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峰
(清華大學 社會科學學院,北京100084)
普京自1999年12月31日成為俄羅斯代總統以來,一直是俄羅斯正式或者實際的領導者,他個人對于俄羅斯內政外交的影響力也是巨大的,這一點極有可能會持續(xù)至2018年。俄羅斯是中國的重要鄰國和全面協作戰(zhàn)略關系伙伴國,兩國在諸多涉及國際和地區(qū)安全和發(fā)展的重大事務中都有著廣泛而深入的合作。俄羅斯在對外政策領域的每一次變化,都可能對中國的國家利益和對外政策的制定產生重要影響。因此,研究普京的外交思想,分析其特點與變化趨勢,對于認識俄羅斯的對外政策是很有必要的,對于解讀中國的對外政策也是會有幫助的。
學者在研究普京外交思想時,多依靠兩類信息來源——以普京個人名義發(fā)表的有關俄羅斯對外政策的文件與文章,普京在處理與他國事務時發(fā)表的言論和實際政策調整。這兩類信息來源的可信度當然很高,但是學者往往只會提取某一時間點的單個信息作為論據,較少進行時間線性上的比較。筆者選取了普京在2003年到2008年致聯邦會議的國情咨文有關對外政策方面的表述,期望通過比較的方式來分析普京外交思想的核心理念。
表一:普京在2003-2008年間發(fā)表國情咨文中有關對外政策的主要表述[1]
從上表中可以看出,在不同的時間段內,普京交給俄羅斯對外政策的課題是各不相同的,對待特定國家或者議題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過變化。但在普京的外交藍圖中有一點始終沒有改變,就是所謂的務實,或者說實用主義的原則。
首先,普京在處理俄羅斯與他國關系時的外交實踐,是其實用主義的集中縮影。在對獨聯體政策方面,與其前任葉利欽在此問題上“甩包袱”的傾向不同,普京自上任伊始就始終將主導和鞏固與獨聯體國家關系作為其外交的“最核心方向”。這種類似于“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選擇,顯示普京對于改善俄羅斯周邊環(huán)境的迫切需求和對俄羅斯國家利益的重新排序[2]。而在處理對美政策時,普京經歷了一次自我糾錯的過程。在上任總統伊始,普京為改善國際環(huán)境采取與美妥協的政策,在諸如反導等重大問題做出讓步。但是“顏色革命”和北約東擴讓普京的希望落空,促使他轉而對美采取戰(zhàn)略反制的政策,在政治和軍事上持續(xù)對美國及其盟友施壓[3]。普京對俄歐關系的處理方式近似于對美政策的選擇,提倡“回歸歐洲”,即在政治制度、安全合作和經貿往來上與歐洲展開廣泛的合作。但是由于北約東擴的現實壓力以及西歐與東歐諸國對俄羅斯的信任度都不高,目前普京的政策也開始相應地向謹慎方向調整[4]。相較之下,普京對中國的政策傾向最為積極。這既是由于兩國的關系基礎良好,合作的難度低;也是因為加強同中國的合作符合俄羅斯試圖建立國際新秩序的客觀需要。而與葉利欽時期不同的是,普京在對華友好的過程中依然保持較強的現實主義色彩,雙方在經貿、能源合作方面仍有摩擦和分歧[5]。雖然普京對各國的政策選擇不同,獲得的效果也存在差異,但他有兩個不變的原則:一是任何對外政策都應以改善俄羅斯外部環(huán)境、促進俄羅斯自身壯大為前提;二是外交風格堅持實用主義,強調對外政策的結果導向。
其次,普京對俄羅斯國家實力與地位的評估也較其幾位前任準確很多。2000年大選前,普京在致俄選民的公開信中說:“如果俄被一再邀請?zhí)幚硇枰ㄥX很多的全球事務……那就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可能的話就等等再說?!保?]普京未必不希望俄羅斯成為“超級大國”,但他愿意承認俄羅斯現在還不是。所以,普京才會在其任內不斷強調構建多極化結果和維護國際法權威的重要性[7]。但是,普京對他所認為的觸及俄羅斯“勢力范圍”內的外交事務的態(tài)度則異常強硬,典型的例子包括歐洲導彈防御計劃、車臣問題、發(fā)生在格魯吉亞和烏克蘭的顏色革命。在這些案例中,普京不僅不會顧及他國對俄羅斯及他個人的指責,更不惜用武力或者威脅使用武力來解決一切可能對俄羅斯國家安全造成威脅的問題。
再次,普京的務實體現在經濟利益自斯大林時代后第一次成為俄羅斯外交的重要話題,外交為內政服務的理論也開始深入人心。普京曾這樣闡述俄羅斯外交的意義:“經得起考驗的外交步驟……會直接影響到國家威望的提高、經濟的增長、我國企業(yè)地位的鞏固。”[1]1-9而在普京開始第二個總統任期的2004年,他在國情咨文中再次提出:“我們應該使外交與新發(fā)展階段的目標、機遇相協調,換而言之,就是利用外交手段,對經濟發(fā)展做出實際貢獻,為實現國家重要目標服務。”正是在其主導下,俄羅斯得以在2011年底加入WTO,進而在經濟領域也躋身“正常國家”行列。
考慮到外交思想中戰(zhàn)略目標、外交理念與處理國家間關系的策略選擇三要素間的相互關系,實用主義才是普京外交思想中一以貫之的核心理念。恢復大國的戰(zhàn)略目標是在普京客觀評估俄羅斯國力后必然的選擇,而階段性目標則會根據國內外環(huán)境的變化進行調整。普京在處理國家間關系時明顯采取了謹慎的試錯方法,對美政策的轉向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普京在外交思想上傾向實用主義的做法與20世紀80年代初鄧小平對中國外交戰(zhàn)略的調整存在一定的相似之處,比較二者的異同可能是另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
下面我們分析普京外交思想的獨特性及它對俄羅斯國家發(fā)展的意義。
縱觀俄羅斯乃至蘇聯幾十年的政治進程,普京的個人經歷和權力之路都是絕對的異類。普京并非職業(yè)政治家或典型的蘇聯共產黨干部,而是一名長期駐外的克格勃特工。蘇聯解體后,普京長期在地方政府和中央內務部門任職,鮮少公開露面和參加競選活動的機會。1999年8月出任代總理之前,普京的名字幾乎默默無聞[8]。這就意味著普京在制定對外戰(zhàn)略時不需要像其他政治家那樣背負過多的歷史包袱,或者把注意力投入制造華而不實的噱頭上去。
自2000年上任總統以來,普京始終強調務實的外交原則和對國家利益(特別是經濟與安全)的高度重視,這是蘇聯時代以來幾位領導人都不曾做出的選擇。一個明顯的例子是,普京上臺后,不再強調葉利欽口中的“世界多極化”宏圖,而是轉而鞏固自己的獨聯體戰(zhàn)略后方。如果說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將政治家的主觀目的作為國家外交行為的準繩的話,那么普京做到了以客觀現實作為規(guī)劃外交戰(zhàn)略的依據。時隔半個多世紀后,俄羅斯第一次在普京的外交思想引導下找到了一條非意識形態(tài)化的、可預見的、以維護國家利益為目的的“正常國家”外交之路。
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看到,普京身上固有的俄羅斯領導人氣質——一言以蔽之,大國(甚至是帝國)情懷。在最近十年各類俄羅斯官方外交文件中,俄羅斯要恢復大國地位的提法屢見不鮮[9]。俄羅斯在伊核問題、朝核問題和敘利亞問題上頻頻與美國針鋒相對,不僅令人聯想起冷戰(zhàn)時期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對抗。另外,多年的克格勃生涯,也讓普京在外交中更相信硬實力。他多次在國情咨文中強調軍事安全的重要性,突出“核威懾”戰(zhàn)略。這種對于軍事實力的重視和在軍控問題上的強硬立場,讓我們可以依稀看到斯大林和勃列日涅夫時代的影子和普京本身職業(yè)觀念的遺存。值得注意的是,普京有關重振俄羅斯大國雄風的言論在最近幾年愈發(fā)高調,這究竟是對俄羅斯國內民意的回應還是普京認為實現戰(zhàn)略目標的時機已然成熟?目前還有待觀察。
筆者認為,普京的外交思想因其濃厚的現實主義色彩而在現代俄羅斯的對外政策史上獨樹一幟,讓俄羅斯人民看到了恢復國力的希望。在這一點上,其外交思想與在19世紀大部分時間里主導美國外交的門羅主義有異曲同工之處。而普京對大國地位的向往和對蘇聯的曖昧態(tài)度,又讓他的外交思想具備了俄羅斯領導人的共同特征[10]。這一點可以用一件小事來加以驗證。2000年底普京被記者問及在辦公室內會懸掛誰的畫像時,他回答,“普希金、彼得大帝和戴高樂”[11]。強烈的民族意識,對權力的渴望和獨立自主的行事風格,從另一角度勾勒了普京外交思想區(qū)別于其前歷任蘇聯及俄羅斯領導人外交思想的獨特性。
普京外交思想仍是一個發(fā)展中的概念,其實用主義的內在屬性決定了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俄羅斯的對外政策仍會處于不斷調整的過程中。從這個層面上說,圍繞普京外交思想這個領域,還有不少有待解決的問題。
根據俄羅斯憲法,總統在對外政策領域擁有決策權、政策執(zhí)行權和相關人事任免權等三大權力,受到國家杜馬等其他機構的制約較小。由于總統在對外政策決策權上同時具有絕對與相對優(yōu)勢,所以從葉利欽時期起俄羅斯外交就每每呈現“人格化”和不確定的特點[12]。雖然普京上臺后,其實用主義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既有的制度缺陷,但其個人意志還是會對整個決策過程產生決定性的影響[13]。
相比前兩次總統選舉的眾望所歸,普京在2012年初的總統選舉中面臨到了他政治生涯中的最大危機。盡管普京最后仍順利當選,但是國內外的各種壓力仍使得他在第三個總統任期內的前景撲朔迷離。2012年12月12日,普京發(fā)表了他在第三任總統任期內的首次國情咨文。在此國情咨文中,普京將絕大部分內容用于闡述諸如發(fā)展經濟、打擊腐敗、改善民生和文化重建等內政理念,有關對外政策的內容則被大幅縮減。在有限的篇幅中,普京重述了自己建設多極世界的外交理念,并提出了強化獨聯體的政治聯合及建立歐亞經濟聯盟的構想[14]。相較于普京在擔任總理后期的表態(tài),普京在此國情咨文所表現出的外交思想有所軟化,呈現出地區(qū)主義的傾向。
通常,在一國政府國內執(zhí)政基礎發(fā)生動搖時,政府會面臨兩種政策選項:一是在外交領域低調行事,將精力轉到內政治理上去;一是對外強硬擴張,轉移國內矛盾。普京在2012年國情咨文中的表述究竟是心意已決還是權宜之計,尚有待觀察。因此,在普京新一任的總統任期內,面對不斷增長的國內政治壓力,普京的絕對權力是否會受到動搖?其實用主義的路線能否堅持?這都是值得關注的問題。
雖然普京在上臺之初是以單槍匹馬的形象出現在俄羅斯政壇之上的,但隨著他的權力基礎的不斷穩(wěn)固,他建立在“統一俄羅斯黨”基礎上的核心團隊的規(guī)模也就不斷地壯大。
普京的執(zhí)政團隊被稱為“圣彼得堡幫”,代表人物包括梅德韋杰夫、伊萬諾夫、納雷什金等。在這個團隊內部,對于外交的理解并不盡相同。比如倡導政治改革的梅德韋杰夫就更偏向于自由主義,在他擔任總統的后期,與普京的分歧曾幾度公開化。特別是2011年3月,兩人圍繞是否授權聯合國對利比亞卡扎菲政權實施空襲,發(fā)表了相反的意見[15]。這件事充分說明,以普京為首的俄羅斯外交決策層在外交理念上遠非鐵板一塊。
隨著“圣彼得堡幫”中各政治人物的羽翼不斷豐滿,原本被壓抑在團隊內部的分歧很可能進一步表面化和公開化。特別是在面臨今后可能的權力分配時,普京個人的外交理念還能否得到完全的貫徹,其外交思想會不會對團隊內的其他聲音進行妥協,學者從現在起就應該進行“未雨綢繆”式的研究。
應該說,中俄關系在普京擔任總統期間達到了一個歷史上的新高度。但不可否認,普京實用主義的對外政策取向,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兩國之間的信任度。雙方在經貿、能源問題上的分歧,讓中俄兩國目前看來更像是一對合作總體良好的生意伙伴,而不像是風雨同舟的戰(zhàn)略盟友。
令人欣慰的是,在普京第三個總統任期內,中俄關系的發(fā)展勢頭依然良好,高層的互訪頻繁。但普京外交理念的前景存在不確定性,一些新提法——比如歐亞經濟聯盟——的實現路徑也不清楚。另外,鑒于中國目前相對嚴峻的周邊安全環(huán)境,俄羅斯是否會在一些關鍵問題上保持對中國足夠的支持,可能也需要打一個問號。因此在普京新任期內,其外交思想會給中俄關系帶來哪些新變化,作為中國學者,研究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1]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普京.普京文集(2002-2008)[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18-36,114-127;179-195,285-294,670-6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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