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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上帝說,要交流。于是便有了字詞和語言。
上帝沒說,要有電腦和網絡。但人類自己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電腦和網絡,并且像光的到來一樣,根本性地改變了人類的思維、表達和交流。
我們就像一只貪吃的豬,永遠吃不飽一般地、瘋狂地、囫圇地根本不可能靜下心來品嘗和思索地吞下從新聞、八卦到微博和QQ上的海量信息,然后就是混沌、麻木、散亂、茫然……我們看得越多,吃得越多,說得越多,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越餓,越恐慌,越無助……
今天我們所置身的這個信息大爆炸的世界空前地豐富、便捷和透明,但技術永遠是把雙刃劍,因為就在與此同時,我們距離自己的內心和生命的實相,卻越來越遙遠。
讓我們從2012年穿越時空回到上個世紀還根本不知道網絡為何物的五六十年代,一個名叫雷蒙德·卡佛的美國男孩,出生在相對邊遠的俄勒岡州一個叫克拉斯坎尼的小鎮(zhèn),生活在酒鬼父親的落魄家庭中,青春期剛過不久,卻已娶妻生子,高中畢業(yè)的他立刻面臨養(yǎng)家糊口的嚴峻壓力。他沒有受過太好的教育,不得不靠四處打零工勉強為生,不得不立刻面對與嗷嗷待哺的嬰兒和年輕妻子共處的忙亂生活,他打掃過診所,干過各種力氣活,摘過郁金香,并且像他的父親一樣跟酒精結下了難解之緣。然而,不管生活于他如何嚴峻、瑣碎,他都發(fā)瘋似的渴望表達——他想寫作??释蔀橐幻骷?。這念頭在他跟妻子不停搬來搬去的動蕩生活中從未泯滅過。因此,在艱難謀生的同時,他開始業(yè)余學習寫作,并憑借本能立刻選取了生活所能允許他的惟一的創(chuàng)作方式,那就是短篇小說。
在《火》這篇著名的散文中,雷蒙德·卡佛這樣回顧了真實的生活:
“在養(yǎng)育孩子的那些可怕的年頭里,我通常沒有時間或心情,考慮寫長篇幅的作品,因為我的生活狀況……生活中那些需要我們‘緊攥不放然后埋頭苦干’的東西,不允許。另外,生活中有了這些孩子,就決定了如果我想寫并且寫完點什么,如果我還想從完成的作品中得到滿足,我就只能還寫短篇小說和詩,還寫那些我可以坐下來就寫,幸運的話還能寫完,寫完就完的短東西?!退阄夷芗行乃紝W⒃冢确秸f,一部長篇小說上,我也沒有條件去等那種幾年之后才會來的回報,如果有回報的話。我看不見將來,我必須坐下來,在我下班回來以后和失去興趣之前,寫一些我現(xiàn)在、今晚、或至少明晚就可以寫完的東西,不能再晚?!?/p>
就是在這樣現(xiàn)實的壓力下,這個酒鬼的孩子、年輕的父親、四處打零工勉強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在1966年獲得依阿華大學文學碩士學位;1967年,作品第一次入選《美國年度最佳小說選》;70年代后寫作成就漸受矚目,1979年獲古根海姆獎金,并兩次獲國家藝術基金獎金;1983年獲米爾德瑞-哈洛斯特勞斯終生成就獎;1985年獲《詩歌》雜志萊文森獎;1988年被提名為美國藝術文學院院士,并獲哈特弗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同時獲布蘭德斯小說獎,在1988年8月2日因肺癌去世時,最終憑借他獨樹一幟、言簡意賅、意韻獨特的出色短篇小說,成為“美國20世紀下半葉最重要的小說家”和小說界“簡約主義”的大師,被稱為“繼海明威之后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短篇小說作家”。《倫敦時報》稱他為“美國的契訶夫”。這是美國文壇上罕見的“艱難時世”的觀察者和表達者,并被譽為“新小說”創(chuàng)始者。
卡佛一生作品以短篇小說和詩為主,還有一部分散文。《火》和《需要時,就給我電話》兩本書,雖然并非卡佛最出名的代表作結集,但收集了卡佛未結集的短篇小說以及重要的散文、詩歌,對全面、深入了解卡佛的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和他的家庭、內心、生活,都非常重要。
卡佛的小說淋漓盡致地刻畫了那些身處美國底層的普通公民,常常是“人生仿佛要耗盡,但仍要把塌下來的襪子拉起來前行的人”,是形形色色的“Loser”(失敗者)的或支離破碎、或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并通過他極其簡約但極富洞察力的方式,真切而深刻地抵達了人性的內心深處。
在講述他如何在大學里第一次系統(tǒng)接受文學教化的散文《約翰·加德納:作為老師的作家》和散文名篇《火》里,他難得感情直露地記述了小說家兼他的大學老師約翰·加德納對他寫作生涯的重要影響:
“加德納幫我認識到只把我想說的準確地說出來是多么重要,不要畫蛇添足,不要使用‘文學’辭藻或‘偽詩意’的語言?!涛以趯懽髦性趺纯s短詞語,教給我怎么用最少的詞說我想說的話。他讓我明白一篇短篇小說所有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就連逗號和句號往哪兒放也不例外。”
這段回憶對理解卡佛的小說藝術極其重要。因為在他的創(chuàng)作特色中最突出、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他的“極簡主義”風格。
極簡主義,最早來自評論家赫金格對卡佛作品的定義,“表面的平靜,主題的普通,僵硬的敘述者和面無表情的敘事,故事的無足輕重以及想不清楚的人物”。小說家杰弗里·伍爾夫更是把卡佛及其追隨者命名為“減法者”。而美國后現(xiàn)代小說大師、畢業(yè)于名牌大學的“加法者”約翰·巴思,則喜恨交加地為“極簡主義”文學做出了最令人信服的定義:“極簡主義美學的樞紐準則是:藝術手段的極端簡約可以增強作品的藝術效果——回到了羅伯特·勃朗寧的名言‘少即是多’——即使這種節(jié)儉吝嗇會威脅到其他的文藝價值,比如說完整性或陳述的豐富性和精確性。”
老實說,約翰·巴思過慮了——卡佛小說的“極簡主義”非但沒有傷害所謂的“完整性或陳述的豐富性和精確性”,反而用他飽含了豐富人生閱歷和與生俱來的對日常生活與人內心生活關系的超凡洞察力,完美地詮釋了“少即是多”的最高境界。
《柴禾》是收錄在《需要時,就給我電話》中的一篇未結集小說。初讀是在一個深秋之夜。起初并未重視這篇名不見經傳的小說,然而當我斜倚在床頭漫不經心地讀下去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立刻就被這篇看似平淡,甚至全無大的起伏故事可言的短篇小說徹底吸引住了!《柴禾》以第三人稱視角平靜且極其簡約地描述了一個叫邁爾斯的失意男人。跟卡佛眾多小說主角一樣,邁爾斯也被酗酒問題所困擾,并且因此幾進戒酒中心,盡管這一次他成功戒酒,但他的太太卻跟另一個也有酗酒問題的朋友好上了,甚至拒絕邁爾斯再走近他們的房子……走投無路的邁爾斯只好簡單收拾了幾件行李,住進了一對普通夫妻的家中當房客。小說通篇就是講述邁爾斯在這對叫作索爾和邦妮的夫婦家中短暫地做了7天房客的人生經歷。前幾天邁爾斯都只是待在自己的小屋中安靜而孤獨地度過時光,聽著房主夫婦整日里起居生活、看電視、聊天的各種聲響,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擾房主的生活,而邁爾斯惟一的個人生活,或者叫內心生活,就是在一個他隨身帶來的筆記本上寫下“空虛”兩個字,因為他總想給妻子寫的那封信總也沒能繼續(xù)下去……除此之外惟一令他感到新鮮與慰藉的,是他暫時棲身的小屋后窗可以遠遠望到雪山,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即便是在夜間——夜里,“他合上筆記本,脫了衣服,關了燈。他又站著看了會兒窗外,聽聽河水聲,然后上了床……”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房主的院子里卸了一車木材,邁爾斯突然走出來跟房主說他可以學著鋸木材,房主索爾很驚訝,因為邁爾斯很少和他們交流,索爾說他可沒錢給邁爾斯,這意味著邁爾斯干了也是白干,邁爾斯卻說:“我來做,我可以當成運動?!?/p>
就這樣,邁爾斯跟著索爾學著鋸了一天的木頭,將后院那些木頭鋸成了柴禾,并且終于出了一身的透汗!然后,在房東夫婦請他品嘗簡單的晚飯時,邁爾斯突然提出過兩天他就走了……
在決定離開后的這一夜,小屋中的邁爾斯終于能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了較長的一段話,他是這樣寫的:“我現(xiàn)在待的地方非常有異國情調。它讓我想起我從書里看到、但從來沒去過的一些地方。我能聽到窗戶外面的河水聲,房子后面的山谷里有森林、斷崖絕壁、被白雪覆蓋的山峰。今天,我看見一只野鷹、一只鹿,我還鋸和劈了兩捆木頭?!?/p>
小說最后一段寫道:“而后他放下筆,把頭埋在手里待了一會兒。很快他站起來,脫了衣服,關了燈。他上床時,留著窗戶沒關。這樣也行?!?/p>
這就是雷蒙德·卡佛的極簡主義,其實就是東方的“禪宗”??此剖裁匆矝]說,卻已道破人生!
東方的禪宗極度強調對當下的體驗和把握,除此之外,不再提供任何感受,貌似冷靜、克制、客觀,實則全是主觀,“心”統(tǒng)萬物。而這一切,恰是卡佛短篇小說最重要的特色與魅力之一。在這篇名不見經傳卻異常動人、出色的《柴禾》中,這一魅力一覽無遺,并且以它特有的力量擊中人心!
《柴禾》通篇不過小開本冊子短短七頁紙,對比當今電腦、網絡、信息世界里泛濫的那些無窮無盡的字詞言語,可謂簡到極致,但也因此,真正呈現(xiàn)了人性內心的情感和傷痕。它和作者卡佛的存在其實對人類行至今日的靈性與物質發(fā)展是一個提示,提示著在技術日益進步、信息日益普及的世界里,是否加法就能帶來內心的平靜與安寧,恰如東方禪宗,在萬物之中,減法方能真正找到本心。
在《火》這篇散文名篇中,卡佛提到老師加德納說他們誰都不是當真正作家的料,因為他們都沒有“那種必須要有的心靈的火”——“心靈的火”,這在卡佛的文本中已經是個難得一見的略帶一點點意象與抒情的詞了。那么,什么才是“心靈的火”?——我想,我們其實都曾經體會過這“心靈的火”。
在卡佛的生活中,他是怎樣經歷的呢?在《火》中,他寫到,20世紀70年代初,他30來歲,終于有了第一份白領的工作,那時他和家人住在一個后面帶一間舊車庫的房子里,“只要有可能,我每天晚上吃完飯就會去那里,試著寫點什么。常常我什么也寫不出來,如果這樣,我就會在那里獨自坐一會,為能避開家里好像總也沒有消停的激烈吵鬧而感到欣慰……”
在對瑣碎甚至破裂的日常生活的碾壓、對抗、融合、體會、升華、享受的過程中,我們每個人以各自的方式,慢慢燃燒、釋放著那份與生俱來的“心靈的火”,直至它熄滅的時刻。
卡佛的“心靈的火”看似已經熄滅,卻在更多人的心中,通過閱讀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重新燃起。卡佛是幸福的。卡佛留下的那些字兒也是幸福的,并因此具有了某種意義。
而在每分每秒都在瘋狂爆炸的信息快餐的今天的世界里,“心靈的火”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