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年深秋,我隨一旅游團(tuán)來到渤海之濱一座美麗的小城——日照,夜宿一小漁村。第二天黎明前,才四點(diǎn)鐘,天還是黑漆漆的,人們都還在睡夢中時,我一個人悄悄來到了大海邊。因?yàn)槲疑钪耗阆肟刺柹?,你必須比太陽起得更早…?/p>
一
太陽剛升起時,好像一枚巨大的紅寶石從海水中漸漸浮出,非常非常紅,紅得耀眼,紅得鮮亮,仿佛不知是誰把天扎破或點(diǎn)燃了,仿佛天下所有的紅瞬間全匯聚、全凝固在這兒了,以至把自己圓圓的身子也撐大了許多。日出,真似一場紅的核爆炸,天空剎時飛滿無數(shù)紅的碎片,連我的眼睛及全身每一個細(xì)胞都給一一“輻射”了,我好像觸摸到了太陽的脈搏、聞到了太陽的呼吸……
太陽剛升起時為何如此紅?難道大海是戀人,太陽那少女的臉龐才羞得紅紅的?難道大海是酒,太陽喝得太多了、喝醉了,臉蛋才醉得紅紅的?
大海不說話,太陽不說話,此時,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大自然有解也無解,且常常在有解與無解之間。太陽只是靜靜地望著我,大海只是輕輕地呼吸著,海浪不時露出一排又一排雪白的牙齒……
它們想告訴我什么呢?
二
太陽在海面上微微跳動著。據(jù)天文學(xué)家觀察,太陽一脹一縮地脈動,每隔約5分鐘起伏振蕩一次,好像一顆跳動著的巨大心臟。其實(shí),太陽不僅是大地、藍(lán)天、地球及整個太陽系的心臟,也是每一個小小生命的心臟。
每天,我們從睡著到醒來,每個人的心臟從“躺”著到“站”起,不也是一次小小的“日出”?
自然的太陽升起了,你心中還是黑夜,能說是完美的日出么?自然的太陽與你、與他、與我、與人人心中的太陽一同升起,才是世上最完美的日出。
《維摩詰經(jīng)》曾記載這樣一段對話,有人問:“當(dāng)太陽升起時,黑暗在哪里?”答曰:“當(dāng)太陽升起時,黑暗就不見了。”
其實(shí),每個人心中都可能藏有一片或大或小的黑暗。凝望著東方,我時時拷問著自己:你那小小且無邊的心海里是否每天都有一次漂亮的日出?!
三
過去,我一直以為太陽是從漆黑的天空突然升起來的,其實(shí)不然。太陽出生時是靜悄悄的,并不聲張,它一點(diǎn)一滴地穿透夜幕,把霞光一絲一縷撒滿天空,等到把整個天空都梳洗打扮好了,才最后一個從幕后走出。
當(dāng)人們等待日出的時刻,它已經(jīng)悄悄把夜擦亮了;當(dāng)最早的一絲微小、暗淡的紅出現(xiàn)在漆黑的東方時,已經(jīng)是日出的一部分了。你在這兒覺得它是剛剛出生,可在地球那一邊它早已升起多時了……
日出,并不是始于太陽露出海面或地平線,而是在這之前,只是我們看不到罷了。唯滿天云霞看得最清楚,因?yàn)樗镜帽任覀兏?,站得越高便越早看到太陽。記得兒時我常站在家門前的石墩上看日出,可一次也沒有看到,視線總是被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物體遮擋住了?,F(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有時,你看不到日出,是因?yàn)槟阏镜锰?,是因?yàn)槟愕哪抗獗灰唤匾唤卣蹟嗔恕?/p>
我時常在想:第一縷霞光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它是編織時光的金絲線么,它是太陽金色或紅色的長長的頭發(fā)么?
別人在看日出于大海,我卻仿佛看到了偉大出于平凡、輝煌從黑暗中高高站了起來。
四
太陽遠(yuǎn)在天邊,又近在眼前;似在身外,又似在身內(nèi);伸手夠不著,又仿佛能摸到。它離我們那么遠(yuǎn),我們卻能享受到它的溫暖;而人與人之間相距那么近,卻時常感到一絲冰冷。我時時在想,為什么離得最遠(yuǎn)的仿佛就在眼前,眼前的卻仿佛那么遙遠(yuǎn)?
我們能看到那么遠(yuǎn)的太陽,是因?yàn)樘柼筇罅耍w積相當(dāng)于130萬個地球??商柲芸吹轿覀儐??它認(rèn)得我、知道我,能看到我正站在大海邊看它冉冉升起嗎?!我想,即使太陽有再大的眼睛,也肯定是看不到的,因?yàn)槲姨√×恕?/p>
然而,若對宇宙中獨(dú)一無二的一個生命來說,再微小的心臟不也是一顆太陽?!
五
不看日出,太陽照常升起;看了日出,才始覺生命原來如日出。美才能孕育美,美的土地上才能長出美的風(fēng)景,美的東西看多了就會悄悄融入你身體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你看日出很美,那是因?yàn)槟阌忻赖难劬?、美的靈魂,否則面對日出也難看到日出之美??慈粘?,其實(shí)是在體驗(yàn)心靈日出,是在看自己心中的“日出”呵!
記得有一句禪語:心即是佛,佛即是心。此時我更覺得:心即太陽,太陽即心;心里有太陽,太陽里有心;心是微型太陽,太陽是一顆巨大的心。
六
人人都愿意看日出,天天都有人在看日出,從古至今,太陽不知升起了多少次,也不知有多少人看過日出。遺憾的是,夏商周的日出、秦漢晉的日出、南北朝的日出、隋唐宋的日出、元明清的日出再絢麗我們也無法看到,今天的日出再壯觀古人也不可能看到,李白、蘇東坡的筆再神也不可能為今天的日月寫詩賦詞。
我扭頭望了望海邊那座高高的山,這山,一萬年前就靜靜地站在這里看著太陽升起,一萬年后仍將天天站在這里凝望日出,可我們呢?我忽然想到,幾百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是否也曾站在這里看過日出?幾千幾萬年后,我們的后代是否還會站在這里面對日出?
每一個生命,不也是一個微小的星體?人一代一代的出生,不也是一次又一次輝煌的“日出”?!
七
我不由想起了母親。母親生前總想看一次日出,我也曾答應(yīng)過她,等有空閑時一定帶她去海邊看一次日出,可直到母親去世我也沒能滿足她這一小小的愿望……
此時,我手舉著母親的照片,面對剛剛升起的朝陽,高聲喊著:“娘,兒帶您看日出來了,您看到了嗎?”
母親笑了,太陽笑了。不知為什么,在那一瞬間,我卻一下子淚流滿面……
我發(fā)現(xiàn),太陽也如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因?yàn)橛钪媸撬哪赣H呵!
八
太陽是有靈魂的。它完全跳出海面時,總是微微跳一下,仿佛腳踩著海水,一下子躍上了藍(lán)天。
天空是一座非常巨大、非常高的半圓形的天藍(lán)色的山,太陽每天都在努力攀登,攀上再下第二天再攀,已攀登了幾十億年還不肯停歇……
人的一生,多像太陽一天的軌跡:出生——日出,少年——朝陽,青年——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中年——如日中天,老年——夕陽,臨終——日薄西山……
生命雖然是一代又一代的重復(fù),可遺憾的是,就每一個人來說,人生的山卻無法重新攀登。
九
太陽是什么時候蘇醒的,又是怎樣升起來的?
其實(shí),太陽從不睡覺,也從不降落升起,它是相對靜止的,日出原來是地球自轉(zhuǎn)的結(jié)果,是地球不停地一圈圈轉(zhuǎn)動造成了一次次日出日落的錯覺,否則怎會有日出?我真難以想象,原來是我們自己隨整個地球的一點(diǎn)點(diǎn)轉(zhuǎn)動,更近一點(diǎn)說,是隨眼前整個大地的一點(diǎn)點(diǎn)下降,才造成了一次輝煌的日出。
一次次日出,其實(shí)是我們的生命在一點(diǎn)點(diǎn)減少、一點(diǎn)點(diǎn)燃燒,僅在約三萬個日出中就將燃盡呵!
我不能不珍惜、不擁抱每一次日出。
十
漸漸地,整個海水都被初升的朝陽映紅了,如同在海面鋪上了一條金光大道,每一滴被染紅的海水仿佛都在仰頭望著這壯麗的日出。沿著這條金光大道,不知能不能走向太陽、撲進(jìn)太陽的懷抱?!
這時,大海正在漲潮,海水忽然淹沒了我的雙腳,我急忙把腳抽回。我怕踩疼了那些正沉醉在幸福中的海水。
太陽是從海里升起的,這海水真是太幸福了,因?yàn)樗鼈儎倓倱崦?、親吻過太陽。
我真想變成一滴海水,每天去聽一聽太陽的心跳……
十一
據(jù)說,在娘胎里,胎兒的心臟是被母親的心跳起搏激活的。此時此刻,我恍惚覺得自己的心臟正在被太陽的心跳重新激活。
我深深吸了一口這浸滿朝霞的粉紅色空氣,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是紅的,連踩在沙灘上的腳印都是紅的,都被朝霞填滿,全身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副骨骼、每一塊肌肉上都溢滿了年輕的陽光。
在太陽溫柔、無形的巨手撫摸下,我的身子仿佛變得越來越輕,腳下的大地、腳下的地球也仿佛變得越來越輕,仿佛萬物與我同生、天地與我合一,仿佛我與大地及整個地球一起飛了起來,其實(shí)地球不正在以每小時10萬多公里的速度繞著太陽飛么?
一剎那間,千萬道霞光如千萬支金箭射進(jìn)我的肌膚,又如一場突降的紅雨傾入我的靈魂,那金色的液體仿佛悄悄將我的全身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我恍惚看見了自己正在燃燒的生命,更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這一瞬間仿佛重新誕生!
附記:早晨回到住處,見一同來海濱旅游的人們才起床。望著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睡眼惺忪的他們,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海邊一晨,仿佛人間十年,我似乎從一個世界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從一個自己走向了另一個自己。此行不僅使我比那些剛剛夢醒之人多獲得了一個美麗的早晨,更仿佛比他們多活了一生。因?yàn)榉鸺以f過:一日乃一生,一天也許就是永遠(yuǎn)。
(編輯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