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輝
這是一部不玩花招的金棕櫚作品:線性敘事,隱忍平和。
喬瓦尼有一個平靜而又正常的家庭,一兒一女,沒有家暴,沒有外遇,幾近完美,像一幅3D的中產宣傳畫。平衡的打破發(fā)生在一個周末,原本計劃帶兒子去晨跑的他,因為一個病人的來電改變了計劃:病人聲稱自己剛剛被診斷出了肺癌,正處于狂躁和絕望之中,急需他的幫助。于是喬瓦尼吻別妻兒,開車上路。那本是陽光和煦的一天,妻子在市場閑逛,女兒在馬路上飆車,兒子安德烈在海岸上調試潛水的設備,坦蕩的地中海暖風習習,白鳥紛飛。喬瓦尼出診歸來,卻發(fā)現(xiàn)與兒子同去潛水的朋友等待在家門口,滿面悲戚。
兒子是在海底巖洞中迷失喪命的。這死亡如此平凡,并無任何社會意義附麗,對一個家庭來說卻是整個世界的塌陷。葬禮后,焊槍與電鉆的噪音充塞于房間中,導演給予這些封棺工具細致入微的特寫,仿佛一家人的靈魂都在被不斷穿刺而滴血。長夜痛哭之后,治療過強迫癥患者、妄想癥患者與性癮癥患者的喬瓦尼,卻發(fā)現(xiàn)眼下所要治療的是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家人。
妻子鮑拉控制不住地要在兒子房間的照片上尋找訊息;女兒艾琳則靠高強度的訓練排遣苦痛,并在球場上失控、制造沖突;喬瓦尼在家中神經質地循環(huán)播放兒子喜歡的音樂片段,狂暴地亂砸一氣。更驚恐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無法集中精力,冷靜聆聽病人們的陳述了:或者心神恍惚、只字未聞,或者輕易地勾起他的亡子之痛,使他一潰千里。診所終于被迫停業(yè)。
神父在葬禮上說:“若主人能預知小偷到來,便不會被劫掠?!眴掏吣嶙卟怀龅哪葹跛弓h(huán)是“如果”——如果那天拒絕病人的請求,照常和兒子一起去晨跑,那兒子就不會去潛水,更不可能被困在其中因氧氣耗盡痛苦而死。可時光無法像《羅拉快跑》里那樣不如意便倒流,一切假設只是不舍之痛,除了哀悔交集之外別無意義。
在葬禮一個月后,一家人意外收到了一封寄給兒子的情書。那是一個在夏令營與兒子認識的女孩,名叫安妮。戀情像一間城堡中盛滿記憶的密室,轉移了親人們的注意力。安妮在信中寫道:“親愛的安德烈:我的信寫得沒有你好,我去過圖書館找了很多名人寫的情書,以為可以偷偷抄下來,可他們沒有誰像我愛你那么深,所以我仍然決定自己動筆……”起先拒絕鮑拉邀請的她,后來突然帶著朋友來訪,并帶來了安德烈曾送給她的照片。作為安德烈曾經生命中的一部分,她也帶來了愛的訊息,親人們以這種特別的方式與安德烈相遇。
那個照片上靦腆微笑的少年走了,他身后的淚眼漸趨平和。安妮及其朋友準備告別,開始他們的自助搭車游。喬瓦尼開車,全家人戀戀不舍地把他們一直送到意法邊境。略擠的車內,寥落而愜意的交談,孩子們在夜路上氣息平穩(wěn)地熟睡著,喬瓦尼仿佛感覺穿紅外套的安德烈又回到了他們身邊。待到清晨把安妮送上了大巴,一家人踱步在海邊的沙灘上。海水沉默地撫摸著岸邊,云翳中透射下來的柔光散淡地打在各懷心事的他們身上,Brian Eno那首著名的By This River裊裊升起。并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儀式將陰與陽、過去與現(xiàn)在隔絕,但一切仿佛悄然改變:跳出“如果”的糾結,坦然正視現(xiàn)實的陰晴圓缺,恐怕無論對生者還是歿者,都是最好的撫慰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