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朋友把他堆放貨物的屋子挪出一塊地兒,我和幾個年輕人在這里建了一個工作室。樓下房地產中介的胖子敲門,腦袋伸進來疑惑地問我們是否在做網店。很多偉大的事業(yè)都是從倉庫起家的,姑且這么想吧。
冬天,小區(qū)暖氣燒得賊熱,我們在這里做了幾次沙龍聚會,人多的時候,屋子里的貨物箱子上,甚至桌子上都坐著人。因為暖氣,也因為人氣,每個人的臉蛋都紅撲撲的。
說是人多,其實還是因為屋子太小,統(tǒng)共也就十幾個人,盡管每次活動都在微博上公開邀請,卻總是這樣一個差不多恒定的人數(shù)。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大概也可以用人類學家羅賓·鄧巴提出的“150人定律”來解釋,不管網絡世界為你展示了一個怎樣龐大的社交圈子,每個人的人際交往卻都有著容量的上線,鄧巴認為那正是村落這種居住形態(tài)的合理性,因為無論是從智力還是情感上,我們都不能承擔太多好友。而對于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來說,部落生活已經消失,巨大的城市把人撐散,擠進格子間,那社交網絡上的一片繁華如海市蜃樓一般很難落到實處,真正能夠見面的也就是那150人中的十分之一。
正因為此,有“真身”出現(xiàn)的聚會,三兩人一堆聚在一起聊天的場景會讓我覺得分外迷人。工作室一有客人到訪,我都既興奮又緊張,生怕有什么不慎會破壞這種氣氛。
張立潔來放她的新專題《天真者的像》,孤獨癥以及精神分裂,這些精神殘障者用畫筆和顏料涂抹他們的情緒,攝影師用投影儀將畫作投進現(xiàn)實生活中,然后拍下作畫者在其中的肖像。有人喜歡,認為這種拍攝方法讓人們看到了被攝對象的多重世界:外在的,內在的;有人質疑,覺得手段稍微有些形式化;還有人想知道攝影師怎樣和這些被攝對象溝通,而站在墻邊兒的那位則不動聲色地說:“我觀察到你放這組照片時候的樣子,你有糾結,你動情了?!?/p>
去年中秋節(jié),工作室來了一大幫圖片編輯,“圖什么”是這個聚會的主題,興許正是這一句“圖什么啊!”的感慨切中了圖片編輯們那幕后工作者的痛楚,一上來,大家就苦水倒了一堆,談到電腦里那沒完沒了的標注著選、再選、終選、最終選的文件夾,談到唯點擊率至上帶給圖片編輯的困惑,以及和文字工作者之間那些永遠說不盡的矛盾。那個晚上,盡是各種插科打諢,失望混雜著希望,終了,夜色里的一群人匆匆地去追趕回家的地鐵。
工作室的訪客是各種各樣身份奇特的家伙,學新聞的開始搞藝術,化學博士來給我們上了一堂人類學通識,而做人類學研究的則想著將攝影作為研究工具。有兩個年輕人搞了一個名叫《沙發(fā)人類學》的項目,通過沙發(fā)觀察北京胡同里的人際關系,藉由沙發(fā)去認識一個老城居民。他們把拍下的照片回贈給被攝對象,整個項目有著溫暖的互動,拿到照片的人樂不可支,攝影者被邀請到家里吃炸丸子,就連沙發(fā)也沒有閑著—他們想給沙發(fā)貼上二維碼,這樣,無論沙發(fā)流動到哪里,人們都可以讀到關于這張沙發(fā)上的人的故事。
最特別的訪客是街頭籃球小子吳悠,他的球隊是一支野生的隊伍,不依附任何組織,走遍各個城市,音樂、RAP、球場上的炫技,簇擁在球員身邊的是情感迸發(fā)的人潮,而隊長本人則如同一只調皮的籃球,逾越規(guī)則飛行,但只要彈到球場上,就會發(fā)出結實的砰的一聲。
請吳悠來,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但我肯定攝影和街頭籃球有無數(shù)的交集。那個晚上,所有的對話都粗糲且直接。我問吳悠,沒有固定工作會不會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他說“去工作我才會失業(yè),我的‘業(yè)’就是街頭籃球。”當人們問到父母對他這種生活方式的態(tài)度,這個馳騁街頭的自由人說自己曾被母親的一句話刺中,媽媽說:“你老了?!?/p>
談話引發(fā)了很多共鳴,人們痛苦且真誠地分享著在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中選擇自由的焦慮,這些問題根本沒有答案。就聽有人說:“在這兒看到和自己一樣的人,感到安心”。
終了,一群人還是簇擁著去趕地鐵末班車。記得有好幾次,我們走出工作室,發(fā)現(xiàn)外面不知何時開始漫天飄著鵝毛大雪,此時,年輕人開始在雪地上滑行奔跑,全然不顧可能會摔個跟頭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