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安
文壇歷來以 “長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蘇洵《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等語形容韓愈散文,可見其文章博大氣盛,故世人讀韓文多關注其長篇。其實,韓文短制同樣不失氣盛言宜的風貌,那種海天之氣在短短的文字間鼓蕩,讀者會生出一種感覺,只要字里行間透出些微罅隙,一股雄邁之氣便將一沖而出。這股雄健之氣,在韓愈早年文章中多源于青年的熱望,《馬說》便是典型的一例。
“馬說”這題目是后人加的,原題“雜說”,一共四篇短文:其一說龍與云,以龍喻圣君,以云喻賢臣,龍云相靈,君臣遇合;其二說醫(yī)理與治國,治天下要善抓綱紀;其三題崔山君傳,說人之貌與心,觀其貌,不如論其心與行;其四即為《馬說》。這四篇文章編在《昌黎先生集》第十一卷,但寫作時間不詳,審其文意,有論者認為《馬說》大約作于韓愈28—33歲時(林為挺《滿腔郁勃,慷慨悲歌——〈馬說〉情感淺析》)。韓愈25歲高中進士,那一榜人才濟濟,被譽為“龍虎榜”,此后三次試博學鴻詞科,皆落選,29歲入董晉幕府,正式踏入仕途。31歲為觀察推官,34歲任命為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36歲為監(jiān)察御史。此后雖有沉浮,但總體說來宦海還是風順無礙的:54歲,兵部侍郎;56歲,京兆尹、御史大夫、吏部侍郎;直到57歲病死,死后獲追贈“禮部尚書”,謚曰“文”,終以顯達榮耀人生謝幕。因此我們以為這一組《雜說》應是他青年時期的作品。
青年總有一種理直氣壯的自信?!笆烙胁畼?,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劈空而來,其自信力銳不可當!這兩句話如對滄海大聲倡言,似立峰巔俯首朗語。千里馬、伯樂故事見《戰(zhàn)國策·楚策四》,伯樂,相馬人也。千里馬因為伯樂而被發(fā)現(xiàn),被發(fā)現(xiàn)才有(獲得)“千里”之稱,年輕人總以為自己就是那千里馬,未有“千里”之稱實在是因為伯樂不常有!一句之中前后兩嘆,一嘆千里馬駒等待伯樂出現(xiàn)才能顯世,二嘆常有的千里馬等不來伯樂的慧眼,因為伯樂不常有!兩嘆之中,“有無”這一對矛盾便凸顯而出。有伯樂,有千里馬,似乎是否千里馬不用考慮,不需強調(diào);千里馬不存在“有無”的問題,伯樂才有“有無”的問題;似乎若無千里馬,則必無伯樂。這沒有矛盾,矛盾在于:千里馬常有伯樂常無。青年總以為自己本就是千里馬,當然,不能顯出“太絕對”的樣子來,韓愈為把話說穩(wěn),“有”字前置一“?!弊?,這是全文的轉(zhuǎn)折!常有的千里馬常不被發(fā)現(xiàn)因為不常有伯樂。悲劇性的無奈,盡在這兩句話中!
若千里馬不常有伯樂常有,無奈的悲劇不會發(fā)生,即便伯樂有些悲劇性的感傷,最多也就是一種閑愁。若伯樂不常有千里馬也不常有,則更是不會發(fā)生悲劇的了,因為循著韓愈的思路,這話的實質(zhì)是:沒有伯樂也沒有千里馬,這是個庸庸碌碌的世界,庸庸碌碌的世界只有喜劇沒有悲劇。然而,自從有了千里馬的世界開始便有了悲劇, “名馬”多為悲劇的主角,也只有“名馬”才能成為悲劇的主角!若是駑馬或普通馬,相繼死于槽櫪,雖為悲劇可并不慘烈;即便一群普通馬齊齊亡死于槽櫪,雖足悲泣,然不足以心碎;而千里馬死于槽櫪不亡于疆場,千里馬不與強悍的敵手搏擊而受辱于奴隸人,觀者動容,肝膽必為之崩裂,心腸必為之撕碎!作者于此三嘆,若一嘆中有熱望,二嘆中則“一天歡喜,都凄然化為冰冷”(林紓),三嘆就跌入死靜無聲,“幾無余地可以轉(zhuǎn)旋矣”。行文至此,一篇基調(diào)已定。
人,尤其是自視為英雄的人,其悲劇在內(nèi)心的熱望與冰冷的世界撕裂靈魂時啟幕,在熱望燃盡、心已冰涼或被那冷酷的世界揉碎時落幕,而其間的劇情始終貫穿著一聲接著一聲的嘆息。
全文中最沉重的嘆息是: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粟之于馬猶飯之于人,英雄不怕流血但會餓慌心神?!耙皇郴虮M粟一石”,這對于常馬來說極其危險,因為普通馬盡一石粟若飲水則必撐破肚皮,粟在肚中經(jīng)水膨脹,常馬必死。食馬者以常馬食量供食常馬,常馬飽,得常力;以常馬食量供食千里馬,千里馬因為饑餓,即便顯現(xiàn)常馬一樣的力量也不可能,哪里能夠日行千里呢?有千里馬,無千里馬之粟量而食,千里馬亦無矣!此為四嘆。
此一嘆息中一對關系發(fā)生變化了,不是千里馬與伯樂,而是千里馬與食馬者。千里馬顯出千里之力與美,即便不是伯樂也會發(fā)現(xiàn)這是千里馬也。食馬者不是伯樂,所以千里馬在食馬者的世界里就已經(jīng)被“無千里馬”了。這一嘆與伯樂無關,但我們似乎也聽到了伯樂的嘆息,試想,伯樂即便站在 “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的“千里馬”面前,能看出那是一匹千里馬嗎?“相”出了這就是一匹千里馬,但是因為長期不能與常馬等,而無法恢復其千里之能,伯樂的感受又會是如何呢?其痛苦與不能與常馬等的千里馬有區(qū)別嗎?這一聲嘆息,從場外自伯樂口中沉重傳來,奴隸人是不能讓千里馬馳騁,英雄猶如困獸,伯樂的嘆息惋惜中尚有一絲興奮與期待;食馬者不讓千里馬飽食,饑餓猶如酷刑羸弱了英雄硬漢,“一錢(此處錢比喻基本的物質(zhì)條件)逼死英雄漢”,語俗理正,伯樂的嘆息痛惜中透出悲憤與激慨,因為伯樂不在現(xiàn)場,所以文中嘆息也就隱藏了憤激,這大概就是韓愈一貫主張的“氣盛言宜”吧。
這四聲嘆息中,“千里”二字“凡七唱,感慨悲惋”,無奈、悲涼的情緒在奴隸人、食馬者的畫面中來回激蕩,王若虛云:“退之平生以貧而號于人,嘆一飽之不足者屢矣,豈其有激而云耶?”千里馬固然“非徒善食而后能”,但若以“不飽食”而要“千里之能”,則是否認了物質(zhì)的決定性,尤其否認了基礎物質(zhì)對人的決定性對于非常人物來說同樣適用的判斷。人在基本物質(zhì)滿足之后才能活在精神里,維系了正常存活狀態(tài)的人才有精神世界,非常人的物質(zhì)要求遠高于常人,非常人的超常物質(zhì)需求滿足之后才有非常人的精神世界。
非常人的精神世界常不與常人同。策以其道,執(zhí)轡御之,馬能得其意,與御者由外而內(nèi)地對話;食盡其材,由馬腹定食量,取粟滿足馬的需求,馬能與御者由內(nèi)而外地對話?!傍Q之”“而能通其意”,這是內(nèi)外雙向呼應的對話:御者鳴,馬知其意;馬鳴,御者知其意??上У氖浅H瞬荒茏哌M非常人的精神世界,千里馬的悲劇便不可避免了?!柏M當世無騏驥兮,誠莫之能善御;見執(zhí)轡者非其人兮,故跔跳而遠去?!保ㄋ斡瘛毒呸q》)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悲劇,每一個歷史階段總有不同的主角在重演著,看客很多,主角不多,所以也就沒人來阻止這樣的悲劇?!疤煜聼o馬”是悲劇落幕時的定格,執(zhí)策者高高在上,“臨”,一字便將執(zhí)策者的傲慢無知寫盡!
千里馬的悲劇慢慢落幕,大幕緩緩,天地昏暗了。“嗚呼”,最后一聲嘆息!大幕即將合攏來,自場外傳來的也許是伯樂的聲音,也許不是:“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是真的沒有千里馬呢,還是真的不懂千里馬呢?這一聲嘆息蕩氣回腸,無奈而雄渾的悲涼慢慢被拉長,大幕似乎永遠拉不攏了!當然也有的人還能聽出打作者內(nèi)心激射出的悲憤來:“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是真的沒有千里馬嗎?是真的不知道千里馬??!這一聲慨嘆,響徹穹宇,是千余年途窮英雄們的合唱借青年韓愈之口發(fā)而成文。
其實《雜說》四篇均是這樣的失路豪杰的熱望與無奈?!褒堄餮跃豢梢詾槌?,醫(yī)喻言治不可以恃安,鶴喻言人不可以貌取,馬喻言世俗未嘗無逸俗之賢?!保S震《黃氏日抄》)青年的韓愈即以世俗中之逸俗之賢自任,故常有“不平”之氣,于是“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但又“不悖于教化”。所以這短短一百五十字,下語堅定,氣盈情烈,但行文卻也能宜暢含蓄,可謂“寥寥短章,寫盡庸耳俗目”,“詠嘆含蓄,正意到底不露”(沈德潛)。一篇之中熱望始終未息,不見“《獲麟》之詞悲”,因為“言外尚有希求”。所以讀來便覺得《馬說》文字間,青年韓愈的沉痛大于憤激,憂傷多于沉痛,慨嘆無奈勝于憂傷。
責編:袁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