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明振
風很輕,從不遠處的河面上一陣陣漾過來,帶著田野特有的清香。耳中是血液急速流淌的聲音,夾雜著一些輕微的響動。細細聽才能分辨得出,那是偶爾經(jīng)過的車輛發(fā)動機的轟鳴和喇叭的嘟噥。此外,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奔了那么遠的路,從幾百里外乘火車,轉汽車,坐公交車,搭乘輪渡,然后是步行,風塵仆仆地趕回家鄉(xiāng),卻并沒有急著回家,而是來到這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獨處過的河邊,不為別的,只是害怕。電話里得知了拆遷的消息,有點失魂落魄。腦海里只閃過幾個蒼白的字眼,挖土機、塔吊、斷壁頹垣……突然想起一句話,下大雨了,不用跑,前面也是雨啊。于是定了定心,收拾好歸家的行囊,一路向北。
可是還是害怕。年少的時候和人斗嘴,你道花好月圓賞心悅目,我偏說花殘月缺別有風味;你道雕梁畫棟舒心稱意,我偏說枯枝敗瓦惹人遐思……年少輕狂,口無遮攔,不知其中味。
嘴里微微有些發(fā)苦。轉過身,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無數(shù)次奔跑過的田野。金色夕陽下,麥苗已經(jīng)很高了,從腳邊一路鋪陳到天邊,像是一塊寬闊的綠錦,田間小路則成了架構的經(jīng)緯。這種觸目皆綠的視野,并非家鄉(xiāng)獨有,卻只有家鄉(xiāng)的最親切。貼心棉襖般的感覺,讓人情不自禁地回憶童年。
也沒幾個年頭,依稀少年模樣。不顧父母的阻攔,喜歡赤著雙腳,偶爾蓬頭垢面,贏了十幾個彈珠都能開懷大笑,和伙伴斗嘴輸了都會傷心大哭,捶胸頓足?;锇殚g的關系干凈得像是白紙,喜怒哀樂卻又把這張白紙涂抹得五顏六色。春天三五成群,結伴到田野里找毛毛芋吃。想得到可口的吃食是必須有眼光的,你看準了,胖一點瘦一點沒關系,顏色一定要嫩綠的,觸手感覺像是摸著初生小鴨子的絨毛,那樣的毛毛芋才鮮嫩多汁,人口甘爽,包你回味無窮。春光如此漫長,光采毛毛芋是不夠打發(fā)時間的,一般還要到河邊的小樹林里去掏小鳥。這是爬樹健將大展身手的時候。姿勢美丑暫且不論,身形都是很靈活的。有的雙腿夾住樹干雙手交互往上攀爬,有的雙手勒住樹干雙腳一路走上去,不一會兒就攀到了鳥窩旁。輕伸手臂,取下小鳥,小心裝在兜里,路滑下,然后就等著一群不會爬樹的孩子過去百般討要,這時候少不了被大肆奉承一把。而抓到小鳥的必定驕傲而且慷慨,想得到小鳥的一定不會空手而歸。喂小鳥用的是蟲子。找那種半人高的小桑樹,有葉子像煙卷一樣卷起來的,摘下來,打開,里面一定有一只尚在安睡的小蟲。等到小鳥長大,羽翼豐滿,也不用知會一聲,一頓足,展翅高飛去也。
最最讓人回味的還是月光下的游戲。沒有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鄉(xiāng)間,晚間無比寂靜。夏日七八點天才黑,月亮一露臉兒,吃過飯洗過澡的小孩子們就出來做游戲了。月光像是冰過一般,惹得肌膚生涼。也不用找什么地方,曬糧食的場上就是小伙伴們的游樂場。有時會玩一些小游戲,比如比賽唱童謠:麻野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兒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溝里喂老狼,把媳婦兒背到炕頭上;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還有太多太多的童謠已經(jīng)在記憶的河流里模糊成了幾片小小浪花。那時候我們還會自己做燈籠。找一個礦泉水瓶,齊胸割下瓶口那一塊,倒插進瓶身,找一根蠟燭塞進瓶嘴,在瓶身上鉆幾個小孔,用幾股繩子穿起來,合成一股,拿一根稱手的小樹枝一牽,點燃蠟燭,一只簡易小燈籠就做好啦。月光下提著燈籠做游戲尤其有趣。
“回來啦”,是熟悉的鄉(xiāng)音?;貞洺闪藬嗑€的風箏,思緒被生生拉扯回來,原來已經(jīng)到了村子。夜,淡淡月光下,不見有小孩子玩耍,也聽不見雞鳴犬吠,竟是一片死寂。加快了腳步,再走幾步,只看到,到處都是殘磚斷瓦。一堆堆的,像是一座座墳。不遠處停著幾輛挖掘機,冷峻地站著,鉤子長長伸出來,像是在勾魂。
早就知道家里已經(jīng)被拆了,可是,親眼見到這場景,還是會覺得不堪入目,無比地心痛。
我知道,就在挖掘機轟隆隆的行進聲中,有些東西,再也留不住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將再也找不到一樣東西來驗證。月光下的游戲將不再有孩子喜歡,那么美的童謠將不再有人傳唱,彩色彈珠,親手捏的泥人,將不再成為孩子們童年里的意象?;貞洉l(fā)黃,褪去,等到我們風燭殘年,也許我們會懷疑,那么美好的東西,真的是存在過的嗎?
腳邊就是一堆瓦礫,輕輕蹲下,我撫摸著那鋒銳的邊緣,一聲輕嘆在耳邊響起,不知是誰的。也許,會有幾個人像我一樣,覺得這不是瓦礫,而是碎掉的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