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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藏在哪里

2013-12-29 00:00:00常芳
上海文學 2013年12期

1

母女兩個人在家里,大部分時間都是寂靜無聲的。

范小暖喜歡坐在床前的一個圓形墊子上,目光定定地植在墻壁上,微笑著,像是耐心地等著她蔓延出去的目光,在某個地方冒出鮮嫩活潑的葉子來。范小暖這樣坐著時,唐小暖也常常會在臥室門口坐著,側過腦袋,兩眼攀附著母親的視線,和她盯著同一個地方,想像著墻面上裂開來的幾條細紋,都是母親用她柔弱的目光,慢慢地去敲打開的。

給母親泡杯大麥茶,在飯桌上涼好,放到她身邊后,唐小暖又站在臥室門口默默地看了會母親。從她有記憶開始,范小暖的臉上,仿佛每天都是這樣掛著一層笑的。

“媽,你在家里好好呆著,等著我回來啊?!碧菩∨瘬Q好衣服,到洗手間里照過鏡子,朝臥室里探著頭說。

“你還會回來嗎?”范小暖聲音怯怯地問。

“我不回來,誰管你?!?/p>

“他們都說,你走了,不會回來了。”

“他們那是在瞎說呢,”唐小暖說,“你信我還是信他們?”

“我信你?!狈缎∨鲥e了事一般,驀地低下頭去,紅著臉,輕輕地搓著衣角。

走到門口了,唐小暖又退回去,對還在低頭揉搓衣角的范小暖說:“你一定要聽話,好好在家里呆著,等著我回來?!?/p>

“我聽你的,”范小暖說,“你早點回來啊。”

每次出門前,唐小暖和母親的對話內(nèi)容,幾乎都是這些一模一樣的句子。唐小暖知道,范小暖回答她的這些話,每一句都是對著那個蔡鋼鐵說的。往樓下走著,唐小暖又想了一會母親年輕時候的模樣。帶著母親離開老家時,她在兩間破屋子里翻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張范小暖年輕時的照片。她們家那張缺了半條腿的破桌子抽屜里,只有她初中畢業(yè)時,留下的一張和老師同學的畢業(yè)合影,顏色都已經(jīng)發(fā)黃了,有的地方還因為受潮,長出了難看的黑色斑塊,那些斑塊噬去了她一個同學的腦袋,一個同學的半張臉,還有一個同學的肩膀。在她的畢業(yè)照片上面,是兩張身份證,一張是她父親唐家全,他兩眼呆滯,從哪個位置看都像個令人同情的死刑犯;另一張是她母親范小暖的,她目光盯著某個看不見的前方,一臉的驚慌。然后,那個抽屜里,就再也沒有一樣她要帶走的東西了。

在五官上,唐小暖長得一點不像父親唐家全,當然更不像母親范小暖,所以,不管對著鏡子怎么比照,她也沒法在自己臉上,找出半點母親年輕時的影子。只有在身材上,她是有那么一點隨母親的,長胳膊長腿,腦袋小脖子挺拔,有點符合跳芭蕾舞的條件。這是她來濟南學習美發(fā)后的第二年夏天,在給藝術學院里那位姓成的女老師做頭發(fā)時,偶爾從她那里知道了,世界上還有一種叫芭蕾舞的舞蹈。開始時,成老師一直在鏡子里瞧著她,端詳了半天后說,姑娘你這個體型真是可惜了,要是從小練,真是塊跳芭蕾的好料子。就是那次,她不光知道了世界上有芭蕾舞,還知道了一個芭蕾舞演員所需要的身體條件。按成老師的說法,她連腳趾和腳背,都符合跳芭蕾舞的先天條件。

那個叫蔡鋼鐵的男人,他到錦官城去插隊當知青時,一定知道什么是芭蕾舞。唐小暖給那位成老師做著頭發(fā),一遍遍地在想。

蔡鋼鐵。唐小暖在心里想著這個人的名字,又開始去想像他的模樣。他的個子高高的,比她父親唐家全要高出一頭。這是她小時候,村里那些女人拿她父親取笑時,她記住的。包括蔡鋼鐵這個名字,也是螞蚱樣從她們焦黃的牙齒間蹦出來的。她們調(diào)笑著她的父親說:唐家全,要是那個蔡鋼鐵找回來了,到時候你打算要多少錢,才把老婆和閨女讓給他?人家比你高出一個頭,論打,你這個癲癇肯定打不過常年吃魚吃肉的城里人。

現(xiàn)在,如果蔡鋼鐵還活著,也是個六十開外的老人了,唐小暖想。說不清為什么,這些年,她一點也沒有產(chǎn)生過恨他的念頭,反而是隱隱地希望,他還很健康地活著。因為,只有他活著,她才能夠替母親找到他,把他帶到母親面前來。

唐小暖是在她二十歲那年秋天,決定到濟南來尋找蔡鋼鐵的。那時候她特別想知道,這個把范小暖折騰得變成了神經(jīng)病的男人,到底長了副什么模樣。她想讓這個男人看見,一直在他虛無的愛情里活著命的范小暖。

2

唐小暖已經(jīng)見過兩個蔡鋼鐵,可惜兩個都不是她要找的人。頭一個是她在大觀園附近貼了兩個月的尋人啟事后,主動給她打電話找來的。接了電話,聽對方說出他是蔡鋼鐵時,唐小暖的手都有點在抖了。電話里的蔡鋼鐵聽上去聲音有點沙啞,他說自己患了喉癌,手術后,聲音聽上去就像一盤散沙了。正是麥黃時節(jié),大街上到處是賣麥穗的農(nóng)婦。蔡鋼鐵說他懷念下鄉(xiāng)時候的麥子,便約定見面時他手里拿一把麥穗。頓了頓,又說唐小暖手里也拿上把麥穗吧,第二天下午在大觀園電影院門口等他。在等蔡鋼鐵的時候,唐小暖看著手里金黃的麥穗,心里喜悅,就掐節(jié)麥秸,編了一個金色的麥稈戒指戴在了手上。

站在電影院門口,唐小暖遠遠地看著舉把麥穗走來的一個矮胖男人,就懷疑他不是她要找的蔡鋼鐵了。手里舉著麥穗的蔡鋼鐵走到唐小暖面前,望著唐小暖手里的麥穗,說每年只要一刮起熟麥子的西南風,他心里就會止不住地心潮澎湃。至少有五畝地的麥芒子一起在往心里扎啊,他說。

您是在錦官城當?shù)闹鄦??唐小暖問。是啊,蔡鋼鐵晃了晃手里的麥穗說,這沒有什么可懷疑的,我現(xiàn)在可以肯定,我是在錦官城當了五年的知青。他伸出了左手說,你看看我手上這道疤,這是我到錦官城的第一年,割麥子時得到的獎品。我要找的蔡鋼鐵……個子好像很高,唐小暖遲疑著說。那時候肚皮都難吃飽,誰還肯勞神費力地去記一個人的高矮,蔡鋼鐵說,一定是大家伙把我的模樣記錯了。我也是這樣,這些年常常會沒來由地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去鄉(xiāng)下做過知青。不瞞你說,最近幾年,我坐在一個地方,花上半天工夫去回想,絞盡腦汁,往往還是想不起來,我到底是去哪里當?shù)闹?。我望著手上的傷疤,記起來次?shù)最多的,就是我一邊割麥子,一邊偷空搓麥穗吃時,被麥芒子卡住了喉嚨的事。因為卡住了喉嚨,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恐懼得手忙腳亂,慌亂中又把手背砍了道口子。見唐小暖一直在盯著他手上的疤痕看,他又說,昨天我到大觀園來買蒲菜,你知道蒲菜吧?就是長在水里的一種蒲草,扁葉子的,大明湖里到處都是。你也可能不認識,夏天里它會結蒲棒,蒲棒嫩的時候可以吃,啃在嘴里甜絲絲面嘟嘟的。蒲棒老了,上面那些絨絨就有了止血的功效。蒲菜是蒲草心上那幾片嫩葉子。賣蒲菜的人的心狠,都是連蒲草根一起挖下來。你猜猜,解放前濟南的飯店里拿蒲菜做出的最有名的一道菜是什么?就是奶油蒲菜湯。那時候奶油多稀罕啊,全都是金貴的外國貨。我來買蒲菜——噢,我買蒲菜不是做奶油蒲菜湯,我不喜歡喝湯,當知青那些年,我已經(jīng)喝夠了那些沒有籽谷的爛菜湯子,全是騙人肚皮的玩意,一泡尿就尿光了。我買蒲菜是為了做蒲菜小餛飩,蒲菜里加上鮮肉、海米調(diào)出餡,味道那個鮮美啊,沒嘗過的人就是想死也沒有辦法想像出來。我買了蒲菜,路過你貼尋人啟事的地方,抬頭看見你貼在墻壁上的尋人啟事,念完上面的內(nèi)容,我那些混亂模糊的記憶一下子就清晰起來了——我就是蔡鋼鐵,就是到錦官城去當?shù)闹唷?/p>

那您還記得一個叫范小暖的人嗎?唐小暖問。你不是要找蔡鋼鐵嗎,怎么又跳出來一個范小暖?蔡鋼鐵說,我敢肯定,我們那伙知青里面,肯定沒有叫范小暖的。我們一起去的是七個知青,我記得非常清楚,三個女的,四個男的。到錦官城的第一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拿眼角冷漠地瞅著我們,渾身上下都在緊繃繃地提防著,就像我們是流竄到那里去的幾個重大在逃犯,隨時都會危害到他們的生命。那天,除了三個村干部,再沒有一個人和我們搭話。晚上睡覺時,三個女知青被格外優(yōu)待,住進了一間有木門的空牛棚里,那里面啊,全是讓人掩鼻的牲口臭味。剩下我們四個男的就更慘了,擠進了一間臨時改造的破豬圈里,門是幾根棍子釘起來的破柵欄,四下里鉆風,柵欄縫里胡亂塞了把發(fā)黑霉爛的谷秸,半夜里風一刮,好像整個柵欄上都擠滿了說悄悄話的小鬼。

唐小暖看著蔡鋼鐵手里的麥穗,說對不起蔡先生,您好像不是我要找的那個蔡鋼鐵。怎么會不是呢?我肯定是你要找的蔡鋼鐵。一眼瞧見那張尋人啟事,我就知道,我是你要找的蔡鋼鐵。我不是要找蔡鋼鐵,我是要尋找范小暖,唐小暖說。范小暖?蔡鋼鐵揪頭發(fā)似的,一下一下地揪扯著麥穗,嘴里小聲念叨著范小暖。念叨了幾遍,他忽然停止了揪麥穗的動作,兩只眼睛里放著亮光,氣急敗壞地對著唐小暖罵道:我看出來了,你他媽的根本不是在找什么蔡鋼鐵。你就是閑得褲襠里長草,四處耍弄男人玩的騙子!婊子!

第二個蔡鋼鐵,是藝術學院里那位成老師給范小暖找的。她做著頭發(fā),聽完范小暖的事情后,唏噓了半天,說她認識一個叫蔡鋼鐵的男人,是油漆廠的一名工人,年齡上和唐小暖要找的人,應該對得上號。唐小暖問她那個人個子高嗎?她說高啊,他就是代表他們鋼鐵廠到我原來的單位里去參加籃球比賽,我才認識他的。唐小暖問她原來在什么單位。她說在商業(yè)局啊,我是后來才去的藝術學院。

一周后,唐小暖見到了油漆廠里的蔡鋼鐵。油漆廠里的蔡鋼鐵個子很高,也的確當過知青。他聽唐小暖說了范小暖的故事后,低著頭走了一會兒神,然后說他是知青不假,但是新疆建設兵團的知青,從來沒有去過錦官城。為了證明自己在唐小暖面前沒有說謊,證明他不是她要找的那個蔡鋼鐵,他還給唐小暖講了他在新疆建設兵團里出逃的一件事情。事情的起因是在給一個戰(zhàn)友開批判會時,他和排長意見不和,說老子是反動學術,但賬不能老是算在兒子頭上。結果他就被排長拿鐵锨拍了。排長拍他第一次的時候,他說他忍住了;拍第二次時,他還是咬牙忍住了。但是第三次,排長一鐵锨拍到他頭上后,他摸著頭皮上鼓起的血包,實在不能忍耐了,就反撲過去,一口咬掉了排長的半個耳朵。咬掉排長耳朵的后果自然非常嚴重,他當即就被扭押起來開了批判會,被宣布開除軍籍,留團察看,工資也從原來的十塊零五毛,降到五塊兩毛五。他不服制裁,第三天便從兵團里逃走了。先是輾轉逃到了格爾木。到了格爾木,才知道他早已經(jīng)被通緝了。后來,是在幾位好心戰(zhàn)友的幫助下,他才得以從格爾木再次出逃。逃出來后,他一邊四處躲藏著上訪,一邊給中央軍委寫信申訴。兩年后,兵團終于撤銷了開除他軍籍的處分,讓他重新回到兵團,工資也從五塊兩毛五,恢復到了原來的十塊零五毛。另外還補發(fā)了他兩年的工資,報銷了他上訪的所有路費。

臨走的時候,油漆廠的蔡鋼鐵慈愛地笑著站起來,抬手在他散發(fā)著濃重油漆味的頭發(fā)上摸了摸,對唐小暖說:“你要找的那個蔡鋼鐵,他可能也是有了不得已的難處,才會這樣?!?/p>

3

“大觀園西”美發(fā)店在經(jīng)四路上,離她們的住處不足一千米。最初把店址和住處選在這里,唐小暖想的就是挨著大觀園近一點。大觀園,是蔡鋼鐵留給范小暖的(或許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留給唐小暖的),唯一的一個確切地址。唐小暖一直覺得,大觀園是她和母親通向蔡鋼鐵的一條唯一通道。

店里有五名正式店員,加上她,是六個人。去年秋天里把母親接來后,從今年春天開始,她又陸續(xù)招了三名學徒工,這樣,店員就由五個變成了八個。人手多了,若不是像藝術學院里那位成老師一樣的老客戶提前預約,還是要她親自給她們打理頭發(fā),唐小暖一般不再接待普通客人。她接待的,都是宋大志“好戲連臺”那檔節(jié)目里,一些慕名前來的嘉賓。平常,她到店里轉上一圈,呆上一個兩個鐘頭,就回家照顧母親去了。

宋大志是唐小暖到這座城市后,幫助了她的第一個男人。那時候,唐小暖還在電視臺附近一家美發(fā)店里做學徒。宋大志以前不是這家店里的???,他偶爾到店里來理兩次發(fā),都是唐小暖給他洗的頭。第二次給他洗頭時,唐小暖和他閑聊,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她的老家錦官城。錦官城?宋大志停頓了一下,然后說他認識的一個人,好像就在錦官城呆過。“但他已經(jīng)去世好幾年了?!彼未笾狙a充說。

唐小暖給宋大志擦著頭發(fā)上的水,繼續(xù)往下說著,說她出來打工,就是為了幫精神失常的母親,尋找到一個叫蔡鋼鐵的人。“你母親為了那個蔡鋼鐵,都精神失常了?”宋大志盯著鏡子里的唐小暖看了一會兒,沒有再往下說什么。但從那以后,宋大志就成了他們店里的常客,每次進門,開口就要唐小暖給他洗頭,理由是唐小暖洗頭的手法和動作都非常母性。唐小暖當時不懂得母性是什么,宋大志走后,她跑過去問老板,老板看著她說,很母性就是很女人吧?應該是比女人還要有女人味,一種非常特別的、能給人溫暖的女人味。又說,這話從男人嘴里說出來,應該是一種對女人最高境界的贊美吧。受到了這么高度的贊美,宋大志再來時,唐小暖就愈發(fā)細心地給他洗頭發(fā)。有一天,宋大志又主動提出來,要把自己的腦袋當試驗田交給唐小暖。半年后,他特聘唐小暖和她的老板,做了他那個“好戲連臺”欄目組的御用發(fā)型師,除了他們組里的工作人員必須去找唐小暖打理“頭等事”外,所有來“好戲連臺”這檔節(jié)目參加表演的嘉賓,不管他們需要不需要,宋大志都會要求他們,到唐小暖在的店里去,讓唐小暖給他們打理一番頭發(fā)。再然后,不到兩年的工夫,唐小暖就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美發(fā)造型師,以至到宋大志那個戲臺上來參加表演的嘉賓,離開前都會慕名提出來,能不能讓唐小暖給他們打理一次頭發(fā)。有了資本,唐小暖就離開打工的地方,自己到經(jīng)四路上開個店。位置距離電視臺遠是遠了,宋大志和到他舞臺上來的大部分嘉賓,還是都跟著唐小暖,到了她自己的新店里。

接完宋大志的電話,唐小暖想著宋大志笑的樣子,繼續(xù)在樹蔭里停留了一會兒,聽著從經(jīng)四路教堂里傳出來的悠揚歌聲——那是唱詩班的人在唱圣歌。她曾經(jīng)被這些云朵般潔白純凈的聲音吸引著,走進去看過幾次,唱詩班里的每一個人,都穿著潔白的袍子站在那里,天使一樣,盡情而忘我地歌唱著。有一次,她身不由己地從門口的人群里擠過去,朝他們走去。但是,還沒有走到他們近前,她就被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女人伸手攔住了。女人親切地笑著,把自己的座位讓了出來,擁著她的胳膊,請她去坐下,以便在那里安靜地聆聽。座位上還沾有女人的一層體溫。她坐下來,眼睛凝視著唱詩班的人身上的白袍子,耳朵里卻沒有再聽見那些優(yōu)美的歌聲。歌聲消失了,旁邊鋼琴彈奏出的音樂消失了,那個彈奏鋼琴的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也消失了,她看見自己獨自站立在一片荒涼的野地里,風搖擺著她腳下的雜草,在雜草間,聚集著各種各樣的動物,牛,豬,兔子,驢,雞,狗,還有白鵝,烏龜,猴子,大象……它們擁擠在一起,卻又仿佛互不存在。她搖晃著腦袋把自己弄清醒過來后,立刻就逃命似的,奔跑著逃出了飄蕩著歌聲的教堂。

剛到店門口,學徒工美美就急火火地跑上前來,滿眼含著笑,悄悄地指著沙發(fā)上正低頭翻報紙的一個男人,小聲說:“暖姐,你認識那個人嗎?他說是從你老家來的,等你都快一個鐘頭了。”

唐小暖走過去,認出是村里的大慶。大慶也姓唐,父母早就沒有了,和唐小暖家住在一條胡同里,中間隔著兩戶人家。大慶兄弟兩個,他是老二,他的哥哥大寨是個傻子,平時不是坐在門口“吧嗒”著嘴學人抽煙,就是在街上亂跳一種誰也看不明白的“舞蹈”。唐小暖在老家時,每次看見他“跳舞”,都覺得那是一個被關在黑屋子里的人,不停地和墻壁扭打著,拚命地在尋找一條逃跑出去的縫隙。唐小暖安葬完父親,準備帶著母親走的前一天,又看見過他,他跟在大慶旁邊,在她家門口望著她,一直傻笑著,一只手反復地在落滿煤球渣子的地排車上摸著。大慶手扶著車把,問她還有沒有事情需要幫忙,需要的話就叫他,他拉煤球賣,自由,有閑空。大寨也跟在后面,含混不清地說了句:“有閑空?!?/p>

“大慶,你怎么來了?”唐小暖拍下大慶的肩膀,拍得他一下子扔掉了手里的報紙。

“小暖?!贝髴c搓著手站起來,望著唐小暖說,“我沒打電話,想先按著你說的地址找一找。一找,就找到這里了。”

“你怎么有空跑來了?”

大慶抬手撓下耳朵,嘻笑著說:“我……想來參加比賽?!?/p>

“什么比賽,是不是搬煤球???”唐小暖開著玩笑。

“不是搬煤球,是電視臺搞的唱歌比賽?!?/p>

“唱歌?”唐小暖說,“我可是很多年沒聽見你唱歌了?!?/p>

“我現(xiàn)在都是在拉煤球的路上唱?!?/p>

“你出來了,誰管你哥呢?”

“哦,我忘了,你在這里通信的人少,得不到信,他已經(jīng)走丟半年多了?!贝髴c愁悶地皺起了眉頭,皺得眉毛間幾條皺紋更深了?!拔覌鹱釉趺礃樱俊彼麊?。

“還是那樣。你沒找找你哥?”

“怎么不找,一直在找!除了拉煤球,剩下就是到處去找他了?!贝髴c遲疑了一會,又說,“村里人都在議論,說你這些年一直在找那個蔡鋼鐵,那你……找到?jīng)]有?”

“誰是蔡鋼鐵?”唐小暖笑著問。

“我來找你,就是想給你說說那個蔡鋼鐵,”大慶說,“我知道蔡鋼鐵是誰?!?/p>

“蔡鋼鐵是誰?”唐小暖問。

“咱們村里那個知青唄?!?/p>

“別胡說,”唐小暖說,“咱們那里根本就沒去過下鄉(xiāng)知青?!?/p>

“怎么會沒有呢!要是沒有知青,那個蔡鋼鐵又是誰?我爹說過,那個蔡鋼鐵的個子很高,但膽子比蟣子還小,怕豆蟲怕蚯蚓怕蛆,夏日里從來不敢朝著尿罐子里撒尿,說是怕蛆像逆水上游的魚那樣,順著尿爬進他的褲襠里?!?/p>

唐小暖盯著大慶笑了笑,手里拿起個卷發(fā)筒擺弄著,問:“你還知道些什么?”

“我還知道他是從這里到咱們那里去的,到那里沒超過仨月,就把他帶去的兩塊香胰子,都給了村里一個大閨女。他要求她給的回報,就是教會他割麥子、耪地?!?/p>

“還有呢?”唐小暖已經(jīng)停止了擺弄手里的卷發(fā)筒。她略帶點驚訝地看著大慶,同時鼻子里似乎嗅到了一股香胰子的味道,很香很香的香草味,還帶著縷腥甜。大慶知道的這些,她從前怎么就一點都不知道呢?也許,她想,她是村里唯一一個不知道這些事情的人。

“還有啊,”大慶說,“蔡鋼鐵是知青里面干活最麻利的一個人。有一次割麥子,我爹突然說到了蔡鋼鐵,說他割麥子的時候,最喜歡挑著知青和村里的年輕人比賽。但那些知青們,也就只有他,可以趕上村里的回鄉(xiāng)知青范小暖——我嬸子。”

母親割麥子快,唐小暖當然是知道的。每年到了收割麥子的季節(jié),他們家里那幾畝麥子,差不多都是范小暖揮舞著鐮刀一鐮一鐮收割的。后來有了收割機,村里每家每戶都用機器收割了,他們家里還是范小暖握著鐮刀,彎著身子在那里用鐮刀收割。在地里干活的時候,范小暖一刻也不會停下來張望什么,從莊稼地邊上經(jīng)過的任何一個陌生人,都不會看出來,她哪里有什么毛病。她只有到了夜里和農(nóng)閑閑在家里時,才會不斷地跑出去,到村頭的路口上去,或者田野里,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像受到攻擊后挺立起身子的眼鏡蛇那樣,來回擺動著頭,不停地朝通往遠處的路上眺望著。

現(xiàn)在,那個被范小暖在心里眺望了幾十年的蔡鋼鐵,好像正從一張薄紙片,慢慢地變成電影里的一個人。唐小暖躲開面前回蕩起的、麥子成熟后田野里才有的那些又干燥又噴香的氣息,她看見蔡鋼鐵邁動著兩條健碩的長腿,在麥子地里挪動著,彎著腰身,奮力地割著麥子。割了一會兒,他似乎是累了,就直起腰來,朝遠處的麥地里眺望了幾眼。五月干燥的風里全是麥子的金色。眺望過遠處后,他就握著鐮刀,裝作掃視眼前的麥子,悄悄地望著前面不遠處,正在揮著鐮刀割麥子的范小暖。金色的麥子紛紛在范小暖懷里倒下,又依次鋪展開,她的身后,已經(jīng)鋪開了一條長長的金色的地毯,又仿佛是拖了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發(fā)著耀眼光芒的金色的紗。那是一條白色浪漫的婚紗,不過是被太陽繽紛的光芒給染成了閃閃發(fā)光的金色。

4

貴賓室外面是一排粗壯的梧桐樹,從樹的縫隙間穿過來的一縷陽光,正灑落在桌角的一盆綠蘿上。店里的每個角落,都是這種生長著心形葉子、即便插在水里也能養(yǎng)得極其茂盛的綠色植物。唐小暖伸出右手的食指,輕輕地撥弄著一枚沐浴在夏日陽光里的綠蘿葉子,看著它的顫動。

夏天炎熱,店里的生意比平日淡去了一半。燙發(fā)和做各種秀發(fā)養(yǎng)護的女士少了,不用排隊等,貴賓室里時常都是空著的。吩咐過美美帶著大慶去理發(fā)后,唐小暖就坐在貴賓室里,一頁一頁地翻看大慶給她帶來的一個記工本。

馬路對面是一座檐角高挑的仿古建筑。在樓房高高挑起的檐角上,一只叫不上名字、渾身羽毛淡綠的小鳥,在氤氳起來的天色里溫婉地啼叫了兩聲,繼而轉動著漂亮的小腦袋左右張望了一會,就像突然飛來時那樣,又突然展開翅膀飛走了。小鳥鮮亮的羽毛和撩人的啼鳴,似一股清涼的河水,在沉悶的河床里流過。唐小暖心里動了動,覺得這也許是個好兆頭,說不定,接下來,她就會如同意外地得到了手里這本記工本一樣,很快就能找到那個蔡鋼鐵了。

尋找蔡鋼鐵的這幾年,唐小暖認識的人里,只有宋大志一直不贊成,認為她耗費這么大的精力去尋找一個消失了幾十年的人,沒有任何意義。他繼續(xù)給她分析,一個人如果存心消失,他就會選擇很多種方式。如果他選擇了隱姓埋名,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是沒有人能夠找到的。比如我,宋大志說,你怎么就知道我一直叫宋大志,沒有叫過其他名字?后來,他躊躇著告訴了唐小暖,他是被養(yǎng)父母從福利院里領養(yǎng)的,之后就更反對唐小暖花費不必要的時間和精力,去尋找一個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了。但是,不管宋大志怎么說,唐小暖還是堅信,那個蔡鋼鐵一定是存在的。

大慶和她說半天話了,才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拿出一個破破爛爛的本子,說是他爹留下來的記工本,準是當時藏起來準備當煙紙的。他今年翻蓋舊鍋屋時,從一個破風箱里弄出來的。見唐小暖一臉的疑惑,他便舉著本子,說上面是隊里人出工時記的工分,蔡鋼鐵也在里面。唐小暖才想起來,大慶的父親曾在生產(chǎn)隊里當過記工員,有一年生產(chǎn)隊倉庫里的豆子被偷了,公安局下來人破案,不知道為什么懷疑上了大慶的父親和爺爺。爺倆被抓進公社里,每天都被反剪了手,用麻繩拴住大拇指往房梁上拉,折騰了半個月,爺兩個弄得一褲襠屎尿,被吊得一天昏死三回也不招供。最后,有個公安員想出個厲害主意,把大慶的母親和哥哥大寨也拘了去,將娘兩個反剪了手,同樣拴上細麻繩往房梁上吊。據(jù)說只將母子倆吊了兩個來回,大慶的父親和爺爺就放聲哭著招了供。大寨被放回家時就已經(jīng)嚇傻了,他母親則是夜里去井里擔水時,栽進井里淹死了。一年后,西鄉(xiāng)里一個來村里偷牛的賊被人抓住,受審時供出一年前曾在這里偷過豆子,大慶的父親和爺爺才被無罪釋放回家。爺倆出來后,四處告狀,吿了多少年,后來告到了北京,也沒找到人給他們伸冤。大慶的父親得了肝硬化病死后,他爺爺也上吊死了,一家人就剩下了大慶和哥哥大寨。

有蔡鋼鐵出工記錄的地方,蔡鋼鐵三個字,已經(jīng)被大慶用一支黑色筆圈了起來。蔡鋼鐵蜷縮在大慶畫的、那些很緊很不規(guī)整的圓圈里,就像一只被關在狹小籠子里的動物。

4.25,下午,蔡鋼鐵送肥5車,5分。補1分。

紙面上冒出一股子陳年的霉爛腐氣。唐小暖看著第一頁上有關蔡鋼鐵的記錄,覺得前面的數(shù)字4.25,應該是時間,是指某年的4月25日。后面則是指他當天運送了五車肥料,得了五分工。后頭補的一分,算是獎勵,或是前面什么時候漏記的工分。

第二頁上的記錄是:4.27,蔡鋼鐵,割麥8分,10分。

唐小暖看著上面的割麥八分和后面的十分,猜出他應該是割了八分地的麥子,得了十分的工。從本子的記錄上可以看出來,十分應該是那個時候隊里的最高分值,因為上面所有人得到的最高工分記錄,都是十分。

記工本上凡是有蔡鋼鐵的頁面上,同樣會有范小暖的名字跟在上面。唐小暖伸著指頭,一頁一頁地比對著,發(fā)現(xiàn)范小暖干的所有活都和蔡鋼鐵一樣,送肥,割麥子,鋤地,間谷子,出豬欄,挖茅廁,打棉叉,噴農(nóng)藥……兩個人干的活一樣,掙的工分也完全一樣。范小暖唯一缺少的,就是第一頁上蔡鋼鐵送肥時,后面補的那“1分”。這就表明,那時候,范小暖和蔡鋼鐵兩個人每天都是在一起勞動的,一起去上工,又一起放工。就像她和馬小龍在油廠里時那樣。

馬小龍從心底里一跳出來,唐小暖就閉上眼睛,一點一點地將他壓了回去。馬小龍的影子被壓扁了,壓進了心底最下一層暗影里,唐小暖的眼淚仍然沖開緊閉的眼睛,沿著睫毛跑了出來。她睜開眼睛,從紙盒里抽張紙巾,慢慢地擦著涌出來的淚,順手把寫著蔡鋼鐵和范小暖名字的記工本,裝進了包里。

“我來剪吧。”

唐小暖來到外面的工作間,對正在給大慶剪頭發(fā)的美美說。

美美把手里的剪刀和梳子遞給唐小暖,朝鏡子里的大慶笑著說:“您真幸運啊先生,能讓我們老板親自給您剪。您一定不知道,如果不是提前預約的貴賓,一般人可是沒有您這樣的福氣。”

大慶在鏡子里看了眼唐小暖,笑了笑,說:“怎么才能成為你們這里的貴賓?”

“貴賓也要分好幾類?!泵烂勒f,“我們老板接待的,一般都是鉆石級的,是我們這里三年以上的貴賓。”

“來客人了,你去幫忙接待一下。”

唐小暖手里的剪刀停頓了一下,朝著鏡子右邊的美美說。

“剛才那個小姑娘說,你只接待鉆石級的貴賓,什么樣的顧客才能算鉆石級?”

“她在和你開玩笑呢。那些鉆石級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阿姨,她們年齡大了,習慣讓我給她們打理頭發(fā)?!?/p>

“是這樣啊,”大慶對著鏡子,很認真地盯著唐小暖低垂的眼睛看了一會,“你還是那么善良。咱們小時候,只有你肯給我哥逮頭發(fā)里的虱子?!?/p>

“誰都有需要人愛護的時候,”唐小暖招呼過來美美,讓她帶著大慶去洗頭,然后打量著他的發(fā)型說,“這樣去參加比賽,就顯得精神了?!?/p>

唐小暖到水池邊洗了手,信步走到落地玻璃前,看著外面樹下坐著的兩位老人。他們是一對老夫妻,老頭子過去在部隊里是一名團級干部,老太太曾經(jīng)是軍區(qū)醫(yī)院里的一位護士長,這兩年,都是唐小暖上門去給他們理頭發(fā)。一年四季,只要天氣好,他們都會到這些大樹下面來,或是曬著太陽,或是納著涼,觀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老頭子是五年前中的風,坐在輪椅上,懷里抱著個飛機模型,每天都在咧嘴“笑”著,涎水流得跟個嬰兒似的,一刻也不停。他在部隊里時,曾經(jīng)是負責檢修飛機的。老太太說,他擺弄慣了飛機,聞慣了汽油味,退下來后,每天都在家里擺弄著一架飛機模型,拆了裝,裝了拆,反復地拿汽油擦拭。中風后不能動手擺弄了,但一眼看不到飛機模型,就要“啊啊”地發(fā)脾氣,連睡覺都得放在枕頭邊?,F(xiàn)在,老太太手里時刻都握著塊給他擦涎水的白色手巾,像他從前擦飛機模型時那樣,耐心地給他擦來擦去,從來沒有高聲對他說過一句話。

看見他們,唐小暖就會不由自主地,把他們想像成是母親范小暖和那個蔡鋼鐵。中過風后,蔡鋼鐵再也不能說話了,他坐在輪椅上,嘴巴里嗚嗚啦啦的,這個世界上就只有范小暖一個人,能聽懂他在說什么了。范小暖瞅著他,眼神還是年輕時候那么溫暖,就像春天打在花朵和葉子上的太陽光,讓人望一眼就全身都是暖意……

這樣想過后,唐小暖又感覺有點對不住父親唐家全。唐家全才是她父親。她的父親不是那個蔡鋼鐵。她暗暗地責備自己。

這幾年,一心替母親尋找到蔡鋼鐵的念頭,讓唐小暖從心里對父親生出一抹愧疚來。那抹愧疚像一條冬眠的小蛇,蘇醒過來,就會突如其來地咬她一口。不過,這樣想像過母親和蔡鋼鐵之后,唐小暖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慢慢變得不像從前那么憎惡父親了。他這一輩子也不容易,她想。如果拋掉折磨了他一輩子的癲癇病,另外折磨了他一輩子的,就是精神失常的范小暖,和范小暖心里揣著的那個蔡鋼鐵了。那個蔡鋼鐵就是一塊冷硬的、怎么也熔化不了的鋼鐵。怎么說他也還算個正常的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常年被一村子老小恥笑和耍弄著,他是不是就該有權力揮舞著拳頭和鞭子,用他沒處發(fā)泄的憤怒,去蹂躪那個給他帶來了無限恥辱的女人?

想著大慶給她帶來的記工本,唐小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記工本上每個人和他們曾經(jīng)掙下的工分,一筆一畫,都清清楚楚地記在一頁一頁的紙上。記工本的紙面已經(jīng)變得焦黃,有些地方已經(jīng)很骯臟,漬滿了老鼠淡褐色的尿跡,有些地方還被老鼠咬爛了,咬出了一圈一圈看上去很漂亮的花邊和圖案。但是蔡鋼鐵的名字牢牢地寫在那里,并沒有被時光這塊巨大無邊的橡皮抹擦干凈。

5

平常日子里,大觀園已經(jīng)不似唐小暖初來時那么熱鬧了。只有到了現(xiàn)在這種盛夏時節(jié),出來消暑的人漸多,人氣才跟著發(fā)高燒似的慢慢聚積起來,到了半夜里還是人聲鼎沸,夜空里四處飄浮著各種食物混雜的難聞氣息,以及人身上流淌出來的黏糊糊的酸臭汗味。

巷子里沒有燈光,只有半個月亮在樹上空懸著。巷子口上是棵粗大的洋槐樹,花時已經(jīng)過去了,一樹的碎葉子都在淡淡的月色里顫著。唐小暖從樹下走過時,在那里停留了一會,就是想看看,那些鍍著銀層的葉子,是怎么把身上的顏色往月光里攪拌的。她看見包圍著整個樹冠的月光,都在泛著一種淡綠色的光芒。

正是盛夏,每棵樹上的葉子都在小心地鼓脹著,濃綠著。小心盡管小心,飽滿的濃汁還是恣肆著、就要撐破葉片漲溢出來,即便是在月亮和燈光主宰著光明的夜色里,也一樣掩藏不住。唐小暖在仰起頭的一瞬,不經(jīng)意間,又聽見了一滴濃濃的汁液跌落到地上的聲音。她想那一小片水泥地面,一定會被那滴汁液染得碧綠了,像一顆剛從泥土里拱出地面來的豆瓣。有那么幾次,她甚至想掏出手機來照照地面,看看情景是不是如她想像的那樣。

范小暖還站在公交車的站牌下面,眼睛里仍然波光粼粼的,向遠處眺望著,脖子拉得就要和身體斷裂開了,腳尖踮得像在跳芭蕾。鋪在地上的影子,被旁邊路燈射過去的光描得又細又長。唐小暖遠遠地看著她,聽著她頸椎間骨節(jié)發(fā)出的細微咯吱聲,覺得那團比她影子稍黑點的身體,猶如被一根極長的向日葵稈子,挑在了半空中的桿頭上。

凌晨兩點鐘了,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偶爾的一輛汽車,瞪著通亮的眼睛,目光呆滯著,在漸漸涼爽下來的空曠街道上卷著風疾馳而過。夜色里這些目光呆直著不會打彎的車燈,總是讓唐小暖想起小時候聽人講的,那些在黑夜里被人用鞭子驅趕著走路的行尸。這樣的情景,都是在她母親獨自呆在某個路口,兩眼呆滯、踮著腳尖沒完沒了地向遠處眺望時,村里那些女人鴨子似的“嘎嘎”笑著講的。那時候,那些女人在路上遇到她父親唐家全,全都叫他“揚鞭子的”。一直到她長到十五歲這年,才終于弄明白了那些女人的意思:她們實際上是在說,她父親是個揚著鞭子“趕尸”的人;而他趕的那個“尸”,就是她的母親——范小暖。

在一輛白色轎車卷起來的風波里,唐小暖走到母親身邊,扯住她的袖子晃了晃說:“媽,天明了,我們該回家了?!?/p>

“我的頭發(fā)亂沒亂?”范小暖急促地朝手掌上吐了些唾沫,輕輕地攏著頭發(fā),低垂下頭,害羞地問。

“沒有,整齊著呢。”唐小暖說。

“這里是大觀園嗎?”

“是大觀園?!?/p>

“大觀園到底在哪里呢?”范小暖的神色焦急起來。

“這一大片地方,都是大觀園?!碧菩∨熘桓种?,在霧蒙蒙的燈光里畫了條弧線。

“你沒有騙人?”

“我沒有騙您,這里真是大觀園。”

“他說大觀園特別漂亮,有大戲園子,有電影院,還有商店。他送給我的那支鋼筆,就是在大觀園商店里買的,英雄牌的,他自己都沒舍得用呢?!狈缎∨种附g著辮梢,迷茫的臉上漾起了笑,滿臉幸福地朝馬路笑著。

“這件事千萬不能對外人說,他知道了會生我的氣。他說,他對我說的話,一句也不能對別人說?!彼愿乐菩∨?/p>

“放心,我不會說,”唐小暖說。“我們回家吧。”

“你要向毛主席保證,一句也不能讓人知道!他說,那個叫衣蘭朵的女孩子想和他好,都想得瘋了,可他偏偏不喜歡她。他說城里下來的女孩子都太庸俗太嬌氣了,白天假裝什么苦都能吃,能挖茅廁里的屎,也能跳進豬圈里鏟豬糞,其實晚上她們偷偷地趴在被窩里哭,眼淚都淌成一條黃河了?!?/p>

“這些你都說過了?!?/p>

“說過了?我怎么忘了呢。”范小暖羞澀地笑笑,松開兩只絞著辮梢的手,微微低了頭瞅著鞋尖,右手蹺起蘭花指,來回撥弄著額前的劉海。

她們住的房子是閣樓,冬天里沒有暖氣,整個冬天都冷得人手腳小上一號。夏天到來后,如果不開空調(diào),房子又成了烤箱,二十四小時里都冒著人體被烤透后的黏臭味。春秋兩季溫度倒是適宜,陽光也好,尤其不刮大風的時候,一切都是和煦的,只可惜好日子總是太短了,短得來不及讓人打量上兩眼,那個頻道就被一只無法看見的手啪啪地轉換過去了。

夏天里也是用熱水洗澡才會覺得涼快。唐小暖到洗手間里調(diào)好水的溫度,又從里面走出來,拉著母親的手把她帶進洗手間,自己脫了裙子放到洗衣機上,又幫母親去脫。范小暖今天出門時著的是一件淡紫色碎花的襯衫,一條黑色裙子,兩件衣服都是唐小暖帶著她到銀座商城里購買的。買衣服的時候,在一個瞬間里,唐小暖覺得母親應該是清醒的,她緊緊地抓著唐小暖的手,面色雜著驚慌,目光游離,就像一只找不到洞口、又被強烈燈光罩住的小老鼠。唐小暖為她選好衣服,拿到試衣間里給她試穿,她看了看唐小暖,突然低下頭去,撫摸著布料上淡紫色的花瓣說:“你聞聞,這些豆子花真香啊?!?/p>

在唐小暖的記憶里,母親只有在稍稍清醒著時,才會棉花絨似的、柔和地喚她小暖。念小學那些年,唐小暖一直疑惑著,猜不出自己為什么會和母親叫一樣的名字。后來長大了,懶得再去猜測,但別人叫她的名字時,范小暖聽見了,就會在一旁羞澀地笑著,小聲糾正說:我是小暖。更多的時候,她都是從早到晚地在低著頭干活:拾棉花,掰玉米,插秧,縫被子,洗衣服,燒飯,喂豬,割草,閑下來就去清掃房前屋后。那個被村里女人們喚作“揚鞭子的”男人,看見她清掃院子外面,就會臭罵著跑上前去,抬起腳在她屁股上踹上幾腳,把她踹倒在地上。她爬起來,低著頭繼續(xù)打掃,仿佛那個人踹倒的,是旁邊與她沒有絲毫關系的一塊石頭。她越是不吭聲,那個男人就越是憤怒,大聲叫罵著她豬狗都不如。“豬還會‘哼哼’兩聲呢。”他氣急敗壞地罵著,一把搶奪下她手里的掃帚,對著她又是一頓抽打。

“水熱不熱?”

“大觀園在哪里呢?”范小暖低著頭問。她的乳房低垂著,一個高,一個低,像兩只被掏光了爛棉絮的破舊口袋,深褐色的乳頭,則像口袋上一顆早就失去了存在意義的小鈕扣,茫然無措地被釘在那里。

“我們現(xiàn)在先洗澡?!碧菩∨f。她舉著蓮蓬頭,盯著細雨般噴灑下來的水,感覺像是在澆灌一株幾近枯干的植物。

“大觀園在哪里呢?他說那里有戲園子,還有電影院?!?/p>

“我們剛才走過的地方,都是大觀園。”

“他們家住的是德國人蓋的小洋樓,三層的,樓梯都是方塊木頭的。他說,每層樓梯下面都被他摸過了,他什么也沒有找到?!?/p>

“來,擦擦胳膊?!碧菩∨弥?,在范小暖的胳膊上輕輕地擦著,一邊說,“聞聞,是不是有一股艾葉的香味?”

“他說,他也不知道要找什么?!?/p>

“來,擦擦這一只?!?/p>

“他是在麥子地里說的。他說,麥浪是世界上最美的波浪。”

唐小暖眼前晃著一片金色的麥浪。她放下花灑,摸過條毛巾擦著范小暖的后背。

“好了,去睡覺了。”

“大觀園在哪里呢?”范小暖低聲喃喃著轉過身子,眼睛茫然地看著唐小暖。

“睡覺了,”唐小暖說,“我們明天再去找?!?/p>

6

安頓母親睡下后,唐小暖洗了澡,在客廳里空坐一會,老覺得還有件事情沒做。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兩天被大慶帶來的那個記工本折騰著,竟然忘了給電腦里的馬小龍換發(fā)型。

離開老家之前,唐小暖在鎮(zhèn)上一家浸出油廠上班,白天夜里三班倒,在粕料庫里忙著往麻袋里裝豆粕,已經(jīng)裝了兩年。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因為突然失戀,她可能會一直在那里裝豆粕,而且每天都會非常愉快,根本不會想到帶著母親出來尋找什么蔡鋼鐵。那段時間,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蔡鋼鐵這個人。奇怪的是,那兩年里,連村子里最愛爛嚼舌根的幾個女人,也不再提起蔡鋼鐵這個名字了。好像,蔡鋼鐵早已經(jīng)死了,像白菜葉子爛在冰涼的泥土深處那樣,在她們的記憶里黃掉爛掉消失掉了。

在油廠的粕料庫里,唐小暖每天接了班,就和其他三個同事一起,嚴陣以待,把浸出車間里通過絞龍傳遞過來的豆粕,接進麻袋里,然后一一過好磅,用粗麻線一針針地縫好袋口,再用手推車把它們推到庫房的另一頭,一麻袋一麻袋地碼起來。最高的時候,要碼十個麻袋高。浸出車間那個龐大的圓形浸出器里,一個班可以吞進去十五噸大豆,這些大豆,百分之八十都是產(chǎn)自加拿大。在認識這些加拿大的大豆之前,唐小暖所了解的加拿大,僅限于中學課本里那個來自加拿大的白求恩大夫。從遙遠的加拿大運來的大豆,它們乘了輪船乘火車,然后再換乘大貨車和拖拉機,到達居于他們這個小鎮(zhèn)的工廠里,出油率也不會攀高,不會超過百分之二十。所以,一個班下來,他們四個人,最少也要搬動十多噸豆粕。十多噸東西按人頭分下來,每個人就是差不多三噸。三噸豆粕,她要接進麻袋里,要過好磅,要一針一線縫好口,要搬運到二百米之外,還要整齊地碼起十個高來,這樣算來算去,八個小時的時間,她的勞動強度還是很大的,每個班下來都會累得腰酸背痛。但是,在每個班里,唐小暖螞蟻樣搬動著三噸豆粕,一直都是非常愉快的,因為,在她進廠后的兩年里,她的大部分時間,差不多都是處在熱烈的戀愛中的。

她的戀愛對象馬小龍,和她在一個班組里,她每天都非常幸福地和他一起上班,和他一起下班。馬小龍是班長。那天,他們上的是大夜班,凌晨三點鐘時,唐小暖站在出料口前看著往麻袋里流淌的豆粕,暗暗等著馬小龍即將傳遞來的情書。從她和馬小龍戀愛開始,每個大夜班的凌晨四點鐘,馬小龍都會沿著絞龍給她傳遞來一張不拘什么樣子的紙條——他的情書。紙條要么是從料場保管員手里要來的進料單,要么是從化驗室里撕下來的一張化驗單,還有時候是精煉車間的出油單子,或是預處理車間里一張灰塵處理單據(jù),更多是他手里的班組生產(chǎn)記錄表,在背面上,寫一句問候唐小暖累不累困不困的話,用來向她表達愛意,風雨無阻。這天凌晨三點鐘,唐小暖在等待馬小龍的情書時,意外地聞到了一股子奇怪的腥味。她抓了把豆粕,伸到一個同事的鼻子前,說你聞聞,是不是誰嫌絞龍轉得慢,把胳膊伸進絞龍里幫忙了,怎么有股血腥味呢?那個同事嗅了嗅,還沒來得及說話,她的手還在她的鼻子前沒有縮回來,往麻袋里流淌的豆粕就停止了流動。絞龍停了。另一個同事對唐小暖說,小暖你去看看是哪里壞了,要是浸出車間里出了毛病,我們就能睡會兒覺了。唐小暖回頭看眼出料口,撒下手里的豆粕,小跑著奔出了粕料庫深紅色的鐵門。涼爽的夜風,在唐小暖仰起的頭頂上盤旋著;天上那條耀眼的銀河里,正在流淌著嘩啦嘩啦的清涼水聲。走出沒幾步,唐小暖便聽見了一群人亂哄哄的叫嚷聲,其中有個人好像是一下子被誰撕破了喉嚨,在那些亂哄哄的聲音里,格外地顯著。唐小暖似乎能看見那些聲音上的毛茬,玻璃絲似的,讓她的心臟和脖子都跟著那些毛茬緊緊地縮了一陣。她停下步子,凝了凝神。鍋爐房里的鼓風機正在歇息,凌晨三點鐘,沒有機器轟鳴聲的廠區(qū)里寂靜得失去了呼吸。遠處辦公區(qū)的樓房黑黢黢的,沒有一盞燈光;料場上裝滿大豆的麻袋一垛一垛地佇立在那里,像一個一個揣了秘密的小山包,山上山下都是替它們遮擋著秘密隱私的茂密樹林。工廠外的莊稼地里,終夜里都在歌唱的小蟲子也關上門窗做夢去了。大地在沉沉地睡著,整個世界已經(jīng)被一片溫暖的死寂包裹起來。因為周圍的寂靜,那些雜亂的聲音似是被放進了一個揚聲器里,兀自放大了幾十倍。唐小暖站在那里,終于在嗡嗡作響的嘈雜聲里聽清楚,一群人混亂不清的喊叫聲,是從浸出車間旁邊傳來的。那里,正是從浸出車間到粕料庫之間,傳送豆粕的那段絞龍所在的位置。

唐小暖心里一晃悠,撒開腿就跑。她循著聲音,穿過浸出車間同樣刷著深紅色油漆的鐵門,走進了浸出車間。車間里熱氣騰騰的,但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機器都已經(jīng)停止了運轉,像被巫婆施了魔法的城堡,一切都安靜地睡著了。地面上黏黏的,似乎有一股子魔力在使勁吸著她的鞋底,不讓她前進。唐小暖忽然恐懼起來,不由地放慢了腳步,吃力地朝另一道同樣刷著深紅色油漆的鐵門走去。她這才注意到,所有車間的門,都漆著令人恐懼的深紅色,在黑夜的燈光里,它們就像是涂了一層變冷的血??拷莻€鐵門的,是接盛毛油的池子,她看見被燈光打亮的毛油管口上,滴滴答答的毛油正在爭先恐后地往池子里跳著,逃命似的想藏匿進去。一股冰冷的風從門外撲了過來。唐小暖在那股冷風里跨過鐵門,瞅見一堆人團團地圍住了一節(jié)絞龍,仿佛那節(jié)絞龍變成了一棵柳樹,樹干上忽然冒出了粗大奇異的一個癭疙瘩。那些毛骨悚然的嘈雜聲,就是從他們中間發(fā)出來的。唐小暖奮力跑上前去,拉住浸出車間里看毛油蒸發(fā)器的女工,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女工扭頭看見她,抓著她的胳膊一下子就哭出了聲音,哆嗦著說小暖你快過去看看啊,快看看,是馬小龍。馬小龍被絞龍絞了進去,一只胳膊絞沒了,頭也絞進去了一半。

事后,唐小暖才知道,馬小龍是去絞龍上查看豆粕的水分。還不到時間,他還沒有給她寫當天的情書。他的口袋里是空的。他大概是伸手抓豆粕時,被絞龍絞住了工作服的袖口,絞進去的。馬小龍出事后,唐小暖再也沒有進過工廠的大門。她甚至連想一下大豆和豆粕這幾個字,都會渾身不住地打著哆嗦。

馬小龍去世后,唐小暖才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和馬小龍談了兩年戀愛,兩個人卻沒有在一起照過一張相片。就是馬小龍自己的相片,她手里也沒有,好像,馬小龍事先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似的,便提前預謀著,先把自己干干凈凈地藏了起來。馬小龍家里肯定有他的照片。唐小暖想了很多次,都把前去尋找馬小龍照片的念頭放棄了。她不想讓馬小龍的家里人再看見她。她從老家里逃出來,有一半的原因,就是想躲開馬小龍的家人。

電腦里的馬小龍,是唐小暖五年前憑著記憶自己畫出來的,開始的時候,她覺得畫得很像,很滿意,尤其是馬小龍那個厚厚的嘴唇,又溫和又有力量。每到晚上,她都要把他從電腦里叫醒,在他那張厚厚的嘴唇上親吻兩下,再上床去睡覺。后來有一天,她盯住馬小龍看著,忽然覺得他有點不像記憶里的馬小龍了:先是眼睛出現(xiàn)了問題,馬小龍是單眼皮細長的眼睛,可在畫像里,他是雙眼皮的大眼睛;還有嘴唇,嘴唇也顯得過于厚實了,和他整個的面部表情一點也不協(xié)調(diào);剩下來就是發(fā)型,她畫出來的馬小龍的發(fā)型,和那個走路彈跳有力的馬小龍的發(fā)型,半點也不一樣。她盯著那個發(fā)型,想像著一定是因為發(fā)型的緣故,才導致馬小龍的形象混亂起來,和她想像中的那個蔡鋼鐵混在了一起,弄得他一點也沒有了在油廠里的模樣。在油廠里時,他一頭黑發(fā)是那么富有活力,連走路帶起來的風絲,都能讓他的發(fā)梢神奇地來回彈跳著。為了不把他和蔡鋼鐵混雜到一起,找回馬小龍原來的樣子,她開始不停地給他換發(fā)型,堅持每天換一個樣式。她換來換去地給馬小龍換著發(fā)型,就是奢望找回馬小龍在油廠里迎著她走路時,那種意氣風發(fā)的神態(tài)。他走到她面前,一匹碩壯的兒馬那樣,聲音又嘹亮又歡快地說:小暖,明天我們到城里看電影去!馬小龍死后,她來到城里,一次也沒再聽見,有人用馬小龍那樣歡快踏實的聲音和她說過話。更沒有人像馬小龍那樣,在一棵大樹下,或者是在上下班的路上,忽然就會聲音嘹亮地對她喊一聲:“唐小暖——我愛你!”

7

陽光在路面上流淌著,發(fā)出河水的嘩啦聲。唐小暖想著老家那條河里蹦跳的小魚和水花,看著樹蔭里的行人,他們走在一團一團的樹蔭下,仿佛是在踩著河里露出水面的石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跳著。

“半天了不說話,琢磨什么呢?”宋大志說,“好像從來沒見你這么深沉過?!?/p>

“沒深沉過,就不能深沉一次了?”唐小暖說,“那回要不是在福利院里遇到你,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每個周末都會去那里陪孩子呢。”

唐小暖知道,宋大志一直在喜歡她,說她是清水芙蓉,和他身邊那些堆滿脂粉氣的城市女人截然不同。開始的那兩年里,唐小暖整天都在惶惶然著,提心吊膽,等著宋大志從她身上要回他的利潤。所以,宋大志每次約著和她見面,她都會先洗個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等待著他的索要。但是,一天一天下來,宋大志卻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兄長,從來也沒有對她表示過什么,甚至連一個曖昧的眼神都沒有過。藝術學院里的成老師經(jīng)常到福利院去,教那里的孩子們舞蹈,唐小暖自己開了店后,她建議唐小暖也去福利院里做些善事?!澳切┖⒆哟蛐【捅桓改高z棄了,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實在招人憐惜?!背衫蠋熣f。唐小暖就選擇了定期去給那里的孩子們理發(fā)。第五次去給孩子們理發(fā)時,她意外地遇到了前去福利院帶孩子外出過生日的宋大志。并且,從宋大志那里,她更加意外地知道了,被他的養(yǎng)父母領養(yǎng)之前,他也是個孤兒,也曾經(jīng)在福利院里生活過。從念大學開始,基本上每個周末,他都會拿出一天的時間,到福利院里去陪孩子們。從福利院里回來之后,唐小暖漸漸地覺得,她對宋大志,除突然增添了某種不期而至的敬仰之外,她的心好像也被另一個更加復雜神秘的宋大志,在倏然之間就虜獲去了。從那以后,唐小暖再見到宋大志,總是滿懷希望地期待著,宋大志能對她表示點什么。可是,幾年過去了,宋大志還是什么也沒有對她表示過。

“想給你說點別的事?!?/p>

“半天悶聲不響,就是在準備這句話?”

“是老家村里來了個人?!?/p>

“遇到麻煩事了?”

“沒有,他是來你們電視臺參加唱歌比賽?!?/p>

“是不是想找評委打個招呼?芝麻大一件小事,值得你在那里沉思上半天?!?/p>

“不是你想的那么庸俗。”唐小暖說,“他來找我,是給我送一個記工本?!?/p>

“什么記工本,這么重要。”

“是村子里生產(chǎn)隊的記工本,”唐小暖說?!吧厦嬗浀?,是蔡鋼鐵在我們村里當知青時,干活掙下的工分?!?/p>

“這么說,真有個蔡鋼鐵在你們那里當過知青?”宋大志轉過臉去,瞅著墻壁上的一幅畫,笑著說。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相信?”唐小暖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了馬小龍,她便輕輕嘆息了一聲。“我以前也這么懷疑過,可自打馬小龍出事后,我就絲毫不懷疑了?!?/p>

“就算真有那個蔡鋼鐵,也不能說明,他就和你母親真實地戀愛過?!?/p>

“所以,我就更要找到他了。你沒看見過記工本,那時候,他們兩個人天天在一起勞動。”

“天天在一起勞動,也不證明他們就一定會談情說愛?!?/p>

“你是不是想說,我母親那樣,也許不是因為那個蔡鋼鐵的愛情?”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就像我沒告訴你之前,你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我曾經(jīng)在孤兒院里呆過,是個被人收養(yǎng)的孤兒,而且,原來的名字也不叫宋大志?!?/p>

“憑感覺,我還是相信,他們一定戀愛過?!碧菩∨虉?zhí)地說。

從福利院里回來,唐小暖沒讓宋大志上樓看望她母親,說她母親這個點可能睡了。宋大志就站在車邊,看著唐小暖往樓道里走。到了六樓,唐小暖在樓道的窗子里探出腦袋,搖搖手,宋大志才鉆進車里,走了。唐小暖在窗子前站了一會兒,才往門口走。她一直期待著,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會有一個人像馬小龍那樣,聲音嘹亮地說著愛她。宋大志是不會說的。她越來越覺得,他對她的那種感情,和他對待福利院里那些孩子們,沒有一點區(qū)別。

唐小暖掏出鑰匙,打開門,看見范小暖正踮著腳尖,仰頭朝墻壁上眺望著,仿佛站在茫茫的深夜里,想在一望無際的黑夜里找出點什么發(fā)亮的物體。

“媽,我回來了?!碧菩∨f。

范小暖轉過臉來,看著唐小暖,面帶喜悅地說:“他說……”

“媽,你看這個大筆筒,多漂亮!這是福利院里的孩子做的手工?!碧菩∨e著筆筒,把它伸到范小暖眼前晃了晃。

“快去把它藏起來。藏起來?!狈缎∨瘽M臉驚慌地朝后退了一步,小聲囁嚅著。

“這是福利院的孩子做的筆筒?!碧菩∨赣H的胳膊,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

“他很可憐……”

“誰又可憐了?”

“他帶著它,從樓上跳下去了。樓比那棵樹還高?!?/p>

“這是個筆筒?!碧菩∨f,“沒有人從樓上跳下去?!?/p>

唐小暖瞅眼窗子,窗子外面的不銹鋼防護網(wǎng),此刻正沐浴在午后明亮刺目的陽光里,就像是陽光在玻璃外層投下的一根一根暗淡的影子,傲慢又落寞地朝房間里窺視著什么。

“跳下去了?!狈缎∨吐暭m正說。

“誰跳下去了?”

“他說,這件事不能說。”

“他為什么要跳下去?”

“那些人朝他身上潑大糞?!?/p>

“他是誰呀?”

“他畫列賓?!?/p>

“列賓是誰?”

“手電筒一照,他就在半夜里被抓住了?!狈缎∨皖^摳了會兒指甲,眼睛漸漸灰暗下去,目光又落在了墻壁上,神色焦慮地來回張望著,嘴里又含糊不清地嘀咕起來。唐小暖往她跟前靠了靠,仍然聽不清她在嘟囔些什么。

她的指甲有點長了。唐小暖站起來,弄上溫水給她洗了手,擦干,拿過盛雜物的鐵盒子,打開,從里面找著指甲刀。鐵盒子原來是月餅盒,去年中秋節(jié)時宋大志送來的,盒蓋上是兩朵描著金邊的牡丹花,花朵旁邊,龍飛鳳舞地題著“花好月圓”幾個金光燦燦的字。吃完月餅,唐小暖瞅著盒子上的圖案,拿了半天主意,最后還是舍不得扔,就留下來,在底上鋪塊深紅色絨布,做成了雜物盒,放一些隨手使喚的零碎物件,天天瞅在眼里。花和字現(xiàn)在都還亮閃閃的。唐小暖從絨布左上角拿起指甲刀,又盯住花團錦簇的盒子蓋看著,心底里嗟嘆了一陣,低下頭來,握過范小暖的手,給她剪起指甲。

范小暖今天說的這些事情,難免讓人糊涂,摸不清針頭線腦,但內(nèi)容都是唐小暖以前沒有聽到的。唐小暖仔細地在心里琢磨著,來回梳理著,覺得范小暖說的這些話,與他們一家人的生活沒有絲毫瓜葛,肯定還是與她記憶里那個蔡鋼鐵有關。盡管蔡鋼鐵這個名字,一次也沒有從她的舌尖上跳出來過。

8

《天籟中國》的海選現(xiàn)場設在洪樓教堂前的廣場上。天上飄著江南才有的那種細雨絲。叫做絲,便就含了層似有似無的妙趣,不僅給人一種縹緲感,還把周遭的街道樓房樹木都裹進了一抹水霧里,妙筆生花般,弄成了一幅一幅淡淡的水墨。雨絲細,但是天氣不悶,是夏日里少有的涼爽天。早上一起來,唐小暖推開窗子瞅眼外面的細雨,在窗口邊抬起兩只胳膊來,讓絲絲縷縷的涼意洶涌進來,不動聲色地纏繞住了她的身體。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她想了想,決定帶上母親,到廣場上聽聽大慶唱歌,去給他助一下威——兩個人的親友團,至少也比沒有要強點嘛。

路過一家鮮花店時,唐小暖踟躕了一會,走過去了,又退回來,花一百塊錢買束鮮花。不管最終結局怎么樣,是不是能夠晉級,她想,也許等大慶緊張地唱完歌走下臺來,懷里抱上束鮮花,花瓣芳香的氣味總是能讓他心里放松緩些,美好些。

出門之前,唐小暖沒有告訴大慶,她要到比賽現(xiàn)場來聽他唱歌。大慶的意思是不讓她到現(xiàn)場來。前天她請大慶吃完飯,又拽上他,去洛口服裝市場給他買了件上衣。他身上那件藍色的無領衫,背后都被汗水漬得變了顏色,說不清是灰是白還是什么色了。買完衣服往回走著,唐小暖說比賽時,我?guī)系昀锏娜私M個親友團,到現(xiàn)場給你助助威去。大慶笑著撓撓頭皮說,你們還是別去了。唐小暖說怎么了,嫌我那里人手不夠多?不是,大慶說,你們?nèi)チ耍以谂_上就會緊張,一緊張,我就滋稀水了。我們?nèi)チ耍阋材梦覀儺攭K黑煤球看不就行了,唐小暖說。你還是……在家里照顧我嬸子吧,大慶吭哧了半天,又找了一條不讓唐小暖去的理由。把我媽也帶上啊,讓她也去聽聽你唱歌。你忘了,我們小時候一大聲唱歌,她就站在那里,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瞅著我們,像是要把歌聲從我們的嗓子眼里挖出來,牢牢地抓在她手里。她看什么東西眼睛都是直勾勾的,大慶說,我那時候老是在想,她眼睛里是不是有一塊化不開的冰坨子,把她眼睛里的光都凍住了,不會打彎了。說不準真是那樣,唐小暖說,我把它們想成過木棍,也想成過石頭柱子和玻璃條,就是沒想到它們會是被冰塊凍住了。到底什么東西才能把她眼里那些冰塊融化開呢?唐小暖默默地想。

后來,一直到了大慶住的旅店門口,大慶問她還進不進去,唐小暖才回過神來,囑咐了大慶兩句,讓他有事給她打電話。然后,她一個人走到東圖大廈下面,站在馬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下,看著路口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看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才踽踽地往家里走。一邊走,滿腦子里想的還是范小暖眼睛里的冰坨子,和她被冰坨子凍住后,再也不會打彎的眼神。回到家里,范小暖正蹲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暗影里,咕咕噥噥著,在水盆里洗著東西。唐小暖放下包,走過去打開燈,看見范小暖洗的是她昨天剛洗過的一條床單。她昨天晚上把它從平臺上收進來,放到了床頭柜上,沒往櫥子里放,范小暖就重新把它泡進水盆里,不停地在搓洗它了。除了喜歡打掃院子,范小暖還喜歡洗東西,大冬天里,她也會突然把床上的被子拆了,抱到河里去洗,常常害得他們一家人夜里沒有被子蓋,只能蓋著棉花套睡覺。因為這個,唐家全一年里總要打她幾次,打得輕了,也能把她的耳朵擰下半個來,氣急敗壞地咆哮著,揪著她往下滴答血的耳朵,咒罵著她心里那個惡鬼到底什么時候才會下了油鍋。

雪山,青草,美麗的喇嘛廟,

沒完沒了的姑娘,她沒完沒了的笑……

大慶唱的是《回到拉薩》。他一開口,臺下的觀眾就跟突然消失了似的,沒有半點聲響發(fā)出來。他的嗓音像被正在作業(yè)的采礦機采下的煤,帶著一種壓抑緩緩地奔騰著,但通體都是掩藏不住的火焰。唐小暖和母親站在臺下左側的一個角上,看著臺上的大慶,他手拿著麥克,在那里又唱又跳。她前兩天給他弄的那個發(fā)型,已經(jīng)被他弄得亂糟糟的沒了樣子,猶如一個被大風吹散的鳥窩;上身穿的也不是她帶著他去買的那件黑色T恤,而是她在老家看見他時,拉著煤球車穿的那件半長的大褂子,長及膝蓋,很像醫(yī)生們穿的白大褂,不同的是,他身上的這件顏色是藏藍色的,上面還蹭滿了煤灰。在右邊的衣襟上,唐小暖看見那里被劃開了一個三角口子,那片被劃下來的小布片隨著他的舞步一起一伏,宛若一片在風雨里飄搖著的,被霜雪打過的地瓜葉子。

唐小暖盯著大慶跳的舞蹈,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跳的舞,完全是他哥哥大寨在老家街上跳的那些舞的翻版。此刻,他也像一只被困在黑屋子里的動物,拚命地和一面一面的墻壁搏斗著,兇猛又軟弱無助地四處出擊著,探尋著,在密不透風的墻壁上尋找著逃出去的縫隙。

隨著舞蹈動作的結束,那個已經(jīng)沙啞得燃燒起來的聲音也唱到了尾聲。唐小暖看見,抬起頭來面對著上千名觀眾的大慶,右手緊緊地攥緊著拳頭,臉上,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

觀眾群里響起了一陣一陣的掌聲。大慶傻乎乎地站了半天,眼睛惶惑地望著臺下,仿佛是被那些掌聲釘在了一塊厚木板上,身體完全不會動了。直到一個評委大聲喊著讓他報名字,他才被吵醒過來似的,手忙腳亂了一陣,朝四下里鞠著躬,說他的名字叫唐大慶,是個拉煤球賣煤球的農(nóng)民。

“你一車能拉多少煤球?”一個評委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問。

“兩噸?!贝髴c說。

“用什么車拉,拖拉機還是三輪車?”

“都不是。是地排車?!?/p>

“一天能拉多少?”

“遠了拉五車,近處六車。”

“都是怎么裝卸呢?”

“用手搬。”

“運和裝卸,都是你一個人在干?”

“我哥沒走丟之前,他能幫幫我?!?/p>

“他因為什么走丟了?”

“他……是個傻子。”大慶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細細的雨絲完全打濕了,他伸出幾根被煤屑弄得指甲烏黑的手指,在那些亂糟糟的頭發(fā)上混亂摩弄著。

“噢,是這樣?!绷硪粋€評委帶著同情的聲調(diào)說,“你的嗓音非常特別,唱得非常穩(wěn),跳的舞也很特別。請問是誰給你編的舞?”

“有一半是在模仿我哥?!?/p>

問話的評委迅速朝兩邊看兩眼,笑著說:“你剛才好像說……”

“他是傻子,可他打小就喜歡在街上胡亂跳舞?!贝髴c吞吐起來,“剩下的一半是我拉煤球回來的路上,自己經(jīng)常在心里跳的?!?/p>

一個評委高聲地問大慶:“小伙子,要是能夠晉級,告訴我們,你最大的夢想是什么?”

“找到我哥?!贝髴c憨憨地回答道。

評委們一下子都笑了。最邊上戴墨鏡的一個瘦臉男人,把墨鏡都摘了下來,他耷拉著嘴角,用一根指頭摳著眼角說:“你不來參加比賽,不是有更多時間去找你哥嗎?”

“我哥和我長得差不多一樣,就是個頭稍微矮一點?!贝髴c猶豫著說,“我是想,來看比賽和看電視的人肯定會多一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瘦臉男人戴上墨鏡,大聲說,“就算是為了幫助你,我也要投你一票。”

9

雨絲變得像麻線那樣粗了,淡淡的藍色的霧已經(jīng)消退,很多人早就撐起了雨傘。唐小暖望著給評委們鞠過躬,轉身往臺下走的大慶,才想起了自己手里的鮮花。

唐小暖側過身去拉范小暖的手,沒有拉到。手落空后,她匆忙抬起頭來找范小暖的臉,也沒有找到。范小暖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了?,F(xiàn)在,范小暖站過的位置上,站著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男人沒有打傘,此刻正伸著肥厚的手掌,在抹著臉上的雨水。

“請問,您看見我媽了嗎?她剛才就站在這里?!碧菩∨瘑柲莻€還在抹雨水的男人。那些雨水好像蜂蜜似的,一直粘在他臉上抹不干凈。

“沒有?!蹦腥说氖终七t疑地舉在額頭上說,“我過來有一會了,沒看見你說的人?!?/p>

瞅著男人的厚手掌,唐小暖愣了一下,想起來這個陌生人并不認識范小暖。她慌亂地彎了彎身子,從包里摸出手機,翻出范小暖的照片伸到男人眼前:“你看看,就是她?!?/p>

“沒有,沒有看見?!敝心昴腥硕⒅菩∨氖謾C說。

就大慶唱了一首歌的工夫。唐小暖慌張地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前后左右地張望了一圈。周圍全是撐開的雨傘,根本瞧不見范小暖的身影。

“你應該到人群外面去找找?!敝心昴腥私ㄗh說,“她也可能是嫌這里聲音大,吵得心慌,躲到后面去了。”

唐小暖沖男人點點頭,又在周圍的傘下面來回鉆了一圈,巴望著能在一張一張陌生的臉孔中間,突然看見范小暖的臉。她在人群里來來回回地鉆了十幾分鐘,手里的花束都擠爛了,仍然沒有找到范小暖。

廣場上空是細細的雨,悄無聲息地飄落著,顯得自由自在。廣場上烏泱泱的人群,被細雨和舞臺上時起時落的音樂席卷著,一會兒寂靜無聲,一會兒喧嘩起來、掌聲雷動。

從人群里擠出來,唐小暖把手中已經(jīng)爛掉的鮮花扔進一個垃圾桶里,然后走到廣場邊上,站在細雨里看著廣場上雜亂的人群,思忖著范小暖從人群里走出來后,最有可能會去哪里。背后是一個喧鬧的十字路口。她想范小暖會不會是跑到路口上眺望去了?想到這里,唐小暖心里舒展了一下,也敞亮起來。

白天,范小暖從來不亂跑,除了到村頭的路口上去眺望,最多是在房前屋后繞著圈子,嘴里嘟噥著一些誰也聽不清的話,神色焦慮,老貓一樣輕著步子,這里瞅上一眼,那里瞅上一眼,像是不小心把命弄丟了一半,又害怕聲張出去被人搶著撿走了,所以,她就一直悄悄地在那里來回地找尋著。只有到了半夜里,她才真正為丟失的那半條命著急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溜出家門,大張旗鼓地在黑夜里來回游蕩著,從一家門口游蕩到另一家門口,從一個路口游蕩到另一個路口。游蕩的間隙里,她停頓下來,警惕地像一只半夜里被驚醒的天鵝,在寂靜的夜色里伸長脖子挑著腦袋,朝看不見的遠處翹首凝望著……仿佛是在諦聽著她丟失的那半條命,現(xiàn)在是在什么地方奔跑和呼號著,呼喚著她前去解救它。

唐小暖八歲那年夏天,她半夜里醒過來,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床上,屋子里只有父親打雷一樣的呼嚕聲在轟隆著。在父親的呼嚕聲里,她心里忽然冒出來一樣可怕的東西——對失去母親生出了一萬種莫名的恐懼:她在尋找母親的路上奔跑著,嚎哭著,烏鴉圍著她的頭頂在呱呱地叫,它們的爪子就要劃破她緊閉著的眼睛了;她站在野地里,四處張望著,蚯蚓在她的腳趾間來回拱動著,一刻也不愿意停下;她過河時,河水里的水蛭快速地蠕動過來,就要鉆進她的屁股里了……就是在那些莫名的恐懼里,唐小暖開始成夜地不敢睡覺了。她躺在那里假裝睡著,兩只耳朵緊張地在黑夜里捕捉著范小暖的動靜。范小暖悄悄地爬起來,咕咕噥噥著打開屋門走進了院子,她就會緊跟著爬下床,尾巴似的緊緊跟在范小暖的后面。范小暖來到院子里,每次都要找到一個盆子,把盆里舀上水,用手沾著水梳理一番頭發(fā)。梳理完了,她還要低著頭,左右晃著腦袋在水盆里照上一會兒,才會往外走。從家里出來,她首先是在村子里轉悠上一會。在村子里轉悠時,走著走著,她又會突然在路中間停下步子,對著手掌吐上點唾沫,輕輕地在頭發(fā)上抹拉兩下,然后,支起耳朵,踮起腳尖,東瞅瞅,西看看,仿佛路邊的某棵樹木后面,一截斷墻后面,一團模糊的黑影里,都隱蔽了她要尋找或者等待著她去尋找的東西。它們在有意和她捉著迷藏。天上的星星一團一團放著光芒,像樹葉那40e076c4401294855d5798b421944ef129d85d84520d03aa3e6d5295fac4a542么稠密,半個月亮躲進了一塊不透明的云彩里,那塊云彩就成了一塊黑補丁,周遭都是放著光的白線針腳撩起的好看花邊。唐小暖哆嗦著瘦小的身子,避在不遠處的墻角里,仰頭看一眼被群星照亮著的天空,猜測著停在路上的母親在尋找什么。過上一會兒,范小暖又會冷不防地走到一戶人家的門樓下面,往前探著身子,耳朵緊緊地貼在關閉的門扇上,仿佛是在一動不動地諦聽著,這戶人家從屋子里發(fā)出的熟睡的呼吸聲。貼在門上聽夠了,她又繞到一處墻腳下,踮起腳尖,身子左搖右晃地朝上伸長著,朝院子里窺視。有狗在院子里吠起來,她就慌忙縮回腦袋,腳下加緊步子,嘴里咕咕噥噥著,急匆匆地朝街的另一頭走去;有時候,她甚至還會像被人在后面追趕著一樣,快速地小跑起來,邊跑邊回頭張望著。

在村子里轉完后,范小暖開始朝村外的野地里去。田野里黑黢黢的,似乎到處都隱藏著鬼怪,唐小暖恐懼地跟在母親后面,把一根手指頭伸進嘴里狠狠地咬著,阻擋著被一陣風或是一只跑過的動物嚇出來的哭聲。在田野里,范小暖停下來的次數(shù)會更多,她對著一棵玉米咕噥上半天,站在一塊麥地邊也會咕噥上半天。有時候,又會順著田壟慢吞吞地走著,佝僂著身子,抽弄著鼻子,狗一樣不停地朝四周嗅著。

“我知道你藏在哪里……”在一片豆子地里,范小暖蹲下去,小聲地嘁嘁著,撥弄著一棵一棵豆棵子,側著腦袋在豆子的枝葉間翻找著。田野里到處是黑幽幽的植物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水波一樣,一層一層地卷動著。天上的星星也比村子上空大了許多,亮了許多。被范小暖驚起來的螞蚱,動作遲緩地飛落著,蟲子則在草葉上緩慢地爬動,拚命地逃跑。唐小暖披散著一條跑散的小辮,坐在一塊沒有青草的土坎上,想著螞蚱在白天飛動時展開的、能在太陽下透出光亮的翅鞘,想像著一條綠色小蟲子在草葉下面慌不擇路的逃跑。因為驚慌失措,那些蟲子還有可能會在奔跑的路上,拉出一粒一粒綠色的糞便。不遠處的一片墨黑色是玉米地,玉米在“嘎巴嘎巴”地揉著關節(jié),仿佛是被星光緊緊地牽住了胳膊,在向高處拉著它們的身體,拔著節(jié)讓它們長高,好伸手去摸星星們的臉蛋。在莊稼的氣味后面,泥土散發(fā)出一縷縷腥甜的,仿佛伴著鐵銹味的氣息。整個大地上升騰起一團一團軟軟的、乳白色的霧靄。唐小暖一遍一遍地想著飛動的螞蚱和快速爬走的蟲子,抖動著“嘚嘚嘚”一直響動的牙齒,在漫無邊際的黑色田野里,等待著晨曦到來,母親調(diào)轉方向,朝家里走去。

唐小暖忘了自己跟在母親后面游蕩了多久,唯一記住的,就是早上回到家里,父親唐家全抽在她們身上的繩子和木棍。使唐小暖決定不再跟著母親在夜里游蕩的,不是唐家全抽打在她身上的繩子和棍子,是有一天,她在一幫孩子的笑罵聲里奇怪地意識到,有這樣一個瘋子母親,實在是令人羞恥的。

范小暖仍然成夜成夜地在田野里游蕩,在村子里游蕩。在唐小暖最盼望她走丟、再也別回到他們家里去的那些年,她也從來沒有走丟過一回。到了早上,她就會踩著黎明發(fā)出的淡淡天光,一臉寒氣地走進他們家那兩間破敗的屋子。

10

路口的紅綠燈壞了。綿綿細雨的交織里,路口上愈發(fā)顯得擁擠不堪,一輛左轉彎的紅色車輛,頂在了一輛出租車的后門上,兩個女司機正在雨水里爭吵,如果沒有雨水在頭上澆著,她們恐怕就會撕扯到一塊了。唐小暖頂著雨水,焦慮地在馬路上穿行來穿行去,路口每條輻射出去的邊線,都被她搜遍了,也沒有看到站在路邊朝遠方張望的范小暖。

“我把我媽弄丟了?!碧菩∨谟昀锒紫聛恚o宋大志打著電話。

“把你媽弄丟了,在哪里丟的?”宋大志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洪樓廣場。大慶今天在這里參加比賽?!?/p>

“大慶是什么人?”

“就是我那天給你說的,從老家里來給我送記工本的大慶?!?/p>

“你現(xiàn)在先安靜下來,在廣場上慢慢地找找,”宋大志說,“二十分鐘后到路口等我,記住了,是朝教堂走的那個路口。”

在路口站了一會,唐小暖又回到了廣場上。雨比前面小了,廣場上觀看比賽的人好像也少了一些。她會不會又回到剛才那個地方去了?唐小暖邊想著,邊往人群里走。

那個胖胖的中年男人還在那里。唐小暖擠過去時,他正仰著臉,張著口,腦袋左右搖擺著,目光吃力地漫過前面的雨傘,往舞臺上張望著。他現(xiàn)在的動作和表情,都像極了站在路口上朝遠處張望的范小暖。唐小暖挨過去,碰了碰他的胳膊,說先生您有沒有看見我媽回來?中年男人滿臉不悅地扭過頭來,斜著眼睛看著碰他的人,認出是唐小暖后,忙把臉上的慍色收了起來,抬手抹著臉上的雨水說:“沒看見回來啊,怎么,還沒有找到?”

“沒有?!?/p>

“再仔細找找,”中年男人說,“打傘的人多,說不定就在哪兒遮住了?!?/p>

唐小暖往旁邊走著,聲音散散地對中年男子道了聲謝,覺得頭腦里完全空了。

教堂在廣場的北側,宋大志說的那個通往教堂的路口,在廣場的西南角上。唐小暖在廣場上站著,不停地踮著腳,茫然地往四處張望著。教堂哥特式的尖頂旁邊,一面被雨水打濕的紅色旗子,耀眼奪目地映照著灰蒙蒙的天空。唐小暖目光旋轉著,離開教堂的尖頂和那面紅旗,慢慢地朝通往教堂的路口走著。剛到路口,就看見宋大志的車拐了過來。

宋大志在一家賣樂器的店門口停下車,推開車門,瞅著唐小暖紅紅的眼圈說:“還嚇哭了?放心,有我在,你母親丟不了。”

“我已經(jīng)在廣場上找過好幾遍了?!碧菩∨f。

“她又不是個兩歲的孩子,會一直呆在廣場上?!?/p>

“好幾個路口我都去找了?!?/p>

“她是不是被那些動靜嚇著了?”

“被什么嚇著了?”

“廣場上的比賽?!彼未笾菊f。

在教堂后面一條狹窄骯臟的小街上,唐小暖找到了母親。已經(jīng)半夜了。范小暖在街角上一個雜貨亭子旁邊,面朝著小亭子的鐵皮墻壁,額頭抵在生銹的鐵皮上,像安靜地抵在一個人的胸膛。

“媽——”唐小暖跑上前去,拉住了范小暖在抓鐵皮的手,“媽,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我知道你藏在這里?!狈缎∨鼗剡^頭來,惶恐地抓住了唐小暖的胳膊。

“藏在哪里呀,我一天都在找你?!?/p>

“開大會呢,他們都說你不會回來了?!狈缎∨诺土寺曇簦樕蠋е矏?。

唐小暖轉過臉看著宋大志說:“聽糊涂了吧?她這是在和那個蔡鋼鐵說話呢?!?/p>

宋大志走上前去,挽住了范小暖的另一只胳膊,笑著問:“阿姨,哪里在開大會?”

“大觀園在哪里?”范小暖神色焦慮起來,望著宋大志,急切地問,“大觀園在哪里呢?”

“她要是能明白哪里在開會就好了,”唐小暖說,“想起一件事來,你知道列賓是誰嗎?”

“列賓?”

“那次我們到福利院里去,孩子們給了我一個他們做的筆筒,你還記得嗎?”

“記得。它和列賓有什么關系?”

“我回家后,拿著那個筆筒給我媽看,你猜她看見那個筆筒是什么反應?她看見它,先是朝后縮了下身子,然后又一臉恐慌地要我把它藏起來。后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有人跳樓了。我問她誰跳樓了。她說‘他畫列賓’。我問她列賓是什么。她說‘手電筒一照,他就被人抓住了’。”

“列賓?”宋大志沉默了一會,說,“她說的列賓,是不是蘇聯(lián)的畫家列賓?”

“她又不會畫畫,怎么會知道蘇聯(lián)的畫家?!?/p>

“她說的應該是那個跳樓的人。她是說那個人在偷偷臨摹列賓的畫,被人抓住了,然后跳了樓?!?/p>

“臨摹一幅畫還會被抓?”

“列賓畫得最好的,是西方的人體畫像。她一定是說,那個人在夜里偷著臨摹列賓的人體畫時,被人抓住了。”

“沒人說那個蔡鋼鐵會畫畫?。俊碧菩∨f,“再說,也沒有人說過他跳樓死了。”

“那個跳樓的人,是他的家人?!?/p>

“你現(xiàn)在相信,他們是在談戀愛了吧。不然的話,蔡鋼鐵怎么會給她說這些事?!?/p>

宋大志沉吟了一會,看著唐小暖說:“小暖,你能不能……別再找那個蔡鋼鐵了?!?/p>

“為什么不找了?”

“為什么一定要找呢?”

“我想知道……”

“很多事情都像你手里那個記工本,看上去很真實,其實,早就模糊不清,沒有意義了?!?/p>

“至少我要知道,那個蔡鋼鐵是個什么樣子的人?!?/p>

“要是……我現(xiàn)在給你說,你要找的那個蔡鋼鐵,早已經(jīng)不在了呢?”

“你認識我要找的那個蔡鋼鐵?”唐小暖笑著說,“你沒開玩笑吧?”

“記得我以前給你說過,假如我父親還活著,我一定會帶著你去見見他?!彼未笾菊f,“你要找的蔡鋼鐵,就是我父親。”

“你父親?”唐小暖說,“你哪個父親?”

“后來收養(yǎng)我的這個父親?!?/p>

“我都被你弄糊涂了?!碧菩∨е赣H停下步子,盯住宋大志看著,“你父親,他不是姓宋嗎?”

“但他還有一個真實的名字,叫蔡鋼鐵?!?/p>

“你怎么能確認我要找的人就是他?”唐小暖說,“我已經(jīng)見過兩個蔡鋼鐵了,都不是?!?/p>

“我爺爺就是在‘文革’時偷著臨摹列賓的人體畫像,被抓去批斗的。后來,因為受不了折磨,跳樓自殺了?!?/p>

“如果他是蔡鋼鐵,那他……怎么會把名字改了呢?”

“他改名字,是因為他后來成了另外一個人?!?/p>

“成了另外一個人?”唐小暖說,“怎么越來越糊涂了。”

“他病逝前,曾經(jīng)留下了一本日記?!彼未笾菊f,“日記里,他說他真實的名字是叫蔡鋼鐵,現(xiàn)在的名字是他弟弟的。他舅舅沒有孩子,他父母就把他孿生的弟弟,送給了他舅舅當兒子。他的弟弟有一次到黃河里去游泳,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那時候他在錦官城當知青,正好回城來休病假。后來,他就頂著弟弟的名字,到部隊去當了兵。蔡鋼鐵這個人,就這樣在世界上消失了?!?/p>

“他日記里,有沒有……提到范小暖的名字?”

唐小暖滿臉疑惑著,眼睛里還是放出了光彩。

“沒有,”宋大志搖搖頭,回答道,“他只是在一頁一頁的紙上畫滿了麥穗,在麥穗上空,寫了一個又一個溫暖的‘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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