪嚇人的。去理發(fā)店的多是講究體面衛(wèi)生的有錢人。咱這里說的不是這種理發(fā)店,而是走街串巷的剃頭匠。所謂匠是指有一門專業(yè)手藝的人,如鐵匠、木匠、瓦匠等。剃頭是一門手藝,文人稱呼他們剃頭匠,北京老百姓不叫剃頭匠,而是直呼“剃頭的”。這種剃頭匠有的是挑著挑子,一邊是一個小坐柜,上邊能坐人,下邊有小抽屜,放著一應(yīng)的理發(fā)工具;另一邊是一個小炭火爐,上邊放著銅盆和水,理發(fā)刮臉的時候隨時有熱水。所謂“剃頭挑子一頭熱”正是拿它作比喻。這種剃頭挑子常停放在廟會、橋頭、胡同口,熱天找大樹底下背陰涼的地方,秋冬之際安放在墻根背風(fēng)向陽之處。接待的都是販夫走卒普通大眾。也有一路剃頭的師傅,把理發(fā)工具包個布包夾在腋下,走街串巷,到老百姓家里為老人孩子服務(wù)。剃頭的不講究吆喝,手里都拿著一樣專用的響器,來召喚人們理發(fā)。把窄長鋼板對彎,兩頭銼尖靠攏,形同鑷子,底下焊上一個把手。用的時候左手持把兒,右手用一個鋼棍于鋼板之間由下向上滑動,沖開兩個靠攏的尖頭,由于鋼棍與鋼板之間的摩擦和鋼板的顫動共鳴,產(chǎn)生出一種“鏘啷啷……”的音響。雖然不甚響亮,卻也余音裊裊,半條胡同都能聽到,任你是深宅大院也能把主顧喚出來。因此它有一個專用的名字叫“喚頭”。 這種東西現(xiàn)在已不常見,只有少數(shù)民俗收藏家把他當(dāng)作寶貝。
《殘冬京華圖》里把這個打著喚頭的剃頭匠畫得惟妙惟肖,不為別的,他正是畫家的兒時玩伴——“騾子”。
“騾子”——不知道他的大號,只是因為他愛打架,打起架來橫沖直撞,又踢又咬,粗野得像頭騾子。所以玩伴們送他一個外號叫“騾子”?!膀呑印币患椅蹇?,祖孫三代,租住在大雜院一間小南屋里。他爺爺和父親都是剃頭的,指著手藝走街串巷給人剃頭養(yǎng)家糊口。奶奶和娘給人家縫補(bǔ)漿洗,也能貼補(bǔ)家用。雖是貧苦人家,倒也能吃飽穿暖?!膀呑印奔依锶鷨蝹?,到了“騾子”這兒,更是“千頃地里一棵苗,好吃不好刨”的獨子,爺爺奶奶娘老子視若掌上明珠一般。雖是小戶人家,嬌養(yǎng)慣縱一點不差。
這年年下,我的二舅和三舅(畫家王大觀的二哥、三哥)穿著姥姥做的新棉襖在胡同里玩耍,不知怎的和“騾子”發(fā)生了沖突,動起手來。都是十來歲的小子,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時候,仨人在胡同里就打成了一鍋粥。要說是打虎的親兄弟,上陣的父子兵,可頂不住“騾子”兇狠健壯,倆打一個愣沒占著便宜?;鞈?zhàn)之后,二位舅舅灰頭土臉不說,身上的新棉襖也被撕咬出了幾個大口子,露出了嶄新的棉花。那時窮人家的孩子過年能穿上新棉襖實屬不易,頭一回上身就被撕出了大口子,可算是出了大事。二舅為人老實憨厚,挨了打往家里跑。姥姥一見渾身是土一臉傷痕不說,新做的棉襖也撕破了,知道又是跟人家打架了,不容分說就是一頓好打。三舅自幼為人狡猾,從不吃眼前虧。一見棉襖撕破了,哪敢回家呀,扭頭就往“騾子”家跑。一進(jìn)門就哭著叫奶奶、大媽,你們家“騾子”打我,還把我娘新做的棉襖給咬破了?!膀呑印逼匠T谕膺厸]少惹禍,娘老子雖說嬌慣,卻從來不護(hù)犢子。一見三舅一身是土、滿臉淚痕,襖袖子上撕了個大口子,露著棉花,就知道是“騾子”干的好事。趕緊過來哄著,緊著說:“騾子”太渾,小兄弟在一起玩,哪能動手?。〉人貋泶髬尨蛩o你出氣!說著奶奶把棉襖給脫下來,細(xì)針密線地縫好,不仔細(xì)看都看不出是補(bǔ)過的。大媽給洗干凈了手臉,穿上棉襖。奶奶和大媽一邊一個,領(lǐng)著給送回了家。一進(jìn)門就賠不是,我們“騾子”不聽話,把您家老二、老三打了,還把棉襖撕破了。我們窮人家賠不起,給您細(xì)細(xì)地縫補(bǔ)上了,您可多擔(dān)待,回頭我們好好管教他。我姥姥本就是個熱心腸,再加上北京人講理講面,立馬就說:都是街里街坊住著,您可千萬別提“賠”字,那么說就外道了。孩子在一塊玩兒,打鬧也是常事,您可千萬別難為孩子。說著還把人家的針線活計夸贊了一番。自此,一天烏云全飄散,三舅也沒挨上打。只可憐我二舅,里外不是人,吃虧帶挨打,都占齊了。要不怎么說性格決定命運(yùn)呢!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zhuǎn)眼之間,半大小子長成了大人,兒時的玩伴各自都有了自個的營生。“騾子”繼承祖業(yè),干起了剃頭匠,依舊是走街串巷。二舅到車行學(xué)徒,學(xué)著修理汽車,夏天一身臭汗,冬天一身油泥。用老人家自己的話說,老實人就是受罪的命。不過在那個年頭,能學(xué)修汽車已經(jīng)是不錯的職業(yè)了,得找買賣人家作鋪保才能進(jìn)去學(xué)徒。三舅聰明,書也讀得好,考進(jìn)了鐵路,在北京火車站做站夫。這在那年頭可是鐵桿莊稼,鐵路制服一穿,別提多神氣了。那年頭窮人都是租房住,我姥爺又經(jīng)常失業(yè),家里孩子多,付不起房租就得搬家。我們家四九城搬了好多次家,和“騾子”一家也就慢慢失去了聯(lián)系。
話說就到了1942年了,正是小日本侵略中國的第5個年頭。古老而美麗的北京城也籠罩在一片恐怖與灰暗的氣氛中,膏藥旗、刺刀槍、大狼狗是北京街頭最刺眼的東西。中國的好東西都被小日本擄走了,老百姓連混合面都吃不上。有人得了“霍痢拉”,沒等斷氣就被日本鬼子拉到城外活埋了。這一天,我三舅正在火車站外鐵道邊查車,忽然聽見有人叫“三兄弟!三兄弟!”聲音特別耳熟。尋聲找去,在緊鎖的悶罐車廂門縫里伸出一只手,壓低聲音喊著“三兄弟!三兄弟!我是騾子!”三舅這才發(fā)現(xiàn)悶罐車敢情拉的是一車人!抬頭看去,門縫里“騾子”雖然身量五大三粗,可聲音相貌依然兒時模樣,忙著問:“哎呦!您這是怎么話說的?”“騾子”帶著哭腔說:“我一早出來做活,走在胡同里就讓日本鬼子抓了勞工了。聽說是要送到日本去,我們家還不知道呢!三兄弟,勞您駕給我爺爺、奶奶、爹媽送個信兒吧!我們家還在老地方住?!痹捯粑绰洌沁呌泄碜雍途熳哌^來了,三舅趕緊裝著繼續(xù)查車走開了?;仡^望著那一節(jié)節(jié)悶罐車,里面裝的全是抓來的勞工,都是像“騾子”這樣的普通老百姓。誰沒有父母妻子?這一去不要說骨肉分離,到了日本哪還有個好兒呀!心里難過,可是沒辦法,自己沒這份能耐,救不了他們。
到晚上下班,趕緊奔到老院,找到“騾子”的家。這一家人聽到信兒都傻了,撕心裂肺地哭啊。三舅沒法兒勸,說什么都多余。從此之后直到日本投降,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騾子”的音信。就這樣生生讓日本鬼子把這千頃地的一棵苗給毀了,把這一家子老實巴交北京人一生的希望給毀了。后來聽說,“騾子”的爺爺沒過多久就死了,奶奶哭瞎了眼睛,他父親得了瘋病,成天價在胡同里找兒子。一家人只靠他母親縫窮養(yǎng)活,沒多久就死的死亡的亡,沒了音信。
何止這一家人呀!日本鬼子在中國,在亞洲,燒殺淫掠干盡了傷天害理的事。直到今天,這些日本鬼子仍然狼性不改,不但不認(rèn)罪,還要占我們的釣魚島。它們的政客還要求世界上的人們,以后不要叫它們“小日本”。我看這些視人命如草芥,淫婦女作游戲,劫掠燒殺無惡不作,只向強(qiáng)權(quán)低頭,不向良善讓步的東西,一天不洗心革面,一天就不具人格。它們只能在人格以下,甚至不如畜生,永遠(yuǎn)是“日本鬼子”。
可憐這位老實善良的剃頭匠——讓日本鬼子折磨死在異國他鄉(xiāng)。他被抓走時還沒成親,更別提后代了,連個大號后人都不知道。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這位普通善良的北京人,并以此警醒我們的后人。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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