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太
摁亮燈,光亮因子向四面八方推搡,迅即地把黑暗逼退,說不清是燈具用光的力量宣示自己的存在,還是光一層一層地把燈具保護。有光從房間的開口處泄露,但并不及遠,閃閃爍爍,講述著力有窮時的樸素道理。鑿壁偷光,偷的只是概念,光被束縛在斗室中,只不過是匡衡為光多開了一個宣泄口。光的存在,讓杯與弓合謀出蛇影。光的極速飛越,使人們悵惘于時間的流逝。當(dāng)然,也有所謂的僅有寸光的鼠目。這些,大概只是泡在光暈里的人漫無目的的想法了。這與我此刻的行徑有些相似。我在斗室里,感觸著光,也遮擋了光。按照守恒定律,光一出現(xiàn),必有另外的物質(zhì)消失,如能量轉(zhuǎn)換,如黑暗消失。新的記憶在心里疊起必須有舊的時光遠走。摁亮燈的同時,黑暗便被推開,如此簡單。反之,在白天,用窗簾或黑布把光線斬斷,是否便擁有了一團黑暗?閉上眼睛就是天黑。關(guān)閉心靈呢?
與室外濃重厚實的夜相比,房間里的這點光亮微不足道,看那光與暗模糊難辨的交匯處,似乎能發(fā)現(xiàn)空氣中輕微的搖曳,應(yīng)該是光與暗角力的跡象。用一個肥皂泡來比擬吧,那晃動的漣漪,大抵若此。我摁下開關(guān)的動作,幫助一些物質(zhì)掌控了一片空間,作為回報,我擁有了一個敞亮的環(huán)境。當(dāng)我摁滅燈光,房間被暗色充溢,被我遮擋的陰影歡愉地融入其中,像一滴水匯入河里。你知道它在其中,但再也找不到原來的那一滴水,那一團陰影了。我便在濃濃的黑暗里靜坐,卻發(fā)現(xiàn)我擁有了更寬闊的空間。眼睛睜開,所見皆是暗色,似乎極近但也極遠;神思遠游,仿佛觸摸到田野的稻苗,打撈到大海的浪花,更歡欣地再次看到,你躲在角落,噙著狡黠的笑在等著被我發(fā)現(xiàn),還能夠捕捉到你稚嫩的童音蛻變的軌跡,然后,輕微的眩暈升起,場景驀然變換,喧鬧的街道,陰沉的天,瘋長的野草,攔腰截斷的樹干,冰冷的身軀,無奈的淺笑,它們紛至沓來,帶著沖擊力,搖晃我呆坐的身子。仿佛在波詭浪譎中的一葉飄搖的小舟,在風(fēng)中劇烈搖蕩的豆大燭火,岌岌可危。但黑暗束縛住了我,所有的動蕩,被壓縮進了軀干之內(nèi)。為了擺脫這種困境,我站起來,走到窗前,目光投向某個方向,那里該有燈紅酒綠,綠草如茵,或許還有嬌艷紅唇和妖嬈女體??諝庵忻黠@沒有足以支撐視線的物質(zhì),目光被隔絕在黑幕里。一種惡意的快感來勢洶洶,沖開閘口,從淚腺里涌出了眼睛。
如果我再次摁亮燈具,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第一次的時候。但如果我保持現(xiàn)狀,我也回不到燈剛滅時的場景。于是,我在開燈與關(guān)燈的選擇中猶豫。這選擇,不如說是擁有局促的亮與擁有無窮黑暗的選擇,各有優(yōu)劣,難以取舍。那就折衷吧,我摸出打火機和香煙,叨一根煙,點燃,隨著我的吸與不吸,煙頭開始明明滅滅,有短暫的亮打破平衡,然后恢復(fù),但亮和暗都并不純粹,把思緒撕裂、縫合,再撕裂、再縫合……這樣,最好吧?
陽光充裕的上午,我決定出門走一走,讓熱力驅(qū)趕因連日陰霾沉積在心里的潮濕。先是一段并不長的路,有些廣場紅磚殘破開裂,有些被撬出來扔在一旁。路過一個工地,鋼筋、沙石、木材看似凌亂四散,卻各自暗含秩序。綠化帶遠遠看著很是蒼綠、齊整,但星星點點地掛著紙片、塑料袋、包裝帶,走近了,在矮矮的灌木叢里還能發(fā)現(xiàn)藏著的許多垃圾。路上少有行人,偶爾遇上一兩個,也似乎各自行色匆匆,沒有如我散漫的。我相信極少有人選擇與我一樣的路來散步。經(jīng)過一座橋,拐過一個彎,我意外地進了公園,從來都是從正門進入,這次另辟蹊徑,倒令人感覺興奮。在這前后,我經(jīng)過了兩座橋,一為水泥鑄就,一為木材架設(shè),都頗為規(guī)整,可惜橋下流水暗綠渾濁,蒸騰出腥臭的氣味。
公園里有動物園是早就知道的,當(dāng)我路過它高高的圍墻時,意外地聽到雞叫,熟悉卻又陌生。從聲音里我聽不出它表達的意思,那道薄薄的圍墻,卻仿佛厚厚的時空,將此時的我與往日的我隔開,很遠很遠的。雞養(yǎng)在“動物”園里倒不過分,如果被用來展示便顯得荒誕了。一只雞的高大形象驀然樹立起來,在沒有獅子、老虎、大象、狼、長頸鹿、蟒蛇、丹頂鶴或者熊貓的動物園里,雞撇開八字腳跺著閑步視察自己的王國,再一躍登上猙獰的怪石,睥睨四方,引頸高呼,只是空曠的上空很快吞噬了它的鳴叫,徒增寂寥感。放在農(nóng)家院落,一群雞一起鳴叫,聲音便熱鬧多了,或長或短,或高亢或低沉,聲音雜成一團,不那么容易被空曠消融掉。
按照傳承的本能,或固有的記憶,“咕、咕、咕”,分明是喂食的信號,雞們一只只地?fù)湎蛉雎湓诘氐墓茸?,爭相啄食。但有一只雞,因為無法分辨甲乙丙丁,姑且稱之為雞A吧,它正站在墻頭,不屑一顧地看著那群俯首翹臀啄食的雞。昨晚雞A就沒回到雞籠里,祖母在暮色四合里沒能把它收進雞籠,今早它被發(fā)現(xiàn)趴在大門邊,門一開,它就撲棱棱地飛上墻頭去,當(dāng)然,修長的翅膀并沒有給它很多助力,它努力了七八次才上去。當(dāng)別的雞吃飽了在陽光下愜意地昏睡,雞A踱著方步消失在菜園的深處。祖母早就發(fā)現(xiàn)了雞A的不同,好多次哭笑不得地罵它,太野了。有時雞A也回雞窩去,別的雞是躲躲閃閃地順著墻根溜過去,從桌椅的空隙鉆過去。獨有雞A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目不斜視,甚至用來自太古記憶中的飛翔,飛掠過人的腦袋或捧著的大海碗上方。別的雞似乎不屑與它為伍,擠成一團,反倒騰出一大片空間留給了雞A。
祖母終于無法忍受雞A時不時的消失,準(zhǔn)備用菜刀剖開它的身體,去探究它桀驁不馴的緣由,卻在這時,它毫無征兆地消失了。這才想起來,它的身影孤傲又孤寂,平常的鳴叫,絕不愿意混進那群雞里。
我只聽見動物園里的雞叫,卻看不見它,不知道它能不能做到孤傲又孤寂。于是心生進去探探究竟的想法。在蜿蜒的石板路上,不見他人,左邊是高高的圍墻,右邊是一片被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草地,雞叫聲已經(jīng)消失了許久,這給我的想法帶來了猶豫,很想迎面碰上一個人,問問他或她,動物園里除了養(yǎng)雞,還有別的動物,比如獅子、老虎、大象、狼、長頸鹿、蟒蛇、丹頂鶴或者熊貓嗎?我繞過一個拐角,仍然是石板路,現(xiàn)在,左邊是動物園,右邊是草地和樹林,一群又一群的人在活動,或走,或坐,或跑,或躺,我的注意力突然就被吸引過去了,是否進動物園看看的想法被我忘記了。
我從人群外經(jīng)過,走到慣常通過的大門,穿過大門,踏上回家的路。我給這一次散步下了一個結(jié)論:這是有生以來最無趣的、最奇怪的一次走路。
黃昏時候,祖母從廚柜后面摸出一把鐮刀,仿佛從櫥柜的陰影里摸出一把陰影。鐮刀是上一季收獲過后收起來的,現(xiàn)在它將面臨新的收割任務(wù)。有一些時日了,鐮刀蒙上一層暗影,似乎是影子侵蝕進了它的軀體。祖母拎著鐮刀走在夕陽的薄光里,她的影子和鐮刀的影子時而重疊時而分開,時而影子變得筆直,時而兩道影子都佝僂了腰趴在地上,似在喘息??梢詮倪@些變化里推斷出,她和鐮刀在不停地變換行走的方向。她去鐵匠鋪修鐮刀,回家的路上,修過的鐮刀,連影子都清亮、輕盈了。
可祖母說,影子好重啊,這一輩子它就纏著我,把我的腰都給拖彎了。我不明白,她不說那挑水好重,那擔(dān)柴好重,也不說那塊石好重,那袋谷好重,偏偏說影子重。她說得也許是對的,挑起一樣?xùn)|西,總要把影子一起挑起來,沒有影子的牽累,一定會更輕松。對于感覺疲累的人來說,影子不僅調(diào)皮,更是可有可無的。她俯向稻田的時候,影子早貼著稻穗跑出好遠。她探向井口汲水,影子“吱溜”一聲竄進井里,驚起一陣漣漪。坐在堂屋門口梳理因一天勞作而凌亂不堪的頭發(fā)時,影子竄上后壁,那里擺放著祖先的牌位,影子在那里該是尋找同謀還是別的,別人不得而知。
我們大概都玩過這樣的游戲吧,“小呀么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xué)堂”,背著書包追影子,太陽在后影在前,你踩一小步影子也一小步,你跨一大步影子也猛跳一大步。有月的夜晚,光在身前影在后,你的背脊冷颼颼的,猛一回頭,只有影子在微微晃動。人這輩子,再沒有比影子更親近的了,從一出生,它就綴在身前身后,寸步不離,它不停地拉攏、誘惑、恫嚇、哄騙,制造幻象、羅織理由、變換角度、尋找契機,把人向自己拉近。每時每刻,細(xì)心觀察身體和影子之間的空間,總有似有若無的波蕩,在拉扯與抗拒中,身體一步一步走向衰老。
似乎影子會有消失的時候,比如我站在更大的影子里,影子不見了。醫(yī)用的無影燈下,四處亮堂堂的,哪有影子呀。更何況,在沒有光的情況下,就找不到影子了。這絕不能輕松待之,它只不過是潛藏起來,設(shè)計另一種圖謀??傆幸惶?,人的這具身體會被影子拉近,無限接近重疊。影子會比人活得更長,哪怕呼吸停止,影子仍然在那。從一側(cè)用光照射失去呼吸的軀體,也許影子會在墻壁上無限長大。
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屋前矗立起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它把宏偉的影子壓到了我們的頭頂,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令我們無所適從。我想起了祖母的話,這影子好重啊。在陽光的搖蕩下,影子晃了晃,更猛烈的壓迫產(chǎn)生了。我對祖母的話開始深信不疑。人啊,這一輩子,不是被影子拖累,就是被影子拖著走。
老屋的屋頂?shù)靡猿尸F(xiàn),緣于旁邊空地上蓋起了比它高的樓。站在新樓樓頂俯視,我驀地產(chǎn)生了虛幻感。我揣摩著鳥雀的目光,或是高高的樹梢的視角,試圖從中尋找到相通之處。一只燕子從西邊的流水里掠起,沐浴著夕陽余暉,落腳于高大的木麻黃的樹梢,極目所至,屋頂被光暈籠罩,似乎開始搖晃,令燕子有些眩暈,差點立足不穩(wěn)。
這大概只是類似于無病呻吟的幻想罷了。燕子的目標(biāo)是屋檐下的窩,我的真實意圖卻是穿過老屋,往另一座樓走去,在這個過程中也許會與往昔的光景遭遇。如同我無意識中被老屋撞入視野一樣,我期待被一些場景包圍。
屋頂長了幾簇草叢,草叢的存在推斷不出時空變幻,也許去年秋天枯黃以后今春又發(fā)生,也許去年立足的那撮土被風(fēng)刮走了,草叢只能另外擇地生存。許多年前的那架紙飛機飛上了屋頂,我沒有看見它飄落,或許翻開一層層泥土,還可以找到它的殘骸也說不準(zhǔn)。作為觀察者,屋頂?shù)耐咂苍摻o予重視,一片又一片瓦像魚鱗一樣鋪排,暗含規(guī)律又各自獨立,如同你無法找出兩片相同的魚鱗,你找不到兩片相同的瓦。低凹處的積土明顯比瓦面上的要厚,風(fēng)的吹刮比較難以帶走凹處沉積的塵土,這印證了“槍打出頭鳥”的哲理,只是那么多的低凹和那么多的瓦面同謀,在茫茫中模糊了這該有的認(rèn)知。在這巨大的假象掩蓋下,即使有一兩片不太安分的瓦片悄悄挪移位置也難以被人發(fā)現(xiàn)。但總是有跡可循的,比如屋頂下那扇洇水的墻,還有雨天透隙而來的滴水。
我還是決定走進老屋。墻面上依然高高懸掛著一架龐大的水車,從明瓦透進的光線朦朧,照著廢置的水車,撬不動它朽壞的葉輪。墻面上殘留的水跡比之從前更多了,告訴我瓦片的騷動已不僅僅局限于廖廖數(shù)片,瓦片在策劃著集體離開。因為漏進來的雨水越來越多,那殘破的簑衣便固執(zhí)地攀在墻面上,以繼續(xù)給人遮風(fēng)擋雨嗎?當(dāng)屋頂不能再給人以庇護時,人只能另謀良策。頭頂上椽檁交錯,固守著支撐屋頂?shù)男拍?,它們用沉默對抗瓦片的騷動。總有一天,椽檁朽蝕,瓦片墜落,一切卷入塵土。這是宿命。
這已經(jīng)脫離了我的初衷,我本意是爬上新樓,看看我生長的鄉(xiāng)村在我俯視下,將以何種面目呈現(xiàn),那慣常的小路、趾高氣揚的松樹、飛翔在頭頂?shù)拿鄯洌拇_都變幻了模樣。但屋頂突兀的出現(xiàn)打亂了我的計劃。我站在老屋門口,仰首望向剛剛登上的新樓,感覺無序的思緒漸次回歸。
出了后門扭頭仰望老屋,才覺出,我僅僅看到了屋頂?shù)那鞍氩?,高高的屋脊阻擋了我的視線,那后半部,是否也是塵土滿蓋、蓑草飄搖,就不會多出點別的什么嗎?比如一張唱片、數(shù)根幾十年前的鉛筆,甚至文具盒、高跟鞋。這時,我看到一截細(xì)繩探出屋檐在風(fēng)中搖晃,另一端在屋頂上,會拴著一個塑料袋,一個裝著蟑螂干枯的尸體的玻璃瓶,或是踩在了一只舊軍鞋底下?橫空而出的屋檐斬斷我的視線,卻擴展了我的想像。我期待,細(xì)繩繼續(xù)留存一段時日,老屋后面也豎起高樓,我便可以再次獲得俯看的視角,獲解謎底。想來,這種期待比架上木梯爬上屋頂一探究竟,要更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