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xiàn)在在去C大的路上。此時是凌晨兩點,我得從一個現(xiàn)場趕往另一個現(xiàn)場。窗外黑暗與燈火交織閃過,像快進的膠片,有超現(xiàn)實之感。我努力捋著思緒,可腦漿像開了鍋的稀粥,在沸騰,在灼燒,想裂開后盡情釋放,而每根神經(jīng)宛如牽緊的琴弦,隨時可能繃斷。
C大有一名男博士,把同門師兄給滅了,據(jù)說搬起一塊石頭,朝對方腦袋上砸了又砸,直至一團血肉模糊。慘烈可以想象,公安部門應(yīng)該有現(xiàn)場照片,多角度的、特寫的、專意曝光過的,如果想看,找法子還是可以看到。不過我目標不在此。跑了兩年政法口,我見過太多觸目驚心的犯罪現(xiàn)場,令人發(fā)指,但會鐵板釘釘?shù)財[在面前,像濃黑膠稠的地溝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有個女同事,去了某些犯罪現(xiàn)場或看過照片后,會幾天幾夜惡心、反胃、嘔吐、睡不著、四肢無力、渾身虛汗,半夜給我發(fā)短信——哲學命題:人真能干出這樣的事?
有些犯罪手段和實施經(jīng)過,正常人無法想象。
滅人肉體的行為很極端,法律要嚴懲,并加以聲討和反思。聲討和反思屬于那些有正確信念的人們,懲罰是司法部門的事兒。作為一名深度報道記者,我盡可能將不為人知的一些細節(jié),像淘金一樣逐漸篩選出來,呈現(xiàn)給讀者,也供反思者尋找原因。
其實,這個案子前兩天已經(jīng)見諸本地大報小刊,兩三百字、內(nèi)容大同小異,當事人用了化名,沒點出C大,只說是某高校,原因更是語焉不詳——公安部門正在調(diào)查中。
這樣的報道比較普遍,明顯的中國特色。
互聯(lián)網(wǎng)崛起后,每天有海量信息供人瀏覽。博士滅師兄,一時的互聯(lián)網(wǎng)熱點話題,沒討論出個結(jié)果,就很快被其他新聞取代,這有點兒像后浪拍死前浪,殘忍得不留痕跡。但昨晚凌晨時分,老穿那件土黃色長大衣的部門主任老范打手機讓我跟進這條新聞:“有料!可挖!”
老范的根據(jù)是,有個叫“魑魅魍魎2012”的網(wǎng)友昨晚十點多發(fā)了條微博,聲稱死者是中和縣縣長敬長明。老范到中和縣政府網(wǎng)站上一看,曾為縣長的敬長明,已經(jīng)從縣主要領(lǐng)導介紹中悄然撤下,原因不詳,但他過去的簡介中,有個頭銜值得關(guān)注——在讀博士。
當時我在另一個縣的賓館里剛結(jié)束了采訪準備打道回府。老范特意派我采訪跟進這條新聞,除了人手緊張外,還有一個原因,我是C大畢業(yè)生。為此,我連夜打車到汽車站,坐上去省城的末班車。第二天上午,我悄然住進C大的博士樓。這是幢新修的大樓,方方正正,卻直插云霄,令人仰視。樓高,房間多,博士住不滿,就讓外來參加會議或探親訪友者住,管理人員順帶搞點兒創(chuàng)收。案子發(fā)生在812房間,我住進1812,相隔十層。如果我是007,肯定深夜攀援而下,越窗而入,一覽案發(fā)現(xiàn)場,從凝固的血斑、打斗的痕跡中尋找蛛絲馬跡。
不過作為深度調(diào)查記者,披露的是某些人或某些組織掩蓋的損害公眾利益的事實,即老范所謂的“有料”。我首先得找到爆料人,業(yè)內(nèi)稱之為“深喉”的家伙。經(jīng)驗之見,爆料者大多為掌握或接近核心事實的人,他們向媒體爆料,目的可能是為了尋找救濟渠道,揭開被捂的蓋子,也可能是報復或打擊對方。但考慮到自身安全、利害關(guān)系等,“深喉”往往拋出一個線索,誘餌般勾起媒體的興趣,自身卻藏匿起來。
我想網(wǎng)絡(luò)里這個叫“魑魅魍魎2012”的爆料人,應(yīng)該熟悉當事人雙方,至少對敬長明比較了解。在他死后,還想著把這件事大白于天下,可見其中藏有不少秘密。當然,也有可能是接觸這個案子的公安人員,發(fā)現(xiàn)有貓兒膩,或者一時心血來潮,發(fā)了條微博亦未可知?,F(xiàn)在微博上的信息良莠不齊,猛料與謠言齊飛,意見與流言共存,像農(nóng)田里除了大片的莊稼也有不少瘋狂蔓延的雜草。憑直覺,我覺得“魑魅魍魎2012”爆了個猛料,但一天靜悄悄過去了,他沒有更新微博,我給他發(fā)了私信,也無回音。看樣子,接下來,只得靠自己主動出擊了。
C大博士樓細長高聳,矗立在C大接二連三建起的樓群中,老遠可以望見。樓頂有一碩大的鋼化圓球,白天色彩繽紛、光澤奪目,夜晚樓體隱沒在黑暗中,樓頂的圓球泛出黃光,如一輪圓月架在空中,乍一看令人心動。因為這個圓球之故,C大博士樓也被稱之為“日月樓”,博士們動不動就會說自己跟“日月同輝”。不少本科的學生,三三兩兩閑逛到這里,抬頭仰望一陣,慨然嘆息:“這就是博士樓呀!”
博士并非人人能讀,博士樓也不是任何人想進就進。樓門口裝有感應(yīng)器,刷卡才能進入,博士生人手一卡,外來者敲門辦理入住手續(xù)后才能拿到臨時卡。好多人想進,忘記帶卡或者沒有卡,要么敲門請服務(wù)員從里面打開,要么等后來者刷卡。
開學后第八天的某個中午,覃國寧在食堂吃過午飯慢慢踱回博士樓門口時,發(fā)現(xiàn)有一輛豐田越野車橫著停在門前,霸道而強悍,一名男子從后備廂中提出一個大箱子,匆匆走上臺階,伸手推不開玻璃門,東張西望尋找原因。
覃國寧走上前刷卡,玻璃門“吱”一聲打開。對方推開其中一扇,示意他先走。覃國寧也沒客氣,擦身而過的時候望了對方一眼。這一眼,讓他心里咯噔一下。對方西裝革履,一看就是名牌,油光可鑒的胖臉上掛滿討好似的笑容,但眼神空空的,盯著他卻好像沒他這個人,焦點在遙遠的另一個地方。這跟蓬頭亂發(fā)、衣著隨意、動不動作沉思狀的男博士相比,明顯兩條道。對方客氣地感謝時,真誠像熱騰騰的水蒸氣隨時能感觸得到。覃國寧心想,這家伙或許是某高校衙門的頭頭兒來這邊開會什么的,到了別人地盤自然表現(xiàn)得要謙讓些,但在本校,諸多的教授專家看他臉色,對年輕博士更是不屑一顧。
走進自己的405房間,覃國寧還在想那個人。那個人看他的眼神讓他不舒服。這時他手機響了,來電號碼陌生:“國寧你好,我是敬長明,你的同門,現(xiàn)在在812房間。你在哪兒呢?能過來一下嗎?”
報到當天,覃國寧從花名冊上了解到,導師今年招了倆博士,另一位叫敬長明??蓤蟮降浆F(xiàn)在已經(jīng)六天了,一直沒見到那位仁兄,現(xiàn)在突然接到來電,覃國寧不免欣喜,同門嘛,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是你呀!”一見面,對方親熱地把手臂環(huán)在他肩上,“我這個電話該早點兒打?!?/p>
原來是剛才一起進門的中年男子。
“敬長明,不,明哥,怎么才報到呢?”瘦小的覃國寧被圈在對方懷里極不舒服,但想到是同門,盡可能表現(xiàn)得熱情些。
“單位事多,抽不開身,慚愧慚愧?!?/p>
“明天上午剛好有導師的課,你來得正好。”
“對對對,你多大了,家是哪兒的?看著好年輕呢!”
“我二十八了,家是青縣的,也不年輕了,古人說三十而立,我目前老大無成?!?/p>
“年輕的時候把書讀好,像我們,老了再想讀也讀不進去了。我還是挺羨慕你們,一天無憂無慮,在這么一個如詩如畫的校園里讀書、睡覺、交女朋友?!?/p>
就這樣寒暄起來,沒到十分鐘敬長明接了一個電話,嗯嗯唔唔幾聲說有事要出去,順便從柜子里提出一個盒子遞給覃國寧,說一點兒特產(chǎn)拿去嘗嘗。那盒子包裝精美,一看檔次頗高。覃國寧想推辭一番,對方往他懷里一塞:“拿著,別廢話?!瘪麌鴮幹缓冒讯Y盒接過來,一笑表示感謝,然后送敬長明到樓下。豐田越野車還在等他,不過停到了博士樓邊上。敬長明擺擺手,拉開車門就進去了,又搖下車窗來對覃國寧說:“別客氣,日后同門之間兄弟一般,不必酸文假醋?!?/p>
這一別就是半個月。有一天上課,覃國寧一進教室門發(fā)現(xiàn)導師旁邊坐了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同門敬長明來上課了。深灰色的夾克,蒜頭鼻上架了副金絲邊的眼鏡,頭發(fā)靠后梳著紋絲不亂,笑呵呵地跟導師一起抽煙聊天。他打了個招呼:“明哥來了?!睂Ψ近c點頭,稍作調(diào)皮地一笑,但沒有出聲。接下來上課,六碩士、倆博士、一位訪問學者,一齊聽導師王明新講課。導師并沒有特意介紹敬長明,不過開講時笑呵呵提了一句:“今天又多了一位?!睂熤v課本地方言中帶普通話,語速頗快,而敬長明很認真地在記錄,表情呈思考狀,不時抬頭看一眼導師,不斷點頭以示回應(yīng)。
那天講的是莊子的經(jīng)典名篇《逍遙游》。導師主要研究先秦兩漢文學,對莊子情有獨鐘,今天剛好講到《逍遙游》,便分析其中蘊含的莊子的人生哲學,個體有限論與精神超越,追問永恒長存的生命意義,提出人應(yīng)看破功名利祿權(quán)勢,以達到絕對自由。
導師講完讓學生們談?wù)剬W習感想。按規(guī)矩,應(yīng)是博士生先說。上節(jié)課覃國寧先發(fā)的言,這次因有敬長明在場,便推讓之。敬長明點點頭,當仁不讓,說了很長一段,見導師微微頷首,氣勢便上來了,手勢也出來了,語句鏗鏘有力,其中最后幾句話讓覃國寧記憶猶新:“要達到逍遙無待之境,就要做到物我兩忘。套用現(xiàn)在的話就是大公無私,群眾沒私心,就一心一意為國家做貢獻;干部沒私心,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人人都能設(shè)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社會就安定祥和,從而實現(xiàn)個人的逍遙游?!?/p>
年輕的碩士生們面面相覷,有的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做報告呢?!?/p>
覃國寧隨后也談了一番聽課感想。他碩士畢業(yè)后考公務(wù)員到某市國土資源局當宣傳科干事,拍個照攝個影寫點兒材料什么的?;炝藥啄辏稍交煸秸也坏奖?,同事多排擠,領(lǐng)導給臉色,自覺耗盡一生精力當一名文山會海的官員太不值得,于是不顧父母哭天喊地的責罵,毅然決然辭去公職,到C大找了間宿舍,成天吃泡面復習博士考試,以求走上學術(shù)之路好棲身于高校,超脫于塵俗。機緣也巧,據(jù)說導師內(nèi)定的考生英語沒過關(guān),覃國寧綜合考評下來成績第一,就一舉成為C大一名博士生。他倒是很向往莊子的“以游無窮”而忘記自身存在的逍遙游。可超凡脫俗者能有幾人?他心里老打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下課后,敬長明邀請導師一起吃飯,也叫上了覃國寧,三個人未免單調(diào),又把訪問學者和幾個碩士生叫上,湊成一桌,吃小肥羊火鍋。飯局上,覃國寧才知道,敬長明是中和縣常務(wù)副縣長,副處級別,可實權(quán)頗大。搞個博士頭銜,對日后高升頗有作用。
敬長明給每個人敬酒,每次都一飲而盡,還一一分發(fā)名片:“到中和來,給我打電話,一切我來安排。要是不打電話,下次見面我可指著鼻子開罵!”
C大博士樓1812房間,一張小床、一把椅子、一個帶書桌的書柜,除此之外,看到的全是白凈的墻壁,看多了令人心慌。我一直在思考,老范派我來調(diào)查這件事,主要想跟進什么?有“料”,難道是指覃國寧砸死一個縣長?作為刑事案件這很明了,主體、客體、主觀、客觀四大要件明顯,具體原因盡管可以酌情參考,但是故意殺人基本定型,覃國寧不是死刑就是無期。那么老范指的是案子的前因后果嗎?當?shù)孛襟w報道此事件簡明扼要,對具體原因以“公安部門正在調(diào)查中”一筆帶過。但跑過政法口的我能想得到,這些跑口記者肯定在貌似閑聊中打聽到了一些內(nèi)情,只是不方便寫出來,或者有部門特意打過招呼,所以一律隱晦不表。不然,到目前還不知道殺人內(nèi)情,這就小看了中國警察的能耐。
據(jù)說覃國寧砸死敬長明是自己報的警,這樣的情況一般會坦白從寬。
我打電話給C城晚報跑法制版的記者周曉蕓,她一聽,像只鳥兒咯咯咯地笑了:“大記者敢情為了這件事啊,很簡單,兩個字——情殺。覃國寧看上的姑娘成了敬長明的‘小三’,氣不過,就給滅了?!?/p>
“一個博士,按理說,學歷到頭了,連這點兒事情都想不明白,豈不是不合情理?”
“讀書越多人越癡,你不知道中國近代的哲學家金岳霖呀?為了林徽因還不是終生未娶。像為一個女人走火入魔的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多的是。”
“‘小三’能跟林徽因比?再說了,覃國寧不是未娶,而是殺人。殺人是最極端的行為?!?/p>
“這我就不懂了,反正我聽公安宣傳口的人這么說,具體情況還真不了解?!?/p>
“你知道牽扯進去的女人是誰嗎?”
“聽說也是C大的,具體是誰我不清楚?!?/p>
我腦子在迅速運轉(zhuǎn)。如果僅僅是一起情殺,該怎么做深這篇報道呢?是縣長私生活的腐化,還是大學生做“小三”現(xiàn)象的調(diào)查,抑或男博士仇視某種不良的社會現(xiàn)象?
我決定到覃國寧殺人的812房間門口去看看。
812和1812一樣,在博士樓的西北側(cè),最邊上有一扇大窗戶正對樓道,想必下午五六點的時候門口光線很好。我趕去時天已擦黑,樓道里悄無聲息,感應(yīng)燈隨著腳步聲依次亮起來。果然不出所料,門上貼了封條、戳著紅印,令人望而心驚。我去敲隔壁的房門,沒人應(yīng)聲;再隔壁,也是無人。依次敲到第七個房間,有男生打開門,光著臂膀、趿著拖鞋、大胡子滿面,像程咬金。他說知道有個博士在博士樓里被同門殺害了,但具體什么原因他不大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被害者跟他是同一層,只相隔五十米左右。
因為各院系博士的房間是打亂的,先報到者可以挑選自己看中的樓層房間,不一定非要本院系博士住到一起,所以我只能逐一摸排,先找到文學院的博士,再進一步找到了解事件核心的知情者。
果然,到了六摟,敲開了文學院博三一同學的房門,對方一聽我問他知不知道覃國寧,便立即說不是殺人被抓起來了嗎?我說是呀是呀,我想打聽一下他為啥殺人。他警惕地看了看我,說正忙著寫博士論文,又是道聽途說的,所以不想多說什么。不過,他告訴我,覃國寧是住在405房間。我趕緊順樓道跑下去。
覃國寧左邊房間是文學院古文字學專業(yè)的一女生,身材高挑、開朗大方。右邊是經(jīng)常跟他去打籃球的對外漢語的一男生,平和穩(wěn)重。因為是同一級的,又在一起上英語課,所以三人關(guān)系比較好,常一起聚餐吃個小火鍋什么的。他們口中的覃國寧瘦小、單薄,可待人真誠、熱情,討論起問題來容易激動,但又有些木訥,說話時老會走神。對覃國寧的行為,兩人均表示了極大的遺憾,覺得放棄自己一生來殺人太不值得。對敬長明,覃國寧也偶有提起,甚至起初是非常喜歡談他的,覺得一個常務(wù)副縣長忙成那樣子,還有志于學,十分難得,后來就不怎么談了,甚至避而不談。
你一句我一句,倆博士對覃國寧的學習生活甚至情感狀態(tài),談得相當詳細。我有一個直觀感受,覃國寧憤而殺人是積蓄已久;怒火不噴出來,或許會造成更大的毀滅。盡管深度調(diào)查一定要客觀超然,甚至機器人狀態(tài),但我當時在想,寫完深度報道后一定要寫篇小說,把一些需要用想象來填補的情感鏈條給補充完整。
第一學期,導師王明新的課敬長明隔三差五來聽。那段時間,他忙著建設(shè)工業(yè)園的事,平荒山、通電、通水、通氣,四處招商引資,跟外來企業(yè)家談判,加上文山會海,中午晚上還得接待一些客人,一切讓他處于一種超負荷狀態(tài)。來上課,他也是電話不斷。手機在桌子上放著,一振動,大家都能感覺到。有些他直接掐斷,但有些,他一看號碼,即使在上課途中,他也跟老師眼神示意,然后跑出去接聽。接著接著,會情不自禁地大聲起來,有時候臟話連連,聲調(diào)高亢。
“你讓周之林接電話,他媽的,怎么搞球的?你腦袋長到驢脖子上了?”
“好,好,好,我馬上去處理?!?/p>
“弄不好,弄不好你給我滾球蛋!”
“沒問題,沒問題,這件事我說了沒問題,肯定沒問題?!?/p>
這時候,大家雖在聽導師上課,但心思明顯不能集中,都被他的電話聲給吸引了過去。
如果在學校能待一兩個小時,敬長明會叫覃國寧到房間來,或者相約到校門口小館子吃點兒東西、喝點兒小酒,侃上一番。敬長明常感慨,中國官員其實再忙,也要抽點兒時間來讀書,因為管的事情多,每個方面都得了解一些,不然會被下面人給蒙了,同時又想成就一番功業(yè),所以拼命學習。
“級別越高的官員學得越多,學思想政治,學政策法規(guī),也學唐詩宋詞、文藝鑒賞,還有韋伯、馬爾克斯之類的也得看看。各種調(diào)研報告看不懂,得找專門的書來看。我知道的幾個廳級領(lǐng)導案頭除了文件,要讀的書不比博士生少。昨天到一個廳級領(lǐng)導辦公室,人看的是外國人寫胡適的著作,你想想,多有心?!?/p>
敬長明會讓覃國寧幫著借些書,有專業(yè)方面的,也有他特意提出要看的,一次十幾本,提前借好,裝在一個布袋子里。每次一來,敬長明先把書放進自己車的后備廂,說回去抽空閱讀。下次回來時,再換上一批。還書的時候,覃國寧有時也會翻翻敬長明借過的書,有些地方還真做過批注,一看就是最近寫上去的。覃國寧覺得,這個敬長明,雖然忙得跟陀螺一般轉(zhuǎn)動,還依然保持大量閱讀的習慣,值得欽佩。
他倆關(guān)系慢慢走近,相見甚歡,談笑風生。有時,敬長明來省城,要待好幾天,見這個見那個,合適的飯局就約覃國寧作陪,同時也邀一些關(guān)系好的碩士生,有男有女。覃國寧有時覺得這樣的飯局可以開拓一些視野,有時覺得好無聊,純粹陪吃陪喝。
要是在省城過夜,敬長明就回博士樓的房間睡覺,很少住外面賓館,說是替縣里省幾個錢。有一天晚上,快十二點了,敬長明喝大了,給覃國寧打電話,讓他到樓底下來接。覃國寧把敬長明背上博士樓跟他徹夜長談。敬長明心情不錯,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點撥他似的說一些官場掌故。說得興起時什么都說,比如當官也不難,官道有兩條,看你找不找。明道是憑實干和才華,暗道三個字,“不要臉”!再比如有些領(lǐng)導十萬是小菜,百萬算捎帶,千萬才是膽,上億也敢揣。諸如此類。
覃國寧當過公務(wù)員,搞不定的就是官場關(guān)系。
“領(lǐng)導會當面指出你的不是,你得虛心聽,千萬別覺得委屈什么的,更不能辯解。第一他有這個權(quán)力,再者不見得不是對你好,而且越當面罵你越把你當自己的親信?!本撮L明說,“我他媽罵人,肯定沖跟我的人,你不想聽我罵,好,一邊兒待著去?!?/p>
覃國寧一想,這是什么邏輯,難怪自己幾次辯解后領(lǐng)導臉色難看。
“要注意背后說壞話的人,中國人太愛背后戳人是非。當面只給你說好話,暗地里下刀子,這種人一定要防,可防不勝防?!?/p>
“我看到別人對我好,我就掏心窩?!?/p>
“官場,是名利場,又不是名利場。處理關(guān)系最好簡單點兒,就是利益。上下級就是上下級,同事之間最好不要做朋友。這就像妻子就是妻子,情人就是情人,情人不會像妻子一樣把身心交給你,妻子不會像情人一樣成天玩浪漫?!?/p>
覃國寧聽得入神,他牢記孔子的“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待人接物“君子坦蕩蕩”的訓導,可總搞得焦頭爛額?,F(xiàn)在敬長明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話,他連連點頭,心想如果自己再有那么一天進入公務(wù)員序列,也得秉承中庸之道,左右逢源。
最讓覃國寧印象深刻的是敬長明談女人?!罢f白了,貪是人的本性。本性有善有惡,看惡能否抑制住。貪財戀權(quán)搞女人,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搞多了反而是累贅。權(quán)越大,位子越高,說不定能成點兒氣候,造福一方。這個女人嘛,就像這一排書,封面看著不同,其實內(nèi)容、觀點大同小異,但遇上脾氣、性格對味的、有沖擊力的,那就是欲罷不能,極致體驗了?!?/p>
這些話,基本上是推心置腹了。覃國寧當然也不吝嗇,自己想到的、觀察到的、思考到的,和敬長明交流,以便讓敬長明作出更高明的判斷。不過,他所做的一切,在敬長明看來,絕對是幼稚,絕對不懂什么叫中國官場。
那一夜,覃國寧像是在暴風雨中被浸泡了一夜,冰冷刺骨,卻十分燥熱。
快到期末時,發(fā)生了兩件事。一是某天敬長明帶來一個女的。高個頭兒、骨感身材,說是他表妹,想考博,考咱們王老師的博,有些知識要點搞不懂,希望覃國寧幫忙復習。那女人笑起來媚態(tài)萬端,眼神往男人身上一瞟,幾乎有勾魂攝魄之功效。覃國寧看了第一眼,不敢多看,暗自猜想她和敬長明的關(guān)系,但什么也沒問。敬長明每次來都給他帶“特產(chǎn)”,北京烤鴨、天津狗不理包子、西湖龍井、新疆哈密瓜、寧夏清真手抓肉等等,不要還不行?,F(xiàn)在幫個小忙當然義不容辭,也不用猜三想四干擾別人私生活。于是覃國寧在自己宿舍幫這個后來成為他師妹的女人趙珊珊復習功課。不過時間沒多長,如果再長一點兒,覃國寧絕對受不了趙珊珊看他時的眼神,雖然沒有特意,但讓他骨頭酥軟、心思恍惚。還好,趙珊珊只問十幾個問題,而且題目已經(jīng)寫好了,有簡答、有論述、有名詞解釋,針對性強。覃國寧一道一道地解說,該從哪些方面作答,答出哪些要點,再怎么總結(jié)觀點以提升思考水準等等。可這個女的聽得一愣一愣,除了像名詞解釋這樣能明確劃出一些答案的她看懂了外,其他的,再怎么點撥都搞不明白。后來,這個女的干脆搖著覃國寧胳膊,趴在他肩膀上軟聲細語央求說:“你得給我把答案寫出來?!瘪麌鴮幠槦嵝奶?,手下無力又不敢回頭去看,寫出來的字跟蚯蚓爬行似的。這女的后來看出苗頭,說我出去給你買好吃的,你幫我寫出來。覃國寧一道道寫完答案,已經(jīng)是夜半時分,這女的還沒回來。第二天,敬長明跑來要走了答案。
另一件事,就是導師王明新帶著覃國寧去了趟中和縣。中和縣最近幾年除了大力發(fā)展工業(yè)外,也在不斷調(diào)整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發(fā)展清潔產(chǎn)業(yè),其中旅游業(yè)被寄予厚望。中和縣西面有一座山,山勢累疊、形體厚重、松柏蒼翠,遠觀氣象萬端,靜穆中透出神奇。其中有座廟,“文革”期間被拆得只剩下幾座墻基,最近打算修復再請幾個和尚坐鎮(zhèn)。敬長明邀請了老師王明新和師弟覃國寧,目的是根據(jù)縣志再輔以專業(yè)知識,把這座廟的建筑時間延伸到秦漢時期,然后請人刻石題字什么的。最好再搜集一些當?shù)厣裨拏髡f,使這座廟連同這座山成為本地乃至全國的一大旅游景點,以便壯大中和縣的旅游產(chǎn)業(yè)。
其實,所謂建筑時間、民間傳說、廟的前世今生等等內(nèi)容,中和縣宣傳部、文化局、群藝館的工作人員弄得差不多了,打出來的文檔至少有三百頁,導師王明新不過是對材料提提意見。不過,既然以專家身份出現(xiàn),必須像個樣子,不能隨意搪塞。于是覃國寧跟著導師王明新在縣宣傳部工作人員陪同下,到深山里轉(zhuǎn)了兩天,然后住在縣城最高檔的賓館好吃好喝地翻了兩天材料,最后找相關(guān)工作人員開了一天研討會。會上他才知道,導師王明新是“中和縣地方文化資源與旅游開發(fā)”課題組組長,這次參會者有不少是本省學界大腕。研討結(jié)束后拿了禮品,臨走時,工作人員給覃國寧塞了一個紅包,說敬縣長特意交代過的辛苦費。覃國寧接過來,厚厚的、挺沉,回去打開一數(shù),整整一萬。
雖然也建言獻策,但沒起多大作用,拿這么多辛苦費,未免受之有愧。于是覃國寧再見到敬長明時,堅決要退錢。敬長明不依,說賬都走完了,你給我,讓我私吞呀?
無奈,覃國寧寫了篇論文,談中和縣的歷史文化資源和挖掘開發(fā)的意義,然后投到一家核心刊物上,版面費花了六千,算是給自己也給中和縣的“辛苦費”一個交代。
這篇論文導師王明新看到后挺高興,稱贊這是課題組的一大成果,說論文的版面費讓雜志社開個發(fā)票過來他給報銷。但覃國寧沒有找導師報銷。
作為C大過去的一名學子,我有六七年沒來過校園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剛畢業(yè)的時候,隔三差五要到校園里細細逛上一圈,回味回味北門外的小吃什么的。后來有一次進去,發(fā)現(xiàn)推土機正在推那片樟樹林,工人們正在大面積地移栽樟樹。我一問,原來這塊地方要修一座教學樓。我有些吃驚,大學里最快樂的時光,很大一部分是在這片濃蔭蔽日的樟樹林里度過的,邀幾個談得攏的同學,在樹林里某個水泥石桌上打牌、燒烤、一起讀書、高聲辯論。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學子,有談戀愛的,有社團聚會的,有吃一大堆零食的,也有聽著音樂看書的,反正,各自有各自的歡樂與幸福。沒想到,畢業(yè)沒兩年,那片樟樹林只能存在于記憶中了。再后來,C大里面到處破土動工,修宿舍樓、教學樓、實驗樓、博士樓等等,幾天不見,就有一棟樓矗立眼前,空地越來越少,路也日漸狹窄,變化的速度可以用“日新月異”來概括。那個園林似的校園漸漸被一排排鋼筋水泥的樓群所取代,學生多得跟逛集市似的。校園內(nèi)的那條街道不亞于地級市的步行街,還有車輛絡(luò)繹不絕。本來路窄,猛然沖出一輛車,你往往躲避不及。變化太多,我也沒心思去逛了。
這次因為采訪來到C大,感嘆時光匆匆、物是人非之外,還有一個感受,就是這里的學生沒我們過去那么開心,除了操場上還有一群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外,其他的,似乎被生活壓得很疲憊似的,走路缺那么點兒精氣神,沒幾個臉上洋溢著陽光般的笑容。
根據(jù)指點,我找到了覃國寧和敬長明的師妹——趙珊珊。
第一次拒之門外,第二次怒眼相向,第三次,我先通過QQ跟她溝通,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以這次悲劇借鑒后人,并不想討伐誰或指責誰,但她死活不同意??傻缴钜箖牲c鐘時,她突然發(fā)了個短信給我:“想喝酒嗎?到626來?!?/p>
“學校準備處理我們了?!彼殖止扪b啤酒,盤腿坐在床上,“也好,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p>
“難道跟覃國寧事件有關(guān)?”
“怎么沒關(guān)?我怎么進來的,覃國寧很清楚!他知道我不是考進來的,而是操作來的。”
“操作成博士?”我不免吃了一驚,“肯定不容易?!?/p>
“當然,我讀的是在職研究生,有學位沒學歷的那種,考博士難得多,除了要求多發(fā)幾篇核心論文,還要求加試專業(yè)科目。專業(yè)課簡單,導師出題,題目提前知道了八九成,花上幾天時間背出來不成問題。英語考試麻煩一些,找了一個跟我身形長相相近的替考者辦假身份證替考,信息是我的,相片是她的?!?/p>
“不怕發(fā)現(xiàn)?”
“怎么會發(fā)現(xiàn)呢?當時擔心前后左右的考生指認,所以除穿戴打扮近似之外,還披頭散發(fā)、戴個深色眼鏡,開考后進去,答完后早早出來。還好,英語考試是第一門,當時替考者遲點兒進去、早點兒出來,沒幾個人注意。到后面,都是我自己作答,即使有人疑心,也說不出什么來了,因為接下來的考試都是我?!?/p>
“即使當時是通過非正常手段進來的,可已經(jīng)快三年了,覃國寧也沒有證據(jù)證明你就是操作進來的。”
“有。他保存了一套試題。我當年找他問答案,他寫出參考答案后把那些試題及答案都保存在電腦里了。后來他看到當年考博試題就知道有人泄題了,他現(xiàn)在完全可以說出我在試卷里寫了些什么,但那份試卷他無論如何是看不到的。答案唯有一個,他提前做過。”
“他已經(jīng)向?qū)W校舉報了?”
“沒有。他寫了一封信,措辭很激烈,是寫給教育部的,涉及我們學校的問題。具體什么內(nèi)容我不清楚,可我擔心他也告發(fā)了我,因為學校已經(jīng)開始處理了?!?/p>
她喝得不少,臉頰潮紅,醉眼蒙眬。跟我說話的間隙,她喝了三罐啤酒,加上床前扔的五六罐,我覺得她已經(jīng)達到極限了。沒想到,她還一個勁地吆喝著我喝酒,同時跟我碰杯,說敬長明死后她就迷上了喝酒。
“你看——”她扶著我跳下床,打開C大的主頁,點開其中一條信息,我一看,標題赫然是“C大將清退二百八十六名未能按期完成學業(yè)、長期曠課的研究生”,其中博士九十六名。名單里第一百四十三個就是趙珊珊,死者敬長明居然也在。
“事發(fā)前,覃國寧已經(jīng)給教育部寫信了,說C大博士招生不規(guī)范?!?/p>
“既然上面要處理,他沒必要殺敬長明?!?/p>
“他痛恨敬長明。”
“為什么?”
“敬長明起初在覃國寧心中是一個諳熟中國官場生態(tài)同時又具有遠大抱負、好學而睿智的師兄、長者。覃國寧對他幾乎言聽計從,甚至把每節(jié)課做的筆記都輸入到電腦里發(fā)給敬長明看??珊髞?,他發(fā)現(xiàn)敬長明不是他所想的那種人,于是兩人分道揚鑣。但問題是,畢竟是同門師兄,有一些事情會交織到一起,敬長明的不端行為漸漸讓覃國寧不齒了?!?/p>
“可以揭發(fā)、舉報???”
“他應(yīng)該想過,可真查起敬長明來要涉及導師王明新,會讓王老師一輩子的聲名不保。覃國寧可能考慮到了這點?!?/p>
“為什么?”
“哼,虧你還是記者!你想想,敬長明怎么考上博士的,我怎么考上博士的,都是通過王明新。再說了,中和縣搞的好幾個課題都是他帶頭的。你想想,課題費能少嗎?”
我感覺眼前豁然開朗,但倏然之間又變得迷霧重重?,F(xiàn)在,獨家深度報道越做越難,因為一個線索剛一出現(xiàn)媒體便蜂擁而至,主要事實很快就會被報道出來,而且盡可能將事實吃干榨盡,再經(jīng)過電視、報紙、網(wǎng)絡(luò)的評論,受眾基本上掌握了全部內(nèi)容。要想把報道做得更深,獨樹一幟,除了用堅硬的事實和邏輯外,還有一個至理,就是超越這條新聞,將其引申到更寬廣的社會現(xiàn)象,而且這個現(xiàn)象還未被大面積地披露出來。
“得還覃國寧一個清白,他是個好小伙?!壁w珊珊用老練的語氣說,側(cè)過身子沖我笑了笑,百媚頓生,“你不相信吧,覃國寧曾打算追我,但我說了一句話,他只好放棄了?!?/p>
“嗯,怎么說的?”
“這個,你只有自己去想了。記住,你寫的報道要保證有關(guān)我的內(nèi)容一律刪掉,這是君子協(xié)定。我跟你談這些,只是讓你明白事情原委?!?/p>
來之前,我答應(yīng)過她不錄音、不錄像,只是想通過與她交流來梳理一些思路。所以,有關(guān)她的內(nèi)容我不能寫到報道里。因為深度報道無比看重證據(jù),物證高于書證,書證高于人證。說實話,對于調(diào)查中的證據(jù)我們會妥為保管,甚至請專業(yè)人員作證據(jù)保全,而且要保存兩年,因為民事訴訟的時效一般權(quán)利人的期限為兩年。
讀博士期間的第一個寒假結(jié)束,覃國寧趕往C大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女生。該女生手持C大學生證,跟他同時在縣城小站候車,上車后又居然是對鋪。
女生五官標致、睡相可人、呼吸輕微,散亂的發(fā)梢披散在臉上,被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線一映襯,儼然是天仙下凡。
覃國寧忍不住偷偷掃瞄時,該女生忽然一個翻身從平躺轉(zhuǎn)為側(cè)臥,露出很有曲線感的背部和纖纖細腰。緊繃的牛仔褲把臀部呈現(xiàn)得渾圓飽滿,長腿屈膝,線條優(yōu)美。作為大齡單身青年的覃國寧,心兒癲狂不已,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火車到站時,他還是精神亢奮,不是替該女生拎著皮包、拉著皮箱、屁顛屁顛地跟在身旁,就是鞍前馬后效勞,還說自己是男人、兄長,該照顧老鄉(xiāng)兼學妹。不過,略微遺憾的是,他身材瘦小,只有一米六七,夾在大包大箱中間更顯柔弱;女生一米七六,長發(fā)飄揚、顧盼生姿、活力四射,見他非要充英雄當大哥,只好哂笑著跟他拉開距離。
到了C大,他迅速了解到該女生的基本情況:新聞傳播學院播音主持系的,叫莫萬丹。目前大四,芳齡二十一,能歌善舞,曾參加過本省選美大賽,入前十后自動退出——因為不想被潛規(guī)則。最近跟同學聯(lián)合拍攝校園微電影:《愛情要畢業(yè)》。
“我想到省電視臺工作但沒關(guān)系,連去實習的機會都沒有。覃哥哥,你要是有熟人,幫我介紹介紹,成功了我得好好感謝你?!迸毥乐E耪f。覃國寧滿腔的熱情還沒表白,女生就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如一桶冷水把他的熱情給潑了個精光。
不過,這女生雖然動不動露點兒播音腔,但“覃哥哥”叫得黏黏糊糊的,好似“親哥哥”,加上嬌嗔的味道讓覃國寧難免產(chǎn)生一種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念頭。
找關(guān)系,覃國寧所能想到的就是敬長明。敬長明聽他說完后像教父樣微微一笑,立即給省電視臺一副臺長打電話,約時間一起吃飯。那副臺長是他老鄉(xiāng),又是本科校友,很給面子,答應(yīng)第二天晚上見面。
吃飯時覃國寧發(fā)現(xiàn),敬長明約了十幾個人,一大桌子,除了莫萬丹和他,基本上都是老鄉(xiāng),其中有一個化濃妝的女子說是某企業(yè)的副總,但外地口音,舉止神態(tài)頗為輕佻。
飯后去唱歌,剩下了七個人,五男兩女。敬長明要了一個豪華大包,酒水瓜果占滿了兩張桌子。莫萬丹從一進場就被唱歌的中年男人們拉到包間中央,不是伴舞就是陪唱,一曲接一曲,應(yīng)接不暇。亭亭玉立的莫萬丹脫了外套露出淺藍的對襟毛衣,在微暗的燈光中愈加清純。她伴舞陪唱之余還不時看一眼覃國寧,招呼他去點歌,可覃國寧心頭酸酸的凄涼萬分,低頭自顧自地喝酒。
再后來,他借著上廁所的機會打車回了宿舍。
那一晚后,覃國寧拒絕跟這個叫莫萬丹的女生再聯(lián)系。直至有一天,莫萬丹站在博士樓門口等他,讓他陪她去做掉腹中的小孩兒。
“敬長明的,他馬上要當縣長了,這時候不好出面,讓我跟你去。”
覃國寧一怔,敬長明居然連個電話都不打來,拿準了他要幫這個忙。
他確實得幫這個忙,不為敬長明,只為眼前的莫萬丹。因為莫萬丹說是他把她送到敬長明懷里的,她以為敬長明跟他一樣也是正人君子。
“滾他媽的正人君子!”
“覃哥哥,不要怪他,我是自愿的?!蹦f丹做完手術(shù)后手腳冰涼、冷汗淋漓,倚靠在覃國寧身上怎么也走不動,卻不停地替敬長明開脫,“他身不由己,要不他就過來了。”
“他哪點兒好?”覃國寧忍不住很生硬地問了一句,“一張臉跟癩蛤蟆一樣,疙疙瘩瘩、扁扁寬寬,又肥胖,你不嫌惡心嗎?”
“他愛我,每次來C大時總陪我散步,說這是他最幸福的時光?!蹦f丹在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樓道里抹起了眼淚,“我能感覺得到,他是真愛還是虛情假意。對我而言,男人的年齡、外貌不是問題,只有感情,唯有感情?!?/p>
“好個感情,我看是他的錢和權(quán)力換回了你的感情吧?!?/p>
“你怎么這么說呢,他為我做了很多,我付出一點兒也是值得的。”
“包括你剛做掉的那個無辜的生命?”
覃國寧聲音放得很大,一個中年女大夫過來,很生氣地沖他喝了一句:“吵什么吵!大人的命也不想要了?”
莫萬丹哀怨地慟哭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覃國寧心軟了,把她背到樓下,打上出租車,送到博士樓敬長明住的房間,然后把提前買好的烏雞給燉上。
“我明白你說的,可我也像海藻一樣身不由己地喜歡上了。再說了,我又沒男朋友?!?/p>
“C大清退二百八十六名未能按期完成學業(yè)、長期曠課的研究生”,這條出現(xiàn)在C大網(wǎng)頁上的消息,我發(fā)給晚報社周曉蕓后,她當天就做了采訪。雖然學校宣傳部門支支吾吾,但第二天還是見報了。見報之后,其他媒體紛紛跟進,許多信息被迅速挖掘出來。媒體稱,此次擬清退的二百八十六名碩士生、博士生中有自籌、非定向、定向、委托培養(yǎng)等多類學生,其中定向和委培的占67%。另外,擬退名單中還有一名奧運冠軍和一位一線歌星。
好多媒體抓住冠軍和歌星做文章,而據(jù)我的推斷,從死者敬長明是縣長的情況來看,名單中還應(yīng)該有大量官員。大量官員進入高?;烊∥膽{,這才是老范所說的“有料”。
我反復看著這份名單,試圖找出一兩個我聽說過的官員??上У氖牵约喝珖鞯氐教幣?,對本地官員的姓名掌握得不是很多,名單里面的名字沒有一個我認識的。
不過,時代變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讓大多數(shù)官員的身份信息一搜即來。作為記者,我深諳利用新技術(shù)的重要。我按名單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展開百度搜索,三秒鐘,我就興奮起來,輸入的第一個名字,網(wǎng)頁上顯示得最多的信息是本省??谑惺形N⒄ㄎ瘯泤谓鸬?,其他兩個同名的分別是畫家、醫(yī)學家,遠在外省。
問題是,清退名單中的呂金德,是否就是這個呂書記呢?
從專業(yè)角度講,網(wǎng)絡(luò)只是一個信息源和線索源,所得信息必須在現(xiàn)實中求證,證實后才能放心使用。接下來,我得小心求證。
還好,作為記者我們聯(lián)系面比較廣,??谑心沁呌袑iT的跑口記者,我很快要到了呂金德的電話號碼。我打過去,說是想了解一下他是否是名單上被清退的博士生。這個呂書記挺痛快,哈哈大笑,說接到學校的電話了,也看了報道,自己就是名單中的呂金德。因為工作忙,沒時間讀書,曾表示過要放棄,但學校不置可否,現(xiàn)在也不打算進行補救了,主動放棄。
我噓了口氣,繼續(xù)搜索名單上的名字,第二位、第三位、第八位、第二十三位、第二十八位……一通搜索下來,網(wǎng)頁上顯示的官員就有六十七位,其中,不會混淆名字的就有五十多位。也就是說,僅被清退的博士生中就有70%以上是官員。
我打電話一一確認,幾乎都痛快地承認了自己就是名單上的那個他。有些還開玩笑,說不是交錢就能畢業(yè)嗎?有幾個官員還表示不滿,說招收時一次性繳納了數(shù)萬元的學費,但沒人通知他什么時候上課、在哪里上課這些信息。好幾個官員指責校方只管收錢不管服務(wù),比現(xiàn)在政府的服務(wù)意識還差。有些還問,是不是打算給他們退費呢?
我打了一天電話,除了個別官員千叮萬囑不要泄露其姓名,大多數(shù)官員覺得清退了也就清退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損失幾個錢罷了,確實沒時間讀書。有些官員居然不知道博士還有考試一說,以為交了錢,到了時間就可以拿到畢業(yè)證、學位證了。有個年紀大的官員說,早一點兒發(fā)證他還能多干幾年,現(xiàn)在退下來了,有沒有無所謂了,一副埋怨C大不積極為他著想的口氣。
晚上我在食堂吃了碗面后轉(zhuǎn)到操場上,本來想隨意活動活動筋骨、舒散舒散心情,沒想到,遇到正在投籃的一位老先生。我過去讀書時,他年富力強,不斷給本科生開講座,一講一個晚上,風趣幽默,特顯學術(shù)功力,有一次講著講著停電了,他借著月色講,大家摸黑聽,十分安謐。我走過去跟他一起投球,在搭訕中,他向我證實,確實有大量政府官員、國企高管和高校教師在C大讀定向、委培的研究生。這種現(xiàn)象目前比較普遍,而且名牌大學里更多,因為官員混學歷也要看牌子。另外,文科好混,所以C大的公共管理學院、法學院、文學院,成為官員混文憑的重災(zāi)區(qū)。
“有些連論文的格式都不會,你說,能讀出個什么結(jié)果?”
教授義憤填膺,同意再說一遍并讓我錄音為證,還給了C大原校長羅慶昌的手機號碼,說如果羅校長還在崗位上,絕對不會這么胡搞。
我立即給前校長羅慶昌打電話,羅老毫不隱諱地說:“官員當然應(yīng)該深造,但是確實有很多人不是為了學東西,而是來混文憑。”
羅老也證實,現(xiàn)在有些學院活動經(jīng)費來源渠道不如學校多,就想歪點子,靠發(fā)文憑收取學費,因此各學院招收官員、企業(yè)家學生的沖動比學校大得多。但同時,官員路子多,想方設(shè)法混進來,學校阻止起來也困難。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校黨委宣傳部。部長笑嘻嘻地聽我自報家門,一聽是記者,立即像四川變臉似的,臉一抹,就成了黑臉了,說馬上要開會不便接受采訪,然后端起水杯請我出門。我轉(zhuǎn)戰(zhàn)到大辦公室介紹我自己,并問誰負責跟外媒聯(lián)系,里面有五六個辦公人員,各忙各的,有個實習生給我倒了杯水,但我一問起覃國寧事件,她只是點頭笑笑卻不發(fā)一聲。到中午吃飯時間,有位副部長過來客氣了一下,說一起吃飯。我順桿往上爬立即答應(yīng),想趁機采訪幾句。副部長一看我如此厚臉皮,不得已帶我到C大對外營業(yè)的餐廳點了兩個菜,沉痛地說,在清退一部分研究生一事上,這次是媒體“綁架”了學校,學?,F(xiàn)在很被動,相關(guān)部門都在過問,希望我不要再繼續(xù)追究此事。
我旁敲側(cè)擊,想了解一下官員收費問題,以及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多少官員文憑等。這位副部長看我如此執(zhí)著,憤而扔下筷子,說吃飽了,要回家休息,站起來拂袖而去。
“魑魅魍魎2012”出現(xiàn)了,爆了一條新料,是關(guān)于覃國寧、敬長明的導師王明新的,說王明新先后從中和縣財政以課題費的名義拿走了至少五十萬。
有一天傍晚,夕陽暖融融的,C大的博士們吃過晚飯三三兩兩往博士樓走。這時,許多人看到了戲劇性的一幕:身穿風衣、戴著墨鏡的敬長明從汽車后備廂里提出大袋小包的東西,招手讓正走過來的覃國寧拿一下,覃國寧像沒看到一樣自顧自地上了門口的臺階。敬長明抱著東西追過去,往覃國寧懷里塞,邊塞邊說許久不見,得找個地方坐坐。覃國寧無動于衷,末了,把懷里的幾件東西朝外一拋,立時,袋子里的東西摔得四分五裂,掉出來灑了一地。有煙有酒,有巧克力、茶葉、點心,有羅漢果、人參、蟲草,多是名貴之物。還有幾套錢幣和郵票,莫萬丹挺喜歡收藏這些。一瓶酒被摔碎后,酒香四溢。
覃國寧看也不看,掉頭進門。
還好,敬長明車里還有司機,這時候趕忙沖出來,彎下腰撿拾掉在地下的東西。一看有人圍觀,敬長明神色冷峻,立即鉆進車里。等司機撿完東西放進后備廂,他冷著臉說:“回去?!?/p>
當晚,已成為博士的趙珊珊來敲覃國寧的房門。趙珊珊進校以來覃國寧只和她見過一面,是在教師節(jié)吃飯時,十幾個博士聯(lián)合起來請導師吃飯。雖然坐在一張桌子上,但趙珊珊和覃國寧沒怎么說話。趙珊珊主要是圍著導師說。
這次突然造訪,覃國寧心想,多半是替敬長明說話來的??哨w珊珊進來之后,說你這兒有吃的沒,我快餓暈了。
覃國寧給泡了袋方便面。
趙珊珊個頭高挑、眼神嫵媚,一邊吸溜著方便面,一邊打量著覃國寧的書柜,突然“撲哧”一笑說:“你這小孩兒還挺倔的!”
覃國寧面無表情,躺在床上翻開一本書,是朱熹的《論語集注》,豎排繁體,便輕聲朗誦起來。
趙珊珊沖上來,一把打掉書,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呀,客人上門,愛答不理的,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呀?”
“你來干嗎?”
“我來找你借書看呀!”趙珊珊放下方便面,環(huán)顧書架,嘖嘖稱奇,“這么多書,天文地理、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有,你可真是博學呀!這本康熙大字典跟新華字典有什么不同呢?你給我講講,我得用功學習呢,不然趕不上?!?/p>
覃國寧最得意的,就是讀博士期間買了許多正版書。每有同學造訪他房間,總會對兩個書架上擺滿的書籍嘖嘖稱贊,無比艷羨。這讓他受用無比。他是在京東、當當?shù)染W(wǎng)上商城搞活動促銷時買的,雖然是打折書,但絕對正版,而且是商務(wù)印書館等國家大社出的。有一次來了位女博士,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夜晚,本想和他聊聊人生、談?wù)劯星榈模麌鴮幰桓吲d,講起自己的書來,一本本取下來讓女生過目,談書的品相、書的內(nèi)容、版本如何之好,講了三四個小時,該女生尿憋,最后迫不得已給閨友發(fā)了個消息,讓對方速速來電。一聽手機響了,該女生才如釋重負,沖覃國寧笑笑后迅速逃離,再也不敢上他房間。自此,覃國寧成為男博士中的一支“奇葩”。不過覃國寧顯然沒意識到這一點,只要有人對他的書感興趣,那無疑刺激到他最舒服的區(qū)域,于是便大肆講解。
這時候聽趙珊珊發(fā)問,覃國寧跳下床來,抖擻著洗得發(fā)白的短袖T恤,熱情萬分。他瘦骨嶙峋,濃眉毛,眼睛極小像是用刀子劃開了一條縫,看人的時候,那縫里突然射出一束光亮,在你身上撲拉一下便消失了。講到書,講到自己的專業(yè),那兩條刀削臉上的小黑縫,似乎變成了一個碩大的光源,籠罩了趙珊珊。
“寒可無衣,饑可無食,至于書,則不可一日失。有人嘆讀書難,其實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又難。你看我這塊牌子,寫著‘概不外借’,其實還有不少書,我根本不拿出來讓人看,是珍本?!度O楚齋隨筆》載,清朝時,江寧甘氏藏書四十萬卷,錢塘袁枚藏書三十萬卷,錢塘丁氏藏書四十萬卷,均比《四庫全書》所收之書及存目加起來還要多……”
覃國寧說得口沫橫飛,趙珊珊突然撲上來,在他臉頰上重重親了一口。
“怎么啦,親不得?”看覃國寧發(fā)懵,趙珊珊斜著眼睛問,媚態(tài)萬端。
“你不是跟敬長明好嗎?怎么又這樣跟我呢?”覃國寧幾乎不敢看趙珊珊的眼睛了。據(jù)說當年蘇妲己之媚,害得殺她的士兵沒有一個忍心下手,而現(xiàn)在的趙珊珊,早用眼神把覃國寧擊成一攤泥了。
“我跟誰好是我的事,沒人能管得了吧?何況誰說我跟敬長明好,他那么花心,我干嗎要跟他好?”
趙珊珊的手臂圈過來,像一條黏糊糊的八爪魚,覃國寧瘦小的身材被包圍在中間,沒有掙扎的余地,只能聽之任之了。
第二天一早,趙珊珊起床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有一束粉紅色的百合花,靜靜地綻放著,等待她發(fā)現(xiàn)那一刻的驚訝?;ǖ母窟€有一盒麥當勞的快餐,打開一看,依舊溫熱?;ㄊ虚g有桃紅色卡片,上有隸書一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覃國寧再次開始了他的愛情之旅。在這條道上,他屢屢受挫,從大學本科到碩士研究生,再到博士生,追求過的女生不下一打,正兒八經(jīng)談了幾天戀愛的只有一個,就是本科的初戀,牽了幾次手,動了幾次嘴,但對方嫌他無趣,很快說了拜拜。沒想到,在他決定不在校園里找女朋友時,趙珊珊主動投懷送抱,讓他疑竇叢生的同時卻欲罷不能。
兩人騎單車逛公園,跑步上桃花山,到河邊放孔明燈,牽著手走遍C城的大街小巷,逛超市商場,一起煮火鍋吃泡菜……覃國寧覺得萬無一失了,決定向趙珊珊求婚,還特意用積蓄買了只鑲鉆的戒指。
“你當真啦?”
“嗯。”
“可我不會嫁給你!”
“為什么?“
“我心里早有人了?!?/p>
“敬長明嗎?”
“對。”
“那你還來找我?”
“他讓我來找你的?!?/p>
覃國寧半張著口合不攏,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后發(fā)起了高燒,連著幾天幾夜噩夢、虛汗,都是隔壁的舍友照顧他的。等下地了,他便直奔汽車站,趕往中和縣。
當時縣長敬長明正在辦公室和本地兩個企業(yè)家議事。瘦弱的覃國寧沖進來,一個箭步,像只猴子樣跳起來直撲敬長明。敬長明一愣神,想也不想便從大辦公桌另一端逃跑,覃國寧奮起直追,口中嗚哇有聲,手里能撿到什么就朝敬長明砸去。有個老一點兒的企業(yè)家喊“快報警”,另一個年輕的企業(yè)家情急之中,抄起桌子上碩大的玻璃煙灰缸,從身后給覃國寧腦袋上來了一下。這一下用勁猛,“咚”的一聲,覃國寧摸了摸右邊的太陽穴,迷茫地看了一眼打他的人,便歪著身子倒了下去。
“報警,快報警!”年老矮胖的企業(yè)家還在喊,“什么人啊,吃了豹子膽了,敢襲擊縣長!”
縣長秘書已經(jīng)跑進來了,對眼前凌亂不堪的一幕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很快清醒過來,說自己剛才低頭寫個材料,沒注意到這個人進了縣長辦公室。
“打120,先救人,我認識他。”
覃國寧和敬長明的談判是在病床前展開的。覃國寧說要舉報敬長明在外包養(yǎng)情婦、作風不正。敬長明說這算啥,作風問題捕風捉影,我不認,你怎么舉證?覃國寧想想也是,自己寫論文還有個論據(jù)、論點什么的,舉報敬長明作風不正,論點不鮮明,又拿不出有力的論據(jù),比如跟蹤拍攝的私密照片、情色錄像什么的,如果沒論據(jù),這篇舉報文章就沒法布局,寫出來也是廢文一篇。
不知道是湊巧,還是有人特意交代,在覃國寧躺在中和縣人民醫(yī)院的病房里接受專家治療時,好久沒聯(lián)系的莫萬丹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覃哥哥,你能跟敬長明談?wù)劜??我跟他已?jīng)沒關(guān)系了,他再纏我,我就豁出去了,舉報他!”
“有啥可舉報的?”
“他送我的那輛紅色奧迪,還有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不會是用他的工資給我買的吧?”
“怎么證明是他送給你的呢?”
“他安排人過的戶,過戶前的名字是他妻子的,不過我想這些事他妻子不知道,只是身份證被借用了?!?/p>
“那你趕緊舉報??!”
“不行,我好不容易進了省電視臺混了個主持人,人前光鮮亮麗的,不能因為跟他的關(guān)系把我的一輩子給毀了。覃哥哥,我求你了,我們一個縣城出來的,你幫幫我吧,你和他那么熟,他不心甘情愿分開,我成天提心吊膽過日子。我連想死的心都有了,當時怎么那么傻呀,被他一哄,就什么都答應(yīng)了?!?/p>
覃國寧頭上包著紗布偷偷跑出醫(yī)院,再次去了縣政府。門口保安盤查比以往嚴格,他進不去,只好給敬長明打電話。敬長明說在省城開會,要不晚上到宿舍里談。
這是敬長明最后一次在宿舍過夜。
敬長明那晚參加了一個省領(lǐng)導組織的晚宴,喝了不少酒,躺在C大博士樓的床上,有些看破紅塵似的說:“國寧,我想跟你好好談?wù)劊氵@小子,需要教育,深刻反思?!?/p>
覃國寧窩了一團火:“我跟你沒啥好說的,你有屁就放,放完我告訴你,你該怎么做。”
倆人都動了氣。敬長明覺得,你覃國寧也不小了,怎么還這么幼稚?自己堂堂一縣父母官,跟你做同門師兄弟,私交不錯,你追到縣政府打縣長,還反了天了,這能行?要不是看在師兄弟面子上,沒讓公安來查,不然你沖擊行政機關(guān)襲擊公務(wù)人員,判個三五年不成問題!覃國寧覺得,你這種人貪污腐化,還讀什么博士,完全是斯文敗類,禍國殃民!敬長明說:“什么斯文敗類,要不是高校墮落,我們能進來嗎?你知道這個學校里像我這樣的官員有多少個?就我知道的,二三十個!難道是正兒八經(jīng)考進來讀書的?還有你去問問王老師,王老師從我們縣里拿走了多少錢,那些錢,你以為真是因為他作出的貢獻嗎?禍國殃民?你以為就我一個人這么干嗎?”
吵得不可開交時覃國寧急了,敬長明胖臉上干癟的嘴唇一動一動說一些讓他匪夷所思的黑幕,他越來越受不了,叫他閉口。而敬長明喝酒之后,傾訴的欲望特別強烈,還喋喋不休地說你日后當了官,到了我這個年齡,一個樣,不然你還能做什么啊,有什么價值可以體現(xiàn)啊,真以為老百姓會給你樹碑立傳?。?/p>
覃國寧四下張望,最后抱起敬長明床前架子上擺著的一塊一尺多高的瑪瑙石,高高舉過頂,朝下一砸,敬長明瞪著眼還在說,但迅疾止聲了。
永遠止聲了。
那天上午,我到校財務(wù)處去了解擬清退研究生的繳費情況,以及清退時費用的處理問題。但財務(wù)人員三緘其口,問不出個一二三。記者對沉默的采訪者除了多方開導、循循善誘之外,不能像公安那樣銬起來訊問,只好另覓他策。
沒想到,財務(wù)處辦公大廳擺著一臺查詢機——我們讀書的時候還沒有類似的工具,我走過去試了一下,立即心花怒放,這臺查詢機可以根據(jù)學生學號查詢到任何一個學生的繳費信息。我手中的擬清退名單中有這些人的名字、學號,我萬分興奮,一查,果然不出所料,這些官員基本都繳納了數(shù)萬元不等的學費,最少的一萬五,最多的三十萬。
為此,我到財務(wù)處處長辦公室了解情況,可這些“萬金油”們一聽說記者造訪,而且是以批評監(jiān)督出名的媒體記者,立即像受驚的麻雀一樣飛走了。
其實,他接不接受采訪已經(jīng)不再重要,查詢機里的信息每一處我都拍了下來。這將作為最重要的物證予以保留,成為我寫報道的一個重要鏈條。
接下來,我想找覃國寧和敬長明的導師王明新作個采訪。但老人家倆弟子一個死亡、一個入獄,遭遇如此重創(chuàng)只得休假在家,接電話的是他老伴,一聽說是記者便毫不猶豫地掐斷電話。我可以想象她老人家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是氣急敗壞。
從校辦公樓去博士樓的路上,我折身走進公共管理學院。這里是官員混取文憑比例最高的地方,也是培養(yǎng)官員、企業(yè)家最多的地方。我見到一些老師和學生,問是否知道C大清退官員、企業(yè)家讀博士研究生的事。好多人表示不知情,但也有人反問,說干嗎退掉呢?這些人怎么可能來上課?他們只要交錢就行了。
到行政辦公區(qū)域,我發(fā)現(xiàn)剛好有個副院長的辦公室門是虛掩著的。我敲門進去,對方埋頭看一份文件,頭也不抬,問有什么事。
我問:“呂金德呂書記曾經(jīng)在這里讀博,您有印象嗎?”
“書記怎么啦?到我們這里讀書的書記多得很!”對方聽到呂金德的名字,立即抬起頭,一連串數(shù)了幾個書記,對我進行“批評教育”,“呂金德沒按期完成論文,我們已經(jīng)打算清退了,你們記者追著問,還要干嗎?難道要把一座堂堂學府搞臭不成?”
我說我從C大官方網(wǎng)站上看到幾年前的一條消息,公共管理學院有名副院長的科研項目就是在呂金德那個市開展的,后來,呂金德還作為評委考核了這個科研項目的完成效果。弟子當老師的評委,的確耐人尋味。
“你是哪兒請來的記者?跟我們學校宣傳部聯(lián)系了嗎?先找我們院辦去,我忙著呢,不送了?!睂Ψ綈佬叱膳?。
回到博士樓門前,發(fā)現(xiàn)門口被警察封了,有兩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那里。
一問,原來是警方帶覃國寧來指認現(xiàn)場了。
門口拉了警戒線,男女博士們站在線外伸頭張望,每張臉都充滿著好奇,也想多看一眼覃國寧。我個頭兒不高,又特想了解一下覃國寧的想法,于是故技重施,夾著采訪包、挺著肚子、大聲地打著電話,大模大樣朝里走。這時候有幾名刑警協(xié)同本校負責人打開博士樓門往里走。我不動聲色地跟在后面繼續(xù)裝出打電話的樣子,負責警戒的年輕民警看了一眼后并沒伸手攔住我。
我跟到812房間,這里曾是敬長明忙里偷閑,在C大讀書休養(yǎng)身心的地方。
這時節(jié),屋子照不到光線,像隱沒著很多魔鬼般昏暗。覃國寧戴著手銬腳鐐,嘩啦嘩啦地響,但面無表情。有一名民警站在他前方拍照,讓他站在中間,手指著床頭不動。另一名民警喝令他再指那塊石頭。那是塊瑪瑙石,靠著另一側(cè)的墻根躺著,閃光燈一閃,我看到光艷瑰麗的表面有一層褐色的血跡,像沒擦干凈的陳年醬油。
我還記得,那塊瑪瑙石造型像極了一只回首翹望的鳥兒,加上它的色澤、質(zhì)地,以我的判斷,那應(yīng)該是珍品,價值不菲,適合作為展品讓人觀賞。但可惜,現(xiàn)在它作為兇器,只能存放在幽暗陰冷的檔案室里了。
責任編輯/謝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