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眾
悼詞是他人對自己這一生的總結性表達,你不可對它提出異議,或者做出修改和增刪。當我們面對逝去生命的軀體時,他或者她就不再那樣鮮活,因沒有了生命的支撐而變成這世界上一個呆板的物體。我們此時的心情是悲痛或者是釋然還是其他,在外人的眼里不得而知,所有繁紛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被看似憂傷的表情裹得嚴嚴實實,裸露在外面的,能被別人看到的往往是對逝去者的悲傷,這種悲傷往往能給鮮活的生命以最大的安慰,對于逝者來說,是終極的評價。此后,逝者的面孔會漸漸在我們的腦海里模糊,直到消失。
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出現新的生命,每天也會有生命消逝,這本來就是極其平常的事,生或者是死,都是自然輪回中的組成部分,無所謂重要不重要,不值得驚喜也不值得悲傷;也不值得渴望不值得恐懼。
但是不論重要或者不重要,驚喜或者悲傷,渴望或者恐懼,這些修飾性的詞語并不能掩蓋人們對生死這個問題的重視,因此,以極其贊美的語言迎接新生命的到來;以極其悲傷、極其褒獎的語言為逝去的生命送別,這種對待生命過程中兩個階段的舉動,也就變成人一生最重要最莊重的兩個儀式。
多年以前,有位老人曾在住院期間讓我給他寫悼詞,所以我一直記得這位老人。雖然家鄉(xiāng)說夢見死人不是什么好兆頭,甚至會帶來厄運。但是在夢里,我卻頻頻和他舉杯。他是我的一位病人,七十二歲的老者,某單位的老干部。曾經上過戰(zhàn)場,渾身的傷疤扭曲猙獰。我為他檢查身體的時候,不敢正視,仿佛這一道道的傷疤就是一只只眼睛,在死死盯著我,但是他的眼睛卻是緊閉的。病人躺在病床上眼睛緊閉大概能給人兩個印象,一個是對生命的無奈,一個則是對醫(yī)生的蔑視。我在他緊閉的眼睛里看到的,很不幸,是后者。此后,據他自己說,他根本就不相信我這么一名年輕的后生,能將他的病治好。
他去過北京的好幾家大醫(yī)院,但是,都沒能阻止他每天下半夜的心絞痛發(fā)作。心絞痛是冠狀動脈硬化性心臟病的一種類型,不發(fā)作的時候自身感覺如往常一樣,但在發(fā)作時那種胸骨后壓榨般的疼痛讓人恐慌。這種恐慌會嚴重影響病人的心理狀態(tài),因為心臟病的病人發(fā)生意外一般在這樣的癥狀中,這里說的意外,其實就是死亡。這位上過戰(zhàn)場并且一直奮斗在公安戰(zhàn)線上的老人,我料他意志如鐵,但就是在這樣如鐵的意志下,仍然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有生存的希望。
我很幸運地為他找到了病因,之所以說幸運,是他去的幾家大醫(yī)院窮盡了對心臟的檢查但沒查出到底是什么問題,這所有的檢查卻變成了我否定他患冠心病診斷的依據。很顯然,既然癥狀未能好轉或是緩解,這說明診斷還有偏差。這是我當時作為年輕醫(yī)生最重要的發(fā)現,甚至為此沾沾自喜好一陣子。另辟捷徑讓我獲得成功,最終這位老人因為甲狀腺功能亢進導致的甲亢性心臟病在以后的治療中得到證實。因為癥狀的迅速緩解,他便高興起來,說小小年紀技術還真不錯,我永遠會記得你。我說您別永遠了,我還想多活幾年,不太想永遠活在人們心中。看著他那張掉光了牙的大嘴在笑,我也笑。
這樣很有特點的笑于是長久駐在我的心中,燦爛、無邪、真實,我完全相信。冠心病病人講究的是低鹽低脂飲食,這一點醫(yī)生要求相當的嚴格,如果哪位病人在醫(yī)院的病房違反這一規(guī)定,會遭到醫(yī)生嚴肅的批評,此時的病人會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低著頭接受醫(yī)生聲色俱厲的訓斥,或者朝著醫(yī)生抱歉地笑,顯得不好意思甚至是羞澀。但我從不訓斥我的病人,相反我能設身處地地站在病人的角度去想。習慣了大魚大肉聲色犬馬的生活,你非要讓他做清教徒,這難度可想而知。正因為我相當和藹,這老頭吃羊肉串的要求在我面前便顯得理直氣壯。正好,我也好這一口。于是下班后,我便鉆進他的病房,爺兒倆你一串我一串肉串,你一杯我一杯啤酒。他的女兒叫門,我會說等一個小時再來,給病人做檢查呢!這時醫(yī)生的話在病人的家屬那里絕對是一言九鼎,同時他們會深表感激。因為病人家屬估計沒有見過如此盡心盡力的醫(yī)生,在下班后還這樣設身處地地為病人著想。我真的是在為病人設身處地地著想,只是個人的理解不同。他的女兒會說王大夫您辛苦啦,接著便歡天喜地地回家,等一個小時后再來探視。
漸漸相熟的原因,或許是老人對我醫(yī)療技術的高度認可,雖然這種認可對我來說幾乎全是運氣的成分。同時因為他的高度認可,我對這位老干部便不像平常人那般尊敬,這種不尊敬里隱約含著一種居功自傲的成分。一開始,我會端著酒杯,說向我黨我軍功勛卓著的老領導表示崇高的敬意。這里所說的酒杯,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酒杯,因為醫(yī)院不備酒杯,也是因為在醫(yī)院的原因,可以因地制宜因陋就簡,一次性尿杯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這種老式的尿杯,斟滿酒正好一大口。我對這個不是很在意,在醫(yī)生的眼里,無菌的便是干凈的,不會被表面的形狀或者色澤所干擾。但是對于病人,特別是對于這位老頭子這樣的病人,他對這樣的酒杯表示強烈的抵觸,特別是加了啤酒后的尿杯,不管從形狀或者是色澤上都與人體的某排泄物有驚人的相似。我安慰他,給他講醫(yī)生眼里的衛(wèi)生觀,他終于接受了,但是在端起杯子的那一刻,顯得很猶豫,說你不要給我戴我黨我軍功勛卓著的帽子,這更像是掩飾尿杯帶來視覺上不快的語言。
他會和我聊他的歷史,說實話,評價他功勛卓著真的不過分,他在我這么大的時候,打過數次仗,立下汗馬功勞,還是個戰(zhàn)士班長。而我在部隊這幾年,好像對黨和國家沒做什么事卻混了個中尉軍銜,成了我軍的一名后勤技術軍官。想到這,我感到有點汗顏,這種汗顏是真正從內心發(fā)出的汗顏,并非別人想象這種汗顏里面有些優(yōu)越和驕傲的成分。
我和他的相處時間雖然很短,但幾乎成了忘年交。于是我說,如果哪天您躺在那里,別人寫您的悼詞該有多長。他笑了,很天真很淡然,說真沒想過,但是我看個別人的悼詞還真來氣。說誰誰干什么的,他本來是我們從戰(zhàn)場上給俘虜過來投靠我們的,不知哪個王八蛋給寫的是一生忠誠于我黨的革命事業(yè)。我說你為啥這么較真?他說總得有個真實的評價。他又說,在我的生平上就可以寫到我迷戀過女人,還差點給我黨造成重大的損失;還可以寫我喜歡喝酒吃肉,這在以前也算是大吃大喝;而且我還在機關食堂里偷過肉,晚上值班時和同事在一起煮。
我說,以后我給您寫悼詞,要相信醫(yī)生的嚴謹與客觀。他向我伸出大拇指,我相信你這個小醫(yī)生,讓你寫。
于是,我說,我黨優(yōu)秀的共產黨員,功勛卓著的無產階級戰(zhàn)士……他說不行,這兩句不靠譜,我也干過不少壞事,雖然沒給黨造成損失,也算違背了黨章,不能算是優(yōu)秀的共產黨員。我說如果沒前面這兩句,直接說您迷戀女人差點誤了黨的大事,還有偷肉等諸多壞事,別人會以為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如果有前面這幾句,后面有點缺點也算是瑕不掩瑜,這樣的評價還算中肯,也不會影響您的光輝形象。他說不了,別人給我這樣寫我真的會感到羞愧。我說喜歡吃羊肉串曾經用尿杯喝酒可以加上去不?他拍著我的腦門說小鬼,張著沒牙的大嘴笑著說可以。
我說,雖然每個人的人生不盡相同但又大致如此,在這幕舞臺劇上既當過主角也跑過龍?zhí)祝妊葸^正面的主角也演過反面的壞蛋,這樣的角色我們不能去選擇,這是命運和人性的安排。
當然我們自己從內心真實地評價自己的一生,無疑是最客觀的,但這需要勇氣。我相信眼前老人對自己的評價是真實的,而且絕不懷疑。
羊肉串和啤酒顯然讓老人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不停地夸我將來大有作為。我說您這分明是夸獎,并且違背了客觀規(guī)律,我在這樣一個小醫(yī)院工作能有何作為?命運安排就是如此,每個工作崗位其實大多數人都可以做得很好,但是顯然,位置很重要,我在這樣的位置,注定永遠只是小醫(yī)生的角色,默默無聞。作為一名軍人,我渴望倒在戰(zhàn)場上,馬革裹尸,讓我平凡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得到升華,就算不能作為英雄的典型寫進軍史而留名千古世代傳頌,作為革命烈士我也能讓我的子孫后代感到長久的榮光,我這樣和他說,一派正色。其實我知道,他一個勁夸我其實只是對我讓他喝酒吃羊肉串并且陪他吃表示一種真誠的欣賞,或者是對醫(yī)生這樣人性化管理病人的一種贊揚與歡迎。我清醒地知道自己以后會是什么樣子,作為一位相處幾天的病人又如何能把握和預測醫(yī)生的命運呢?于是我看著他笑,這種淡然的笑只是對他這樣客觀的人說這樣不客觀的話的一種明顯的否定。
不過,在這個世界,能為自己作最后總結的人注定是偉大的人,盧梭的《懺悔錄》曾感動全世界,甚至幾代人。感動是因為被他的人格所征服,感動的是他的真誠,但是真面對自己的時候,又有幾個人能這樣中肯地評價自己的一生?
到了我該為自己總結這一生的時候我怎樣說,我聲淚俱下寫下我犯下的所有的錯誤,說我曾經為一段失敗的戀情而沉湎于酒中,說我曾經背著他人說別人的壞話,說我曾經挑唆孩子干壞事和打架,說我曾經偷過人家的瓜果差點沒被狼狗咬死……我如果真的這樣寫了,說不定也會博得別人的尊重,說我的一生雖然是猥瑣的一生,禍害別人的一生,但也是值得后人原諒的一生。但我想更多是讓我的子孫看著笑話,瞧瞧,我的長輩怎么是這樣的一個齷齪小人?所以,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許不會自我這樣真實地總結,而心甘情愿在別人給我的贊揚與肯定中給子孫后代留下個高大全的完美形象,好讓他們能抬著頭極其自信做人。
我和我這位病人說,您自己給自己寫的悼詞估計是拿不出來的,沒人相信你能拿得出來,也不會讓你拿出來。您還得聽別人給您寫的悼詞,當然您是聽不見了,但您的家人會聽得一清二楚,您就是感到自己是魔鬼,別人也會讓你變成神仙。他很嚴肅地問,看來你也會這么寫?我說我會怎么寫,我真能說您曾在住院期間和醫(yī)生一起偷吃羊肉串用尿杯喝啤酒?當別人都正以萬分沉痛的心情向為黨作出重要貢獻的老同志作最后一別,如果此時我的話一說出,豈不嚴重影響本來悲哀肅穆的氣氛?那時的氣氛應該是“蒼松翠柏,哀樂低回……”,而根本不該被您這樣的人生插曲而讓如此嚴肅如此沉痛的氛圍笑場,你的家人也不干。
他說,那一天那么多人站在我周圍,說不定就有我的仇人和情敵,哪會有那么多的悲哀?很多人甚至為我的死而感到慶幸。我說相信您見過很多這樣的場景,那些躺下的人難道都是您敬重或者崇拜的人么?只要是評價躺下的人,哪個不是崇高得冠冕堂皇?哪個不是完美得永垂不朽?你會從人群中站起來義憤填膺地說,不對,他本來不是這樣的,他曾經蹲在馬路牙子上看過姑娘的大腿,勾引過誰家的小媳婦,吃過別人的回扣,占過別人的便宜?
評價別人本來就是件很容易的事,在茶余飯后或者酒足飯飽的時候,誰都可以來上那么兩句。讓一個人上天堂或是下地獄,就在于別人臉上的上下兩張皮,開口就來,輕而易舉,不需要長時間的醞釀,甚至根本無需思考。但是冠冕堂皇地給一個人唱贊歌,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寫在紙上的東西不僅要讓人感到安慰,更需要從良心上問責。
隨后與老人相處,很開心,老人還有我。出院的時候,他站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口,拍著我的腦袋,意味深長,說小醫(yī)生,我的悼詞你來寫,經我同意后,可以在送我的時候由你來讀。我說好,我黨還算及格的共產黨員,這個必須放在前頭,表明你的身份,這樣行不?他說好,就這樣定了性,我還算合格,說完咧著沒牙的大嘴笑。
我明白,悼詞雖短,一旦形成,一個人的生命從此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寫著悼詞的紙片也會被很快地清除,沒人愿意將這白紙黑字還有打著黑框照片的紙片長久地放在案頭。因為生命的鮮活總是與逝去的悲痛相抵觸,沒人愿意整天看著逝去的悲痛來延續(xù)自己鮮活的生命。
悼詞就是蓋棺定論的那個“論”,相當于一錘定音。只要是錘敲下去,一切的懷疑與質疑,一切的否定與爭論,統(tǒng)統(tǒng)化為贊揚和褒獎,化為對故人高尚人品和不朽功勛的肯定。
棺一旦蓋上,活著的人也會因為了卻身邊的一件大事而感到輕松和釋然,一切會恢復平靜,如常生活。
因此,對一個人的最終評定,不論是贊揚還是褒獎,不論是肯定還是否定,它只會在人們心中一劃而過,流星般,不會駐足。
我不知道人的意識產生在哪里,死后又走向何方。
當我不再從醫(yī)后的這么多年,我變得如此多愁善感,諸如此類的問題時常在我腦海浮現,以前我卻一直心如止水。我一直在想,當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這是否在給逝去的生命撒下自然的紙錢。
樹葉落下了,果實還在秋風中飄搖,不由自主,隨風的方向擺動,這樣言不由衷的運動因為沒有了樹葉的襯托而變得孤單、落寞。葉子落下后的老樹,枯死了一般,在瑟瑟秋風中顯得凄涼。遠遠望去,整個世界都是一種單調的灰黃。
于是我在想,這在冷冷秋風中飄搖的果子,是否象征著生命到了最精彩部分的戛然而止。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思想與一棟樓有關,因為在這棟樓里工作或是生活,占據了我每天絕大多數時間。
我工作的二樓,是內科病房,有一條長長的過道將所有的房間串聯,因為串聯,這層樓變成了一個整體。而我的主要工作便是通過這條過道從這個房間里出來,再進入那個房間,在這樣來來回回的走動中,巡視我的病人。每一個房間便是一個特殊的社會單元,都在發(fā)生不一樣的故事。我便是這些故事的忠實聽眾,或者本身就是故事中的一部分,有可能有關我的情節(jié)和臺詞。我的介入,不一定讓故事更加精彩更加感人,但卻變得真實。
我講一個故事,故事發(fā)生在這層一間朝北陽光永遠照射不進的病房。這個經過諸多修辭的病房好像一開始就籠罩著濃濃的悲劇色彩。是的,如果喜劇讓人歡欣、喜悅的話,我講的故事確實是個悲劇。在這個世上,喜劇大多不一定真實,只作為取悅人心的一種表演樣式。但是,悲劇不一樣,赤裸裸的展現,不會受別人情緒的影響,沒有任何掩飾的成分,只是你我還有他們,不愿意正視而已。
許多年來,爛蘋果氣味只是停留在書本上的一個專用名詞。在現實的臨床中我從沒遇到過,這種由于血糖飆升而并發(fā)的酮癥酸中毒病人呼出的氣味,因醫(yī)學的發(fā)展,已經極少出現了,因為只要將血糖降至合理水平,就不會發(fā)展到酮癥酸中毒的程度。但是當真的出現這樣的氣味時,作為臨床醫(yī)生會第一時間將其與該病癥聯系在一起,只有酮癥酸中毒的病人才會有這樣的體征,同樣因為爛蘋果氣味的特殊而對病人印象深刻。
當我有一天早晨上班,走在過道的當口嗅到這樣氣味的時候,我下意識尋找氣味傳出的病房。
秋天北方干燥的空氣,像多嘴多舌的婦女,快速地傳播,過道里到處彌漫著這樣的氣味。經過尋找,在朝陰面陽光永遠不會照射的病房發(fā)現了氣味的源頭,一位老年女患者一動不動躺在病床上,面色潮紅,似少女般害羞。大喘著粗氣,與她毫無表情的面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假如她不是這樣異常的喘氣,你會感到她那種如水般平靜,也是這樣的喘氣,讓我感到一種病態(tài)的安寧。也許,她的內心在掙扎,掙扎著活著。
其實酮癥酸中毒的病人可以挽救,但是對于她來說又如此艱難,一系列的檢查發(fā)現,她的腦部近六分之一的面積被血栓阻塞,她右腿的大動脈同樣被血栓阻塞著,已經沒有正常的體溫,并且右腿的表皮出現輕度的腐敗。
當我接管病人后第一時間就是與其親屬談話,說是交待病情倒不如交代后事。我雖然能挽救她的生命,但不能挽救她的大腦和右腿,對于這樣的病人來說,搶救過來也只能是讓生命得以短暫的繼續(xù),我清楚知道,右腿腐爛產生的毒素會在很短的時間重新擊垮她,當毒素入侵,那時的我將無能為力。
有時就是這樣,面對生命的漸行漸遠,并不是伸手就能拉回,因為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規(guī)律,作為醫(yī)生,只能盡量將這樣的規(guī)律盡可能拉長,以給生命一個暫時的慰藉,而沒有足夠的能力和智慧改變這個規(guī)律。面對大自然的深邃與浩渺,人類的智慧是那么虛弱和卑微。
在醫(yī)學臨床工作期間,我一直在想,人的生命是一種很奇妙的現象,因為它很多時候并不隨別人的意志所改變,同樣在很多時候并不相信別人的預言。
面對這樣即將逝去的生命,我和其親屬很嚴肅地說,消極治療吧,假如她清醒過來的話,只是面對更大的痛苦,讓她在更大痛苦中逝去,無疑是對她生命的不尊,就這樣,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死亡,也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她女兒的淚潸然而下,說只想在幾天后能讓母親有五分鐘的清醒,讓她在此生最后的時刻能與她在外地的大哥也就是患者的兒子深情對視片刻,這樣也不會留下遺憾,算是能安詳離世。面對這樣的要求我無法拒絕,同時我不能主宰別人的生命。所以我說我尊重你的要求,我將盡力為之。
北方的秋天是短暫的。雖然說秋高氣爽,但是滿目灰黃的顏色會讓人感到一種蕭殺的哀涼。這種從自然界中體會到的內心感受,深刻地影響我的內心。
我喜歡春天,喜歡看樹梢上鵝黃的嫩芽,喜歡看鵝黃一天天地變色,嫩黃、嫩綠、翠綠、深綠……還喜歡看五顏六色的花競相開放,喜歡看院子里的紫藤一天天伸展,喜歡看爬墻虎在我的窗外伸出調皮的亂動的頭。這樣的景致會給人以希望和信心,而作為我這樣工作在臨床一線的醫(yī)生,在面對鮮活生命的時刻,這種希望和信心尤為重要。
然而,當外面的世界蒼涼起來,我此時的內心也變得蒼涼。
我面對這位年老的女患者,我的內心實在沒有希望和信心。我內心所表達的情感是真實的,但是這種真實無論如何也不能傳遞給患者親屬。
在患者入院的第十一天,她的兒子來了,瘦弱得難以想象。當他站我面前,伸出如枯骨的手抓住我的雙臂,竟能準確叫出我的名字,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說你不認識我了?我使勁睜開雙眼,努力回憶,終于想起了他。但是我沒有驚喜,相反卻沉重起來,說你現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他的目光瞬間黯淡下來,說我剛做了胃切除手術,因為胃癌,所以才來遲了。
一位病重的兒子,來看望處在彌留之際的母親。我沒有在患者親屬規(guī)定的時間內將患者喚醒,我感到歉意的同時也在為我自己試圖辯解,他的兒子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不用了,謝謝你,我的母親在清醒的時候看到我現在的這個樣子,該是怎樣的心疼和悲哀啊!讓她安靜地離去,固然心存遺憾,但這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我陪他走進他母親的病房,他用雙手輕輕撫摸母親的面頰,在撫摸的同時,我清楚地看到她微微一皺的眉,但是眉頭又很快舒展開來,恢復了先前的平靜。他的兒子,我的熟人卻不住地抽泣,當眼淚滴在病人的臉上時,我似乎感到她臉上有不易察覺的笑意。
當天下午,這位患者停止了呼吸。爛蘋果氣味在瑟瑟秋風中很快散去,飄灑在窗外的天空。樹葉依然在風中三三兩兩地飄落,如同撒下的紙錢,為這位患者送葬。
我無法忘記這位患者在生命最后時刻的表情,一直記得她那微微一皺的眉。也許,生命最后時刻的漫長等待給了她一種不祥的預感,又或是冥冥之中的心靈感應。我堅信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從兒子那枯槁的手感知到了兒子的災難;她臉上出現的那種不易察覺的笑意,也許是對兒子頑強生命的欣喜和慰藉。許多年過去,我一直堅信我的判斷,因為我相信生命最后時刻的真實。
他,就是那位逝去患者的兒子,因為身體極度虛弱,在他母親去世的第二天,住進我所在的醫(yī)院,成了我收治的又一位新的病人。此后我得知,他本是外地的大學教師,想下海做生意,在決定下海的時候去醫(yī)院檢查身體,想以一個良好的身體狀態(tài)去挑戰(zhàn)市場經濟,就在那次體檢中發(fā)現了胃癌。而且在自身還沒有任何不適征兆的情況下,癌細胞發(fā)生了轉移。
在病房里,他絕大多數情況下總能平靜地敘說。說繁重的工作和應酬嚴重透支了他的身體,這么多年來,一直在為別人活著,從來就沒有真實的自我。我說是這樣的,在這個世界上,大家都是這樣,只是社會舞臺上一個小小的演員,扮演著各種角色,就是從來沒人扮演真實的自己。因為只有扮演讓別人感到歡愉的角色,這個舞臺才能有你的容身之地,一旦扮演真實的自我,就不能融入劇情,不能融入劇情就會被擋在舞臺之外。不要說這樣太無情,因為這是真正的生存法則。
做一個真實的自我,需要學會放棄,他說??上У氖?,當他有這樣深刻感悟的時候,屬于他的舞臺卻臨到劇終。
其實,生活在這個世界里,放棄總是一個艱難的決定,誰又能在各種誘惑面前無動于衷?
也許真的是參透了世間,他除了感到惋惜,剩下的便是平靜從容。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下,他的身體恢復得很快,當他有足夠的體力和精力時,開始規(guī)劃怎樣為自己活著,他說他有了一系列的鍛煉計劃,這輩子準備和癌癥搏斗了。不論作為醫(yī)生還是作為他的熟人,我都很高興,我非常愿意相信,能清楚認識真實自我的人,會有足夠的信心和希望走他剩下的路。
他出院的那天,窗外的老樹在凄涼的秋風中落下最后一片樹葉,這最后一片樹葉落在院子里的水泥馬路上,摩擦出沙沙的聲響,只是這聲響像從天際傳來般遙遠,需要駐足側耳細聽。他的身影映在馬路上,歪斜而細長,同時將這最后的一片葉子包裹在自己的影子中。
最后一片葉子落下的時候,冬天便來臨。我同樣不喜歡冬天,因為感受不到它的溫暖。
時間不會因為人們的悲歡離合而停滯、延遲或前移,總是以相同的速度不緊不慢地前行。兩年過去,我意外得知,我曾經的病人,因為癌癥廣泛轉移而離世。得到他離世的消息時,我正處在酒桌上,與一群說相干也相干說不相干也不相干的人推杯換盞。
其中一個說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大家沒有沉默,只是以最簡潔的語言表達惋惜之情,然后端起酒杯,說為了好好地活著,干了這一杯。
每個人的臉都被酒精刺激得通紅,扭曲的笑。
那時我的內心感到一種真實的悲哀,我真切地體會到我正身處人生真正的舞臺,扮演著不屬于自己的角色,一種虛偽的真實。
所以,我總在想,舞臺上的帷幕總會在某個季節(jié)的某一個時辰悄然落下。同時另一扇大門徐徐打開,里面黑暗無比。也許,這黑暗只是一條長長的過道,過道盡頭,是另一個充滿光亮的世界。
只是我們沒有踏入,不得而知。
生命的堅韌是不可預料的,有時我作為??漆t(yī)生也不禁感嘆。
經常有人說某位病人只能活多長時間,還特地注明這是醫(yī)生說的。是的,作為醫(yī)生我在臨床工作期間,就曾無數次對生命垂危的病人作過這樣的預測。說實話,這種預測是無情的,冷酷的,更是殘忍的。醫(yī)生這樣預測了,隨后病人的命運就基本上全掌握在家屬手中了。作為臨終關懷性治療也好,放棄治療回家也好,眼睜睜看著生命逝去而無能為力,這樣殘酷的現實透出家人的無奈和醫(yī)生的悲哀。
醫(yī)生并非是無情的,只是現有的治療手段畢竟不能挽救所有人的生命。人類對疾病的認知只占所有疾病很少的一部分,這就意味著醫(yī)生對大多數疾病束手無策。比如癌癥,目前人類可以完全征服的只是極少數幾種,還得是處在早中期沒有轉移的癌癥,其他數以百計的各種癌癥還只處于初步的認知中,還有相當一部分還不為人知。
癌癥是一種基因突變導致細胞變異的疾病,它的可怕在于無限制、無止境的增生,這種無止境的增生使患者體內的營養(yǎng)物質被大量消耗,最終因嚴重營養(yǎng)不良而導致死亡。癌癥發(fā)病于六十歲以上人群算是人類正常衰老的一種表現,如果不是生長在影響生命支持系統(tǒng)的關鍵部位,正常組織甚至可以和癌細胞共生,因此這并不讓人驚奇。但是對于一位年輕的病人來說,這種基因突變完全顯得意外而極其兇險,似乎宣誓著生命走向終結。
某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在門診值班,來了一位女性病人,26歲,四川人,名字叫金菊花,在離醫(yī)院不遠的一家服裝廠打工。因持續(xù)高燒不退,身體虛弱到無法再堅持的時候,才由她的愛人攙扶著來到我所在的醫(yī)院。我所在的醫(yī)院處在北京北郊的城鄉(xiāng)結合部,規(guī)模不大,醫(yī)療費用相比大醫(yī)院來說便宜很多,所以,周圍來京務工的外地人基本上將其作為他們住院看病的首選。之所以強調住院看病,是因為感冒、咳嗽這樣的常見病、多發(fā)病,他們基本上在私人開設的小診所買點藥就打發(fā)了,需要到我們醫(yī)院來看病的基本上算是重病號了,雖然我所在的醫(yī)院也小得可愛。所以,當我看見這位病人在她愛人的攙扶下走,說是走,倒不如說基本上是被拖進來,我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這女人病得很重。
簡單檢查后,就判斷出她的病情真的很重。這位女病人缺氧缺得很厲害,口唇呈紫黑色,說話時氣若游絲,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我用聽診器仔細聽,基本上兩側中下肺根本聽不出呼吸音,只有上肺部能聽出些許粗糙微弱的呼吸音;叩診時發(fā)現病人的胸腔和腹腔滿是積液,特別是腹腔,像是懷孕六七個月的樣子,肚皮上的靜脈血管扭曲而張揚地暴露著。
因為是晚上,人員和設備緊張,只能作急診處理,即退燒和改善缺氧。最后我發(fā)現用了所有的方法都沒起任何作用,晚上發(fā)熱多少度,第二天早晨依舊如此。對這樣的情況只能住院詳細系統(tǒng)地檢查,于是和她愛人談話,交待病情。她的愛人是一位非常老實的小伙子,比我大一歲,但卻是一位三歲孩子的父親。他的眼神無光,顯得非常疲憊無助,問我是否必須住院。我說當然,你愛人的病情很重,也許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簡單。他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怯怯地問我需要多少錢,我說先檢查看看,暫且交一千塊吧。其實我知道,在那時,作為服裝廠的普工,月工資也就三四百塊的樣子,夫妻兩個人這樣的工資水平要在北京生活而且還要養(yǎng)活在老家的父母和孩子,這一千塊錢真算是一大筆錢了。
說實話,看著他掏錢,我確不忍心,平時農民工兄弟姐妹在我們醫(yī)院看病,醫(yī)生們都是給予不同尋常的關照。說不同尋常的關照,一方面確有同情的成分,因為我們同樣來自五湖四海,我的同事和戰(zhàn)友大多同樣來自農村,完全能和他們從心靈上產生共鳴;另一方面,得益于我們這家醫(yī)院是部隊的基層醫(yī)療單位,藥物由上級單位配發(fā)。部隊的官兵年輕,身體素質好,疾病發(fā)生率相對地方上人群來說要低得多,而藥物卻是按照地方人群的疾病發(fā)生率來配發(fā),所以有時會有相當數量的藥物閑置,于是將這些藥物用在地方病人身上,只收很少的錢,這也是能吸引大量農民工就診的主要原因。
這位小伙子咬著牙說行,很快將錢交了,交錢的時候還自言自語說這本是準備回家看父母和兒子的路費。
住院當天,我給病人做急診胸腔穿刺,針一插進去,淡紅色的液體便急速射出,這充分說明患者的胸腔壓力極大,不一會兒便接滿了五百毫升?;颊叩哪樕芸煊忻黠@好轉,口唇也不像原先那樣紫黑,因為呼吸的改善,精神狀態(tài)似乎好了很多。我見病人的身體情況有所好轉,就安排護士陪她做各項檢查。
在她胸腔液體流出來的第一時間,我的心便一沉,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顏色,我多么希望流出來的液體是淡黃色,或者其他顏色,哪怕不是透亮,哪怕有膿血并且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淡紅色的液體雖然好看,但美麗的外表下很可能是陰謀。
第三天檢查結果便反饋回來,果然驗證了我的不詳預感。肺部CT顯示:肺部占位性病變,模糊,建議抽胸腔積液后再復查;胸腔積液病理顯示:找到癌細胞。找到癌細胞,意味著這占位性病變就是肺癌,或者是由身體別的器官發(fā)病而產生的肺轉移病變。在臨床上,對于惡性腫瘤最準確的診斷就是要找到癌細胞,因此,找到癌細胞便被臨床醫(yī)生奉為診斷癌癥的圭臬。面對這樣的結果,是醫(yī)生最悲哀的時刻,因為越年輕的患者,腫瘤的惡性程度越高。對這位女患者來說,她身上的癌細胞有可能已經廣泛轉移,這意味著下一步的治療辦法不多或者說已經失去了救治的價值,更何況這位病人的體質又如此虛弱。
我在醫(yī)生辦公室呆了很久,想怎樣將她的病情如實告訴她的愛人,這位看起來很純樸很老實的年輕人。最終,選擇在午后這個時間,我想應該讓他先安穩(wěn)地吃頓飽飯。在醫(yī)生辦公室,我如實地向他說明他愛人的病情。
小伙子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我向他說明病情期間,他沒說一句話。等我說完的時候,他問我他老婆還能活多久。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訴他什么時候都有奇跡發(fā)生。我此時說奇跡發(fā)生,當然只是安慰他的一句話。他說,請別告訴我老婆,開點藥吧,我們今晚回家,讓她看看兒子。
我開好了藥,詳細叮囑他在路上的注意事項,他一邊聽一邊點頭,默默地走出門,下樓辦出院手續(xù)。辦好手續(xù)后,他又推開門,說醫(yī)生,能否讓她住到晚上,我現在去買票,我說沒問題。
晚上這位小伙子來接他愛人,我不忍相送,在樓上的窗戶后默默注視著這對不幸的夫妻在兩位護士的陪護下,上了停在樓下的面包車。很快,這輛破舊的面包車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
我一直記得這位病人,就是到現在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她倚靠在她丈夫身上的樣子,和走時同樣倚靠著的身影。這一來一去的場景在我以后一年的時間里時常在腦海里浮現,因為悲憫,因為惋惜。這位患者也是我給學生臨床帶教過程中多次引用到的病例,因為典型,因為深刻。
時光漸漸逝去。
一年后的某天午后,趁著沒有病人,我在門診處寫病歷,突然感覺門口有輕微聲響,我低著頭隨便問了聲,誰呀?一個聲音說,我叫金菊花。我心里瞬時咯噔一下,金菊花這個名字早已刻在我的心里,并成了惋惜和悲哀的代名詞。我極其吃驚,急忙抬起頭,正好和她四目相對,真是她,那個在我心中早已死去卻又時常想起并時常感到惋惜的金菊花。
她笑意盈盈,說沒嚇到您吧?醫(yī)生。
外面雖然陽光燦爛,在午休時間,卻一片死寂。
我定定神,說沒嚇到,但是明顯尷尬。我一直認為她是我在最短時間最成功診斷出的一位癌癥患者,并且判定她最多只有三個月的生存時間,當然這種判定并未告訴她和她的愛人。對于自己無法挽救的生命,我固然感到悲哀;但對自己的醫(yī)療技術,我卻一直沾沾自喜。
她也許看出我的尷尬,主動說起出院回到老家的事,說回去后,她預料到自己是大病,以絕食的方式逼她愛人說出她的病情。她說一聽說是肺癌,她第一反應是想到死,她不想自己連累家人。但是看到孩子活潑的模樣,又覺得多活一天孩子便多一天有媽,于是又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她愛人陪她四處求醫(yī),家鄉(xiāng)的醫(yī)院和我診斷的一模一樣,并且拒絕她入院治療,于是只能在家活活等死。她說,哎呀,等死的滋味真不好受呀。她說這句話時,帶著濃重的四川方言,特別好聽,特別輕快,特別欣慰,這是為自己的重生而發(fā)自內心的驕傲。
她說我老公真好,在那樣的情況下,沒有嫌棄我,一直對我特別照顧,我就想,我要是真的死了,放不下他和孩子。此時,我眼睛濕潤了。
我問,最后呢?她說實在是沒辦法了,村子里有位老人常年上山采藥,對中草藥很在行,他給我配藥,就這樣一直在家熬草藥喝,前一個月才停藥呢。我說你怎么又來北京了?她說感覺身體沒事了,還得掙錢養(yǎng)家,于是和老公又一起來到北京,還在原先工作過的那家服裝廠打工,才來一周時間。
我吃驚極了。征得她的同意,我免費為她復查了一次,果然,肺部的腫塊神奇般地消失了,沒有了胸腔積液,沒有了腹水。仔細端詳她,面色很紅潤,很漂亮,很精神,與常人無異,與病態(tài)的她判若兩人。
我問她這次看病有什么不舒服,她說不是很適應北京的氣候,感冒了。我很快給她開好藥,并認真地對她說,你回去告訴你愛人,我要請他喝酒。她歪著頭看我,說真的么?能帶上我么?神態(tài)很可愛,很甜美,很調皮,完全是小姑娘的模樣。我很嚴肅地說當然。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使勁揉揉自己的眼睛,再使勁地看。
誰說這個世界沒有奇跡發(fā)生?
在這個世界上,蕓蕓眾生都不是靠個體獨立生存而存在,巧合的偶遇往往是冥冥中命運的安排。
人出生第一次睜開眼,對一切都是陌生的。因此,你所看到的所有剛出生的嬰兒都是緊緊地握著拳頭,將雙拳抱在胸前,像是隨時準備迎擊突如其來的危險。這種保護性的姿勢里隱藏的是對陌生的害怕和恐慌,但是當他或者她熟悉了將要生存的環(huán)境時,便會慢慢放下拳頭,臉上也有了坦然的笑容。
害怕和恐慌是與生俱來的,當人處于陽光下熟悉的環(huán)境,總是那樣坦然和從容;當夜幕降臨,黑暗將自己熟悉的一切包裹,內心便會暴露出天然的軟弱。更何況獨自面對陌生而未知的世界呢?
這些話是我和他那晚討論的片段。我和他在一場酒局中相識,之前我們從未見過,之后也沒再見。但是,我和他在很短的時間里,在為數不多的話語中,找到了心靈的共振。因此,我一直記得他,于是我想,他的出現,正是冥冥中命運的安排。
我不知該叫他什么,總之,提他的名字不合適。他不喜歡讓人記住,在這個社會如織的關系網中,他也毫不例外處在網中,只是他所處的關系網小而且游蕩在整個社會關系網的邊緣,這是他對自己所處環(huán)境的認定。
叫他入殮師吧。在外人看來如此恐怖的名字,我卻總能很親切地叫著。
我能清楚記得,在北京城郊的某一家餐館,他是隨我熟人的熟人參加這個飯局。飯局真是個局,在中華傳統(tǒng)交際文化中處于極其重要的位置。確實,幾杯酒下去,掏心窩子的話出來了,接著再幾杯酒,于是真心話便源源不斷。只有真心話才能真正讓人感到親切、溫暖,沒有任何場面和禮儀的成分,會讓人感動進而拉近彼此的距離。
入殮師不一樣,從我進入餐館包間的那一刻,他總是很安靜地坐著,對每位進來的人報以淺淺的笑,并不像所有人那樣站起身熱情握手,甚至相擁,他連欠身都不,更別提和人握手。這樣的交往方式顯然得不到別人的注意,因此我發(fā)現他的微笑顯得很僵,有種不自然的怯意。
我不得不注意他,因為他坐在我的身邊。當我伸出手表示我虛假的熱情時,他借著拿茶杯的動作巧妙地躲開,只是對我有別于常人地笑,顯得更真誠些,這也許就是他打招呼的習慣方式吧。
入殮師以前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名詞,雖然在之后,我才了解到日本有個電影叫《入殮師》,據說紅遍世界。我問他做什么,他說在民政部門,從此便沒有后話。
飯局被稱作為局,意味著這頓飯并不是普通的吃吃喝喝,而是帶著談事情的成分。因此,這頓飯只是托人辦事或者利益交換的平臺,而酒精便是最好的催化劑和粘合劑。我是這場局的局外人,朋友邀我過來也許只為填充座位,以免場面過分冷清。而我身邊的這位,作為這頓飯的一份子,也許扮演著和我同樣的角色。
人作為個體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總是處在一個個局中,一個個局再相連,便成為一張張網,這一張張網被各式各樣的緣由所聯系,構成了這個社會的整體。在整個社會這個大舞臺劇中,局便是最小的舞臺,有舞臺便有演員,有演員便有主角和配角之分,當然更多的是龍?zhí)捉巧?,有龍?zhí)椎拇嬖冢灰欢ㄗ屵@臺戲好看,但是因為龍?zhí)椎拇嬖?,這臺戲便顯得眼花繚亂富有別樣的色彩,從視覺上更顯精彩。
可惜那天晚上,兩個座位相鄰的龍?zhí)籽輪T,沒有跑來跑去替主角或者配角去填補什么空白,更沒有增色添彩,只是靜靜地在看他們的表演。也許是他們表演得實在乏味,實在不值得我們喝彩;也許是我們自己抗拒上場,而甘當純粹的觀眾;也許是他們表演得精彩,忽略了我們的存在。其實,我和入殮師,顯然都沒能很好地融入社會關系網之中,這從酒局中我和他兩個人的表現就能清楚地看出。我身在部隊,絕大多數接觸的是部隊這個群體,而部隊與地方有一條很明顯的天然分界線。再說我偏于一偶靜心做自己的專業(yè),不可能有過多的時間用于社會上的交際。而他,作為入殮師,一個特殊的行業(yè),特殊的群體,更是將自己置身于大社會交往之外,這并不是他自己不愿意,而是要照顧別人的情緒。因為在這個社會,人們并沒有充分的認識力與包容心。
孤獨的產生并不是因為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而在于自己的內心。這個飯局被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們攪得風生水起,個個臉上堆滿了也許是真誠也許是應付的笑,而我和我的這位鄰座因為融不進這個局而感到落單。同時因為我們兩個自身的不交流而更顯得形單影只,也許,這就是孤獨。
耐受不住寂寞是人的本能,時間也許是最好的媒介。我按捺不住,便先入為主地同入殮師交流,然而入殮師卻能自甘寂寞,將我傳過來的話用沉默和微笑擋了回去,如同足球場上的優(yōu)秀守門員,前鋒射門的角度如何刁鉆,都能飛身撲出。
寂寞與孤獨能讓素不相識的人本能地親近。時間久了,作為觀眾的我們實在無聊,于是一邊品著小酒一邊聊天。我作為一名醫(yī)生,所聊的自然是我專業(yè)的話題,而他,只是靜靜地聽,不時頷首,表示贊許的樣子。作為醫(yī)生,不怕死人是一個炫耀的資本,我當然不能放過。他聽我說到死亡這個話題的時候,說他也不怕死人的。我忍不住再次問他的工作,也許是長時間的說話作了鋪墊,也許是覺得我和他會有共同的話題。他說我是化妝師,只是不是給活人化妝的。我立即明白了他做的工作,因為醫(yī)生的關系,我并沒有表示驚訝,相反顯得很平靜。
平靜的面容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于是他便和我說起他的工作。他說,自從進入這行以來,并沒有覺得什么,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而已。相反當我給別人化妝后能給他的親屬些許安慰,我就會有巨大的成就感。
我說是這樣,活著的人我們需要尊重,對于逝去的人我們要給予同樣的尊重。
當我剛剛踏進醫(yī)學院校大門的時候,第一節(jié)課便是教育我們對生命的尊重。我記得解剖教研室的教授帶著我們參觀標本室,說孩子們你們看,人體是多么有藝術感,這些陳列在你們面前的標本,曾經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當他們逝去后,卻仍然在這個世上為醫(yī)學作著貢獻,因此,他們還活著,還在工作著。所以對于失去生命的軀體,我們同樣要懷著崇敬的心情。
很顯然入殮師非常同意我的觀點。他說,只要死者親屬需要我的工作,我總能耐心細致地完成,會盡我自己最大的努力讓他或者她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地完成人生最后一次旅行。
他說因為職業(yè)的原因,他幾乎不和人交往,就算交往也是自己圈內的人。這是一個孤獨的群體,當他們?yōu)閯e人美化的時候,自己卻生活在一種灰色的氛圍中,這無疑讓人感到無奈和悲哀,至少我是這么認為。
他從我的表情上也許看到了一絲同情,微笑著搖頭,說其實這沒什么,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自己感到有意義就可以了,不必看別人的臉色。說我不和別人接觸,不和別人握手,只是不想讓人從內心感到不快,不愿意打擾別人的好心情而已。
他說的這些話,讓我打心底里感到佩服。說實話,當今社會能有幾人如入殮師這樣坦然地活著。自己走在僻靜的小路上而不隨波逐流,這樣的生活境界可謂高雅;不愿意給別人帶來不快、能充分理解別人的人怎能不讓人心生敬意?可以說,我眼前的入殮師是我見過最真實的人。
酒桌上認識和不認識的朋友們在酒精的刺激下,個個手舞足蹈。從他們夸張的肢體語言中可以看出,這個局無疑是成功的,一種不需要觀眾贊許的成功,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成功。
成功的局很快散去,朋友們歪歪斜斜陸續(xù)走出。臨近分手,我將手伸向入殮師,他遲疑了一下,我堅持,他終于和我緊緊相握。說實話,他的手很有力很溫暖。
我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去看看你的工作。他說,只要你不介意的話,歡迎。
也許這樣的局會讓人很快遺忘,包括我。多年前那天夜晚的飯局,我早已忘卻,包括我對入殮師說的話,所以我一直沒去看他,因為他的工作場所是不容易讓人記起并且被人極力回避的,更何況特地去找尋。我倒不是因為回避,只是這一場普通的局會讓人遺忘。
多年以后,我意外在電視上看到一期節(jié)目,介紹的就是入殮師這個特殊的行業(yè),節(jié)目里的主人公似曾相識,但不是我認識的入殮師,只是他們的經歷相似,他們的心理相似,他們的境界相似。因為節(jié)目,我想起我曾經認識的入殮師,同時因為記起他,也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場飯局,以及曾經模糊乃至消失的面容。回憶起那場飯局,無疑又在心中留了幾分感慨。
我又記起我和入殮師在酒桌上說過的一段話:在醫(yī)學道路上,我經歷過太多的生離死別,每一次經歷都會讓我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當真的看慣了生死的時候,我總認為死亡只是告別親人去陌生之地并且一去不歸的長途旅行。葬禮只是親人們送別的隆重儀式,因為一去不歸而悲傷。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入殮師當時的表情:微笑,頷首贊許。
當我不再從醫(yī)許多年,走在這個繁華繽紛的世界,我會偶爾記起那位入殮師,只是不知他現在何處,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