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休了。
對于整個學校來說,實在是一件極小的事。
百年老校,每一年,來多少人,走多少人,誰會來,誰又會走,都不會驚天動地。
況且,她沒研究過課題,沒出過專著,雖然在學校工作了30年,卻從未上過講臺,她沒有一本備課本,沒寫過一份教案,滿天下的桃李,沒有一個是跟她有關(guān)的。
她是30年前到學校工作的。
她最開始其實是被安排在新華書店,做出納,給人發(fā)工資,元角分的各種票面,組成一個數(shù)字,不同的數(shù)字裝在寫著不同人名的信封里。
剛開始她做得好好的,因為工作上的小便利,她自己工資袋里的錢,都是嶄新的,雖然不多,可是每一張都可以抖得嘩嘩直響。
可是她在新華書店上了3個月的班就放棄了,她說,書店里其他人整天看到的是書,就她整天看到的是錢。家人不解,問她這又怎么著?
她說,看錢沒有看書好。
她纏著父親,讓她去他所在的學校當圖書管理員。那年月,一個高中學歷的姑娘,還是有資格做圖書管理員的,幾乎沒費多大的勁兒,她就去了。工作很簡單,就是得仔細,讓書有序,不讓書丟,不讓書壞。
于是,她在圖書館,一工作就是30年。
30年里,圖書館裝修過一次,重建過一次,每一次,那如山的書,都得挪動,但是每一次,書都沒有丟過,一本一本,都能對著她手中那本厚厚的藏書冊點數(shù)。
很多人都說那是她的記憶力好,只要是她編制入館的書,她都記得。這似乎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因為這百年老校的圖書館里,可是有幾十萬冊的書啊。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一份神奇,不管是誰,想到她,記憶力好,就代表了她。以至于,30年里,都沒有人去關(guān)心她怎么還是單身。
人與人的交往中,大概也是有很多微妙的冷漠吧,她在學校,是沒有真正的朋友的,那些講師教授,會覺得她的學識不夠,她不足以和他們探討什么;而那些一茬接一茬的學生,更是覺得沒有什么問題是需要向她請教的。
所有的人,不是來借書的,就是來還書的,她沒有一個時機可以傾訴,來者也無須對一個記錄者噓寒問暖。
漸漸地,她也習慣了。以至于她退休要走了,學校也沒有特別優(yōu)待,因為一輛車都不用派的,她就住在最老的那棟教工宿舍里。
就這樣,她仿佛是個沒有故事的人,從此就要銷聲匿跡。
直到校方召集退休人員來開茶話會。
茶話會上,校長說學校要重修校史,要更完整地、更有特色地收錄編撰,希望老同志們出力。
許多老同志都不表態(tài),他們都覺得老了清閑最好。只有兩個人愿意做這件事,一個是學校最具權(quán)威的張老教授,他一生低調(diào),卻是學校出成果最多的教授。
一個是她。
可能是因為張老教授都愿意做這件事了,其他人對于她的自愿有些不屑。那些人真是越老越傲慢。有個人甚至明明白白地說,她一輩子都只是管了管書,知道什么???
那天的她,是30年來從來都很不一樣的她。
她沒有沉默,她只對那個人說了一句話:30年來,館里那一整套東方文學史,你只借閱過一次,3天后歸還,而我反復看了它們3年,別的,我不比,但是你敢跟我比記憶嗎?
她的話,連校長都目瞪口呆,直接對張老說,給您當助手,除了她,還真沒有人可以。張老深沉地笑了。
茶話會后,張老和她,走在校園里,如同最濃厚的晚陽,穿行在林間。
誰都以為他們大概在聊怎么寫校史,但是,他們聊的只是他們讀過的那些書,一本又一本。
她沒有問張老,為什么要接這個工作?因為她知道,他是想陪她好好回憶一下今生。
張老也沒有問她,為什么突然就咄咄逼人?因為他也知道,她也是想讓他陪著,好好回憶一下今生。
他們早在30年前就相愛,但是他有家,他不能,她理解,于是單身。然后,30年的陪伴。
她幾乎記得張老借過的每一本書,因為凡是張老借過的書,她都看過。
她說過一句話,她說如果往事是過錯,如果往事有悔恨,那么怎么懲罰往事都不夠,唯有記住它,記住了它,最后的最后,也完整了自己。
就像,怎么保存一本書都不夠,唯有讀透它。
人心,人生,都是這樣。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