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個謎一樣的女子。她被另一個人深情地稱作:民國世界里的臨水照花人。
一
七八十年前的大上海,像一個絕望的孩子,在震天的炮火聲中成了與母體斷臍的孤島。曾經(jīng)多少人,用近半個世紀的繁華構筑的革新之夢,像海市蜃樓一般轟然倒塌。
大封鎖開始了,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座空城,在慵懶的陽光下打著疲倦的盹兒,大把的口涎肆意地浸染著煙云游弋的天空。這樣的白天太安靜,以至于習慣了喧囂的人們總覺得應該發(fā)生點什么故事。于是,在這樣闊大而離亂的時空背景之中,明晃晃地走來了一女子,開始了她在文字的流麗中虛擬了百轉(zhuǎn)千回的愛之演繹,她就是張愛玲。
四十年代的張愛玲,憑借著無可比肩的才情與氣度在上海文壇綻放出奪目光彩,一時風光無兩。正是這個時候,敏感而細膩的張愛玲以大封鎖為底邊,用極富才華的筆調(diào)創(chuàng)作了小說《封鎖》,正是因為這篇小說,一個另她終生都無法釋懷的人開始走進她的生命里,他叫胡蘭成。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于千萬人中,于千萬年之中,在時間的無涯荒草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
此時,素有“江南才子”之稱的胡蘭成因為在汪偽政府的內(nèi)部傾軋中受到排擠,而賦閑于南京的居室之中。無意間,他從好友蘇青寄來的《天地》月刊中,看到了一個叫張愛玲的女作者寫的小說:《封鎖》。冥冥中,仿佛一切都已經(jīng)寫好。
才華橫溢的胡蘭成旋即被小說那凝練而深刻的筆法所吸引,細讀之后,又與作者那敏銳的世事洞察力產(chǎn)生強烈共鳴。當他再次從《天地》月刊上看到氣質(zhì)脫俗、奇裝眩人的張愛玲的照片時,他再也無法按捺住自己內(nèi)心的驚奇與傾慕了,他像著了魔一樣找來她所有的作品,一遍遍地品讀,他不得不承認,他已經(jīng)醉了。
兩年后,重新復出的胡蘭成急匆匆地趕到上海,但不是回到自己妻室的家中,而是四處尋訪張的住址,他一定要親自證實心中那個潛藏已久的瑰麗幻想。
胡蘭成的心思沒有白費,他很快便打聽到了一向不喜社交、喜歡居家處室的張愛玲的隱蔽住所。第二天,迫不及待的胡蘭成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欣欣然走到了張愛玲的門前,他要一睹這位似乎有著無盡魔力的奇女子的風姿。
不知是因為矜持,還是天性使然,張愛玲并沒有讓眼前的這位傾慕者走進自己的客廳,盡管她自己早已在報章字墨的冷峻與犀利之中見識到了這位才子的才華,也曾暗地里為了身陷囹圄的他四處求人幫忙。
讓胡蘭成感到安慰的是,張愛玲收下了他寫有住址和電話的便條,也許他不曾想到,這張小小的便條在日后將會帶來怎樣的情緣糾葛。
果然,翌日中午,23歲的張愛玲走過寬闊的馬路、穿過逼仄的弄堂,帶著一絲好奇走進了胡蘭成的客廳里,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張愛玲大約已經(jīng)明白,這也許就是她今生所逃不掉的劫。但眼前的這個38歲的、極富社會閱歷和情感閱歷的男子,帶給她內(nèi)心的沖擊力卻是她所無法抵抗的。他將一個極為生動的世界像卷軸一樣在她的眼前鋪陳開來。與她而言,那是年紀輕輕卻罹遭戰(zhàn)禍的她所不曾見識的,卻也是渴望欣賞的,就像她8歲那年嘗試創(chuàng)作的那部烏托邦式的小說一樣,純凈而美好。
二
張愛玲說:“一個好的知己,就像一面鏡子,照出我們天性中最美的部分來。”很顯然,眼前的這個口若懸河、侃侃而談的男子早已被她當做知己了,與他在一起,她是歡愉的,就像古老的箴言那樣:女為悅己者容。但胡蘭成又何嘗不是呢?戰(zhàn)亂之中的邂逅本就只是因緣際會,已屬十分不易,何況還是能夠惺惺相惜的兩個人呢?
胡蘭成對張愛玲的作品總是能夠做出超乎尋常的精彩解讀,但又絕不是屈身逢迎、牽強附和。而張愛玲很多的關于人情世事的獨到見地與文藝上的放恣才華同樣令胡蘭成擊節(jié)叫好,為之嘆服。
這像極了一個俗套的故事情節(jié),但是對于嘗盡俗世煙火的我們來說,又有誰能真正免俗呢?有多少人愿意放棄浮名虛利,為做一對平凡小夫妻而不得,何況他們都早已懂得人生短苦,好夢難留,而韶光繁華,轉(zhuǎn)瞬即逝。
但張愛玲就是張愛玲,是一個無意于旁人流短蜚長的女子,而誰讓眼前的這個情緒別致、赤子之心的男子又是極懂女兒心的呢?她說:“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她也懂得:愛是光,被愛是熱。所以她愿意,愿意讓這樣一個人走進自己、照亮自己。
在胡的客廳里,一向執(zhí)拗的張愛玲常常像一個安靜的小女孩兒,靜靜地聽著眼前這位男子的滔滔不絕,無論是他縱橫捭闔的政論,還是他說古論今的高談,甚至是生活中的碎碎小事,她都愿意聽。因為她知道:戀愛著的男人向來是喜歡說,戀愛著的女人向來喜歡聽,女人們下意識地知道,一個男人在徹底讀懂一個女人之后,是不會愛她的。
戀愛?對,她戀上了。義無返顧地,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閃躲與忸怩,他們是坦誠的,他們只想要屬于自己的,哪怕是凡夫俗子的生活,僅此而已。
三
一次,胡蘭成無意間提起了張愛玲在《天地》月刊上的照片,掩不住的絕代芳華。
第二天,張愛玲便特意地找到了那張照片,在背后題了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p>
這就是她愛的傾吐,她接受了,她愛了。她愿意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低到塵埃里。
她平常很少過問他在政治上的得與失,他說了,她便聽著。他不講,她便自顧自地告訴他哪家的咖啡好喝,哪里的布料實惠而好看,哪怕是一碗清湯、一杯濃茶。她也像所有凡俗女子一樣,依戀著那些簡單到瑣碎的真實生活。
他帶著她去霞飛路的電影院里看電影,和她并肩走在赫德路口的大道上,和她一起讀《詩經(jīng)》,講紅樓。在她像孩子一樣貪吃的時候,輕輕地彈著她的額頭。在她新的服裝設計出來以后,他總是第一個像品讀一件作品一樣欣賞著她的儀容……
有些情感,經(jīng)生活的鏡片放大之后,便會變得不可收拾起來。1944年,當一切的情緒就位之后,他們結婚了,那時,他們執(zhí)著地相信,有些幸福,會綿延到地久天長。盡管,作為“御用文人”的他,因拋家棄室早已變得聲名狼藉,但是她不在乎,在她心里,他還是那個與她惺惺相惜的人。
因為時局不穩(wěn),這個還算有考慮的男子為了不至于將來連累到她,只以一紙婚書為定,其文如下:
胡蘭成與張愛玲緣定終身,結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沒有任何儀式,沒有親友祝福,她便這樣決絕地將自己交付于他,只因為他為她撰寫了八個字: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多么赤誠的承諾,在這一刻,他不求聞達、不求顯赫,只是想單純地給旁邊這個女子一份安穩(wěn),像古老的誓言那樣,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婚后,盡管他們所祈求的安穩(wěn)并未完全達到,但他愈發(fā)地體會到她天性中的純真與可愛了,而她似乎也愈發(fā)變得離不開他了,她甚至無不憐惜地說:“你這個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來,像個香袋袋,密密的針線縫好了,放在衣箱里藏起來??梢姡麄兪切腋V?,盡管這幸福在兵荒馬亂的時世中顯得很是奢侈。
四
有些愛,注定是要用來辜負的;
有些人,注定是要用來傷害的。
亂世中的“緣”本來就顯得蒼白無力,何況它還是附著在胡蘭成這樣一個出身微寒、對政治權利打心底里表現(xiàn)的極為熱情的人身上呢?而張愛玲,偏又是對政治表現(xiàn)得極為冷淡的人,所以連同胡蘭成不斷地制造的風流韻事,她也忍痛原諒了。不是她不在乎,恰恰是因為太在乎反而不愿說破,試問,世間又有哪個女子愿意輕易地撕碎那些自己苦心筑造的、柔情繾綣的夢呢?
只是他們都太自信了,自信那些曾經(jīng)的信誓旦旦真的能讓愛堅如磐石。但是令她所始料未及的是,當外界的種種誘惑像海浪侵蝕沙灘一樣不斷地撞擊著他時,他再次“淪陷”了。
1944年11月,汪精衛(wèi)的死亡使胡蘭成苦心經(jīng)營的政治藍圖化為泡影。他來到了武漢,夢想著做最后的一搏。在這里,他遇到了年僅17歲的女護士周訓德,并與之廝混了好長時間?;氐缴虾:?,在敏感的張愛玲的追問下,胡蘭成把這件事情講了出來??墒沁€沒有等張愛玲問他要一個結果,武漢便收復了。胡蘭成的春秋大夢再次破滅,無路可走的他落荒而逃,成為了政府的通緝要犯,開始了他后半生持續(xù)至終的流亡生涯。
可是,令人吃驚的是,頹唐的境遇仍難掩其風流本性。流亡于杭州的胡蘭成又與一個斯姓大戶人家的姨太太范秀美,私奔到溫州同居,過起了極為隱秘的生活。
也許是老天憐惜張愛玲的遭遇,張愛玲終于千辛萬苦地找到了胡蘭成的住址,她立馬從上海千里迢迢地趕到了溫州,并且看到了胡蘭成本人。在那個極為敏感的動蕩時期,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當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胡蘭成眼里盡是閃躲與敷衍。他,不,應該是他們,待她如賓客。要知道即使是貧賤夫妻之間的打罵也是愛,但是她沒有。盡管隱憂、罅隙都被埋藏得很深,但那些惱人的情緒還是會不時地跳出來,刺傷她那原本就傷痕累累的心。
在溫州,張愛玲和他們一起呆了近一個月。這一個月里,過往的種種場景不斷地涌入腦海,疊加,淡化,消失,又疊加……
這一個月里,這位孤傲清絕、在她的文字王國里光芒萬丈的女子,在嘗盡了令人窒息的尷尬氣氛之后,終于黯然離開了?;ü谌悍加秩绾危空Z驚四座又如何?終究還是比不上別的女人那不勝涼風的嬌羞。這是她第一次,想牢牢抓住一點蒼涼人生中可以依靠的東西,可是她沒能抓住,她太累了,聰明的她便只好放手。
臨行前,她告訴他: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我不會去尋短見,也不會去愛別人,我將是自我萎謝了。
懷著一顆孤獨、失落的心,張愛玲又重新回到了上海,這個曾經(jīng)給她帶來無盡榮光與理想的城市。而此時,少了某個人的城市,于她而言,確乎是一座空城了。而她心中的城,似乎也已經(jīng)開始關閉,她再也不要為誰低眉,再也不要讓誰走進,再也不要收到任何傷害。
更多的時候,她還是她,而過往的一切,或許對她來說,都只是浮生一夢。她甚至開始懷疑,這凄迷的夢境自己是不是真的參與過。因為,他在她心目中原本高大的影像已經(jīng)開始慢慢模糊了。后來,當她收到胡蘭成數(shù)封言辭懇切的“自白書”時,她只是說了一句:我覺得要漸漸的不認識你了。
五
當一切的繁華落盡,所有的故事都已經(jīng)落幕之后,張愛玲并沒有像其他女子一樣唏噓慨嘆,尋死覓活,她的情緒始終像她的文字一樣,恰到好處卻力量千鈞。她迅速地從那些貌似深不可測的悲傷中抽離出來,我們已然無法洞悉斯人彼時的心情,但我們能知道的是,這一次,她真的決定放手了,就像她給他的回信里說的那樣:……為了不徒增你的困難,你不要再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恚乙彩遣豢吹牧恕?/p>
末了,她從自己的稿費中拿出30萬元給胡蘭成當救濟之用,即便是在她本人也不十分寬裕的情況下,仍不斷匯錢給流亡中的胡蘭成。這就是張愛玲,歸根結底,她無法做到毅然決然,或許她要的只是無悔于初心,盡管這些都已經(jīng)與愛情無關了。這只是她的自我防衛(wèi),她不想讓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如果有些事情留它不住,何不擷取那些最美的圖景來裝點記憶呢?
從此,他便開始淡出了她的生命。而她,也將兀自獨飲這凄涼。與胡蘭成的愛戀,恐怕是張愛玲暗色生命中最彌足珍貴的反襯,是熱烈而炫目的,盡管是不合時宜的,盡管是有始無終的,可那些拒絕不了的溫暖與親近卻是她素色人生中最絢麗的一筆。
自此,這個備受矚目的女子,終于結束了,一個人的傾城之戀。
薇拉拉摘自:《新浪網(wǎng) 仰宗堯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