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定決心在這個故事中隱去所有人的名字。包括我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下午,我在家里專心致志地折騰那臺電腦,我先把所有的文件都理了一遍,又重裝了一次系統(tǒng),刪掉了很多沒用的東西,又開始整理磁盤碎片。我做得很認(rèn)真,好像這樣做真有什么用處似的。在等待的時間里,我又洗了一大堆衣服,我分兩次、放了五大勺洗衣粉,直到把衣服洗得像尸體一樣慘白才罷手。曬衣服的時候,她敲響了門。
“哇,好久不見,你也會做家務(wù)了!”女友在門外叫。我身上系著圍裙,她身上穿了一件色彩和褶皺都很繁復(fù)的衣服。她像個第一次看見中國人的印第安那土著一樣大驚小怪。
我接過她的包,“你怎么穿得像個……”我想了想,“少數(shù)民族?”
她連拖鞋都沒換,直接沖進(jìn)了衛(wèi)生間。馬桶發(fā)出歡快的沖水聲,像長長松了一口氣。她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隔著衛(wèi)生間的門,她說:“也就出去十來天,我連回家的路都不認(rèn)識了,剛才出了地鐵站,我連續(xù)走錯了兩次,分別在第一個路口和第二個路口提前拐了彎,最后才發(fā)現(xiàn),咱家在第三個路口?!?/p>
我說:“歸心似箭,想抄近道快點回家吧?!?/p>
她出來,重新?lián)Q拖鞋,換居家的衣服。她換衣服的時候,我站在她身后,我想,要不要給她一個重逢的擁抱?
她扭動著身子,像在邀請,又像在保衛(wèi)。我最終沒插上手。
她進(jìn)了浴室,把那身少數(shù)民族服裝扔在外面。在服裝方面,她有一種天生的入鄉(xiāng)隨俗的愛好,每到一個新地方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當(dāng)?shù)厝?,所以每次從外地回來,都讓我覺得她好像本來就是那個地方的人。這一次,女友去的是她從前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
電腦的聊天系統(tǒng)已經(jīng)重裝完畢,我草草擦了地板,到菜市場買了點菜,順便抱上來一小箱啤酒。我燒了她最愛吃的清蒸鱸魚和醋溜白菜,晚飯是在溫馨、友好的氣氛中進(jìn)行的,但稱不上親密。不過十幾天,我們就多了些陌生人才有的局促,不敢拿眼睛長久地看著對方。啤酒沒喝幾聽,頭竟然有些暈。我試著找一個合適的話題。
“這次回到你原來工作的地方,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有意思的事?”
“沒什么,還是老樣子?!?/p>
“去看老朋友了嗎?他們怎么樣?”
“有幾個結(jié)婚了,還有幾個離婚了。”
“見到老呆了嗎?”
“見了,她家的房子太神了,是她老公親自設(shè)計,她公公親自施工的,歷時三年,真沒想到她竟然嫁了這么才華橫溢的一家子,太神了,所有家具都是山寨的,她公公簡直是魯班爺再世,她快被他逼瘋了。”
“那你有沒有……”
“什么?”
“沒什么?!?/p>
“你剛才想問什么?”
“我是想說,你有沒有……覺得鱸魚太淡了?是不是應(yīng)該再放點鹽?”
“沒有。”她堅定地說,“我就覺得你有點不咸不淡的,你到底想說什么?”
“這酒有點上頭?!?/p>
她不說話,猛吃幾口,扔掉筷子,拿桌上用過的一張餐巾紙抹一下嘴,說:“不說拉倒。”起身走了。
我本來也吃飽了,但又額外吃了一會兒。我不敢再碰酒。酒在我體內(nèi)翻騰,它的厲害,只有我知道。
我洗完澡出來,看到女友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她換上了她最喜歡的那套冰藍(lán)色小風(fēng)衣。這件衣服是我們剛認(rèn)識時我給她買的,那天我們在零下一度的地鐵入口處約會,她大概為了顯示身材和書卷氣,堅持只穿一件小羊毛衫,凍得瑟瑟發(fā)抖。我當(dāng)時不便抱她,就順手到對面的商店給她買了這件衣服。
我喜歡看她穿著這件冰藍(lán)色的小風(fēng)衣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感覺就像是……就像是一架兇悍的冰藍(lán)色小型轟炸機突然向我俯沖而來。
“喂,給你講個故事?!?/p>
“什么故事?”
“我剛想起來,關(guān)于一個女孩和兩個男孩的故事?!?/p>
“童話大王?”
“什么啊,是真人真事,我這次回原來工作的地方,聽別人講起的。這個女孩呢,以前和我住過同一宿舍,那時她有一個男友,后來他到外地去工作,兩個人隔得很遠(yuǎn),不過似乎也沒有分手??墒呛髞恚@個女孩又認(rèn)識了另一個男孩,鐵了心要嫁給他,并且和第一個男友斷絕了聯(lián)系,搞得滿城風(fēng)雨,可最終結(jié)局卻是……”
我聽她講。這類故事我聽得多了,我?guī)缀跻巡碌搅斯适碌慕Y(jié)局。
“你有沒有在聽啊?”女友把我的頭扭過來,“可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女孩忽然和她的第一個男友結(jié)婚了,你知道為什么?”
“因為她的第二個男友早結(jié)婚了,孩子都上初中了,她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她要過生日了,他卻去給兒子開家長會?!?/p>
“什么???又開始胡說了,第二個男友比她還小好幾歲呢。”
“那就是,直到有一天她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她失散多年的侄子?!?/p>
“去去去,真討厭,你以為這是神雕俠侶啊?!?/p>
“好吧,我猜不到,真正原因是什么?”
“真正的原因是,這個女孩有一次去外地出差,遇到了她的第一個男友,他只對她說了一句話,‘我一直在等你來’,女孩深受感動,剛好女孩出差前和第二個男友吵了一架,回去后不知什么原因又吵了一架,女孩受了些刺激,于是,她決定和第二個男友分手,回到第一個男友身旁。”
女友講完后長出了一口氣,像剛說完一個繞口令。
我打了一個酒嗝。我本以為酒勁已經(jīng)過去了,沒想到才剛開始。我上一次喝醉酒,也是這種感覺。我發(fā)誓讓這感覺永遠(yuǎn)不再來,可是,它說來就來了。
“你說,這個女孩是不是很奇怪?”她看我神情恍惚,把頭靠了過來,長發(fā)撒滿了我的胸膛。
她掀開我的領(lǐng)口,手探進(jìn)去。
我撥開她,說:“你這次回去,是不是……”
她看著我,等我說。
我努力了一會兒,最終沒有說出來。她似乎冷笑了一下,她太了解我了,在她面前我總是自投羅網(wǎng)。
她說:“你不問是吧,那我來問。”
我說:“你有什么好問的。”
她說:“你脖子上的一處紅印是怎么回事?”
我靠,這個我絕對沒想到,太有新意了。我想起初中的一次物理考試,最后一道大題,誰也沒猜到。那個瘦高個兒物理老師為此得意了一整個學(xué)期。
問題是,我看不到我的脖子,也不便立刻沖到鏡子前去核對。我吃不準(zhǔn)她是故意詐我呢,還是確有其事。我覺得我現(xiàn)在就像那種大海龜,肚皮朝上,被她放倒在海灘上,自己翻不了自己的身子了。
在有限的幾秒鐘里,我快速分析了當(dāng)前的形勢。形勢不是很妙,一般情況下,如果我的脖子上出現(xiàn)了一個紅印,那一定是她親口所為,這類似于某種專利或特權(quán),像機要部門的公章,容不得別人私刻。現(xiàn)在,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原則,我得解釋一下這個超自然現(xiàn)象。
我說:“哦……有嗎?那應(yīng)該是我那天……不小心用手弄破了?!?/p>
“你自己用手弄破的?你自己會把自己的脖子弄破?”
“蚊子咬了一下,又被我抓過。”
“現(xiàn)在才剛四月,哪來的蚊子?”
“那就是蟲子,隨便什么蟲子。”
她“嘁”了一聲。
“那還能怎么樣,難道還讓別人咬的?”我想開玩笑。
她不笑,審視著我。
“說吧,到底怎么回事?!?/p>
“我說了是我自己弄的?!?/p>
“你最好快點告訴我,誰咬的。”
“你神經(jīng)病?。≌l沒事兒咬我脖子干嘛?”
她拿手?jǐn)Q我。她上高中時練過半年排球,是二傳手,很有一把子力氣。我甩開她,我說:“你別來勁啊,我沒工夫和你互相撕咬?!?/p>
她掄起衣架子打我,我閃得快,衣架勾在我的褲腰上。我?guī)е录?,逃到了外間。
我們不再說話,各自找些事情做。期間我借著還衣架的機會進(jìn)了一趟臥室,她正靠在床上看一部電視劇。她總能隨時進(jìn)入一部電視劇,電視劇笑,她就笑,電視劇哭,她也哭。我猜不透她,不知道哪個是她,哪個是她扮演的角色。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提防著她。
我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馬桶對面原來有一面鏡子,可以觀察入廁的全過程。在最近一次更激烈的械斗中,我把它砸爛了?,F(xiàn)在,它裸露著丑陋的墻面,像剛被堵死的一個黑洞。
我看完了整整十二版《消費者日報》,它是免費派送的,過去我只用它墊桌子,仔細(xì)品讀,原來也挺好看,收獲挺大。以后再有類似的機會,我決定多看看這份報紙。
我實在困得撐不住了,才毅然回到了床上。她還在看電視,我試圖靠過去,像以前一樣。她不看我,只看電視,電視只剩下促銷廣告了,她還在看。我覺得情況不樂觀。
她說:“你滾。”
我說:“為什么……”
她說:“你滾?!?/p>
我說:“為什么是我滾?”
她停一下,突然起身穿衣服。不出意外,她下一個動作將是收拾包。果然,她拉開了柜子門。
我起身拎起桌上的臺燈,掂量一下,又換了一個茶杯,覺得都是生活必需,沒一樣能摔的。
她開始往包里塞各種東西。她塞進(jìn)去頸枕、眼罩,甚至還有一個燒烤用的手套。真可笑,深更半夜的,她塞這些干什么?她又不是去野餐。
我按住她,把她包里東西掏出來。我掏出一樣,她就放回一樣,我們來來回回倒騰了不知道多少回。
最后,她還是把包里塞滿了隨便什么東西。我和她來到門口,四只手爭奪一個門把手。
她打開,我就關(guān)上,她再打開,我再關(guān)上。真無聊,這又不是健身房,何苦要這樣呢?我很快就出了一身汗,急得,也是累得。
最后我實在沒辦法了,從鞋柜里抓了一把零錢揣兜里,出了門,把她關(guān)在門里面。
我說:“我滾。”
隔著門,我能聽到她終于消停點了。事情就是這樣,重要的不在于誰滾,而在于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滾。出于保護(hù)婦女兒童的需要,我決定由我來滾。
于是我滾了。
天黑得透徹,小區(qū)早隱去了白天的喧鬧,偶爾從幾家廚房里傳出蔬菜入鍋時清脆、火爆的聲響,不知道是誰家興致那么高,吃了晚飯還要吃夜宵。一家專為老年人剃頭的社區(qū)理發(fā)店還亮著燈,光頭師傅正準(zhǔn)備打烊,我沖進(jìn)去,直奔鏡子前。
他媽的,我的脖子干干凈凈,純潔得就像處女的脖子。
午后的地鐵車站,剛剛疏散完這一天的第三撥人潮,已漸漸顯出空曠,像一位終于結(jié)束了長跑比賽的運動員,逐漸恢復(fù)了均勻、平靜的呼吸。一列地鐵懶洋洋駛來,隨便裝上幾位乘客,又拖著疲憊的車身,松松垮垮駛向下一站。一個撿破爛的老太太蹣跚地出現(xiàn)在地鐵入口,像一場激戰(zhàn)后唯一幸存的老兵,一瘸一拐,在各個垃圾桶間翻找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
我在南站地鐵站入口處已經(jīng)站了很久。由于目睹了剛才車站上的喧嘩和擁擠,我感覺自己的眼前仍是亂轟轟的一片,像夢沒有醒透,耳朵中犀利的鳴叫聲遲遲揮之不去,好像所有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喊我的名字,用各種各樣的聲音和語調(diào),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河南的、江西的,像一屋子收音機在爭相播放,混亂又清晰,等我留神想聽清它們時,又發(fā)現(xiàn)什么聲音都沒了,整個地鐵車站都陷入寂靜中。
我喜歡地鐵車站,它們暗暗埋伏在這個龐大城市的底層,像一座座不安分的地下火山,隨時準(zhǔn)備大量吞吐那些巖漿一樣熾熱、騷動的人流,又時常在某一個時刻突然冷卻、安靜,然后居心叵測地積蓄下一次的爆發(fā)。一切都象征了這個城市盛衰無常的特性。
因此,只要有可能,我總在這里長時間滯留。如今,只有嘈雜的地方能讓我安心,至少有好幾本重要的學(xué)術(shù)著作,我都是在地鐵站里看完的。
然而,這一次當(dāng)然沒有這么簡單。
表面上看,我似乎在車站打發(fā)時間,或者正在為進(jìn)去還是出來而猶豫不決,但事實上這都是我刻意制造的假象,盡管也許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的表演,我還是常備不懈地假裝著。我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此刻我內(nèi)心的焦慮和不安。
只是,當(dāng)?shù)罔F入口處有人經(jīng)過,尤其是年輕女性經(jīng)過時,我總會投去隱蔽、精確的一瞥,我自信沒有一個人會逃過我的注視。
我在等她。
這些年來,我和女友總是生活在永不停歇的分分合合中,其間的故事,比梁朝偉和張曼玉之間的故事還復(fù)雜。我們之間每一次平淡祥和的交談,似乎都隱含了下一次爭吵的戰(zhàn)機,我很奇怪兩個人之間竟有這么多可以用來爭辯的素材,簡直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盡管每次爭吵后,我們總能以道歉和解釋的方式化解,也都以既往不咎的大度爭相表白過自己的寬容,但這絲毫不能避免下一次爭吵的發(fā)生,似乎每一次爭吵都有前所未有的理由,要留待下一次解決,每一次解決又埋下了新的戰(zhàn)機,如此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
不過,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我們畢竟相互了解,吵得久了,也摸索出一套科學(xué)有效的和解方式。我們選擇了地鐵車站——我們初次約會的地方——作為和解地點。
地鐵車站是我們牽手走到一起的標(biāo)志,每次出現(xiàn)矛盾時,我們總是想到它。我們約好了,每次吵架后,先各回各自的住處,第二天都到這里來見面,然后一起到地鐵站旁邊的茶館里,要一壺檸檬茶,促膝長談,互表誠意,握手言和。
最后由道歉方買單。也就是我了。
地鐵站的對面就是火車站。那些長途相伴的旅客們涌出火車站,隨即踏上地鐵,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從此永不相見。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站在對面的火車站出口,我望著眼前人潮洶涌的街道,仿佛面對著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找不到擺渡的船只。在異鄉(xiāng)口音的含混指引下,我繞過車站廣場,穿過一個公園,又翻過一座天橋,終于來到了對面的地鐵車站。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偶然發(fā)現(xiàn)了火車站和地鐵站之間的捷徑,原來只需要穿過一條地下通道就可以。
現(xiàn)在,我又一次站在了地鐵站的入口。沒有人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這里其實是一個風(fēng)口,這個城市東臨大海,常有海風(fēng)吹來,當(dāng)海風(fēng)長途跋涉、帶著整個城市的灰塵吹到我身邊時,已經(jīng)像一塊長久未洗的抹布,散發(fā)著一個城市特有的體味。風(fēng)吹進(jìn)我的眼睛,有一種砂紙一般粗糙的酸痛,我知道,這是我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我來回掃視著地鐵站過往的行人,眼淚從眼角滲出來。
她會不會來呢?
我看了一下手表,在指針?biāo)鶎Φ哪且豢蹋呀?jīng)停止了轉(zhuǎn)動。
撿破爛的老太太也要收工了,挽著一大袋子剛繳獲的戰(zhàn)利品從我身邊走過,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似乎對今天的收成毫不動容。我目送她慢慢走過地鐵站,等我轉(zhuǎn)過身時,地鐵入口的另一端,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一閃而過,我感覺她身上穿的冰藍(lán)色衣服熠熠生輝,像一架兇悍的小型轟炸機向我俯沖而來。
我臉上的肌肉興奮起來,大踏步向前走去。
撒哈拉茶館位于蓮花路地鐵站的附近。這是一家以沙漠命名的茶館,招牌右下角還有一行小字:地鐵站分店。但事實上,它從來就不是誰的分店,因為全世界只有這一家叫撒哈拉的茶館。我們都喜歡這個名字,不管什么時候看到它,都油然而生一種口渴的感覺,似乎真在沙漠中遇到了一家茶館。
茶館地面上鋪著細(xì)膩、松軟的黃沙,客人來了要先脫鞋,或赤腳,或換上拖鞋,再踩進(jìn)店里。沒有真駱駝,一頭等比例的假駱駝膝蓋著地,跪坐在店里面,供客人拍照。往里走,各種人造的花草樹木隔出一個個單間,像沙漠中的綠洲。這真是一個談情說愛或吵架斗嘴的好地方。
我和她選擇了靠窗的一個單間,從這里可以看到對面的地鐵站。
自從我等到她以后,她一直沒說話,默默地進(jìn)了茶館,坐在我們從前坐過的這個位置上,眨著眼睛往我身旁看,往我身后看,看得我心虛,老覺得身后有人。
我終于忍不住,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隱約可見隔壁的單間里,一對從年齡看像是父女的男女正以情侶的形式在竊竊私語。服務(wù)小姐給我們沏好檸檬茶后,我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了她。
“我猜,門口那一對松糕鞋準(zhǔn)是她的?!?/p>
她總算說話了,“多管閑事?!?/p>
“那咱們說說正事?”
“你能有什么正事?!?/p>
“我看我們就接著上一集說起吧,上一集演到你拿衣架打我,污蔑我的脖子……”
“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說什么嗎?”
我不想知道,但是我說:“我想知道?!?/p>
她說:“你很無恥?!?/p>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被她看得時間長了,我真覺得自己有點無恥。其實,任何人這樣盯著你看,最后都會把你看得很無恥。
“我想問你,”我突然抬高聲調(diào),“你脖子上的一處紅印是怎么回事?”
連倒茶的小姐都聽到了。隔壁的父女情侶也受了驚嚇,女孩拋過來一個白眼,又轉(zhuǎn)頭嬌笑:
“哇!你真的去過沙漠?。课乙埠孟肴?!”
“我?guī)闳グ !?/p>
“可我怕曬!”
女友默忍了一會兒,說:“你不是一般的無恥,你應(yīng)該好好照照鏡子?!?/p>
我說:“我這幾天一直在照鏡子。”
她說:“你知道嗎,你過去不是這樣的?!?/p>
我說:“這還用你說嗎?我又不是最近才開始照鏡子?!?/p>
她說:“你過去經(jīng)常會把我逗笑,可你現(xiàn)在脾氣特別暴躁,我覺得你好像越來越有暴力傾向了,上一次,你拿椅子猛砸浴缸時,整個樓都在晃,我快嚇?biāo)懒??!?/p>
她說:“現(xiàn)在,我剛從外面回來你就對我這樣,你不要忘了,我出差前一天晚上,我們剛剛吵過的那一架。你知道我上飛機時多傷心,空姐讓我關(guān)掉手機時我多絕望,可是你,一句話都沒有,一個短信都沒有,直到現(xiàn)在,你還在用這種方式和我說話?!?/p>
我說:“你認(rèn)為那天的事也應(yīng)該怪我?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我知道昨晚我為什么不爽了,就因為你出差前那次吵架還沒有解決,我一直憋著氣呢。”
“你至于嗎?都那么長時間了?!?/p>
“你不是也沒忘嗎?你不是也在等我向你道歉嗎?”
“你以為我真的是想要你的道歉嗎?我不過是……”她氣得說不下去了,扭臉去看窗外。
窗外,馬路對面的地鐵站又出現(xiàn)了一些生機,自動扶梯上上下下,幾個趕車的人沖上去,剛下車的人則從對面緩緩降臨,有神情憂郁的中年人,著裝鮮艷的小學(xué)生,還有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孕婦。
一切都在重復(fù)著十幾分鐘前的場景,連電梯上那三個人我都覺得好像剛剛見過,而且還會再次見到。
時間像溫吞吞的水,泡入了滯重的茶,灌進(jìn)了小嘴的壺,慢條斯理地流著。
“剛才我一直擔(dān)心你會不來……其實,每一次都是。”
“本來不想來的,后來想想還是來吧。好久沒喝這里的茶了。”
“好吧,向你道歉?!?/p>
“你有什么可道歉的?”
“我說了我向你道歉?!?/p>
“道歉又有什么用?下次還不是重犯?你以為我不了解你嗎?為什么每次都要這樣呢?”
是啊,為什么每次都是這樣呢?我也搞不明白。我和她的每一次爭吵都像一場煞有介事的大學(xué)生辯論賽,我精心準(zhǔn)備的邏輯和推理在她面前總顯得不堪一擊,我自認(rèn)為站在正義和真理的一方,可每次爭吵都是以我的失敗和道歉為結(jié)局,曾經(jīng)的咬牙切齒和信誓旦旦,最終也都順理成章變成了毫無原則的低眉順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完成了這種奇妙的轉(zhuǎn)換。
又一陣沉默,持續(xù)的時間更久了。激烈爭吵中穿插的沉默,仿佛每年清明節(jié)在烈士陵園例行的三分鐘默哀,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地跑題,表情沉痛地走神。
沙漠?那里通火車嗎?我冥思苦想。不知道她會有什么見解?
服務(wù)小姐來續(xù)了一次水,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們,似乎不是給我們灌了一壺開水,而是為我們暫時熄火的爭吵加了一升汽油。
隔壁的單間里,男人正向女孩展示一件非洲風(fēng)格的飾品,作為響應(yīng),女孩發(fā)出了我們進(jìn)茶館以來的第二次尖叫。我決定不再沉默。
“這次回去,見到他了嗎?”
“見的人多了。”
“你知道我說誰。”
我們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像高手對打前無意義的對峙,互相比賽誰的目光更兇險。最終她先把頭扭向了一邊,似乎在宣告她的不戰(zhàn)而勝。
“見到了,怎么啦?”
“那他有沒有……”
“你管得著嗎?!”她粗暴地打斷了我。
“這么說他真的說了?”
“說什么?”
“說什么你知道?!?/p>
她在發(fā)抖,“我告訴你,第一……”
她抖得快要說不下去。我覺得這不是我氣的,可能是他氣的。他怎么這么厲害,隔這么遠(yuǎn)也能把她氣成這樣,他會氣功嗎?
她說:“第一,他說什么和你沒關(guān)系;第二,我不想和你就這個愚蠢的問題再糾纏下去;第三……”
她好像突然忘了要說什么。有時候,對別人講話的時候,不能隨隨便便就提出要說三點,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你只有兩點。
她突然抬高聲音,“小姐,買單!”
服務(wù)小姐嚇了一跳,她正在一旁假裝收拾東西順便偷聽我們談話,沒有想到女友的第三點會講到她,慌里慌張地拿來了賬單。
女友掏出皮夾,麻利地付了錢,像個皮革城的女老板。在眾人敬畏的目光中,她昂首出了茶館,好像沒穿鞋就走了。有幾個人在目送她走后又轉(zhuǎn)回頭來看我,若有所思地點頭。隔壁的一對父女或情侶也對我表示了關(guān)注。
我頭暈。昨晚我又喝酒了,餐廳桌上本來有一瓶紅酒,紅得像血,我發(fā)誓再不碰那玩意兒。我把廚房里的瓶子都翻出來,翻出半瓶料酒,喝下去,效果很明顯?,F(xiàn)在,那半瓶料酒還在我體內(nèi),這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塊等待燒烤的肉,置身于撒哈拉毒辣的陽光下。
砂紙一般粗糙的酸痛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角,我低下頭,在桌前坐了一會兒,等到周圍人不再看我后,我起身追了出去。
地鐵車站在結(jié)束了短暫的慵懶和無所事事后,正著手準(zhǔn)備迎接又一次人潮的沖刷,同時也是更為激烈和持久的一次。地鐵入口處的陽光已逐步撤離,把大部分陰暗留在了里面,它不懷好意地向人群洞開著,如同一個大吸塵器,要把城市用了一天后剩下的廢品碎屑統(tǒng)統(tǒng)吸到地下。
一些早下班的人已經(jīng)在地鐵處集結(jié),自動售票機前已排起了隊。我進(jìn)來時,一輛地鐵剛剛到達(dá),每個門前都堆滿了躍躍欲試的乘客。我趕緊跑去買票,排在我前面一個矮個子男人正大幅度地對售票員打著手勢,好像要表達(dá)一個很抽象的意義,我和售票員都急得不行。好容易排到我時,那個售票員又異常穩(wěn)重起來,像打牌打到了最后幾張,票捏在手里思前慮后遲遲不肯出手,似乎存心要讓我錯過這輛車。
等我拿到票時,列車已經(jīng)響起了“嘟嘟”的警示聲,我快步跑過去,在車門就要關(guān)上的一瞬間擠了進(jìn)去。這是一個危險的動作,上個月剛夾死過一個。
稍稍喘了口氣,我開始四處找她。
這趟地鐵大概剛好遭遇了某輛到站的火車,因而載了一車興致勃勃的民工,他們大大咧咧地把各種行李擺放在過道和座椅上,迅速把車廂布置成他們臨時宿舍的樣子。衣冠楚楚的上班族們不屑一顧地站在中間的過道上,車頂懸掛下來的拉手搖搖晃晃,整整齊齊掛了一排白慘慘的臉,像在招徠顧客的肉攤。
她在前面的一節(jié)車廂里,正目不轉(zhuǎn)睛望著車窗。也許在看車窗上映出的自己吧,女人總能把一切東西都看成鏡子。
我沒有過去。要想穿過民工在過道里設(shè)置的障礙并不容易,況且,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剛剛把頭扭向另一邊,我知道她也看到了我。還是就這樣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吧。
以前和女友吵架的時候,我也曾不止一次這樣追過她。那時我們剛認(rèn)識,對待吵架,就像教徒對待宗教、科學(xué)家對待科學(xué)一樣,懷有一種最基本的虔誠和嚴(yán)密的態(tài)度。因此,我絕不容許在爭執(zhí)中存在任何懸而未決和不合邏輯的問題,總想把一切論點都澄清。有一次我們在逛商場時吵了起來,我據(jù)理力爭,大聲申辯,可時至今日,那天我自以為正確無比的觀點,現(xiàn)在早就忘得干干凈凈,我唯一記住的事,就是我招來了商場的保安。保安不跟我講邏輯,直接把我轟出去。
我學(xué)聰明了,在公共場合下,我還是若即若離尾隨在她后面比較好,我不想在街上引起圍觀。
對,保持距離,一切都等下了車再說。
地鐵從一個長長的橋洞中穿出,車窗外的黑暗一下變成了明亮的街景,仿佛一幅畫被迅速扯去了幕布。高架橋上阻塞的車輛,地下通道口逡巡的商販,還有地鐵兩旁乳白色的雕花欄桿,一切都是我久已熟悉的場景,我熟悉它們就像熟悉掛在房中多年的一幅畫一樣。
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子,我背著一個破書包,隨著人流,淤泥一般涌出車站。當(dāng)我踏進(jìn)這個城市時,我感覺自己像一只進(jìn)化未完全的海底寄生類爬蟲,在潮水和泥沙的裹挾下踉踉蹌蹌地跌在城市的灘涂上,每一步都伴隨著來自異類生物的危險。在城市的龐大和神秘面前,我甚至一度以為是時間和空間發(fā)生了巨變。
地鐵進(jìn)入了地下,像一位浮出水面換氣的潛水員,又一頭扎入水下。我再次扭頭看她,在前面一節(jié)車廂里,她已經(jīng)成功地在兩個民工中間謀到了一個座位,形成一個奇怪的三人組合,她擠在他們中間,像被人挾持,偏偏兩個民工有很多話要說,不得不越過她,她擋在中間顯得很礙事,像硬塞進(jìn)劇情的一段色情戲。他們不能調(diào)一下位置嗎?我真想過去幫他們重新組合一下。
有那么一個時刻,她好像在看我,又好像在看我身邊的掛壁式移動電視。女人總是要看電視嗎?即使在地鐵里?即使擠在兩個民工中間?
忽然,我感覺眼前的這一幕似曾相識,似乎是以前在車上追女友時經(jīng)歷過。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列車疾馳的速度打破了我對時間的正常把握,我恍忽覺得類似的情景曾經(jīng)發(fā)生過,或者將要發(fā)生,就連車廂內(nèi)悶熱的氣息、耀眼的燈光、還有身后一個女人打手機時夸張的腔調(diào),都和另一天的場景奇妙統(tǒng)一起來。
我們經(jīng)常會有這樣一種感覺:眼前的一處景致,一個迎面而來的人,或者自己一瞬間的動作、語言、思想,和過去的一幕完全重合起來,甚至還能預(yù)感它再次來臨。那一刻,時間開始交錯,空間變得重疊,周圍的世界,哪怕最細(xì)微的一個角落都嚴(yán)絲合縫地與另一個世界切合。像一尊泥像回到了最初的模具,像照片遇到了丟失已久的底片,像回聲聽到了呼喊。
有誰能保證,在我無數(shù)次乘地鐵的經(jīng)歷中,絕對沒有兩次是完全重合的?
車到站了,廣播里說:先下后上,文明乘車。但情況正相反,上車的人先涌進(jìn)來,把下車的人堵在車?yán)锩妗?吹剿嬷肆魍獍瓮龋乙矈^力擠出車門。人群包夾著我,我像一顆在泥石流中被碾碎的石子,根本沒法靠近她。列車的警鳴聲叫得人心惶惶,自動扶梯像一只原地爬行的大機械蟲子,頃刻間就馱滿了人。等我上到頂端時,她已經(jīng)出了檢票口。
在我的右側(cè),另一架自動扶梯正緩緩降下,上面站著一個神情憂郁的小學(xué)生,一個著裝鮮艷的孕婦,還有一個腆著大肚子的中年人。
我撥開人群,快步出了車站。街上夜色稀疏,一群出租車司機在路邊招攬生意,盲人歌手的歌聲從地下通道傳來,曲調(diào)舒緩,琴聲悠揚,像一部老電影的結(jié)尾。我在報亭匆忙買了份晚報,繼續(xù)向她追去。
進(jìn)入小區(qū)后,人聲被隔在后面,夜色似乎比街上更厚重了,樓房藏在巨大的陰影中,隱秘又安詳,有梔子花的淡淡香氣在空氣中彌漫。在小區(qū)的花園附近,我追上了她。
“喂,追了你一路,現(xiàn)在到家了,該說說你的第三點了吧?!?/p>
她沒有理我,繼續(xù)低頭走,看樣子也很累了,又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不是有意要問你,我只是覺得我們之間,其實從來就沒有認(rèn)真地、有效地談一談,尤其是……嗨!你跑什么!”
她突然撒腿跑起來,挎包險些從肩上脫落,高跟鞋敲出的“噠噠”聲一路傳過去。
女友有一個怪僻,一生氣就喜歡跑步,有一回我們吵得差點分手,她一個人跑步跑到使館街,和一個晚上出來鍛煉身體的老外并排跑了好幾條路,險些被拐到國外去??磥?,今晚她準(zhǔn)備重拾這個愛好。
我沖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人生的眾多無奈中,這應(yīng)該算一個。我盼她腳下打滑,或者被石頭絆倒,我好理直氣壯地把她扶起來,順便訓(xùn)她一頓??伤脚茉搅鲿?,看不出有摔倒的跡象。我想起大學(xué)時打籃球的情景,你已經(jīng)體力不支了,籃球卻滾出場外,你是離球最近的一個,你不想去撿,又不得不去撿,因為球一直在往遠(yuǎn)處滾,你拖延的時間越長,你要跑的距離就越遠(yuǎn)。我看看周圍沒人,擺出起跑的姿勢。
樹叢里殺出一個老太,一臉狐疑地看著我,手里還牽了一只臟兮兮的卷毛狗。我對牽狗的老太太一向有所顧忌,我收住了步子。為了解釋剛才的動作,我順勢把路邊一個易拉罐踢出老遠(yuǎn)。
老太太很不滿意,她和她的狗各白了我一眼。然后她慢慢走到路邊草地上,彎腰把那個易拉罐撿起來,放進(jìn)一個袋子里,走了。我有點相信我無恥了,居然欺負(fù)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太太。
女友沒有往家跑,她穿過小樹林,朝小河方向跑去。
這條小河橫穿過小區(qū),河邊狹長的甬道上布滿了無所事事的老頭老太,似乎每一個都時刻準(zhǔn)備站出來主持公道。看來,自從上次使館街事件后,她還記得我的忠告:生氣跑步的時候,盡量往中國人多的地方跑。
我斜穿過草坪,抄近路來到小河邊。河水映著光亮,似乎這一帶天黑得更遲一些。等我找到她時,她已經(jīng)擺弄起河邊的健身器,好像她從地鐵站一路急匆匆趕回來,就是為了和一幫老太太一起鍛煉身體。
“跑夠了是吧?再來活動活動上肢,一會兒熱完了身就準(zhǔn)備和我開打是吧?記著啊,下次跑步先換上運動鞋——你知道我最討厭什么嗎!”我越說越來氣,“我最討厭你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還做這種劇烈運動!想讓人拿我當(dāng)流氓抓是吧?你說話!”
她玩累了,丟開健身器,坐到旁邊的蹺蹺板上。我追上去,她就把臉扭開。我走到另一端,把蹺蹺板摁下來,把她高高撅在天上。
她屁股一坐,又降下來。我再發(fā)力,把她撅上去。平時也沒見我們這樣齊心協(xié)力鍛煉身體過,憤怒讓我們渾身是勁。
她又要往下坐。我動了邪惡的念頭:要是這時候我一松手,保準(zhǔn)把她摔哭。她太需要一場哭了,我得幫她一把。
一個老太太倒退著走過來。老太太總是這時候出現(xiàn)嗎?據(jù)說倒退著走是一種有效的鍛煉方式,也不知哪個專家發(fā)明的,反正老太太們都信。老太太退過去,露出眉眼,看到了我們。在她眼里,我們兩個人的鍛煉方式更奇特些吧,我像舂米一樣一下一下把她撅起來。
為了掩人耳目,我也坐上去,座位不大干凈,我把晚報墊上去。這樣舒服多了。
我說:“你重了?!闭f完屁股重重坐下去。
她在我上空,終于開口了,她說:“你!才!重了!”她連坐了兩下,才把我撅上去。
我輕松降下來,腳掌抓地,“你在外面吃了什么?這么瓷實?”她被我懸置在空中,下不來了。
她努力了幾下,索性不動了,高高在上,四處張望。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她像一只驕傲棲落在枝頭的鳥,鳥瞰著人類。
我用腳一彈,把自己升上去。她從高傲的鳥,變回哀怨的人。她說:“誰讓你上來的?”
“這是公共設(shè)施,誰不讓我上來?”
“有本事你就別上來,也別追我,別在公開場合和我說話?!?/p>
“我不追你行嗎?你讓我從茶館追到地鐵站,又坐地鐵一路追到家里,你還想怎么樣?”
蹺蹺板一上一下,我們的身體在此消彼長。
“你那叫追嗎?你根本就沒追,我跑丟了你都不知道。地鐵上那么多人擠我,你站在遠(yuǎn)處看著挺得意的吧?”
“我才懶得看你。”
我們好像在做愛,借著一根鐵板,在光天化日下,一下一下地做,一面絮絮叨叨嘮些家常。力量在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的地方碰撞。
“來吧,你不是要跟我認(rèn)真地、有效地談一談嗎?談吧?!?/p>
說實話,蹺蹺板真是個談判的好地方,干嘛要在談判桌上談呢,多乏味,多不直觀。
我升上去,又降下來。我在掂量對手的分量,她也是。
“說呀,怎么不說了?你不是有很多話要說,很多問題要問嗎?”
我餓了。餓讓我變得輕,變得無意義。而她在積攢憤怒,憤怒使她重。
“ ”,她叫了我的名字,連名帶姓,恕我不能引用。她上一次叫我的名字是幾年前了吧,她每一次叫我名字,都是一場排山倒海的戰(zhàn)役的第一槍。她終于宣戰(zhàn)了。她說:“你聽著,你盡管問,你問什么,我答什么,反過來,我問你什么,你也答什么,如果今晚我們還說不清楚,那么……”
她沒說下去,但足夠明白了。她需要一個導(dǎo)火索,我得幫她,我越早點燃她、引爆她,她就能越早平息下來,我們就越早得到解脫。
就是在這個時候,蹺蹺板停了,停在水平線上。我像一顆精確的秤砣,稱出她此刻的分量。或者反過來也成立。
月亮正穿過天上的最后一片云,風(fēng)吹過來,梔子花的香氣在霧靄中慢慢擴散。一只飛蟲落在我的額頭上,我摁死了它。
我決定不再沉默。
事情到此結(jié)束了。
很遺憾,我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故事可講。我的生活充滿瑣碎和平淡,像一鍋熱了又熱的稀粥,挑不出一顆完整堅硬的米粒。周圍日復(fù)一日的安定,世界大戰(zhàn)和恐怖事件遙遙無期,甚至連卷入一場兇殺案或三角戀都成了一種奢望,我的世界注定平庸。因此,我對于宏觀世界的形而上的思考,注定來自瑣屑的日常生活。
我之所以繼續(xù)講下去,純粹出于對敘述本身的完整性的尊重。
進(jìn)入小區(qū)后,人聲被隔在后面,夜色似乎比街上更厚重了,樓房藏在巨大的陰影中,隱秘又安詳,有梔子花的淡淡香氣在空氣中彌漫。在小區(qū)的花園附近,我追上了她。
“嗨,你好?!?/p>
“……你好?!?/p>
“你……是你嗎?”
“我當(dāng)然是我,問題是,你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誰,盡管我們算不上認(rèn)識?!?/p>
她停下來,看著我,“這么自信?”
“因為你和我想像中的樣子基本相符。還有,”我替她整了下衣領(lǐng),“你的衣服。”她躲了一下,但并沒躲遠(yuǎn)。
女人穿了一件冰藍(lán)色的小風(fēng)衣,盡管天色已晚,仍然在路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好吧,”她笑了,伸出手讓我握,“你好。”我握了,握得裝模作樣。
“那為什么在地鐵站不跟我說話,現(xiàn)在才跟上來?偷偷跟了我一路?”
“那倒也不是,我喜歡保持一點距離,反正我知道,你也看到我了?!?/p>
女人笑笑,沒有說話。看著她身上穿的冰藍(lán)色小風(fēng)衣,我有一種錯位的感覺,好像在微型風(fēng)景中,看到自由女神像站在布達(dá)拉宮前。
我們沿著草坪旁邊的小路,慢慢向小區(qū)深處走。路燈斷斷續(xù)續(xù)地照著腳下,她的步子很輕,步幅很小,我盡量適應(yīng)著。和一個陌生人并排行走,像殘疾人剛換了一副新拐杖,或者像教官喊錯了齊步走的口令,一時難以調(diào)整步伐。
“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很有意思?!币话闱闆r下,女人說男人很有意思,就意味著有好感。
“哦?說說看,我怎么有意思了?”
“你為什么老是拿手捏你的脖子?”
我有點失望,同時也發(fā)現(xiàn)我確實是在弄自己的脖子。我說:“是嗎?我自己也沒意識到,可能是因為和陌生人在一起不太自然吧,下意識的反應(yīng)。”
我們不知不覺來到了一片較開闊的園子,一幫老頭老太正在興致盎然地跳交誼舞,石桌上放著一臺老式錄音機,音樂聲震天響,夾雜著“嘶嘶”的轟鳴聲。他們大概在排練節(jié)目,為了迎接某個重大政治會議的召開。前面的一對顯然是教練,動作夸張,臉上始終帶著極其專業(yè)又無緣無故的笑。園子的一角是小區(qū)的公共健身場所,女人好像來了興致。
“來鍛煉身體吧,在車上站了一路,好容易找到一個座,還夾在兩個民工間,難受死了,來活動活動吧。你喜歡鍛煉嗎?看你長得這么高,有什么擅長的體育項目?”
“游泳、拳擊、體操、散打、撐桿跳……這些我全都不會。大學(xué)時參加過排球班訓(xùn)練,一周下來把胳膊打腫了,只好退班。還討厭足球?!?/p>
“哈哈,一無是處。”
“不啊,我打籃球,像喬丹一樣熱愛籃球?!?/p>
“可喬丹還會打棒球呢?!?/p>
“那就是比他還熱愛籃球,所以對其他項目都不感興趣?!?/p>
“那就來試試這個?!蔽覀儊淼揭粋€鵝卵石鋪成的健身路前。她坐下來開始脫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這種老年項目我很少參加。”我邊說邊脫,我脫得比她快,就看她脫。她的腳很小巧,像手工捏出來的。
我們穿著襪子踩上去。不行,疼。重心轉(zhuǎn)移到哪只腳,哪只腳就疼。那些不懷好意的小石頭,個個尖頭尖腦的,個個捅在我的心窩子上。
“不行不行,這幾天吃得太多,壓強大?!?/p>
“不行了吧,知道自己重了吧?!?/p>
“原來我只知道我臉皮薄,現(xiàn)在才知道,腳底板也薄?!?/p>
“呵呵,你看我,一點都不疼,腳掌還很舒服呢?!?/p>
我勉強走幾下就穿上了鞋,在旁邊石椅上坐下來,看她一圈一圈輕快地走。她的身子一會兒被樹叢擋住,一會兒又從另一側(cè)出來。我意識到她的美好,憑空就多了擔(dān)心,擔(dān)心她下一次不會從另一側(cè)出來。還好,她每次都出來。
“你是不是,”她突然發(fā)問,“經(jīng)常在路上尾隨女孩子?”
“沒有沒有,你過獎了?!?/p>
“那有過幾次?”
“加上這一次,總共也就一次?!?/p>
“為什么一定要在那個地鐵站?”
“呃……那里方便吧,你和我,都方便?!?/p>
女人低頭走了一會兒,又幽幽地開口,“那么,你為什么一定要找一個有冰藍(lán)色風(fēng)衣的女人呢?”
“你問過這個問題了?!?/p>
“是的,可你一直沒回答這個問題。”
“我喜歡這種顏色,喜歡這種顏色的衣服,穿在一個漂亮女人身上,然后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那種感覺就像是……難以言傳。”
“今年不流行這種顏色了,估計不好找吧,是不是只找到了我一個?”
“還有一個女孩說她有,但她沒興趣,說我無聊,變態(tài)。”
“呵呵,那你無聊嗎?變態(tài)嗎?”
“無聊有一點,變態(tài)還不至于吧?!?/p>
“新聞上剛播過,網(wǎng)友相會,女的被男的殺死在浴室里,三十七刀?!?/p>
“好吧,我選的時候不對,不該頂風(fēng)作案。”
“公安局通過女人身上的交通卡,查出她的出行路線和時間,又通過地鐵探頭查到和她一同出入的男人,三天就破案了。”
“真可怕。我是說,到處都有探頭,真可怕?!?/p>
“是啊,你一路尾隨我,肯定也被拍下來了?!?/p>
“那又怎么樣?我們可能會出現(xiàn)在一個畫面里,可畫面中的人太多了,我和你,相對于對方來說,都不過是一個群眾演員?!?/p>
“網(wǎng)上還有聊天記錄呢,不怕被老婆發(fā)現(xiàn)?”
“不會,回去我全刪了?!?/p>
她把襪子也脫掉了,赤腳走在健身路上,額頭已經(jīng)滲出一層細(xì)汗。看樣子她也是個運動健將,我怎么總是碰上運動健將?我不再說話,借著一處燈光,看手里的晚報。
“從前的時候,有個女孩……”她開口了。我不插話,等她說。
“她有一個男友,后來他到外地去工作,兩個人隔得很遠(yuǎn),不過似乎也沒有分手??墒呛髞?,這個女孩又認(rèn)識了另一個男孩,鐵定了心要嫁給他,并且和第一個男友斷絕了聯(lián)系,搞得滿城風(fēng)雨,可最終結(jié)局卻是……女孩忽然和她的第一個男友結(jié)婚了,你知道為什么?”
“不知道,我不怎么看電視劇。”
“這不是電視劇,這是真實的故事?!?/p>
“那為什么?”
“因為她的第二個男友早結(jié)婚了,孩子都上初中了,她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她要過生日了,他卻去給兒子開家長會?!?/p>
“嗯,還是像一部電視劇?!?/p>
“你相信嗎?”
“不知道,這個女孩是你嗎?”
她不回答,走過來穿襪子,穿鞋。她的腳真好看,真舍不得把它們穿進(jìn)鞋里。穿鞋的時候,她身體搖晃,一支手臂張起,像在保衛(wèi),又像在邀請。我聞到了她的味,就走上去,扶住她的腰。
剩下的事情順理成章。我們穿過小區(qū)里的一片小樹林,去了她家。路上她只說了一句話,“紅酒帶了嗎?”我說:“帶了,在我的包里?!蔽覜]跟她說,包里還有換洗的衣服。我們連她家的床都沒走到,我就干了她。那瓶紅酒幫了大忙。如同故事結(jié)局必然要有的殺人滅口一樣,我干掉了她。她有個怪癖,不讓我碰她的小腹,整個過程都保衛(wèi)著它,保胎一樣小心翼翼、寧死不屈。作為報復(fù),我不讓她碰我的脖子。
我離開小區(qū)的時候,月亮正穿過天上的最后一片云,風(fēng)吹過來,梔子花的香氣在霧靄中慢慢擴散。一只飛蟲落在我的額頭上,我放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