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旺
(阜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安徽阜陽 236037)
陶淵明晚年痁疾及其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李錦旺
(阜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安徽阜陽 236037)
陶淵明晚年不幸身染痁疾,危重不愈,遷延纏綿十一年之久,最終棄療而逝。通過對其得痁疾前后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面比較與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頑疾不僅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也促使其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諸多變化。表現(xiàn)在:得痁疾之前其詩多抒躬耕之志,歷敘耕獲之事,而得痁疾之后則代之以饑困求食的主題;得痁疾之前其詩常抒琴書自娛、詩酒相樂的生活情趣,而得痁疾之后則平添了凄苦悲涼的情調(diào);得痁疾之前其詩多寫縱情山水、朋從往來之雅好,得痁疾之后這些愛好與相關(guān)創(chuàng)作均趨于同步消減。
陶淵明;痁疾;詩歌創(chuàng)作;變化;悲情
陶淵明晚年身染痁疾,這在顏延之《陶征士誄》中有明確的記載:“年在中身,疢維痁疾。視死如歸,臨兇若吉。藥劑弗嘗,禱祀非恤。傃幽告終,懷和長畢。”《誄》辭交待了三點信息:一是得病的時間,即“年在中身,疢維痁疾”,“中身”系五十之典,可知他五十左右得了此病。二是病況,所謂“視死如歸,臨兇若吉”,當是痁疾惡化時的情形。陶淵明《與子儼等疏》亦云:“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笨膳c顏《誄》相證。三是最后結(jié)局,即“藥劑弗嘗,禱祀非恤。傃幽告終,懷和長畢”。由《與子儼等疏》可知,陶淵明亦曾以藥石相救,大概久藥無效,也就逐漸失去了信心,最終棄療而逝。
按《說文》:“痁,有熱瘧?!碧迫嗽 动Z臥聞幕中諸公征樂會飲,因有戲呈三十韻》較為直白地描述其癥狀曰:“脹腹看成鼓……溫瘴氣難排?!笨芍Z疾屬于瘧病的一種,呈現(xiàn)出郁熱不舒之癥。而中古時代尚無療痁的特效藥(按元稹《遣病十首》其一有“瘴久藥難制”之嘆),因此患者必將持久地經(jīng)受病痛的折磨。這就意味著陶淵明始得痁疾之日,即是其躬耕生活行將告終之時。而陶淵明由躬耕自資轉(zhuǎn)入抱疾度日的時間分野,恰在《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二詩中可以得到較為清晰的考察。
《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是一首秋獲詩?!氨健?,指晉安帝義熙十二年(416)。詩題雖取秋獲之意,但詩中卻主要抒發(fā)堅持躬耕、未乖夙志的欣慰之感。開篇云:“貧居依稼穡,戳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重撍鶓?。”而該詩后半部分又呼應(yīng)曰:“曰余作此來,三四星火頹。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作此”、“其事”,均指農(nóng)耕之事?!叭男腔痤j”,指火星周流了十二次,取其十二年之意。這四句是說他堅持躬耕長達十二年之久,現(xiàn)在雖已老邁,但仍不違初志。由義熙十二年上溯十二年,恰是陶淵明賦辭歸來的那一年,即義熙元年(405)。結(jié)合陶詩可知,歸耕以來的十余年間,他開荒葺宇、植桑耘豆、春耕秋獲、汲水負薪,無不親歷,有時甚至達到“四體誠乃?!保ā陡鶜q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的程度。除了常規(guī)勞作,他還曾遭遇過火災(zāi),致使“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戊申歲六月中遇火》),此后徙西廬、遷南村,勞碌奔波,一樣難得長時休歇。因此這一時期他是不會染上痁疾這類頑癥的。
義熙十二年,陶淵明又有《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時三人共在城北講禮校書》一詩。據(jù)逯欽立所考,該詩作于義熙十二年冬,與《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幾乎前后相接。而《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在開頭四句中自敘的病況體驗恰與痁疾癥狀相合:“負痾頹檐下,終日無一欣。藥石有時閑,念我意中人?!彼幨?,指石類藥物。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十《傷寒下》“溫瘧第六”,王燾《外臺秘要方》卷五《瘧病一十五門》“溫瘧方五首”所收療瘧古方中,部分配有云母、石膏、朱砂等材料,可知陶詩確屬寫實?!八幨袝r閑”,指用藥時有間斷,這與瘧病的間歇性發(fā)作特征也相吻合。《黃帝內(nèi)經(jīng)·瘧論》篇剖析其機理曰:“其氣之舍深,內(nèi)薄于陰,陽氣獨發(fā),陰邪內(nèi)著,陰與陽爭不得出,是以間日而作也。”本詩不僅所敘之病況與顏《誄》相一致,而且又有“老夫無所愛”等語,也與顏《誄》所記“年在中身,疢維痁疾”相合。因此大致可以斷定本詩所敘之病況,乃是陶淵明痁疾始發(fā)時的新鮮體驗。
《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一詩中的 “負痾”與“藥石”,還分別見于《贈羊長史》和《與子儼等疏》?!顿浹蜷L史》云:“豈忘游心目,關(guān)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聞君當先邁,負痾不獲俱?!痹撛娮饔诹x熙十三年(417),各陶集注本均無異辭。又《與子儼等疏》云:“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痹撐淖髂辏魈兆V與陶集注本有較大分歧,王瑤編注《陶淵明集》與龔斌《陶淵明年譜簡編》系之于宋武帝永初二年(421)。若考慮陶淵明的病勢,其說較為允當。宋少帝景平元年(423),陶淵明作有《答龐參軍》詩二首,其五言詩序稱:“吾抱疾多年,不復(fù)為文。本既不豐,復(fù)老病繼之。”所敘應(yīng)是痁疾久治未愈、纏綿遷延的狀況??傊?,從義熙十二年之后的一系列詩文來看,陶淵明病情大體是連續(xù)的,這與此前的持續(xù)躬耕恰成鮮明的對比。
以義熙十二年 《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一詩自敘的病況為標志,陶淵明開始邁入痁疾纏身的人生晚境,到他元嘉四年(427)病逝,整個病程持續(xù)十一年之久。據(jù)顏《誄》,他“年在中身,疢維痁疾”,即五十左右開始染痁,加上十一年病程,合起來享年六十余歲,這與《宋書》本傳所記享年六十三歲的史實大體相合。
陶淵明獨善一生,飲譽鄉(xiāng)里,卻晚嬰頑疾,可謂德高命蹇,顏《誄》對此深致憾恨:
嗟乎若士!望古遙集。韜此洪族,蔑彼名級。睦親之行,至自非敦。然諾之信,重于布言。廉深簡絜,貞夷粹溫?!腊蕴摱Y,州壤推風。孝惟義養(yǎng),道必懷邦。……隱約就閑,遷延辭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糾纆斡流,冥漠報施。李善注:《鵩鳥賦》曰:斡流而遷,或推而還。夫禍之與福,何異糾纆?……《史記》司馬遷曰:天之報施善人何如哉?孰云與仁?實疑明智。謂天蓋高,胡諐斯義?履信曷憑?思順何置?年在中身,疢維痁疾。視死如歸,臨兇若吉。藥劑弗嘗,禱祀非恤。傃幽告終,懷和長畢。
紫荊(Cercis chinensis)為豆科紫荊屬植物,是一種常見的栽培植物,在全國各地均有分布[1]。紫荊作為傳統(tǒng)中藥,其花可用于治療鼻中疳瘡、風濕骨痛,其果可用于治療咳嗽,其樹皮可用于治療風濕寒痹、血氣疼痛、癰腫等[2-3]。相關(guān)文獻表明,紫荊屬植物中的化學(xué)成分有黃酮類、木脂素類以及二苯乙烯類等,其中以黃酮類化合物為主[4]。
如果不是痁疾給陶淵明的晚年帶來了太多的不幸,顏《誄》斷不會以一連串的疑問語句感慨禍福無常,詰問天道不公,嘆恨德行無憑。
陶淵明久困于痁疾,促使其生活方式與詩歌創(chuàng)作幾乎發(fā)生了同步的變化。清人顧易《柳村譜陶》“義熙十二年丙辰”條云:“有《示周祖謝三郎詩》……有《八月于下潠田舍獲詩》。按公自昔躬耕抱疾,至此垂老而猶作苦,然《晉傳》云‘不營生業(yè),家務(wù)悉委之兒仆’,當是年愈高、疾愈劇,亦不復(fù)能作苦也。此后獲詩亦不再見。”顧譜明確把《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定為陶淵明耕獲詩的絕響,而且指出此后他“年愈高、疾愈劇,亦不復(fù)能作苦也”,是極有見地的。不過,如果把陶淵明染痁前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作一番通盤比較與研析,就可以知道痁疾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耕獲詩的單一范疇。
1.從“力耕不吾欺”到“嗟來何足吝”
先秦儒家宣揚“祿足以代其耕”(《孟子·萬章下》),認為耕稼乃“小人”之事,無涉于“大人”君子之道。大約在歸耕之前,陶淵明已不滿于先儒的這一偏見。《勸農(nóng)》詩云:“舜既躬耕,禹亦稼穡。遠若周典,八政始食?!庇H預(yù)農(nóng)事之后,他更加堅定了“躬耕自資”的信念,《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云:“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zhuǎn)欲志長勤。秉耒歡時務(wù),解顏勸農(nóng)人。”躬耕有年之后,乃以 “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移居二首》其二)自勉勉人。他所遙慕心儀的古代高士如長沮、桀溺、荷蓧翁等人(見《勸農(nóng)》、《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扇上畫贊》等詩),也都是安于躬耕、自食其力的典范,且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不耕而食者報以鄙夷不屑。陶淵明也曾質(zhì)問道:“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基于這樣的心態(tài),陶淵明不憚勞苦,勵志躬耕十余年之久,并創(chuàng)作了《歸園田居五首》、《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等一批經(jīng)典的耕獲詩,其他如《歸去來兮辭》、《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和劉柴?!?、《飲酒二十首》的若干詩篇、《移居二首》其一、《雜詩十二首》其八等作品也略涉耕勞之事。這些詩描寫了他安于躬耕、棲居田園的豐富人生體驗,也形成了他平淡深永的獨特詩風,具有后人不可企及的藝術(shù)魅力。
然而痁疾纏身之后,陶淵明雖然也偶爾“朝為灌園”(四言《答龐參軍》),從事一些體力較輕的勞作,但與前期的勵志躬耕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稌x書》本傳說他“不營生業(yè),家務(wù)悉委之兒仆”,應(yīng)有事實依據(jù)。在《有會而作·序》中,他仍以“頗為老農(nóng)”自居,不過整首詩卻是一首地道的敘貧求食之作:“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jīng)]空自遺。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睘榱松?,他摒棄“不食嗟來之食”的古訓(xùn),心存感激地接受他人的饋濟。據(jù)《晉書》本傳,江州刺史王弘與他相識后,“至其酒米乏絕,亦時相贍”,可與其詩相證。又《乞食》詩云:“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笨傊?,在老邁衰弱、貧病交加的情況下,陶淵明已無法維持“躬耕自資”的生活方式,不得不背棄“力耕不吾欺”的人生理想,亦不得不接受必要的贍濟。
2.從“棲遲固多娛”到“慷慨獨悲歌”
陶淵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二十首》其十六),雖“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五柳先生傳》)而不改其樂,大得顏子之風。稍長之后,進一步養(yǎng)成了“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和郭主簿二首》其一)的恬適情趣。在醞釀歸耕期間,他雖再次經(jīng)歷“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shè)。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的嚴峻考驗,但依然堅定地表示:“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保ā豆锩畾q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在由醞釀歸田到躬耕自得的漫長生涯中,他不斷地豐富自己棲居自娛的生活方式。其詩自敘云:“清琴橫床,濁酒半壺?!保ā稌r運》)“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 ”(《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 ”(《連雨獨飲》)“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其五)“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保ā兑凭佣住菲涠峁虑佟⑵窛峋?、采秋菊、眺南山、讀奇書、賦新詩,其生活的確是豐富多彩的。在他的一系列詩篇中,還把家鄉(xiāng)的春山、秋峰、芳菊、孤松、飛鳥、新苗、桑麻等習(xí)常景觀與平凡風物融創(chuàng)為令人神往的藝術(shù)世界,難怪他為此而自豪:“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保ā毒湃臻e居》)甚至在一場夏日火災(zāi)將他的全部宅室付之一炬的情形下,他依然氣定神閑地聲稱:“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貞剛自有質(zhì),玉石乃非堅。”(《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總之,勵志躬耕解決了他與家人的口腹之需,而琴書自娛、詩酒相樂大大充實了他的心靈世界,并反過來進一步堅定和鞏固了他的躬耕志向。
然而身染痁疾之后,陶淵明開始受到頑疾與饑寒的雙重困擾。雖然后期詩篇尚不失君子固窮的本色,但卻明顯增強了對于內(nèi)心孤憤的抒寫,《詠貧士七首》就是其中的代表作。組詩所一一稱道的先賢如榮叟、原生(原憲)、黔婁、袁安、仲尉等人,都是安貧守賤的典范,這與前期詩中心儀長沮、桀溺、荷蓧翁等自食其力的高士相比,顯示出心態(tài)的微妙變化。組詩還集中而細膩地描寫了自己的艱難處境。此時他面臨著饑寒交至的極端困窘:“傾壺絕余瀝,窺灶不見煙。 ”(其二)“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保ㄆ淙┐藭r他已無心研閱詩書,還得白受家人的牢騷:“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閑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其二)同時也透露了對家人的愧意與無奈:“年饑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保ㄆ淦撸┥賶褧r代,陶淵明自命為簞瓢晏如的五柳先生。進入中年,他樂于做安心耕躬的田園詩人。而組詩中的他,雖然不無尚友先賢、安貧守賤之意,但更多地呈現(xiàn)出病窮困乏、每不如意的老邁滄桑之態(tài)。
陶淵明晚境之凄苦,在上引《有會而作》、《乞食》詩中也有相似的表現(xiàn)。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引趙泉山評《有會而作》曰:“此詩述其艱食之悰,尤為酸楚。‘老至更長饑’,是終身未嘗足食也?!备_切地說,該詩表現(xiàn)出的乃是其晚年饑困與悲苦俱增的艱難情態(tài),與少壯時簞瓢晏如的超然心境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不同。又蘇軾《書淵明乞食詩后》云:“淵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謝主人,此大類丐者口頰也,哀哉哀哉!非獨余哀之,舉世莫不哀之也。”清代王懋竑亦作《書淵明乞食詩后》曰:“淵明蓋自度其身之必以窮餓死,而卒無以報也。其固窮之節(jié),守死不移,已見于此詩矣。 ”但也有明清學(xué)人在沒有全面考察陶淵明寫作此詩具體情境的前提下,對詩人乞食的真實性提出質(zhì)疑,并對詩旨作出種種臆斷,貶之者認為本詩不過是“寫其玩世不恭耳”,褒之者認為其中寄托了詩人的“板蕩陸沉之嘆”,或“不事二姓”的遺民之志,索解愈深,離真相愈遠。
漢魏樂府,至東晉而中衰,陶詩亦罕用樂府舊調(diào),但其《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頗似刻意“效古”。“楚調(diào)”原屬漢樂府相和歌的一種,而《怨詩》為“楚調(diào)”之一,《樂府詩集》所收《怨詩》系列的曲辭,無一例外地貫穿著悲怨凄楚的情調(diào),陶淵明這首詩也將“題中‘怨詩楚調(diào)’四字,寫得淋漓”:“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 結(jié)發(fā)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犊毐瑁娖谛艦橘t?!痹撛姶蟾抛饔谂c龐主簿、鄧治中即將離別之際,故有“離憂凄目前”之語。但全詩并不屬意于別情,而是以質(zhì)問天道、鬼神開篇,然后從弱冠時的不順寫起,歷敘喪妻之痛以及旱災(zāi)、蟲災(zāi)、水災(zāi)等種種考驗,緣此積年怨憤,篇末才發(fā)出了“慷慨獨悲歌”的激楚之音。這與得痁疾之前的平和詩風相比,反差是十分巨大的。
3.從“浪莽林野娛”到“負痾不獲俱”
“性本愛丘山”,乃是陶淵明走向躬耕的原動力。歸耕之初,他在詩中創(chuàng)造了“羈鳥-歸鳥-棲鳥”的系列隱喻意象(分別見《歸園田居五首》其一《歸鳥》、《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等詩),以示其歸田自得之意。曾有學(xué)者指出:“陶淵明最為看重的是心靈的安放,所以他詩中常見‘家’、‘廬’、‘居’等字樣,這不只是他的安身之處,更是心靈的寄所?!睔w田之后的陶淵明確實傾心于把家鄉(xiāng)的田園山水化成自己詩意棲居的自由世界,真正去體驗“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歸去來兮辭》)的閑雅情致。若無伴侶,他就只身孤往,自得其樂。在《時運》詩中,他以疊章形式敘述了一次暮春時節(jié)“偶景獨游”的體驗,前二章云:“邁邁時運,穆穆良朝。襲我春服,薄言東郊。山滌余靄,宇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薄把笱笃浇?,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人亦有言,稱心亦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薄稓w園田居五首》其五則敘述了一次山行的經(jīng)歷:“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遇以濯我足。”有時他也選擇時日,攜家人同行。其詩云:“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保ā稓w園田居五首》其四)又:“命室攜童弱,良日登遠游。”(《酬劉柴?!罚┮凭幽洗逯?,他改與新鄰?fù)?。如:“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保ā兑凭佣住菲涠┯郑骸靶劣险挛迦眨鞖獬魏?,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若夫曾城,傍無依接,獨秀中皋,遙想靈山,有愛嘉名。欣對不足,率共賦詩?!保ā队涡贝ㄐ颉罚囊陨显娖梢钥闯?,陶淵明的這一愛好持續(xù)了十來年之久。
自從痁疾纏身之后,陶淵明“負痾頹檐下”,行動自由大不如前,此后描寫山水之樂的詩篇幾乎絕跡。義熙十三年(417),劉裕率大軍平定關(guān)中,國家稍呈統(tǒng)一氣象,適逢友人羊長史奉史入關(guān),陶淵明頗欲遠游但卻力不從心,故其《贈羊長史》詩云:“圣賢留余跡,事事在中都。豈忘游心目,關(guān)河不可踰。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聞君當先邁,負痾不獲俱。路若經(jīng)商山,為我稍躊躕。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痁疾誘發(fā)“腳疾”之后,陶淵明行動更加不便?!端螘繁緜髦^:“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命潛故人龐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潛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轝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崩趵锶ゼ冶静惶h,但他還是不得不借助于人力之“籃輿”才得以遂行。
4.從“負杖肆游從”到“無復(fù)東西緣”
躬耕期間,陶淵明一方面安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寧靜生活,同時也不廢群居之樂。無論是他“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歸園田居五首》其五),還是“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fù)醉”(《飲酒二十首》其十四),都給他的平淡生活增添了許多喜樂。在徙居南村并結(jié)識了一批志趣相投的新鄰之后,陶淵明還會偶爾主動出訪。其詩云:“游好非少長,一遇盡殷勤。信宿酬清話,益復(fù)知為親。……負杖肆游從,淹留忘宵晨?!保ā杜c殷晉安別》)他與新鄰之間形成了良好的默契,或共賞奇文,或登高賦詩,他們“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移居二首》)。彼此之間珍惜相聚的歡樂:“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保ā吨T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他在五十之年還曾與“二三鄰曲”組織了一次斜川之旅,他們“臨長流,望曾城……欣對不足,率共賦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序》),大有效法晉人金谷之會、蘭亭雅集的意味。
自從身染痁疾之后,陶淵明被迫困居在家,無復(fù)朋從往來之好。其四言《答龐參軍》詩云:“豈無他好,樂是幽居?!逼渲袑嵱胁坏靡训目嘀浴9饰逖浴洞瘕媴④姟吩娫疲骸坝锌唾p我趣,每每顧林園……我實幽居士,無復(fù)東西緣。”十分含蓄地道出了自己交游零落的處境。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多病故人疏”條云:“唐包佶嶺下臥疾,寄劉長卿詩云:‘唯有貧兼病,能令故人疏?!w用孟浩然‘多病故人疏’與杜子美‘故知貧病人須棄,能使韋郎跡也疏’。 ”看來貧病而致人疏遠,乃人世之常情。因此,龐參軍的眷顧給他帶來意外的驚喜,以至于“三復(fù)來貺,欲罷不能”,并說:“自爾鄰曲,冬春再交,欸然良對,忽成舊游。俗諺云,數(shù)面成親舊,況情過于此者乎?”(五言《答龐參軍》序)詩中亦開門見山地寫道:“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贝笥幸灰娙绻手狻G迦耸Y薰亦評四言《答龐參軍》曰:“相見恨晚,相別恨遠,眷戀依依,情溢乎詞,視《長沙公詩》,真天淵矣。 ”事實上,陶集中雖贈答詩不少,但大多罕敘甚至全然不涉交情,非獨于族人長沙公如此。對于五言《答龐參軍》的特殊性,梁啟超亦曾在《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一文中略有論及:“集中送別之作不甚多。內(nèi)中如《答龐參軍》的結(jié)句:‘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皇呛芷降乃木?,讀去覺得比千尺的桃花潭水還情深哩。 ”此無他,在陶淵明幽居日久,倍感寂寥之際,惟有龐參軍賞其高趣,頻顧其園,并贈之以詩。彼以良善之意來,陶淵明也報之以赤誠,故而在四言、五言兩首答詩中滲透了自己對友人的感懷、珍重、思念、惜別、勖勉、祝愿、期盼等一片肺腑之情,讀來亦感人至深。
要之,在得痁疾之前,陶淵明與友朋、近鄰交往頻密,來去自由,而在得痁疾之后只能被動地等待客人“每每顧林園”,前后判若兩人。隨著交往的減少,相關(guān)應(yīng)景之作也隨之趨少。五言《答龐參軍》序云:“吾抱疾多年,不復(fù)為文?!变翘撜Z。
上述一系列對比分析充分表明,身染痁疾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陶淵明的生活軌跡,也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進程中發(fā)揮了不容忽視的轉(zhuǎn)折性作用。概而言之,痁疾終止了他的躬耕生活,也使其創(chuàng)作由此前的躬耕主題與歡娛情調(diào)一變而為饑困主題與凄苦情調(diào)。此外,痁疾還妨礙了他的正常游樂,并導(dǎo)致游賞山水、友朋往來等曾經(jīng)熟稔的詩歌題材逐漸淡出了他的創(chuàng)作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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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錦旺(1971—),安徽金寨人,文學(xué)博士,阜陽師范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漢唐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