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在臺北朋友給我看了一方印章,一方讓我久違但是印象深刻的印章。說久違是因為這方印章曾經(jīng)是西泠印社拍賣首個篆刻專場(2006年秋拍)的拍品,那個專場366個標的800方印章,兩三個小時下來,各有得主,悉數(shù)拍出,轟動了藝術市場和篆刻界,但是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個專場上的任何一方重要印章。而印象深刻是那個專場取名“犀象印萃”,主打拍品是出自近現(xiàn)代篆刻名家之手的犀角和象牙印章,比如張鈞衡的35方龜鈕犀角收藏印、吳昌碩刻“人生只合住湖州”象牙印、方介堪刻張大千閑章“瀟湘畫樓”象牙印等等,也有少數(shù)非犀角象牙章,其中包括這方趙之琛刻壽山芙蓉羊脂白石章。
芙蓉石產(chǎn)自福州市郊月洋鄉(xiāng),為壽山石的一種,是印石名品,因其色質(zhì)和洞坑的不同,有白芙蓉、黃芙蓉、紅芙蓉、芙蓉青、上洞芙蓉、將軍洞芙蓉、芙蓉凍等品種,其中白芙蓉又依各自所白有藕尖白、羊脂(豬油)白、雪白諸區(qū)別,明代中期之后特別是清代乾隆朝以來極為篆家印人喜愛。趙之琛這方羊脂白芙蓉石章,長2.7厘米,寬1.5厘米,通高2.9厘米,料雖不大,但凝脂若玉,純凈溫潤,而且印文邊跋內(nèi)容好,刻得也好,在這個以犀象印材主打的專場里一點不輸人眼睛。我囑朋友關注此印,果然朋友以20余萬元的價格競得,收入囊中。一眨眼六七年過去了,印長年齡添的是包漿,人增歲月留給生命的是記憶,忽然在臺北重睹這方印章,拳握把玩,便有一種心情纏繞,那份感受就不僅僅是快慰兩個字了。
我于趙之琛是心有傾慕的,不僅因為他與我同里,都是杭州人,也不僅因為他印章刻得好,名列西泠八家,藝高執(zhí)時代牛鼻,更因為他為藝的同時為學,至晚年刻章,無非將爛熟于心的篆法、刀法、章法服務于所刻印章的內(nèi)容,故賞其印讀其跋,絲絲入扣,字里行間都有營養(yǎng)。比如此印,印面所刻為“忍辱波羅蜜”,邊跋則是對印面文字作闡釋,五六十字,疏義釋理,讀來親切如同家常聊天:
佛說六波羅蜜于諸法無所傷,名羼提波羅蜜,即金經(jīng)所謂忍辱波羅蜜也。愚謂忍字尤為學人入手要法,企云亦以為然。因作此印,并記數(shù)語于上,次閑。
所謂“忍辱波羅蜜”,句出佛教經(jīng)典《心經(jīng)》,《心經(jīng)》全稱《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是《般若經(jīng)》類的提要,自印度傳入中國后,有七種漢譯本。“六波羅蜜”是梵文satparamita的梵漢并譯,也譯為“六波羅蜜多”,意譯則為“六度”、“六度無極”、“六到彼岸”,無論哪種譯法,表達的意思都一樣,即六種從生死的此岸到達涅槃彼岸的方法或者途徑。六波羅蜜多是大乘佛教修習的主要內(nèi)容,包括布施、持戒、忍、精進、定、智慧。而“忍”也可譯作“羼提”,二者的不同,一為意譯,一為音譯,意思就是“忍”或者“忍辱”?!督鸾?jīng)》(即《金剛經(jīng)》)采用的是意譯,趙之琛這方印章依的是《金經(jīng)》譯本。寥寥數(shù)語,把這個佛學概念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可見趙之琛對佛學知識的了悟和熟稔。
此印無上款,顯然不是為人所作,而是趙之琛自用自勵的閑章。但是跋文中提到了一個人——企云。企云是誰?不知道。2010年上海博古齋秋拍曾經(jīng)拍過一方老坑芙蓉朱文長方印“木雁齋”,也是出自趙之琛之手,并有百余字長跋,刻印緣由據(jù)跋文所述,是趙之琛的朋友持一方丁敬所刻“木雁齋”小印來訪,丁敬是篆刻浙派的鼻祖,“西泠八家”之首,也是趙之琛崇拜的印學圣賢。摩挲前賢遺珍,趙之琛自然歡喜,于是兩個人有一番與篆刻相關的精彩對話:
趙:“研叟(丁敬,字研林)……篆法醇古,直詣秦人,余謂習斯技者,以秦漢為宗,而參以研叟刀法,始克純乎?!?/p>
企云:“是矣!然須得漢人印法為耦(耦:讀“偶”聲。意為兩人各持一耜駢肩而耕,引伸為駢肩并行),子曷不為余成之?”(曷:讀“何”聲。此句大意:先生何不以此為我刻一印?)
趙:“走筆刻之,非敢與研叟抗衡,亦聊應企云之命耳!”
丁敬與趙之琛,一個開篆刻浙派風氣,一個繼學先賢,中興浙派,前者自然不知來者有趙之琛,趙之琛卻唯丁敬是賢,禮敬不違,真是西泠佳話!于是明知朋友激將,趙之琛依然為其刻了一方“木雁齋”印,而邊跋所刻就是上述對話。讀者朋友一定注意到了,這位朋友就是企云,與“忍辱波羅蜜”印邊跋提到的那位“企云”是同一個人。在“木雁齋”邊跋的開頭,趙之琛稱“企云”為“梁六企云”,由此我們知道了“企云”是趙之琛的一位既懂得篆刻又理喻佛學的朋友,姓梁,大約排行第六,所以趙之琛稱他“梁六企云”。此時是“己巳秋仲”(嘉慶十四年,1809年),趙之琛29歲。
那么“忍辱波羅蜜”印是趙之琛什么時候的作品?這方印上趙之琛沒有刻年款,我們只能從印章內(nèi)容以及篆刻風格上來加以推斷。我認為是趙之琛中晚年時期的作品,理由如下:
一是趙之琛研佛,普遍的說法他讀佛經(jīng)、摹寫佛像是晚年的事,這與印章的內(nèi)容相符。但是何謂晚年論家沒有定論,60歲?趙之琛生于1781年,卒于1852年(另有1860年卒說),享年72歲。如果是60歲,可我們至少在趙之琛50多歲的時候已經(jīng)看見他在作品上署“補羅迦室”齋號了,比如他曾為友人繪一幀奇石圖扇面,款署“道光乙未秋仲曉坐補羅迦室”,“道光乙未”即1835年,其時趙之琛虛齡55歲。以“補羅迦室”取代“寄萍室”(趙之琛原有齋號)作為他的常用齋號,是趙之琛研佛的標志。與之相對應,趙之琛摹寫佛像的畫作也是50幾歲時開始出現(xiàn),筆者就曾見過。所以,趙之琛讀經(jīng)摹佛并非晚年的事,而是50多歲的中年時候已經(jīng)開始了。因此,說這方印為趙之琛中晚年所作,符合邏輯。
二是比對他的存世作品也可以得到證明。比如收藏于浙江博物館的“錢唐汪氏邁孫所得”印、收藏于西泠印社的“貫洋橋畔舊茆廬”印,前一印朱文,刻于1834年,后一印白文,刻于1847年,1834年趙之琛54歲,1847年趙之琛67歲。前后相差13年,但是篆法刀法不僅二印相仿佛,與“忍辱波羅蜜”印也相仿佛,尤其后一印。趙之琛篆刻師承陳豫鐘(字秋堂,西泠八家之一),筑基秦漢,兼蓄浙派眾家之長,其運刀尤以仿漢人切玉法為最,深具功力,當年他與陳曼生一樣,是西泠八家后四家中楷模印壇的大家。切玉法治印是他最顯著的風格特征,伴隨他的藝術歷程通貫一生,在印壇留下一道長長的印跡。由此來看“忍辱波羅蜜”印的創(chuàng)作年代,我們既然不能確切斷代它的作年,就不如寬泛些,定其為中晚年,即五六十歲這個范圍,應該是合理的。很巧,這與趙之琛的創(chuàng)作涉足佛教題材,也相一致。而奏刀那么有力,邊跋那么精微,他那個時代沒有老花眼鏡,真要是晚年(老年)是刻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