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訪”是一種歷史悠久的民意表述方式。古史記載,堯舜時,朝前樹立旌幡,民眾對政務有所建言,都可來旌下陳述。此外,各交通要道都豎立“謗木”,讓大家在上面書寫情況反映或對施政者的批評?!爸r”就是指責過失。到了國家制度已臻完備的西周,謗木古制依舊,又添了肺石:在朝門外掛一塊形狀如肺的石頭,凡“窮民”、“孤獨老幼”等弱勢者有所申訴的,都可以到肺石下投訴。懸石如肺,是因為肺乃支配發(fā)聲的器官,聲音發(fā)出來,才能傳達民眾的呼吁。
歷朝各代多重視民眾上訪
除指定受理信訪部門以外,許多朝代還存在詣闕、攔輿、撾鼓等直達金鑾殿的快通道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聽取上訪不僅可以使朝廷直接獲取真實的社情民意,還可以藉此加強對地方的控制,提升中央集權,所以歷朝各代多重視民眾上訪。比如,唐代除了設置匭使院專門受理信訪外,尚書省也有接待民眾赴京陳告的職責,《唐會要》中還記載有唐肅宗時的宰相戴至德親自接待上訪、當面聽取老嫗陳詞的故事。假使有關部門不受理陳告或拖延不辦,民眾還可以到御史臺投訴。
除指定受理信訪部門以外,許多朝代還存在詣闕、攔輿、撾鼓等直達金鑾殿的快通道。
詣闕,亦稱叩閽,即直接向最高當局請愿投訴。據(jù)王符《潛夫論》所述,這條捷徑漢代就有。隋唐以來,隨著接訪機制逐漸完備,民眾赴京上訪概由專門機構接待受狀,一般不得再直接叩閽,但也不是絕對沒有。比如北宋建國初期,太祖趙匡胤常親自受理民眾上訪,乾德二年(964年),全國清丈土地以定稅賦,館陶縣民郭贄詣闕舉報當?shù)卣商锊痪?,有人買通官府隱瞞田地。趙匡胤派人去查,所訴皆實,館陶縣令程迪被處決杖,流放海島;主持全國清丈工作的常準被降兩級。
攔輿,亦稱遮道、邀車駕,也是直接訴諸于最高當局。西漢初,漢高祖劉邦征伐英布回京,關中民眾紛紛遮道擋駕,投訴相國蕭何以廉價強買人民田宅數(shù)千萬,劉邦將訴狀全部收下,回宮后當面交給蕭何,要他親自向人民謝罪。
撾鼓,就是搥擊登聞鼓。登聞鼓漢代已有,懸掛在宮門口的公車署里。長吏失職,民有冤抑,總領四方吏民信訪事務的公車署又不起作用,“則來擊此鼓以達于王”,總之就是鼓聲咚咚,直傳大內(nèi),誰都瞞不住攔不下,人民的申訴便可及時上達天聽了。宋代哲宗時,皇太后娘家欲在墳地上蓋廟,戶部尚書蔡京為討好皇太后,規(guī)劃將周邊老百姓的田地房屋全占下來。不肯動拆遷的老百姓請求開封府主持公道,“又撾鼓上訴”,結果是蔡京被“罰金二十廳”。
上訪者有多少是實現(xiàn)或接近實現(xiàn)上訪初衷?
民眾的越級上訪上訴很難走出層層批轉、官官相護、讓老百姓繞來繞去繞不出頭的怪圈
赴京上訪機制齊全,途徑多樣,權利義務各有明文規(guī)定,真是花好稻好,但最終能有多少是實現(xiàn)或接近實現(xiàn)上訪者初衷的呢?好像歷代都沒有這方面的統(tǒng)計。清代道光元年(1821年)八月,繼位才一年的新皇帝抱怨說:現(xiàn)在來京申告的人絡繹不絕,朕不可能都派大員查辦,不得不仍交本省督撫處理,待奏報結果,“則誣控者十居八九”。雖說近日民情刁詐,常會出現(xiàn)誣陷捏造的事,但是總不會沒有確實是含冤負屈希望伸張的人吧。而今冷靜分析一下,又覺得這個“十居八九”的比例其實并不怎么令人驚訝:歷史上任何時段上訪者激速增加,一般總不脫藐視民瘼、因循瞻徇、推諉拖延、碌碌無位、官官相護、司法舞弊等緣故,這些恰恰都是官僚體制自身所無法克服的痼疾,既然制造上訪和處理上訪本質上是同一個機制,這個結果原本是可以預料的。
且拿詣闕、撾鼓、攔輿這些直快通道論,可以列舉許多積極作用,還可以排比許多令人聽之感動的事例,但是承擔軍國大計裁斷的最高當局不可能總陷在這些事務里,所以雖說是直快通道,但絕大多數(shù)還得委托其他人處理。然則就這么一轉手,七折八扣便勢不可免。最常見的是因循敷衍,有照章辦事的形式,無實心任事的效能。如唐代高宗時,交州都督郎余慶聚斂無度,民眾詣闕控告,中央先后派過十個專使來調(diào)查,全受郎都督蒙弊,沒能查知真實情況,最后還是委托廣州都督陳善弘辦案,才使其交代服罪,你說這十個中央專使是干什么的?
站在被民眾投訴的地方官吏一邊看,官官相護更是萬年不易的傳統(tǒng)。由于派專使出京查辦成本太高等緣故,歷代中央政權對于各地民眾的越級上訪上訴,絕大多數(shù)只能發(fā)還各地自行處理,所以很難走出層層批轉、官官相護、讓老百姓繞來繞去繞不出頭的怪圈。
古代政府的截訪招數(shù)
截訪之事至晚北宋已有,清代的地方官最聰明,多以其他罪名先把赴京陳告者關起ha6UsXuYyuBooQ+oWAjM3Q==來
換一個角度看,等到中央受理民眾投訴后層層批轉下來,再求徇顧私情互為庇護,總嫌被動了一點,所以有些官吏應對民眾赴京尚有更主動的措施,就是對上訪者實行圍追堵截,使之無法達到目的,簡稱截訪。
截訪之事至晚北宋已有,熙寧變法時期,主管河北路河防水利事務的中央特派員(制置河北河防水利)程昉在王安石支持下,大興引水淤田工程。原武、雍丘等縣的老百姓因為淤田淹毀了許多農(nóng)田、房舍和墳墓,傷害秋稼,又無門投訴,便結成上訪團去京師告狀。程昉聽說后,急忙命令這些縣邑的領導趕緊把赴京上訪團全部追回來,要處罰他們。上訪團怕杖責,忙撒謊說我們?nèi)ゾ┏鞘且兄x政府引水淤田。結果是程昉的人替代上訪團寫了感謝信,再派兩個吏員代表大家去京師登聞鼓院投遞。當時王安石開心得不得了,誰要是再指責程昉在河北瞎胡搞,他就能理直氣壯地為之辯護了。以后,隨著各方彈章交劾,淤田清水損害民田的真相終于為中央所知,發(fā)文件給當?shù)剞r(nóng)民免去一種稅負作為補償(《宋史》卷九十五),但是追截民眾上訪的官吏好像都沒有被追究。
清代的地方官最聰明,多以其他罪名先把赴京陳告者關起來。蓋基層百姓上訪,一般多因州縣官吏違法聚斂、科派勒折、漕糧浮收、侵蝕賑銀等嚴重危害群眾經(jīng)濟利益的劣政引起,但是以絕大多數(shù)鄉(xiāng)野小農(nóng)的經(jīng)濟能力、文化水準和社會閱歷,千里迢迢赴京告狀談何容易?所以史料中所見清代農(nóng)民越級上訪,多是大家出錢湊盤纏,推舉幾個有點筆墨、見過世面的人,由他們帶上眾人署名畫押的申狀赴京投訴。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清代法律在認可人民上訴上訪權利的同時,又有不許刁民“假地方公事聚眾聯(lián)謀、約會抗糧、聚錢構訟”,以及“代人捏寫本狀、教唆扛幫赴京”等罪名和刑罰,簡直就像是為赴京投訴的準備過程度身定做似的,結果這些罪名都成了地方官截訪的殺手锏,事實就是許多受眾人“湊給盤費錢文赴京控告”的出頭人物還沒走進京門,就被州縣當作聚眾約會、斂錢構訟的“刁民”,申府申省,“嚴飭勒限嚴拿,不使稍有漏網(wǎng)”了。
話分兩頭,刁民確實有,比如北宋募民告官違法隱欺,不免被刁民鉆空子,“或恐喝求財,或因報私怨”,最后只好停止有獎募告。再如朱元璋創(chuàng)建的鼓勵老百姓將害民官吏直接揪送京師的規(guī)定,大概在實踐中也有不少在當局看來是副作用的現(xiàn)象,所以到明仁宗繼位后就改口了。講透了這就是皇權與官僚的博弈,皇權不僅需要通過下情上達的管道掌握信息,也需要借助民眾來加強對官僚的監(jiān)督與控制,但同時又得防止刁民奸人趁機糾眾滋事,挾制官府,擾亂統(tǒng)治秩序。這個制衡把握起來很不容易,官昏民刁,一頭多壓一點那一頭就會翹起來,這就叫體制性尷尬吧。
(作者為上海書店出版社編審)
責編/馬靜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