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那個偏執(zhí)的父親
父親變了,當我意識到這個事實時,已經(jīng)太晚。那之前,我以為我和他的冷戰(zhàn),要這樣持續(xù)一輩子。事情的變故就在我和白崇軒的婚禮籌備前。百事都定了,只缺一個儀式,在白崇軒的要求下,我打電話回家,是父親接的,然后又一聲不吭地把電話遞給了母親。白崇軒接過電話,邀請他們過來和他的父母見見面,定一下婚禮的細節(jié),順便在省城里玩一玩。母親在電話里遲疑著,我奪過電話,喊了一聲:“媽,你們一定要來?!蔽蚁耄沁@個“你們”,最終讓她答應(yīng)了。
去火車站接他們的時候,電話響個不停,是母親,她異常著急地說:“快點來,你爸爸一出火車站就不見了?!?/p>
偌大一個人還能丟了嗎?何況是以經(jīng)商為生,走南闖北頗見過一些世面的父親。
我心里不以為然,車多路堵,等我驅(qū)車到火車站時,只見母親守著一大堆行李,一看見我,就著急地說:“快,快,你爸爸不見了?!?/p>
我們找了一圈,最終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不遠處一根柱子后,一臉不耐煩地盯著我和母親,大概是嫌我到得太晚。
回去的路上,父親依舊把頭別到一邊,我從后視鏡里看著他的臉,還是那樣線條硬朗,寫滿偏執(zhí),難以說服。我突然注意到,一貫重視儀表的父親,衣角居然染了一大塊油漬。這樣見人,他明顯就是想讓我丟丑!
翌日的飯局,前半截進展還很順利,沒想到大家一起舉起酒杯時,父親突然放下筷子,眼神空洞,不顧禮節(jié)地大喊大叫起來,“怎么能讓小囡喝酒呢?小囡不許喝酒!”小囡是我的乳名,父親怎么能在這個時候還要讓我難堪?我無奈地看向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正偷偷拉父親的衣角,而他依舊不依不饒地大喊大叫。白崇軒和他的父母都尷尬地站起身,不知所措。
我尷尬難言,突然恨意難消,當初上大學(xué)他都不問我的意見就擅自找關(guān)系幫我改了系;后來我還沒畢業(yè),他就幫我找好工作,非要我回老家,我不回去,他就死活不同意我和白崇軒的婚事。為此他還扇了我一耳光,就是這一耳光,我再也沒有理過父親。
這一次,我主動投降,以為父親多少會顧全大局,萬萬沒想到,他會在如此關(guān)鍵的場合選擇這樣的方式繼續(xù)和我對抗。我起身就要走,被白崇軒一把拉住,他父母表情尷尬地站在一邊,母親的表情欲言又止。而父親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整個場合像一場失聲的默劇,我看著父親無理取鬧,就仿佛看著離我咫尺之遙的幸福長了翅膀就要飛走了一樣。這些年來,他還是這樣,還是這樣從來不顧及我的感受!
一直在旁觀察的白崇軒突然提出異議:“不對,我覺得咱爸有事。”
我忍住心中復(fù)雜的情緒,從鼻腔里哼出一聲來:“當然有事,沒事能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
可白崇軒堅持要帶父親到醫(yī)院去檢查。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扶著父親,母親在后面亦步亦趨的樣子,我心里陣陣翻騰,提起包,轉(zhuǎn)身走了。我坐在為婚禮準備的新房里,心想,就這樣吧,鬧成這樣,不如放棄了吧。
當天很晚,白崇軒打來電話,果然被他猜中,在飯店發(fā)瘋的父親原來是得了阿爾茨海默癥,說白了就是老年癡呆癥,因為發(fā)現(xiàn)晚,已經(jīng)是中期了,錯過了最佳治療期。
我呆若木雞,心頭突然一陣絞痛!我做了什么?我究竟是做了多么殘忍的事情,究竟是錯過了什么?
永遠記得那分秒難熬的四十八小時
我趕到醫(yī)院,見到了坐在病床上的父親。他的雙目再也不像往常那般嚴肅有神,只是放空狀凝視著空中,雙手也不再堅定不移地握成拳頭對我揮舞,只是蜷縮在身邊輕輕顫抖著。
看著病床上的父親,我想說點什么,卻完全不知道如何開口。父親做了一段時間的保守治療,我和白崇軒的婚禮過后,母親執(zhí)意要帶父親回老家。她說曉得我們工作忙,再說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治好的,倒不如回到熟悉的地方,方便照顧,對父親的病情也有好處。我和白崇軒左思右想,倒覺得有理。臨回去之前,我特意給母親買了一部老人手機,把我的手機號設(shè)置成一鍵呼叫,讓她一有事就找我。
兩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辦公室加班。電話響起來,是母親,她說早上她出門買菜,回來就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把所有的熟人都問了一圈,實在找不到了,這才給我打電話。得知消息的白崇軒,立刻請了假和我往家里趕,四個半小時的路程,把油門踩到了底,還是仿佛無窮無盡。
到了家才知道,父親病情反復(fù)得厲害,偶爾連母親都不認識了,每天只會在家來回轉(zhuǎn)圈。為了安全起見,母親基本上是把他關(guān)在家里,外出都是來去匆匆,還特意在父親的每件衣服背后都縫上了地址和電話??墒侨f萬想不到,他居然自己開門跑了出去。
白崇軒站起來抓起外套就往外走,不大的老家縣城,我們開車兜了一圈又一圈,問了一個又一個人,杳無音信。到了半夜,我們筋疲力盡,白崇軒把我送回了家,他說:“你和媽在家守著電話,我接著找咱爸去。”
這一刻,我嘗到了什么叫做如坐針氈,我不知道已經(jīng)失去辨別能力的父親,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在無數(shù)個煎熬難耐的分秒之后,我才明白,平時宛如空氣那么自然存在在我生命中的父親的意義何在。母親又擔憂又著急,我只好和她拉家常,平復(fù)她的心情。母親說:“小囡,你別怪你爸。”到此時此刻,我哪里還怪得起來。
母親對我說起我小時候的事情,說我生下來因為營養(yǎng)不良,個頭比一般嬰兒小得多;她粗心慣了,生怕折斷了我的細胳膊細腿,是父親,一次次輕手輕腳地幫我洗澡、穿衣,一直嬌慣我,把我背在肩頭直到六歲。母親說:“你上大學(xué)賭氣不回家,他每次都催我給你寄吃的穿的怕你錢不夠用,他堅持要你回家,是因為他不曉得多掛念你。你說你怎么那么狠心,這幾年都不和他說一句話?!?/p>
我的心一下子被撕裂了一般。原來,再多的恨,在血緣之間,都抵消不了愛的存在。我在心底一直呼喊著那個差點被我屏蔽掉的稱呼,只希望父親快點出現(xiàn)。
那個雨夜,我找到了光著腳的父親
又一個白天,又一個黑夜,時間像走在我的肌膚之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刀一樣留下刻痕。沒有任何消息,而窗外的夜開始飄著細雨,這雨就像我的心一樣,沒完沒了地滴著水。我不知道身著家居服的父親在這個乍暖還寒的春夜,會不會冷,會不會餓,種種猜想折磨著我。到了凌晨四點,白崇軒的電話再一次響起來,他說:“找到了!在大橋橋洞下!” 接回家的父親,全身都臟兮兮的,鞋都走丟了,凍得冰涼的雙腳滿是泥巴和污漬。一看到我,就傻樂傻樂地笑了。母親撲上去使勁捶打父親,只會叨叨一句話:“你跑哪兒去了?你跑哪兒去了?”
白崇軒站在一邊紅了眼眶,我沒有做聲,只是上前摸了摸他的臉。之后,我打了一盆熱水,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給父親洗腳,我不知道他光著腳在雨夜里走了多久,我只知道,這雙大腳上全是一道道的血痕和傷口。我把他的腳放進熱水,因為疼痛他本能地縮了一下腳,但他還是笑呵呵地看著我,全然感覺不到疼痛一樣。
我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洗腳盆里。在我的記憶里,除了對他的恨和不滿,那些我不知道的愛,究竟有多少?而我到底欠了他多少?
經(jīng)歷過這一次劫難之后,白崇軒說:“要不,我們把爸媽接過來一起住吧。多個人,總多個照應(yīng)?!蔽翌D時淚流滿面,重重地點了點頭。
住在一起,才知道照顧一個老年癡呆的父親是多么困難。他的病癥越來越厲害,除了我和母親,基本誰都不認識,有時候坐在原地傻笑,有時候卻狂躁地摔砸家里的各種東西。
買回來的藥,他看都不看全扔在地上,嘴里一個勁地說我們想要毒死他,死活不吃。特意定做的銘牌掛在他脖子上,他一把扯下來丟在墻角里,說這是給狗戴的東西!
再后來,父親吃飯也因為拿不住勺子而成為困難的事情,母親要喂他吃飯,他一把將母親推了個踉蹌,飯菜撒了一地,母親又氣又心疼,坐在一邊干抹眼淚。我默默地又添了碗飯,端到他面前,一勺飯喂到他嘴邊,他居然乖乖地張了嘴。
這以后,對我來說,按時回家成為一件必須的事。就連午休的兩個小時,我也要匆忙收拾好東西往家里趕,我推掉了各種應(yīng)酬,加班也事先向老總聲明。他問為什么,我答得很坦然:“我得回家給我父親喂飯。”
我怕他餓著,怕他凍著,怕他看不見我就要咿咿啊啊地到處找小囡……我怕時間來不及,我怕一切都再也不能彌補。我怕,我真的好怕。
有一天午飯,正吃著飯的父親突然停下動作,摸著我的臉說:“你怎么瘦了?”
他偶然的清醒,一迭聲地喊母親:“你看娃瘦成啥樣了,也不弄點好吃的補補?”
他的病癥時好時壞。母親說:“要不我和你爸都住養(yǎng)老院吧,也免得你們操心?!蔽艺f不。當我說出那個字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和他是如此相像——一樣的執(zhí)拗、倔強,難以輕易說服。
一年之后,我和白崇軒有了一個新生命。是個女兒,我媽說,笑起來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我給她起了一個小名,也叫小囡。我把她抱到父親的懷中時,他很少聚焦的眼神突然凝固在了小囡的臉上,表情變得異常柔和,他邊走邊搖晃著懷中的小囡,嘴里念念有詞:“小囡乖,小囡乖喲?!?/p>
我在他身旁聽著淚如滂沱。我知道,他抱在懷里的,是那個小小的我,被疼愛的我,一直一直,是他掌心里的公主。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