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媽媽喋喋不休地逢人便炫耀他們的緣分的時候,我總?cè)滩蛔⌒闹欣湫σ宦暎夯闹?。難道上天為了成全你們,故意安排我爸爸做無謂的犧牲品嗎?
每每想到爸爸,我的心就如刀絞,疼到骨髓,痛徹心扉。
爸爸是出車禍去世的,離開我們已經(jīng)兩年了。在這兩年里,身材瘦小的媽媽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恨不得一天是72個小時,她拼命干活,爭分奪秒。白天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晚上馬不停蹄地趕到飯店做洗碗工。我和妹妹從來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離開。只是早上一睜眼看到餐桌上放著幾個塑料袋,裝的是我跟妹妹的早餐和午餐,里面有不少雞鴨魚肉,當然混雜著幾個煙頭和酒瓶蓋也是常有的事。
那時,我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五年級了。我知道瘦弱的媽媽有多么勞累和疲憊,40不到,頭發(fā)枯黃,如同干柴;兩頰干癟,黯淡無光;雙手關(guān)節(jié)粗大,布滿硬繭,摸上去如鐵銼一般,磨得你的手生疼。我知道她是撐不了多久的,一旦她倒下,這個家也就散了。當我吞吞吐吐地提出輟學(xué)來替她分擔一些時,沒有想到一向溫和的媽媽急了,暴怒得像頭獅子,紅著眼睛,低沉地吼道:“你怎么說出這樣沒出息的話?”話還沒有說完,巴掌已狠狠甩到我臉上,我的臉登時鼓起5道紅棱,火辣辣的疼。妹妹嚇得大哭,媽媽也哭了,跑過來抱住我,母女3人哭作一團。
擦干了眼淚,我把臉扭向別處,故意不看媽媽,故作平淡地說:“你該找個男人了?!庇谑且粋€月不到,媽媽領(lǐng)著我和妹妹搬到了他的家。
從媽媽所謂的“緣分說”得知,他和媽媽是初中同學(xué),他沒有結(jié)過婚,據(jù)說脾氣暴躁,沒有哪個女人能忍受得了。媽媽認為他不能與其他女子牽手終生,完全是命運巨手在暗中操縱,命中注定他多年之后與媽媽再度相逢。我知道與其說是媽媽自欺欺人,倒不如是為了安撫他,因為我看得出每當媽媽如是說的時候,他的臉色都非常愉悅,甚至有幾分沾沾自喜。
趁他出去的時候,媽媽悄悄地叮囑我和妹妹:“你們要乖,要有眼色,如果他臉色難看,你們就趕緊躲一邊。咱們哄他高興,讓他出去多多掙錢,替你爸爸來把你們養(yǎng)大。”
奇怪,剛才媽媽還笑盈盈的,說話間眼里就噙了淚,晶瑩剔透,將墜未墜,到最后聲音也嗚咽起來。沒想到,媽媽的眼淚竟是會傳染的,瞬間我和妹妹就淚飛如雨。我們不說話,拼命咬著嘴唇,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只是用力地點點頭。
他開著一輛黑色夏利,每天跑出租,穿行于小城的大街小巷。早上出門前,總要問我和妹妹:“你們想吃什么,爸爸回來給你們買。”
妹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張皇失措,正猶豫著該不該說什么,我瞪著她,眼神凌厲,搶在她前頭說:“您掙錢不容易,家里有什么我們就吃什么?!?/p>
他聽了很高興,伸出手想撫摸我的頭發(fā),而我假裝不經(jīng)意,轉(zhuǎn)身躲開了。記得爸爸在世的時候,常常贊美我的頭發(fā)是一道黑色的瀑布,一有空閑,就喜歡由上而下地摸來摸去,而我總是依偎在他身邊,任其撫摸。是啊,那是爸爸的專利。他,還沒有資格。
站在陽臺上,瞅著他開車離開,我馬上牽著妹妹的手上街,買我們喜歡吃的零食。而在他回來之前,媽媽總會指導(dǎo)我們把吃過零食的痕跡巧妙地銷聲匿跡。
而他回來,總提著大包小包,有雞鴨魚肉,還有許多的水果和零食。然后媽媽邊裝腔作勢地嗔怪他過日子不知節(jié)儉,邊飛快地接過他一天的收入。我懂,媽媽生怕他突然改變了主意。那些錢是用來給我和妹妹買衣服及交書費、補課費和各種輔導(dǎo)班用的。
妹妹漸漸放肆起來。他一回來,便撲到他懷里,他大笑,把妹妹高高舉過頭頂,聽著妹妹清脆如銀鈴的笑聲,我的心卻抖顫起來:爸爸,過去這本是你做的事情,可……無限的孤獨和凄涼如潮水漫上心頭,眼淚順著面頰悄然滑落,我趕緊鉆進自己的房間,任憑眼淚飛瀉,酣暢淋漓。
妹妹越發(fā)不像話了。下午放學(xué)后,邊看電視邊做作業(yè),還支棱著耳朵傾聽外面的動靜,如果院子里有車的轟鳴,或走廊里有腳步聲,總要跑過去看看。他一進門,妹妹便像小鳥一樣,飛撲過去。他坐在沙發(fā)上,妹妹鉆進他的懷里,他用胡子扎妹妹的小臉,妹妹用小手使勁推他,還咯咯地笑著,笑聲像珠子飛濺,像花蕾暴裂,小小的身子翻騰著,像極了大海中一條縱情嬉戲、歡騰跳躍的魚。
每逢這個時刻,媽媽總是一頭扎進廚房,忙碌著不肯出來。而我總是暗暗生氣,伺機給妹妹一些暗示。一旦他注意到我,想關(guān)切地詢問什么的時候,我總會裝出突然想起什么事的樣子,轉(zhuǎn)身離開了。
還好,一會兒,他停了下來,問妹妹:“二丫頭,作業(yè)寫完了嗎?”一提到作業(yè),妹妹就會像泄氣的皮球,垂頭喪氣,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沒。”聲音低低的,含混不清,好像嘴里含著什么。
只聽得他大聲地吆喝道:“趕緊寫作業(yè)去?!币娒妹霉P在紙上沙沙地游著,而眼睛卻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死死地盯著電視,我生氣地說:“一心不能二用。過去爸爸不是經(jīng)常這樣說嗎?”妹妹并不看我,撇了撇嘴說:“爸爸沒有說。”
我知道在妹妹那里,所謂的爸爸只是眼前的他,已非故去的爸爸!哼!竟然這樣快就把爸爸拋于腦后,我被激怒了,可也無計可施,氣得直翻白眼。他站起來,關(guān)掉電視,回頭嚴肅地對妹妹說:“姐姐說得對。認真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才能看電視。”
當時電視里正播著他最喜歡看的泡沫劇,我的心里暖暖的,也許妹妹是對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們的爸爸,并且他也像爸爸一樣愛我們,愛媽媽。而我,總覺得跟他之間還隔著萬水千山,把他當做爸爸來愛,我還是做不到。當他經(jīng)過我身邊,揚起胳膊,試圖用手撫摸我的頭發(fā),我卻如一只敏捷的兔子躲開了,扭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只剩下他抬著手臂,呆呆地僵在那里。
時光如同奔涌的河流,一路逶迤而去。轉(zhuǎn)眼間,我已經(jīng)讀高二了。這幾年里媽媽顯得年輕了很多,而他似乎蒼老了許多,頭發(fā)花白,由于長期開車,他的頸椎很不好,經(jīng)常頭暈惡心。媽媽勸他不要太拼命,可他還是堅持每天都要出車。他說:“兩個閨女要念書,我得趕緊給她們掙學(xué)費去?!?/p>
在這個小城里,出租車行業(yè)競爭得很厲害,他一個人賺錢,維持4口人的生活,也確實不易。為了減少上學(xué)的開支,我執(zhí)意走讀。下晚自習(xí)后,得獨自走一段長長的、沒有路燈的路。每當走到這里的時候,我總是惴惴不安,提心吊膽,好像有一只大鳥在胸腔里拼命扇動翅膀,四處奔逃。
一天晚上,我又心驚膽戰(zhàn)地騎車走著,突然一束手電的強光射在臉上,我睜不開眼睛,左躲右閃,自行車“嘭”的一聲撞在什么上,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只聽見一個人嘎嘎地笑著,走到我跟前,得意地說:“走,陪大爺玩玩。”他用力拽著我,撕扯著我的衣服。我嚇壞了,扯開喉嚨失聲大叫:“救命!救命!”
這時,不知從哪里躥出一個人來,大喝一聲:“住手!”便和那個人扭打在一起,那聲音有些耳熟,但我來不及多想,奪路而逃。
回到家里,見我臉色蒼白、披頭散發(fā),驚魂未定,媽媽也嚇壞了,半晌才問道:“你爸爸去接你,你沒有遇見嗎?”
我愕然:“什么時候?”
媽媽說:“他每天都去接你。從你走讀的那一天起就開始了,他不讓我告訴你。”
我心里一沉:莫非是他?
媽媽趕緊找來幾個鄰居,沿路尋去。發(fā)現(xiàn)他已躺在血泊中,一把尖刀還深深地插在他的右腹中。
他在醫(yī)院里躺了整整兩天,終于蘇醒了過來。媽媽和妹妹早已哭成了淚人,我的眼睛也腫成了桃子,我撲到他身邊,第一次大聲叫著“爸爸”。他勉強擠出笑意,吃力地舉起左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這次我沒有躲開。因失血過多,他的兩頰有些灰白,嘴唇毫無血色,哆嗦著說:“丫頭,我只想替你爸爸來把你們養(yǎng)大?!?/p>
隱忍了多年的眼淚,終于噴涌而下,肆意橫流。是啊,雖然我從未喊過他一聲爸爸,但他一直用并不偉岸的身軀,在整個人生孤獨迷蒙的雨季,為我撐起了一片父愛的天空。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