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興
中國古今書畫,擅絕藝林,久為東西人士所推服。自經兵燹,宋、元名跡,僅有存者;即勝國及本朝法書名畫,亦毀失過半。海內收藏家珍秘過甚,后學者未易觀摩;間有一二流傳,勒索重價,輒為海外人所得。古法日湮,俗習競效,書畫一道,遂至每況愈下,良可慨也。上海為交通之地,文人學士,居處往來,以書畫專長者頗眾。四方求索,深苦煩勞,其有高自標置者,延訪無從,遐音終悶,至為缺憾。本會所提倡研究,承接收發(fā)為宗旨,爰集海上同志、收藏家、鑒賞家,隨時晤敘,互相考證,以為保存國粹之一助。
上海書畫研究會簡章
沒有什么現(xiàn)代不來自于傳統(tǒng)的積累,沒有什么傳統(tǒng)不期待現(xiàn)代的跨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抗博弈,是每個轉型期社會的永恒主題。上世紀初期,中國畫界劇烈動蕩,“年輕”的“革命者們”,高舉著打倒“四王”的大旗,轟轟烈烈地把炮筒指向了傳統(tǒng)古法的保守。而那些“古老”的“衛(wèi)道夫們”,捋著白髯長須,吶喊著捍衛(wèi)“文化瑰寶”的心聲,顫顫巍巍地將筆桿對準了新知肆虐的彷徨。
20世紀前期,中國畫壇形成三足鼎立的大格局——廣州地區(qū),“折中東西”的思想論調使嶺南畫派成為“西學東漸”的領跑者;上海和蘇杭地區(qū),以吳昌碩為首的海上畫派,仍在“雅俗共賞”的理想國構建中矢志不渝;而此時的巍巍皇城,面臨著西方寫實之風興起與“革王畫之命”的內外夾擊,傳統(tǒng)國畫日漸衰微。此時,主張保存國粹的京派畫家力挽狂瀾,形成了以金城為領袖、以中國畫學研究會及湖社為中心的京津地區(qū)畫家群。他們?yōu)閭鹘y(tǒng)國畫的留存與傳承恪盡職守,成為古代傳統(tǒng)最后的強音和余韻。
欲流之遠 浚其源泉
20世紀初,著名學者林紓曾在其《春覺齋論畫》一文中深切感嘆:“新學既昌,士多游藝外洋,而中華舊有翰墨,棄如芻狗……”那么,到底是什么讓其發(fā)出如“拼我殘年,極力衛(wèi)道”之嗚呼哀哉?
時至近代,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落后挨打的命運使當時國人喪失了“天朝上邦”的驕傲,代之而起的是不可避免的民族自卑感,西學東漸更是致使國學沒落,日顯式微之態(tài)。在這種背景下,被譽為“北京畫壇教父”的金北樓、“文人畫捍衛(wèi)者”的陳師曾等人挺身而出,他們主張“不師古人,不足以言畫”、“泥守古人成法,亦不足以言畫”,費盡心血建立起中國畫學研究會,給當時畫壇的傳統(tǒng)精神帶來了生存發(fā)展的一線生機,從而促使其走上一條更為理性的“借古開今”之路。
金城,又名紹城,字鞏伯,一字拱北,號北樓,又號藕湖、藕湖漁隱。1878年出生于南潯一個富裕的絲商家庭,父親和祖父都頗喜歡西洋文化,并與洋人和教士常有往來。金北樓24歲便前往英國倫敦國王學院游學,長達3年之久。入仕后,他再次遠赴歐美,進行了歷時10個月(1910年8月至1911年5月)的18國文化考察,歐洲各地美術館、博物館、西方藝術品和文物的收藏研究等都在其行程之列。應該說,金城對傳統(tǒng)中國畫的肯定和保護并不意味著盲目的排外,而是一種深思熟慮后的歷史抉擇。除金城外,陳師曾等傳統(tǒng)文人畫家也是在留學歸來后義無反顧地加入了保存“文人畫價值”的行列,他們留學、考察的經歷也使其學術思想和藝術實踐,恰到好處地融入了一絲西方元素,這為中國畫學研究會的成立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實踐基礎。在與肆虐的“西風”抗衡中,他們以獨到的歷史視角,披沙揀金,一點點地“挖掘”著中國畫的傳統(tǒng)價值。
厭故喜新 學者大忌
1907年,金城入京。他以金石書畫廣結良友知音,并倡議成立了古物陳列所,身體力行倡導古畫的細致臨摹,為后期中國畫學研究會教學理念的提出,做了充分的鋪墊。1918年5月,推行“文治”政策的民國大總統(tǒng)徐世昌上臺。他文人出身,詩、書、畫俱曉,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上,與金城、陳師曾、周肇祥等人一拍即合,這使得金氏和他的研究會在政治、經濟等多方面都獲得了極大的幫助與支持。順天時,應地利,與人和。1920年,中國畫學研究會正式成立。至此,畫家學者們對振興中國畫的渴盼與呼吁,達到了最高潮。在金城的帶領下,中國畫學研究會同仁們多次前往日本,進行傳統(tǒng)中國畫的學習交流,為中國畫的傳播、中日美術界的交往繁榮作出了可貴的貢獻。
作為民國初期北方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持續(xù)最久的藝術社團,中國畫學研究會根據“當代風行西畫,古法浸湮”的現(xiàn)象,提出了“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的辦會宗旨,力圖在中國畫既有的視覺經驗中尋找新的畫學資源。除會長外,研究會另有“評議員”若干,他們定期聚會,一面切磋交流,一面輔導研究員習畫,培養(yǎng)了秦仲文、吳鏡汀、胡佩衡、劉子久、馬晉等多位后世大家,成為京派畫壇流芳百世的傳奇佳話。
在“精研古法”方面,他們名副其實;但在“博采新知”方面,卻常被指有“雷聲大雨點兒小”的造勢之嫌。舉其作品而言,從林紓《四季山水四屏》(1018年)以及金城《竹林高士》(1919年)等早期作品中的規(guī)矩摹古來看,類似論調倒也無可厚非。但從金城的《秋山雨后》(1924年)到《臥虎圖》(1926年),雖仍秉承著一定的傳統(tǒng)儀規(guī),但其對光與色的萬象追求、對體積質感的強調、線條筆觸的變化,以及毛發(fā)細節(jié)的寫實刻畫,卻也流露了一種博采中西、推陳出新的意趣,顯現(xiàn)出傳統(tǒng)一派開明廣袤的博大謙遜。
堅守窮廬 力存精華
在當時的“改革派”看來,京派畫家們少不了“民族沙文主義”的冥頑不靈,但“傳統(tǒng)派”畫家們卻在用藝術實踐證明的同時,加以理論回擊。金城認為“伊古來畫藝界之大家,無一非皆師承前人”、“厭故喜新,為學者所最忌”;林紓主張畫為“文人韻事”,尤重“古意”;陳師曾針對崇尚院體和寫實西畫、鄙薄文人畫的觀點,提出文人畫乃“陶寫性靈,發(fā)表個性與其感想”,重在“不惟形之是求”。從金城《畫學講義》、陳師曾《文人畫之價值》等綱領性畫論的問世,到賀良樸《蔽竹喉畫證》、姚華《中國文人畫之研究》、邱石冥《論“國畫”“新舊”之爭》等筆耕不輟的思考,中國畫學研究會兢兢業(yè)業(yè)地壘砌了一座理論的高墻。
在這里,有“六法三品,本為作畫必知必循之門法”的堅守力存;也有“目空古今,是必離奇怪誕,學者斷不可存此心”的諄諄教導;亦有“反乎古人之成規(guī),必至刻鵠類鶩,貽笑士林”的苦口婆心??梢哉f,金城等老一輩書畫家以及他們所組建的中國畫學研究會一直在用這質樸的呢喃,哼唱著如“拼我殘年,極力衛(wèi)道”般時代的華麗哀歌。
1926年,金城先生去世,是年金城之子另組湖社畫會。該會發(fā)行有《湖社月刊》,創(chuàng)刊于1927年11月,初為半月刊,后改為月刊,至1936年3月,出刊100期???。作為《湖社月刊》的支柱性理論文章,金城先生的《畫學講義》貫穿其始終,金城一輩及中國畫學研究會對于“振興中國畫”的思想理念也有幸得以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