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是從1930年開始的。
北國的秋天來得似乎更早一些,黃葉飄零,山水樹木都瘦了一圈,一個叫張乃瑩的19歲女子為了反抗包辦婚姻,毅然逃出了封建家門。意料之中,很快便遭到家族囚禁,次年10月,再度逃脫??墒切腋]有向她招手。命運也沒有垂青這個有理想有信念的女子,相反給了她最無情的嘲弄。在北國特有的嚴寒里,她著一條單褲穿一雙涼鞋流浪在哈爾濱的街頭,走投無路之時,萬般無奈之下,不得已投奔了曾經的未婚夫汪恩甲。懷著無法言說的羞恥心,東興順旅館內,他們同居了。半年后,債臺高筑,汪恩甲借口出去籌錢,扔下懷孕6個月的乃瑩人間蒸發(fā)了。
“散發(fā)著霉味的小屋里,她面容憔悴,散亂著夾有明顯白發(fā)的頭發(fā),穿了一件已經變灰的藍長衫,裙衩開裂到膝蓋,光裸著小腿和腳,拖著一雙破鞋,還挺著肚子!”這是蕭軍第一次見到的乃瑩。在最困厄最慘痛的時候,為了不被旅館老板賣到妓院,她寫信向《國際協(xié)報》求救,凄婉秀麗的文筆,打動了主編裴馨園,派記者蕭軍前去探望。得知蕭軍就是自己仰慕的作家“三郎”,乃瑩的心顫動了。而蕭軍對她,并非一見鐘情,真正拯救乃瑩的,是文學?!斑@邊樹葉綠了/那邊清溪唱著/姑娘啊——/春天到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即使是在最不堪的境遇之下,乃瑩也不忘書畫,桌上的一首配圖小詩讓這個黯淡的女子瞬間散發(fā)出最奪目的光芒,血性男兒蕭軍被打動了:“不論做多大的犧牲,我都要拯救這個有才華的女子!”
是災難,也是機遇。據(jù)《中國水文大事記》記載,1932年8月7日夜,松花江決堤,洪水泛濫哈爾濱市區(qū),陰雨連綿,連續(xù)20多天,街市可以行船。一片混亂中,在蕭軍的援助下,乃瑩逃出來了!幾周后,孩子提前出生。因無力撫養(yǎng)被迫送人,其中凄苦,小說《棄兒》為讀者提供了萬千想象。
雇了一輛破舊的馬車,帶著唯一的家當——一個舊柳條包,張乃瑩倚在蕭軍懷里,開始了流浪的夫妻生涯。在哈爾濱商市街25號,他們有了自己的家,然而日子非常艱難,冷和餓是生活的主旋律。因為冷,“披著被坐在床上,一天不離床,一夜不離床”;因為餓,“幾乎去偷人家門上掛的列巴圈”,雖然饑寒交迫,但是共同的信仰和志趣足以支撐著他們不屈不撓患難與共,感情也因此更加融洽?!拔艺驹谶^道窗口等郎華,我的肚子很餓。鐵門扇響了一下,我的神經便要震動一下”,這倚門望歸的情景曾被房東女兒取笑:“又在等你的郎華……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對!”蕭軍也一樣,乃瑩求職晚歸,他跑出去兩次找她,還撒著嬌嚷嚷:“一看到職業(yè),什么也不管就跑了,有了職業(yè),愛人也不要了!”那是精神上真正幸福的日子,除了“只有饑餓,沒有青春”,散文集《商市街》里,更多的是對往事的追懷和對這段情感的珍視。
在蕭軍的鼓勵下,乃瑩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1933年,她以“悄吟”為筆名陸續(xù)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同年10月,與蕭軍合著《跋涉》,為繼續(xù)從事文學事業(yè)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后來,為了躲避迫害,他們輾轉到了青島,旖旎的風光沒有令他們沉醉,生活的困苦也不曾打倒他們,局勢的動蕩只會讓熱情更加高漲,艱辛中,他們相偎相依,以愛情為動力,潛心創(chuàng)作。半年后,蕭軍完成了長篇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乃瑩也結束了第一部中篇小說《生死場》,憑借魯迅、胡風的高評價,年紀輕輕的張乃瑩迅速成長為極具影響力的作家蕭紅。
然而愛情,有時其堅無比,有時又不堪一擊,一個細微的矛盾如果處理不善,就可能成潰堤之蟻,讓愛情大壩在風雨侵襲下轟然倒塌。
在魯迅先生的關懷下,“二蕭”創(chuàng)作漸上正軌,感情卻不知不覺出現(xiàn)了裂痕。隨著政治環(huán)境的改變。爭吵時有發(fā)生,拳師出身的蕭軍甚至動了手,再后來,彩旗頻頻豎起,蕭紅承受著在情感上屢與別人“分一杯羹”的恥辱和痛苦。她常常失魂落魄地坐在魯迅先生家中,也曾無奈地踏上旅日之路,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孩子一樣率真的她在嘗盡煎熬之后,心徹底碎了,終于平靜地對蕭軍說:“三郎,我們分手吧。”這對六年的患難夫妻,于1938年分道揚鑣,最終橋歸橋路歸路,塵歸塵土歸土。
蕭紅一生,透明清澈,她的寫作超越了置身的時代,從不受意識形態(tài)影響,這樣的單純也讓她渴望得到異性的照拂,渴望過寧靜的日子,把寫作之路順當?shù)刈呦氯?。于是,當端木蕻良對她表現(xiàn)出明顯的愛意并提出和她結婚時,她毫不猶豫地把他當作精神上的依靠。何況端木不顧家人反對,執(zhí)意給了懷有別人孩子的她一個名分,她體會到了來自他的諒解、愛護和體貼。
可是,吝嗇的上帝并沒有賜予她想要的幸福,當愛情的陀螺停止轉動,上面的紋路便清晰可見,甚至,令人震驚。從武漢到重慶,在只有一張船票的情況下,端木不顧日軍已經逼近,扔下懷有身孕的蕭紅只身撤離了;跟著他到香港,像女傭一樣侍奉他,幫他抄稿子,承擔他做錯事的責任;炮火連天不幸染病,臨了還被他拋下。個人被歷史裹挾,所有的劣根、弱點便惡性地發(fā)作起來,從一種傷害走向另一種傷害,蕭紅忍受的“是一種無法說出的痛苦”。哀莫大于心死,無法想象,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端坐槍炮聲中用沉穩(wěn)舒緩的筆調完成《呼蘭河傳》的,或許,正是因為她已經清楚地意識到“我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
最后的44天,是駱賓基在陪著她,為報知遇之恩,這個25歲的東北青年受命于危難之時。對愛的渴望讓蕭紅再次做出感情的承諾,只可惜,她永遠沒有履行的機會了?!鞍肷M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留下這最后的吶喊,31歲的蕭紅含恨而逝。
蕭紅死后,蕭軍作悼詞日:“鄉(xiāng)心何處鵑啼血。十里山花寂寞紅。”駱賓基也把深情和熱淚凝結于《蕭紅小傳》,端木更是在幾十年里為蕭紅掃墓從不間斷,并作詩無數(shù)祭奠蕭紅,然而,蕭紅,早在生前就對愛情作出了答復:
說什么愛情
說什么受難者共同走盡患難之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夢
昨夜的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