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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16 20:27夏爍
西湖 2013年3期
關鍵詞:公墓墓碑事情

鐵絲網南面,學校宿舍熄燈了,北面,四層的舊樓里,投在二樓房間里的光,一下暗了。

夜終于現(xiàn)出空蕩蕩的樣子來。

電視上,新聞節(jié)目主持人開始整理桌上的稿件。接下去,會有穿著超短裙的女孩叫賣各種他永遠用不上的東西。這幾天,他已經搞明白了那是些什么。其中有些東西讓他吃驚,比如各種各樣的枕頭——藏著草藥的枕頭,根據(jù)人體構造學研制的枕頭,會震動還會播放音樂的枕頭,它們讓睡覺成了一件復雜的事情。此刻,他又一次希望自己不要看著這些過分耀眼的畫面等待入眠。他伸手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了里面的白色小藥瓶。今晚吃一片,他剛才看新聞的時候想好的。隨后,他關掉電視機,側身躺下,右臉貼在蕎麥枕頭上,為自己掖好被子。

閉上眼睛時,他知道,像前幾天一樣,他得抵抗一樣東西,但他同時抗拒著去想他要抵抗什么。他得趕快睡著。他一直覺得睡覺是最幸福的事情,它給人以在煩擾和不幸中喘息,以及理直氣壯地對任何人事不管不顧的機會。但這時,那件事就這么鉆了進來,從空蕩蕩的夜的某個角落,仿佛在他想著睡覺的幸福時,防御的大網一下子自動收攏,它,便躥進來,繞著他轉起了圈,直到他不知不覺地放棄了一切抵抗,對它全心全意。從哪里開始呢,又是無法可想的老一套。

墳——她說這個字時的臉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了,她好像拿出了全部的力氣,但她無法握緊拳頭來表現(xiàn),她只能努力撐開嘴巴,皺緊五官直到瞇起眼睛,然后,她飛快說出了那兩個字——

墳墓。

能問問她嗎?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這么想了。他感覺到了頭腦和身體的倦怠,此刻他愿意把這個難題給她。問她——你說是給你買單人的墓呢,還是把我的也一塊兒買了?就堅定地把這作為今天的結論吧。飛快地,就像妻子吐出那兩個字似的,他成功地睡著了。盡管對藥物的依賴性逐日加深也是他的心病之一,但睡著時,他忘了這一切。

有時醒來后,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在夢里還缺乏邏輯地翻來覆去想著些難以解決的問題;有時他會因為一個好夢而感到沮喪,因為做這樣的夢說明他有著不切實際的希望;有時,就像這一次,醒來的瞬間,他感覺到的是連自己都排除在外的空白。然后他發(fā)現(xiàn)外面天色已經微微亮了,安靜的校園里有幾個年輕的聲音,睡得不錯,足球場的草坪上還沾著露水,但一兩秒鐘過后,他憑借睡眠拋開的一切又回來了。

他不會去問她。

起床洗漱后,他整理了床鋪,洗掉了昨天換下的衣服。他盡量把事情做得一絲不茍。她被搶救過來住院以后,他倒是空閑了下來。陪護守在醫(yī)院里,她的兒女——也就是他的繼子繼女——輪流去照顧她,繼子對他說:“叔叔,我們會管好媽媽的,你照顧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他一邊說著這話,一邊拿熱氣騰騰的毛巾擦拭他母親的身體。是個孝子,他垂著兩只手站在床邊想著。床上的那個人,現(xiàn)在似乎只是他們的媽媽,沒有別的了。在她坐進輪椅,靠他和保姆的照顧,在他們的老房子里每天午飯后聽他讀一次報,如此生活了十七年之后,她躺進了病床里,一動不動地等待死亡,并且又徹底變回了他們的媽媽。

他晾好了衣服,整個上午就不剩沒做的什么事情了。站在陽臺上,他朝對面學校的操場看過去,有個老師正帶著學生踢球,他不懂足球,但愿意站一會兒,看一看。這塊地原來也是一片墓地吧,他聽說過,但他也知道,人們總是說這個學校,那個小區(qū)……原來是一塊墓地,好像這個小城以前就是個巨大的墓場。而現(xiàn)在,它們?yōu)榛钊舜嬖谥?。他覺得自己活到這個歲數(shù)也不再對墓地和死人感到忌諱了,回顧以前的幾十年,在他心里留下清晰印記的不過是些生生死死。是的,死亡真是件太過平常的事情。

現(xiàn)在他似乎不該這么想。

望著大塊綠地上幾個跑動的人影。他腦中又一次浮現(xiàn)出亡妻的墓。她死了四十多年了,這么多年來,他沒有再為她做些什么,也沒有過問她的娘家人。在她的尸骨之上,是否也有人盡情地擺動著四肢?后來到底怎樣了,他不知道,所以他現(xiàn)在無從想象,那塊孤獨的墓碑周圍,是怎樣的場景。那塊墓碑也早沒有了吧,但四十幾年前,她下葬時,是在那里的,豎在她娘家村莊附近的樹林里,和其他墓碑一起。

而后他繼續(xù)活著,除了那個由他母親帶大的女兒之外,他和死掉的妻子似乎一點關系也沒有了?,F(xiàn)在,他的第二個妻子也要死了。突然,在耀眼的日光里,他覺得夫妻是最脆弱的親人關系。

他知道到時候一定會有一場大悲傷,但現(xiàn)在,他很坦然,很久以前,他們就準備好了。

但是,那塊墓地……

他換上了外套,他要去趟公墓。

公交車上沒人讓座。有個站著的全身熱騰騰的男青年盡力給他挪了點地方,他笑著對他點點頭表示感激,并抓緊頭上的拉環(huán)。到了下一站,又有幾個老人顫巍巍地上來。他們在這擁擠的長方形鐵皮箱子里尋找自己的一席之地,迫切地抓住可以讓他們保持岌岌可危的平衡的最近的地方。對于此刻自己的險情,他們覺得最該做,也是他們最想做到的,是沉默。有時,幾個老太太一起上來,來不及安頓好自己在車開動的一剎那,互相拉住彼此的胳膊和衣角,想要收回那聲猝不及防的“哦喲”,站穩(wěn)之后,又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定是笑出聲的,要讓別人知道她在笑自己。

在人多的時候,“那個好的司機”會忍耐著(他覺得他心里也是不高興的),等他們手腳并用上車找好位置,等著他們在車停穩(wěn)以后緩緩站起來,緩緩走到車門口再緩緩下車。人少的時候,如果他們在車快要到站時站起來,“那個好的司機”還會關照他們不要急,先坐下?!澳切牡乃緳C”,在人多的時候,尤其是在老太婆們和學生們擠在一起去燒早香的那幾天,總要抓住身旁一個“人真多啊”的感嘆開始大聲抱怨:

——這條線路老人最多了,初一十五你早晨最好不要搭這班車。

——我今天肯定又跑不滿了,你看看上車下車這點時間,急死。

——他們平時沒有事情也老是坐車,他們有老年卡的,一塊錢也不用出。呵,有幾個,走都走不動了!

這樣的時候,他們沉默著,像是一群犯了錯誤,但有自知之明的孩子。

后天才是清明,但來公墓祭拜的人不少一星期前,在和女兒說到買墓地的事情時,他竟把公墓說成了公園。女兒對這個口誤有些大驚小怪,她大概老在擔心他腦子會不會壞掉吧。但他自己覺得這個口誤還有些道理,他不是都到烈士陵園里去早鍛煉的嗎?現(xiàn)在,這些前來踏青的人們,不也讓這里有了點公園里的熱鬧氣氛嗎?幾個裝點得花花綠綠的墓碑排在一起,讓人覺得,在這里,清明確實是個節(jié)日。

那天,女兒沒有多說什么,繼母的事情她管不上。畢業(yè)找到工作后,她每星期來看他們一次。那個時候他的妻子已經癱瘓了,只能在她進門和出門的時候沖她笑笑。有時候他想,要是妻子沒有癱瘓,如何處理這個關系就會是個難題。把女兒放在他母親那里管養(yǎng)就是妻子的意思。當然,如果可以,他選擇妻子的健康,就像他也愿意出那一塊的車票錢一樣。

妻子住院以后,他送走了家里的保姆。女兒經常給他送些好菜來,并幫他做掉一些家務。他很慶幸女兒沒有多說什么,他怕女兒會問起那個一直糾纏著他的問題,“那是買雙人墓還是單人墓?”也是,女兒怎么能和他提起他的死呢。但決定告訴她買墓的事的那天晚上,他幾乎整夜沒睡。他總想著十幾年前,女兒在結婚的前幾天突然問他:媽媽的墓在哪里。他卻答不上來?!昂孟襁w過一次墳,但都是她娘家人弄的……”在女兒面前,這個回答對他多么不利。但他更不能說,也許已經沒有了吧。女兒仿佛早就知道他的答案,只是需要再證明一下似的,扭過頭就做別的事情去了。

現(xiàn)在他要給第二任妻子買墓,他想起了祥林嫂,作為活下來的那個人,他們同樣焦慮地陷在相似的處境中。但他倒不是怕被閻羅王鋸開——他不大相信有地獄和來世,但出于一種謹慎起見的敬畏,他也沒對誰明確地說過自己的觀點——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在擔心女兒會怎么想。但想起她每到清明時故意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冷漠,他就不敢主動開口詢問她的意見。他擔心的是一次爆發(fā),一次清算。他還擔心著一些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萬一這世上真有靈魂呢?他無法在死之前給這些永遠的難題下個定論。如果她還能看到呢?如果她成了一個游魂,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遺棄了,而且,這次是在平等的死的世界里。他壓抑著自己的決斷力,他希望自己被命運之類的東西趕著往前走,因為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而做出決定。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把一切都推掉了。

對,他不信有地獄和來世,但他相信命運,當他第一次說出“這都是命里定好的”這樣的話時,他才發(fā)現(xiàn)奮斗或者掙扎的歲月已經過去了,他生命中發(fā)生了那么多無法預料和改變的事情,只能把它們推給命運。

他很疑惑,在這幾十年里,這片公墓是怎么容下源源不斷的死人的。公墓辦公中心里,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在柜臺前擺弄著電腦,和其他幾個職工一樣沒穿制服。在禮貌而耐心地等他開口說出 “要給家里人買塊墓”后,這個年輕人把一張標示著墓型和價位的單子鄭重地放到他的面前,關照他“選一下墓型”。他穿著白色襯衫,袖口的紐扣是解開的,和其他年輕人一樣輕松隨意。但面對一個“死者家屬”時,他的態(tài)度非常職業(yè),帶著不著任何感情色彩的溫和。

正當他看著單子,把“豪華”及“豪華”以上檔次的墓型排除考慮范圍時,他看到年輕人粗糙卻干凈的食指點到了單子的前幾排上,他聽到他說:“單人墓現(xiàn)在很緊缺?!蹦贻p人猶豫了一小會兒,用更加確定的語氣告訴他:“現(xiàn)在預定不到單人墓。”

這里快要住不下更多的人了,他的憂慮被證實了。但他還是問了一句:“為什么?”年輕人臉上訓練有素的職業(yè)表情終于被欲言又止的尷尬所取代。“有人包了。”在他身后閑著繡十字繡女人開了口。另一個女人坐在她對面,燙著和她相似的蓬松短卷發(fā),冷笑著應和了一聲,她面前的電腦屏幕上,游戲正在激烈地進行著。在她們對那個購墓者的背景以及公墓處主任收了他什么好處的猜測和辯論中,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又出現(xiàn)了一件他聞所未聞的事情——炒墓。玩游戲的女人又問繡十字繡的那個:“你說他為什么都定單人墓?”“你想啊,現(xiàn)在癌癥啊車禍啊這么多,你以為我們要是現(xiàn)在就死了,老公還會買個雙人墓等著跟我們葬在一起啊?”提問的女人猛地移動鼠標,化解了一個險情,留下一片沉默,也許是對同事的回答的肯定。年輕人抓住這陣沉默問他:“需要哪種墓型?”他點了點單子上的普通雙人墓。

他拿著遙控器在各個臺轉了一圈。在對著電視這個東西快二十年之后,他開始覺出它的壞處,可他總是不知道應該在什么時候把它關掉。在輕柔的音樂里,轉著圈的鏡頭從各種角度拍攝著假裝睡著的男模特。他面帶微笑地側躺著,腦袋和脖子十分貼合地放在那個等待出售的枕頭上。他在心里批判這種拙劣的表現(xiàn)方式,只有浮動在幻想的心潮里的做夢人才會帶著這樣的笑意。安然入睡的人的臉上應該是沒有表情的。他羨慕那樣的人。

原本,他期待墳墓的事情定下來之后,自己可以睡幾個好覺,至少可以不再依靠安眠藥。但是,他沒能回到那種不很安穩(wěn)卻也足夠的睡眠中去。

電視機里的姑娘興奮地報著枕頭的優(yōu)惠價,對這種虛偽,他早有了清醒的認識。但在那個姑娘皺起眉頭強裝關懷,警告人們欠缺良好睡眠會帶來的危害時,他還是害怕了。他對身體健康這件事過分在意,有時連女兒都要笑他。事實是,他怕死,每次清楚地意識到這點時,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他在充滿了各種死亡機會的世界里幸存了下來,活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還應該怕死嗎?死亡不該總是別人的事情,世界為什么非要分給他占有健康生命的幸運呢?即使要看著比自己少了那么點運氣的人逐一離開,他仍舊希望繼續(xù)幸存下去嗎?他感覺到自己心里的答案總是那么確定,是啊,他想要活下去。一下子,他覺得她們的死,都是他的過錯。

他關了電視機。這種時候,黑夜能及時給他提供靜謐的懷抱。他躺下,閉上眼睛,希望一切能夠平息。

他想知道她還想不想活,或者是,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想死的。前幾年她就說想死,特別是到了夏天,她因為褥瘡而咬牙切齒,他記得她含混地說過“讓我死”。最近,他總是想起她說這話時的聲音,還有那張怨怒的臉。可是,在他心里,他覺得人總是想活的。他見過幾個慢慢死去的人,包括那些篤信來世的人。在最后那段日子里,他只感覺到他們身上那種因絕望而生的痛苦——他給病危的父親喂藥,用調羹把藥湯送到他嘴里,但他咽不下去,藥湯又從無力閉上的嘴唇間流了出來,父親竟哭了哭得那么可憐。

亡妻那張憂傷的臉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了。以前他盡量避免同時想到她們兩個人,因為他無法選定自己的身份。但最近他常常在想到一個的同時,也想起另一個。那張過分瘦弱、顴骨突出的臉上,嵌著一對總是低垂著的眼睛??珊髞恚请p眼睛也越來越失神了。在他的腦海里她還是一頭齊耳的黑發(fā),有時候他覺得并不是她死了太多年,而是她死后,他還依然活著,活了那么多年,直到現(xiàn)在,他還活著,然而……連另一個她,也要死了。

她想活,但她卻要死了,他沒法承受這樣的念頭。她知道自己將會被奪走生的希望,被一把推進生的背后那個她無從知曉的空寂無邊的死的暗夜——相信后世!相信后世便可以推翻這一切——然后,她就沒有任何機會了她不能再感覺,即使她現(xiàn)在感覺到的是長臥病床的痛苦,但她也還能感覺到一天中日光的變化,感覺到自己……但死,那里連虛無都沒有而她無法動彈、無法出聲躺在床上時,是否會情不自禁一遍遍地悉心體味這些呢……只能安靜地躺在床上感受自己離那天越來越近,就算她能手舞足蹈,也無法將它擋開。他哭出了聲,一陣短促、無助的呻吟,他在這種痛苦中沒處躲藏。但它也徹底壓垮了他的精神,他睡著了。

一早他去了醫(yī)院。病房里,陪護正吃著早飯和隔壁病床的阿姨聊天,看他進來就放下飯盆想要做點什么。他叫她“吃吧”,自己拿了張凳子坐到病床前。他無法從妻子臉上讀出些什么,她就像是在沉沉的夢里。在家里時,他們還每天把她抱到輪椅上去,他會推她出去走走癱瘓之前,她和鄰居相處得并不好,她有時還有點蠻橫。但后來,她帶著粗鄙的微笑出現(xiàn)在那群坐在破爛沙發(fā)里曬太陽的鄰居面前時,不少人倒開始跟她說話。他們總是一邊提問,一邊就替她回答了,她也總是報以微笑。有時他疑惑,她癱瘓的身體里面,頭腦到底退化到了什么地步。但無所謂,她不再需要聰明了。她現(xiàn)在躺在那里的樣子,倒是和以前沒什么變化,身上也很干凈,沒什么味道。但墓碑上要用她癱瘓以前拍的照片,突然他想起這件事。那張照片是她四十歲時拍的,她胖,笑的時候,臉龐就更半滿了,照相師傅說她福相,她微卷的頭發(fā)總是剪得很短。她眼睛大,鼻梁挺,很有英氣。不管她曾經多么兇悍,或者多么虛弱,過了幾年后,大家也許都只記得她那張笑臉了。

而他現(xiàn)在想起亡妻時,只會想起那張哀傷的臉,多么不公平。那本來就是死的先兆吧,他卻沒有看出來,他后悔嗎?她死后,在家人的怨嘆中,他也想著這個事情。他的妻子自殺了,他應該后悔娶了她嗎?他仍然能從記憶中那張暗藏著陰影的臉上看出清秀。他母親一開始也喜歡她的順從少言。哀傷是她唯一的反抗,他也對她很滿意——現(xiàn)在電視里的那些激烈的感情戲讓他反感,在戲里,感情似乎就是為了毀滅生活而存在的,他所知道的,只是生活實際帶來的好感,但他并不覺得那就太過單薄無味——但后來,他漸漸被她的沉默觸怒了。懷孕的時候,她依然低著頭,處處小心翼翼。有時候他分明看到她臉上的驚恐,但她不愿說出來。甚至,在夜里,他聽到她的哭泣,但她只說自己在做夢。每天早晨,他憑著新的希望讓自己對她再熱情些,耐心些,但最后又總是帶著不解和慍怒睡去。但他在等待,等待孩子能給他們帶來一些變化,也許母愛能消除她心中的不安和防備。是女孩,他的母親也只說都好都好??伤谷粡氐撞婚_口說話了。他回家,看見她趴在桌上痛哭,同樣哭哭啼啼的孩子被遠遠地放在一邊。這個孩子,她也怕。鄰居和親戚也漸漸認定她是“傻”了。他只好求母親把孩子帶去養(yǎng),他不知道她為什么非要這樣,他沒有做錯什么。他有時候問她為什么,但她已經不說話了。如果是現(xiàn)在,他會帶她去醫(yī)院,但那個時候,他確實覺得她害了他,他只希望生活正常,但面對那混亂的一切,他束手無策。

而看到她直挺挺地吊在橫梁下的那一刻,他就全無怨恨了,有誰比死的那個人更可憐呢?現(xiàn)在他也老了,他覺得自己度過了平靜的一生,可站上椅子,獨自把一個已經冷了的身體扛下來的也正是他呀。不管她沉默或者癡傻,他只是把它們當做平常日子里那些無法避免的煩惱——是受罪,信了耶穌的姐姐告訴他,因為我們有罪——可她偏用死來告訴他,那是災難。但對于活著的人,活著就得受著?,F(xiàn)在他坐在另一個將要死去的妻子身邊,覺得他這一輩子日子過得平靜極了。他覺得自己不該后悔,他也從來沒覺得后悔,他的妻子死了,那是他們共同的命運。然后他和她分開,因為她已有歸宿,死亡里沒有來自生活和生命的壓力,他覺得她不必再害怕。而他要慢慢等著,還好死亡也是他的歸宿。

可她在哪里呢,不知是先沒有了生者的惦念,還是先沒有了墓碑,他需要表現(xiàn)出愧疚嗎?對她或者對女兒,如果僅為了自己求得寬容而愧疚,那于她是沒有意義的。他還記得,她死時,她的娘家人并沒有像他所擔心的那樣大鬧一場,而是帶著一種微妙的恭順。她下葬的那天,她母親過來跟他講:“苦了你了?!边B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今天,他想起那時他們努力表現(xiàn)出的愧疚,才更覺得她的可憐。

她繼續(xù)睡著,陪護說她昨天也只醒了一小會兒。他希望她能在睡眠中離開,畢竟她受的苦已經夠多了,哦,要是她醒來,他會告訴她,墳墓的事情已經辦妥了。她還健康的時候,曾說過死便是結束了,她看不起那些迷信的老太太。但在拖沓的十幾年生命中,也許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對死感到不安,她最終還是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安慰。坐在她身邊,他知道自己的死也是早晚的事,只是他們必須一個一個離開。此刻,他感到沒有比死更私人的事情了,她們都在按自己的方式離開。她信,她便真的成了魂靈,他不信,她就沒有了。在死的時候,總算可以各自離開,不管對誰都是件輕松的事情。他希望得到平靜,現(xiàn)在他選擇平靜。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會隨著心跳的停止而結束,整個的他,瞬間結束。當他的骨灰撒在老家的田野上時,他不會感覺到泥土的親切和溫潤。

等他暫時從自己的世界中勻出點注意力,他才在周圍那些毫無意義的嘈雜聲中分辨出陪護跟人閑聊的聲音,“做完這個我就回鄉(xiāng)下老家了”,她回答隔壁床的老太太說。 老太太點點頭,沒有別人再發(fā)問?!白鐾赀@個”,意思就是等他妻子死后,整個病房,包括他,都對此心照不宣。不是期待,他為自己辯駁。只是看著一個必將產生的結果到來,只是少了意外,全盤接受,毫無抵抗之意。他朝她的臉望去,猛然間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睜開了,慌亂中,慚愧涌上了他的心頭,仿佛她已目擊了自己那冷酷的想法。他俯身對著她,他得知道她需要什么,盡量滿足她。

她吃力地張開嘴,扭曲的臉上是他熟悉的掙扎。她又吐出那兩個字,比之前更模糊了,但他聽懂了,她說“墳墓”?!芭昧恕?,他說的時候盡量看著她,希望她能夠感受到他是值得信賴的。

她歪著的臉舒展開來,笑了。

沒有人在乎。

沒過多久,她的眼睛又慢慢合上了,她呶著嘴,像個累了就睡去的小孩子。

只有他在這一站下車,稀稀拉拉的油菜花生在路的兩旁,通向公墓的泥路上印著交錯重疊的腳印和車轍,但除他之外,確實一個人也沒有。他一眼就望到了道路盡頭的公墓大門,這樣的景象他幾十年都沒有見到過了。對于他來說,這里,應該有掃墓的人、擺攤的村民、交警共同擠在假花、鮮花、錫箔、冥幣(他怎么也不相信印著閻羅王像的紅色百元大鈔到陰間真能管用)、塵土和行駛艱難的汽車中間。一輛載貨摩托車從公墓開出來經過他身邊,他想不出它去那里是干什么的。

已經被清理干凈了,這個地方只被打扮了那么幾天,祭品就成了惱人的垃圾,現(xiàn)在這里只有灰的墓碑和綠的松柏。踏進墓區(qū)時,他才強烈地感覺到這個地方的孤立。作為一塊區(qū)域,它的功能太單一,十分必要卻又經常被忘記。公墓深處新擴建的墓區(qū)中,有人送葬。遠遠地,圍成一圈的人群里似乎有嚶嚶的哭聲。一個穿著白衣黑褲、戴了孝的中年男人俯身把骨灰盒放進墓穴中。他看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只覺得他的動作簡潔而迅速。生死相隔,是多么容易的事情。等到他們走了,這里就只有墓碑與墓碑相伴了。不久之后,他和他的妻子也要分開,似乎也就那么簡單,只是幾站路的距離。

他找到了那天的年輕人,如果他還告訴他沒有單人墓,那他就要拿出前幾天的報紙,指給他看那條關于打擊炒墓的新聞。他打定主意要做成這件事。他要把那天定的雙人墓改成單人墓,但他還是因為自己將要提出一個“煩人的要求而表現(xiàn)得畢恭畢敬。

年輕人說了聲“可以”,聲音清晰,果斷而輕巧,接著就找到了他定墓時的單子和電腦上的記錄,實現(xiàn)了他這個重大的決定。

走出公墓辦公中心,他徑直走向大門,他知道自己身后,那些墓碑會繼續(xù)安靜地立著上面刻著一些曾經活過的人的名字,有他的親戚、朋友和一些他聽說過的人,大多數(shù)人他不認識。但他們都被這個鎮(zhèn)上的生者們帶到這里,整齊存放。他們僅僅作為墓碑,靜默著。也許有一天,這里也會變成一所學校,反正,必然的有一天這里就不再是墓地了,那時會怎樣呢和他無關吧,他決定回去就告訴女兒,讓她把他的骨灰撒在家鄉(xiāng)的田野上,相較這片死寂的灰色,田野多美好。剛才,那個年輕人關照他“提前兩天預約下葬”,他“噢”地一聲答應時,就有那么一瞬,他幾乎弄不清是為誰預備墓地了。他想象外面的世界經過發(fā)展顛覆,這里就又變了個模樣。還有他的那塊田野,也不知會變成什么。那個時候,作為灰燼,他們都是一樣的。但這種平等,無法讓他得到一點安慰。現(xiàn)在他只想快點走出這條小路,走到生者的地界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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