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儀先生所著《我的前半生》是20世紀中國最有影響的自傳體文學作品之一。該書問世近半個世紀以來,累計印數(shù)已達200多萬冊,一直暢銷不衰。據(jù)《我的前半生》一書的簡介,這本書是愛新覺羅·溥儀的自傳。“作者從自己的家庭背景寫起,回顧了他在入宮做了皇帝、遭遇辛亥革命、滿清皇帝退位、民國成立、北洋軍閥混戰(zhàn)、出宮、客寓天津、做偽滿洲皇帝、逃亡,直至解放后接受改造,成為普通公民的全部歷史。他的寫作既是個人的歷史書寫,也由于他的特殊歷史地位,全方位地再現(xiàn)了20世紀上半期中國社會所發(fā)生的歷史變遷。在中國乃至世界歷史的冊頁上,他是從‘真龍?zhí)熳印桓脑斐蔀槠胀ü竦奈ㄒ焕?。他有著跌宕起伏的傳奇?jīng)歷和脫胎換骨的新生。因此,其作品世所矚目,暢銷不衰?!保ㄒ浴段业那鞍肷泛喗椋?/p>
有多少版本存世
如果從1951年溥儀自傳方式的悔罪書算起,到1964年《我的前半生》一書正式出版,在歷時13年的創(chuàng)作時間里,《我的前半生》在經(jīng)過多次易稿、反復修改后形成了多個版本。從我收藏的《我的前半生》版本來看,最早的是《我的前半生》油印本。
從1950年溥儀從前蘇聯(lián)被押解回國,到1959年12月被特赦,9年的時間里溥儀在一個特殊的改造環(huán)境中,勞動、學習、悔罪、交代歷史。在隸屬公安部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關押的戰(zhàn)犯,都撰寫了“我罪惡的前半生”之類的交代材料。溥儀并不擅長寫作,但有他的弟弟溥杰和一些偽滿大臣幫助他總結歷史。從1957年下半年開始,溥儀用一年多的時間完成了40多萬字的具有“悔過書”性質(zhì)的《我的前半生》初稿。這部稿子由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油印成冊,這就是最初的“油印本”。
看到油印本后不少人認為,此書如適當整理,將溥儀曲折復雜的思想轉(zhuǎn)變過程厘清,很有價值。1959年秋,根據(jù)油印本印制成大字號16開本上中下三冊,分贈給中央領導和史學界的專家學者。原公安部部長凌云在《〈我的前半生〉是怎樣問世的》這篇文章中提到:“這本書得到過毛主席、周總理的欣賞?!敝芸偫碓?960年1月26日接見溥儀時談到《我的前半生》油印本:“你的東西基本上是要與舊社會宣戰(zhàn),徹底暴露,這是不容易的事,末代皇帝肯這樣暴露不容易。沙皇、威廉的回憶錄都是吹自己,英國的威爾斯親王也是吹自己。歷史上還找不出這樣的例子,你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新紀元?!痹?0世紀60年代初,《我的前半生》獲得了出版機會。1960年1月,公安部群眾出版社把油印本印成灰色封面的鉛印本(俗稱“灰皮本”),并限政法系統(tǒng)和史學界一定范圍內(nèi)部購買。
1961年5月18日,群眾出版社在一份《關于修改溥儀的〈我的前半生〉的進行情況和今后意見的報告》中,對“灰皮本”的問題作了詳細的表述。鑒于稿子所存在的不足,群眾出版社在請示有關部門后,決定“另起爐灶”重新創(chuàng)作《我的前半生》。與溥儀磋商后,首先確定了作品的主題思想:寫出一個皇帝如何改造成為一個新人,充分反映黨的改造罪犯事業(yè)的偉大勝利;再由當時群眾出版社文藝編輯部主任李文達負責,重新收集材料,重新構思,重新撰寫成文。經(jīng)過一年的努力,1962年3月《我的前半生》一稿手稿終于完成,并印刷若干樣本送有關部門和專家們審閱。溥儀在清樣上做了大量批注。群眾出版社去年12月底出版的《我的前半生(批校本)》就是以這個一稿本為底本,收錄溥儀在一稿本清樣上的批校,公開出版的。1962年6月一稿本印成樣本后,溥儀所在單位領導、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副主任申伯純,對這部書稿評價很高,認為“基本上是成功的”,“教育意義很大,政治影響也很大”,“將來出版必然要轟動,甚至還要從香港流進臺灣去”。申伯純還對書稿的具體內(nèi)容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見。在一稿本的基礎上,1962年11月27日,申伯純和當時李文達與溥儀三易其稿,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會的另一副主任楊東莼,組織了一次由著名專家學者參加的對二稿的座談會。出席座談會的翦伯贊、侯外廬、黎澍、劉大年、李侃、邵循正、甕獨健、何幹之、楊東莼、申伯純等,對二稿本的內(nèi)容、文字、寫法發(fā)表了中肯的修改意見。老舍、郭沫若、茅盾也對二稿本從文字和寫法上提出意見。1962年12月至1963年2月之間,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遼寧政協(xié)文史辦公室、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等單位對二稿本的修改意見,相繼以信函或電話等方式到達群眾出版社。1963年3月,張治中致函申伯純,充分肯定了二稿本的成績,同時從取材、表述、結構、校訂四個方面,指出了二稿本的不足之處。在綜合各方面的意見,由李文達執(zhí)筆,對書稿進行相應修改和整理后,1963年11月,這部經(jīng)過多次修改、綜合各方面意見的《我的前半生》終于殺青。正式付印之前,再次送到溥儀手中,溥儀又作了多處的修改。
四次驚喜的發(fā)現(xiàn)
以上提到的《我的前半生》幾個版本,是我歷經(jīng)十多年,分四次從幾個書販手中收集來的。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在北京一個叫“雙龍”舊貨市場的地攤上首次得到《我的前半生》溥儀親筆修正本的上編和下編,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中國最后一個皇帝的親筆手跡,遺憾的是缺少了中編。
此次還得到溥儀親筆修改并保存下來的1963年9月2日的修訂本。
第二次,是我從購買的一位離世不久的收藏家老許舊藏的書籍雜稿中,發(fā)現(xiàn)了溥儀親筆修正本的中篇和1958年春《我的前半生》油印本的第一冊和第二冊,湊齊了《我的前半生》溥儀親筆修正本。這離我第一次的發(fā)現(xiàn)相差了8年。遺憾的是最為珍貴的《我的前半生》的母本——1958年春《我的前半生》油印本,缺少了第三冊。
一年以后,我又有了第三次發(fā)現(xiàn)。這次在北京琉璃廠老陳的店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1958年春《我的前半生》油印本第三冊和一冊被作者修改、剪貼了的1960年《我的前半生》“灰皮本”,以及溥儀為《我的前半生》親筆書寫的一冊素材資料。這次是我花費最少的一次。
第四次,是我在前兩年買回的一批呂振羽先生的舊書籍中發(fā)現(xiàn)了1959年秋根據(jù)1958年《我的前半生》油印本印制的大字號、十六開本“未定稿”形式的《我的前半生》上中下三冊。
這令我喜出望外,因為此前中國書店剛剛拍出一套同樣的版本,我舉牌到7000元都沒有競拍到。而我購買的這一批呂振羽先生舊藏書籍,總共的花費還不到那一套書的三分之一。
前前后后,經(jīng)歷了差不多十三、四年,終于湊齊了流散的《我的前半生》的幾種珍貴版本(確切說是稿本)。尤其是1958年的油印本,據(jù)說目前存世不超過三部。1959年的十六開大字本,已經(jīng)過去了50多個年頭,現(xiàn)在存世恐怕已不多,而溥儀親自修正的自存本無疑是世間僅有的“孤本”了。
批校文字的研讀
真正對“溥修本”(現(xiàn)在所說的“溥著溥校本”)做些研究,是2011年5月筆者與群眾出版社正式簽訂出版“溥修本”合同以后的事情了。我是以“批校本”的原件提供者和整理者的身份與出版社簽訂的合同。合同簽訂了,我開始了“溥修本”(按:稿本封皮所署)的整理工作。說實在話,這部珍貴的“溥修本”在敝宅存放經(jīng)年,這次才算是認真研讀。也是在這次的整理過程中,我深深地體味到溥儀先生對《我的前半生》的重視程度。
仔細閱讀溥儀在書中的批校文字,可以看出他是抱著對歷史真相的負責態(tài)度寫下的。也是因為溥儀先生有了這樣的一種態(tài)度,因而他在審讀書稿時,是逐字逐句地、反復認真地研讀。在他批校文字的字里行間,不僅有對標點、符號的改正,地點、時間、人名的更正,更有對史實訛誤的糾正。像書稿中錯把萬福麟寫成湯玉麟,把時任山東省主席韓德勤誤認為是前任山東省主席韓復榘,“濤貝勒”寫成“溥貝勒”等等,他都認真給予更改。對于有的事情書稿有牽強附會之處,溥儀會強調(diào)改正,并把自己的想法寫在書稿的空白處,如書中有一段寫溥杰因妻子常和時稱“四大公子”的兩個花花公子張學良和盧小嘉(浙江總督盧永祥之弟)到北京飯店跳舞,溥杰頗受刺激的描寫,溥儀認為描寫不準確,他寫道:
這一段似乎改一改好吧!因為我想溥杰決不會因他的妻子和張學良親近而賭氣,并且用下面例子更可說明他不會賭氣。如果他賭氣,他怎么又聽張學良的話,把自己妻子送到張學良的姨太太公館中去呢?所以我的意見可以把溥杰受刺激和賭氣改正過來。
他還要求將被稱為“四大公子的兩個花花公子”幾個字刪去。為說明溥杰與妻子離婚的原因,他又補充說:
溥杰結婚后夫婦感情沒有不好,盡管作萱和別人親近,甚至強劫我父親東西,溥杰并始終對他留戀不已,直到吉岡強迫他們離婚。
書中還有一段這樣的描寫,說的是一次戰(zhàn)犯老正與溥儀的談話(老正是民國初年在日本人支持下率領蒙古土匪實行武裝叛亂、圖謀恢復清朝的巴布扎布的兒子):
直率而不擅口才的老正,有一次對我說出了很有一定代表性的感想:我現(xiàn)在算是知道了皇帝是個什么玩意了。以前我們?nèi)胰嗽趺茨敲闯绨菽?!我從小發(fā)下誓愿,為復辟我送掉性命都干,誰知你是個又自私又虛偽的廢物!我真遺憾不能把這些告訴我母親,她簡直把你看成活菩薩似的崇拜。真可惜,她早死了!
溥儀對此段描寫很不認可,他認為應當刪去。他的看法是:
正德爾的所謂直率是不現(xiàn)實的,當時誰和他親近的就是好人,批評他一次,他是永遠忘不了的,不是背后罵,就是圖報復,如羅振邦在他評獎時曾批評他,他從此便永遠不和羅談話。他在散步時故意和別人談話,說將和我拼命,殺死我,他也可以出名。這個人欺軟怕硬,而且當我在特赦時他態(tài)度立即對我變好,他還向我要手帕當紀念品,我因忙沒有給他。他又在溥杰特赦時,向他要紀念品,說是代我給他的。當然他有時勇于揭露自己思想錯誤是好的,可是檢討盡管檢討,下次還是照樣犯。所以我說他對我的上述這些話,我認為應當不用。因為他說話的動機是不純的,是挾私怨而說的,我認為這一段可以刪去。
對于有些不合實際的內(nèi)容,溥儀更是建議改寫。如“我記得在我揭發(fā)關東軍這批戰(zhàn)犯罪行后,審判長問我:你還要說什么?”溥儀在這段話的旁邊寫上兩個大大的“注意”!并寫下說明的文字:
有一次是檢查長問我,而不是審判長問我。因為在當時審判長除在開庭時正式對證人問話外,并沒有向證人作隨時的個人的談話。這樣寫對法庭審判長問我話的記錄不符合。我想改寫為“開庭前檢察長曾問我……”
有些雖然是事實,但溥儀認為沒必要做刺激他人的事情,也提出刪掉的建議,如描寫他的七叔載濤在溥儀退位后在稱謂上的變化一段,溥儀就認為可以刪去:
這固然是事實,但是這也不是非揭露不可的事。為了團結這個老人,可能在工作上發(fā)揮些積極作用,避免不必要對他的刺激,我認為可以刪去這幾句話。
還有一章是對溥儀等戰(zhàn)犯到撫順市中心7公里的一個村莊臺山堡參觀農(nóng)業(yè)合作社時候的描寫,書中的文字是在美化溥儀,但溥儀仍建議更正:
實事求是地說,這段情況和當時情況是不符合的。當時,我是首先自我介紹向老大娘認罪的。其他人是繼我之后陸續(xù)認罪的。我想可以改正過來。
對于書中對某些人物的描繪和細節(jié)的描寫,溥儀也認真對待,該補充的補充,不確切的給予更改,如書稿說胡嗣瑗是“南書房行走”,溥儀則糾正說:胡嗣瑗不是“南書房行走”。書稿中描述羅振玉說:“羅振玉到宮里來的時候,五十出頭不多,中等個兒,戴一副金絲近視眼鏡(當我的面就摘下不戴),下巴上有一綹黃白山羊胡子,”溥儀在這句話的后面添上了:腦袋后面垂著一個白色的辮子。像這樣的添加、刪除,全書稿中有很多處。
以前曾在西方的一些資料中看到有說,我們對戰(zhàn)犯的改造是高壓,迫使他們講違心話,通過研讀這個“批校本”中溥儀的親筆修訂,可以看出我們國家對戰(zhàn)犯的改造是成功的。
上世紀60年代,溥儀這樣的身份是不可能獨自完成這樣一部影響巨大的自傳作品并得到出版的,盡管如此,溥儀并沒有因群眾出版社的參與,乃至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體而放棄對《我的前半生》創(chuàng)作的參與權。
溥儀在《我的前半生》書稿留下的近百處、數(shù)千字的增添、說明和建議刪去的文字,究竟被采納、吸收了多少呢?筆者以“溥修本”和1964年3月先后于北京和香港公開出版發(fā)行的《我的前半生》書稿清樣上溥儀親筆修改處,與1964年3月第一版的《我的前半生》進行了對照,總體上講作為《我的前半生》的創(chuàng)作主體之一的群眾出版社,還是很尊重著者溥儀的建議的,而且有很多內(nèi)容是按照溥儀的意見作了增刪或調(diào)整。
鏈接 一份難得的史料
經(jīng)過一年多的準備和整理,珍藏了近半個世紀《我的前半生(批校本)》終于與讀者見面?!段业那鞍肷ㄅ1荆肥抢^群眾出版社1964年出版的《我的前半生》、2007年出版的《我的前半生(全本)》和2011年出版的《我的前半生(灰皮本)》之后推出的具有獨特史料價值的又一個重要版本,它收錄了溥儀在書稿清樣上的百余處親筆墨跡。這些批校,既有作者對自己前半生生活的片斷回憶,又反映出作者對書稿內(nèi)容的獨特認識?!段业那鞍肷ㄅ1荆返拿媸溃辛Φ刈C明了溥儀是《我的前半生》的創(chuàng)作主體之一,為深入研究末代皇帝的內(nèi)心世界提供了更豐富且珍稀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