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他是一個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國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退休了。
“小時候,父親是醫(yī)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邊,他說:‘孩子,你過來,這是哪一塊骨頭?我就立刻說出名字來……”
我喜歡聽老年人說自己年幼時候的事,人到老年還不能忘的記憶,大約有點像太湖底下撈起的石頭,是洗凈塵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著一生歲月所沖積洗刷出的浪痕。
這人大概是注定要當生物學家的。
“少年時候,喜歡看顯微鏡,因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隱秘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細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趕快做出高倍數的新式顯微鏡吧,讓我看得更清楚,讓我對細枝末節(jié)了解得更透徹,這樣,我就會對生命的原質明白得更多,我的疑問就會消失……”
“后來呢?”
“后來,果然顯微鏡愈做愈好,我們能看清楚的東西,愈來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沒有成為我自己所預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顯微鏡倍數不夠,有些東西根本沒發(fā)現,所以不知道那里隱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現在,我看得愈細,知道的愈多,愈不明白了,原來在奧秘的后面還連著另一串奧秘……”
我看著他清癯消瘦的面頰和清澈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終于“認了”。半世紀以前,那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以為只要一架高倍數的顯微鏡,生命的秘密便迎刃可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為年輕嗎?而退休后,在校園的行道樹下看花開花謝的他終于低眉而笑,以近乎撒賴的口氣說:
“沒有辦法啊,高倍數的顯微鏡也沒有辦法啊。在你想盡辦法以為可以看到更多東西的時候,生命總還留下一段奧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