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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夜晚的花朵

2013-11-16 08:12
飛天 2013年8期
關鍵詞:小花大學

馮 昱

我要回村里,回去掙男人們的錢。當許小花做出這個決定時,H城紅樓的姐妹們都驚呆了。說話間,長長黑睫毛下的那雙眼睛居然蓄滿了清淚。

村里還有什么錢可以掙的?有的話當初就不出來了。客人多數(shù)是在晚上來,那個下午生意清冷,沒有什么客可接。姐妹們的勸說聲就和搓麻聲一樣嘈雜。

會有的。許小花一言不發(fā),只是在心里對自己說,就是沒有,那也得回去。能不回去嗎?不回去王大學就會死。死又怎樣?

或許死了更好。許小花被自己突然蹦出來的想法嚇了個激靈,好像脊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管王大學算她什么人,她還是得回去。不回去他真的會死。

她沒想到,一年后她真的會想:第一次他為什么不死呢?

而王大學在這一刻就開始想了:為什么當時不馬上死了呢?

現(xiàn)在,王大學一家只剩下他一人了。

這是我害的嗎?不,他是為了他自已,為了討老婆??墒?,他要討的人是我呀!想到這,許小花感到腦袋都要爆了,像是有一串鞭炮在里面炸響。

如果他要討的人不是我呢?也會這樣嗎?

誰說得清呢!這都是竹瓦村的規(guī)矩:誰要娶這里的女子,都要出身價錢的。

竹瓦村很多老規(guī)矩都沒有破。王大學和許小花也沒有能力破——雖然他是村里唯一讀過高中的人,而她則是村里讀過初中的人中成績最好的。

她原本是很想讀高中考大學的。

想讀高中,做夢也不要夢著!老子少了那么多酒沒喝,才供你讀了初中,已是很對得起你了。讀初三的日子,只要不補課,有很多次周末,許小花都不怕路途遠趕回山里。晚餐時,喝多了的許先都這么說。那時高壓電線路還沒有拉進崩沖山,村里很多人家都在竹瓦河邊搞了微型發(fā)電站。許小花家沒有。村委主任拉了線到他們家,安了兩盞燈,給他們晚上點。只有25瓦的燈泡,燈光昏黃而暗淡,好幾次她的眼淚都掉到了飯碗里,但許先都好像沒看到一樣。

對于女兒,許先的話向來很硬:先是不讓她讀高中,這回又要了那么高的身價——三萬六!比去年運妹嫁給亞幫時開的價整整高出一萬。許先要這么多是有他的道理的:現(xiàn)在什么都在漲價,難道人就不該漲?難道人比東西還賤?何況小花那么漂亮!

吃完定親茶那天晚上,許小花特意給許先煲了他愛喝的豬肝酒,斟了三小杯讓他喝了。許先終于咧開了嘴,露出灰黑的滿是食物殘垢的牙齒,但許小花還是覺得好看、舒心,因為她已經好久沒有看過父親這樣的笑了。

看著許先難得的美滋滋的笑容,許小花給自己也斟滿了兩小杯酒,都一口氣喝下了,終于壯起膽來,細聲細氣地說,爸你看大學也沒有媽,才剛讀書回來,家里還那么困難,我們的禮金能不能少收一些?

許先那張瘦臉在火鍋熱氣繚繞和豬肝酒的滋潤下,好不容易才有了一點溫度,一下就被沒收了似的,說你說什么?

許小花低下頭,說你能減少些我的身價錢嗎?聲音直打顫。

許先說你這是說的什么話,當著那么多人公證說出來的話能改嗎?那還不成了放狗屁!即使全村人都破了這規(guī)矩,再也沒有人收身價錢,我也要收。你自己不想想,你才半歲你媽就跑了,我一個男人供養(yǎng)大你容易嗎?我供你讀到初中不知花了多少錢!再說,這能用錢算得清的嗎?三萬六,我是收少了。我們村里有多少個女孩像你一樣讀完初中,讀完初中的又有哪個考過你那么好的成績?不收彩錢就嫁了去,比狗還賤哩!你問問村中的長輩親戚們,看看有誰不是這樣說的。

是啊,在崩沖山區(qū)嫁女,開出的身價,還從來沒聽說過有誰是減少一分的。

大年初五了,吃過早餐后許小花就到菜園里拔草,王大學找了過來,站在籬笆門邊,定定地看了她一陣子,才說小花,我們去崩沖箐摘山茶花吧。

許小花看著略顯清瘦的他,臉上掠過一絲潮紅,嘴角彎彎地綻成了笑窩,說只有可憐的三株了,都長在懸崖邊上,你敢上去摘嗎?

敢,為了你,要我做什么都敢。

吹牛不要本,不過,那么危險的事我不會讓你去做的。

那我們就看花吧,看看花也好呀,我有話要對你說。

看花?你還有這么好的心情呀!我的身價錢你不早點想辦法?到時交不了,我爸把我嫁了別人,你可別后悔。

你放心吧,你一定是我的,我會有辦法的!

有辦法——你真的想出辦法了呀?

真的,我又不是騙人的狗。

許小花嘻嘻嘻地笑了,拿拳頭連連捶打在他的右肩上。

走吧,村里就剩崩沖箐還有山茶花了,再不看,以后想看可能都看不到了。

就牽了手。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牽手了,可是王大學還是覺得有種非常異樣的感覺,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只是他們的手分明有一只是塊磁,另一只是塊鐵,磁和鐵一旦接近了,就會彼此吸引粘在一起,再也不想分開。

分不開的兩只手,最終能牽在一起,第一份功勞應當算山茶花。

你摘花做什么用?稚嫩的男童聲。

裝(點)太公(神龕)呀!女童細細的聲音,帶著箐里溪水的甘甜味。

怎么跟我一樣?

什么一樣?

我也是裝太公用的。

嘻嘻……別人家不是也一樣嗎?

好像很多人家都不摘花了。

才不管別家摘不摘,我家要年年摘的,阿爸阿媽不來摘,我就來,我喜歡哩。

我家也要年年摘的,我爸媽不來摘,我也來,年年都來,我也喜歡哩。

我們年年都來,好嗎?

好!

不許反悔!

不許反悔!

拉勾。

拉勾。

那是在他們小時候的某個大年初一?,F(xiàn)在,勾過小指的兩只手終于緊緊地牽在一起。

是的,看看也好呀!那些野生的、美麗的、可憐的紅山茶!

再不看,恐怕以后很難再看到了。就像那些野山羊、穿山甲、刺猬、果子貍、山蛙、白鷴、紅嘴相思鳥沒了一樣。據(jù)老人們說,這些東西,先前漫山遍野都是,占據(jù)著村里幾十座大大小小的山,占據(jù)了所有的原始森林。而現(xiàn)在,它們惟一能占據(jù)的,只剩下村里老一輩人的頭腦——它們只存活在他們的記憶里。許小花和王大學這一代人,也多少還有些記憶——他們在童年時還能見到山蛙、白鷴和紅嘴相思鳥,至于那些野山羊、刺猬和果子貍等,他們是沒有眼福了。

不說動物,現(xiàn)在連植物都遭了殃。

山茶花只剩下三棵了。

這都是為了通車通電,村委會把公山都賣了,連同山上那些大片大片的松樹,賣給山外的老板砍了,然后種上速豐林,承包期是漫長的五十年。村里的山大多數(shù)沒有分下去,是公山。于是村民們一下子就沒有了松油可以采割,斷了錢路。

一開始村民們都極力反對,但沒有用,所有的意見都給村委會頂了回去:山外那么多村都通了水泥路了,竹瓦村卻連泥土公路都還沒有通,還沒點上電;把山場承包出去是因為村委會年年都要有辦公經費。要不,還怎么為村民們辦事?

村支書還說:再不開路,再不拉高壓電,我們竹瓦村還能成為一個村嗎?說不好聽點,再過十年二十年,我們村不會滅亡也要消失。你看看,還有哪里的女子愿意嫁到我們村?我們村只要是母的,哪個不往外跑?就連公的也往外跑。大家都跑出去打工了。可是有多少個能真正掙到錢的?

小花會跑嗎?難說??!她阿媽就是村里第一個跑了的。

村里,最想通電通車的,就數(shù)跟王大學一個年齡的人了。這個破村子,連手機信號都不好!村支書說,只要通了電,移動公司就會在最高的金雞山上搞一個信號塔,到時手機信號就不亞于城里,通話上網都方便。這些似乎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小花!王大學要趕在小花想往外跑前娶她回來。

崩沖箐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箐子兩邊的公山是通了車路后第一批被砍光殆盡的。這里曾是古樹和野生山茶的王國。很小的時候,王大學聽爺爺說過,那些樹,還有那些野芭蕉都是成了精的,是輕易砍不得的。可是,這話是哄小孩子的,阿爸都這么說,都不信了,比他年輕的更沒有人信了。山外的老板和他請來的工仔們更不用說,哪信這一套?在刺耳的油鋸聲里,那些古樹一棵棵轟然倒下,有些樹被割斷的脖頸處甚至流出殷紅的血來。他們甚至連箐里的竹子也不放過,還有那些野芭蕉,全都給砍了,鏟了個一干二凈。野芭蕉是最養(yǎng)水的。沒有了野芭蕉,箐子里曾經豐盈的溪水現(xiàn)在已是奄奄一息,再也沒有了潺潺的歌唱。眼下,到處只剩下速生桉了。才種下兩年,這些樹就已經有泥墻瓦屋那么高了。

王大學撿起一塊石頭,恨恨地砸向最近的一棵桉樹,卻沒有砸中。

何必呢?它們又不是人,浪費力氣。

我恨不得全都砸死它們!

你看,山茶花。

隨著許小花的指向,王大學看到山茶花了。去年春節(jié)也曾看過它們。才一年,王大學卻一時覺得與它們已相隔了幾十年。因為長在懸崖邊上,懸崖周圍又都是石頭,種不了桉樹,這三株山茶樹才得以幸存。樹上有十幾朵盛開的花,也有一些半開的,更多的是含苞待放的。盛開的花朵,大紅的瓣,圍成一個精致小巧的瓷瓶,瓶很深,裝著蜜,或許還裝著山里少女們的隱秘心事。

好香。王大學吸了一下鼻子。

許小花嗯了一聲,連吸幾下鼻子。

好像不是花的香。

那是什么香?

像是你身上的。

得了吧。

真的。

真的?

騙你做什么?是從你身上發(fā)出來的,你比花還香。

你就會哄我。

不哄你難道哄其他女孩?

你敢?許小花右手食指戳到王大學的腮幫上。他順勢把她摟過來。他聞到的那種香氣更濃了,原來是從她的口鼻里呼出來的。她也聞到了他呼出來的氣息,也是那樣的香。被他的氣息熏著,又被他摟著,她不由得氣喘了起來,又更熏著了他,直把她往更緊里抱。

我們先不要這樣。許小花好不容易才積攢起一些力氣,推了一下王大學,掙扎著離開他的懷抱。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等你正式娶了我。

怎樣才算正式?

阿爸說的,要辦了酒哩。

哦……那就要等久了,至少也要兩年哩。王大學雙眼迷離,說身價還差兩萬六呢,辦酒至少也要三萬吧?身上適才還被許小花的氣息熏燒得熱熱的,現(xiàn)在一下子就退了下來。

無語。也不知過了多久,許小花說,要不我先跟你到縣里去領了結婚證吧。偷偷地去,不要告訴你爸也不要告訴我爸,我們兩人知道就行了。

這樣做好嗎?

不知道。這樣做你不就可以放心了嗎?領了證,我就是你的了,你就是想要我,我心里也……

好吧,小花,我一定掙錢把你正式娶回來。王大學說著把兩只手分別搭在她的雙肩上,半撐著,定定地看著她羞紅的臉頰,又忍不住想親她了。他舔了舔有些變干的嘴唇,說今天約你出來,其實是要告訴你:我已經想好了,過了元宵就去廣東韶關割松油。

許小花動了動嘴,卻突然說不出話來,因為她的左眼皮突然跳了三下,緊接著右眼皮又跳了三下。她還從沒經歷過這樣兩邊眼皮都連著跳的。真不知是禍是福。她想叫他不要去,可是他不去掙錢,又怎么娶自己?

許小花有些失神地說,我不放心哩。

說沒事的,還不是跟以前在村里割松油一樣,再說,我自己小心點就是了。去年,村里不是有好多個人去了嗎?德明最厲害,撈了三萬元,連差不多五十歲的德旺也得了一萬七哩。趁這兩年松油有價,我也去搏一回,多割些,爭取掙得比德明還多,年冬拿錢回來,再借一些,就可以把你娶回來了。

可我還是不放心。許小花低下頭,看自己的右腳尖一下一下地踩踏著那些干枯的野芭蕉葉——那是些受害者殘缺不全的尸體。

有啥不放心,我又不是一個人去。去年去的人不全都掙錢回來了,又沒見誰缺了胳膊少了腿的。

我不要你割那么多,你不怕我還怕呢。累……累……壞了誰賠?那個“死”字差點就脫口而出,臨時被許小花改成了“壞”字。后來她想:當時她要是說出那個“死”字來,說不定王大學就真的被她咒死了。

王大學眼里閃爍起晶瑩的液體,覺得只要娶到她,拼死掙錢也值得。他一把把她摟進懷里,讓她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她干脆瞇了眼。

要不,我去城里打工吧!我也掙些錢回來,我們辦酒就不用借了。

不,我不要你去,想都別想!王大學撫摸著她垂灑到背后的長發(fā)。他真愿一輩子都這樣,他的手一輩子都不要離開她的頭發(fā)。

可是,如果你掙的錢不夠,又借不到,我們結婚不是又遲一年嗎?

好久沒有聲音。不,應該是有聲音的——他們都聽到彼此怦怦的心跳,還有呼吸的聲音。

這是多么真實的聲音。千萬不要離開這樣的聲音!

遲些就遲些,就是不要你去!

可是,我想早些呢,千萬不要離開這樣的聲音!越早呆在一起越好??!

為了我們早些在一起,我還是去吧,你放心,我會管好自己的,順便進城見識見識,天天呆在這崩沖山里,我都變成傻人了。

可是我真的不放心。不管你傻還是聰明,我都喜歡。聽說現(xiàn)在的城里很亂,人生地不熟,萬一你被壞人騙了去怎么辦,那我不是一輩子沒有老婆啦?

你呀,什么事都往壞里想,好像城里到處是火坑一樣。你看村里那么多女孩去,又不見有什么。

有什么她們會說給你聽嗎?

反正都活得好好的,至少比呆在村里的好。

人家好不好你怎么知道?

你不看呀,人家穿得比我們好。

那是表面,我掙了錢,也會給你買好的,我寧可自己不穿。

去去去,哪有不穿的呢,又不是牲畜。你不穿好,單我穿好,走在一起像哪樣?

嘿嘿嘿……不管怎樣,我還是不要你去,你畢業(yè)回來都三年多了,那么久沒出過山去,又傻又漂亮,壞人一見到就會盯上你,想不被騙都難,被賣了就慘了。

真暈?沒有那么恐怖吧。你看小時跟我好的小鳳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她好不好,我才不管呢。王大學聽到自己的鼻子哼了一聲。

她的衣服很漂亮哩。

那叫漂亮?依我說,跟那些做、做……雞的差不多。

你怎么這么說,你認識做雞的?

哪、哪……哪呀!沒吃過豬肉還沒看到過豬跑嗎?

難說呢,難說你沒吃過豬肉呢。

唉,你說什么呀!老實說吧,我真的見多了。就在我讀書的那所高中,出校門不遠就有很多發(fā)廊。那些發(fā)廊,說是發(fā)廊,其實沒多少家會理發(fā)的,里邊的人當然就不是理發(fā)師,幾乎坐著的都是那種小姐,也叫小妹,也就是雞,她們穿的全都跟小鳳差不多一個樣。

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你是不是進去過?

是進去過,只一次,連進了幾家,想找人剪頭發(fā),卻都沒人會剪,說是只會按摩,我就出來了??淳涂吹枚嗔耍挥眠M去,就從那兒過,一不小心看進去就看到了,傍晚時還不用看過去,她們還坐到門口,見到的大人只要是男人就會拉客:老板,要不要按摩?我們這里什么服務都有,一條龍哦。

想不到,你進城讀了三年書,還挺復雜的哦。許小花的臉離開王大學的肩膀,正面對著他,定定地看著他,目光帶著審視。

是社會復雜,可是我沒有復雜。王大學迎著她的目光。

你老實說,那些小姐漂亮嗎?

你真的是要真話?

說真的,不許你對我說謊!

說真的,她們好多人還真的很漂亮。你知道嗎?聽說那些人幾乎都是從農村來的。說到這里,王大學心里好像突然飛進了一只蒼蠅,一只大大的綠蒼蠅,哽在里頭,有些喘不過來?!澳切┺r村生養(yǎng)的漂亮的女孩,都是為城市準備的”,他突然想起一位比他大得多的網友在網上跟他說的這句話。當時只顧念書,在學校多媒體教室上的網,沒有往深里想。現(xiàn)在這句話突然蹦了出來,與那些發(fā)廊等娛樂場所的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抓了一下。像是利爪,不,是那些小姐小妹們的指甲,涂著或藍或紫或紅的指甲油,又長又尖。

是嗎?村里那些漂亮女孩全都是為城市準備的嗎?不,至少小花還不是。他猛地又把她摟入懷里。

你那么大力做什么?我都痛了。許小花掙扎了一下,把頭抬出來,才喘了口氣,臉上溢著一絲幸福的顏色,說難道怕我真的去城里丟了不成?

你不去就不丟。

我偏要去,就不丟,好好的回來給你看看。

你去了城里,我到韶關割油都不得安寧。

好了好了,騙你玩的,我不去就是了。

你要是去城里,就是不丟,也可能會變的,變了會丟下我,就像你媽丟下你爸和你一樣。

許小花的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第一次打濕了王大學的肩膀和胸脯。王大學知道自己說錯一句話了,但不管他怎樣道歉和安慰她都沒有用。

誰讓他提她媽呢?

許小花早就當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墒?,在夢里又多少次見到了她,夢見她沒有死,夢見她還是那么年輕漂亮,夢見她穿著那些進城打工的人穿的光鮮衣服,帶了好多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笑盈盈地回來了,有幾次甚至還給許先買了幾瓶酒??墒切褋淼臅r候,眼前要么一片漆黑,要么是天亮了,眼睛上方是發(fā)黑的舊蚊帳。

沒有媽媽。

那個叫蘇蓮的美人是竹瓦村第一代去打工的人,在生下許小花后,這位當時村里最漂亮的女子就拋下才六個月的嬰兒,往東南邊的廣東去了。盡管那時村里的山上還擠滿了松樹,還有那么多松油可以采割,許先掙的錢也能夠維持家庭的日常開支,但蘇蓮還是不顧許先的好說歹說,在他上山采割松油時偷偷跑了。

那天,許先在天近黑時才回來,開始以為蘇蓮串門去了,可是等了很久還不見她回來,又以為她去地里干活出了什么事,問了半個村的人,才知曉原來老婆出山去了。第二天追到山外時已經遲了。說是去了廣東,其實真正到了哪里,許先一點也不知道。

從蘇蓮跑后的第三個月開始,許仙每隔一兩個月還能收到兩三百元錢的匯款,匯款地址有本省的,也有廣東的。兩年后就再也不見匯錢回來,人也杳無音訊。

隨后的日子,有幾句話像風一樣時常飄蕩在村里,也偶爾飄蕩在鄰近村寨,帶著許先滿身的酒氣:我為什么不天天守著她呢?我為什么要上山割松油呢?沒有蘇蓮,我割再多的松油又有什么用?

可是,天天在家守著老婆不上山割油行嗎?他不干活全家人還不都得餓死,他不干活老婆跑得更快。

竹瓦村盛產酒鬼。村里幾乎每個男人都會喝酒,一日三餐都喝。不管有沒有下酒菜,即便是一盤苦不拉嘰的老芥菜,男人們上桌也肯定是先要喝酒,吃飯永遠是第二位的。許先原來是算不上真正的酒鬼的,雖然三餐也都少不了,但他每餐都定量,不是節(jié)日一般都不會醉。老婆跑了以后,許先就再也不控制自己的酒量了。有時早上喝多了,踉踉蹌蹌上了山。小花怕他出事,細聲細氣地勸過幾次,有一回被他一掌打腫了半邊臉,后來就再也不敢勸了。支書和村委會主任也都勸過,后來也都怕他了。每次他都是說你們不要啰嗦!有本事你們就幫我找回蘇蓮,你們有本事找回她嗎?派出所都沒有本事!如果你們能幫我找回蘇蓮,你們叫我做什么我都能做到,不要說叫我不喝酒,就是叫我吃一團狗屎,我也會一口吞下去。

這樣醉酒自是割不了松油的,在松山上睡覺于是成了許先的家常便飯。之所以沒有出大事,也是因為醉了,那些高到半樹才能割的他都爬不上去,因此也不會摔下來。而老鷹崖那邊,他幾乎沒有去過??粗S小花可憐,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帶頭,也交待了村里人,要大家割完自己的以后,都去幫許先割一些。而這些,人們都不說,因為說了也白說。能送許小花讀了初中,他都說全是自己割松油的功勞。

而此后的竹瓦村,幾乎每個夜晚,甚至三更半夜,人們都能聽到一兩陣撕心裂肺的嚎哭。許先在嚎哭聲中喊著蘇蓮的名字。于是大家就知道許先又醉了——老婆跑了以后,好像他從來沒有過不醉的時候,連酒壺都放在枕邊,半夜醒來他都要給自己灌幾口酒。對于這些,竹瓦村的人們也漸漸地習以為常。有剛嫁來的媳婦開始不習慣,睡不了覺。家公家婆就會說,你就當他是狗叫吧!這樣就會沒事了。是的,現(xiàn)在只要到了半夜,全村的人都把許先當成一條狗。就像村里的看家狗們,是常常在夜里吠的,不吠反而不正常了。

對于許小花來說,沒有媽媽是正常的,從幾個月大就都這樣過來了。她是村里的女人們這個喂一口奶那個喂一口奶活過來的。以致現(xiàn)在她都不大敢看女人們喂奶,因為一看到女人們奶孩子,她就想叫那個女人媽媽??墒撬荒芙校荒芙谐雎晛?。她只好咬緊嘴皮,甚至會咬破嘴皮,任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要是它們止不住要掉下來,她就趕快轉身離開。

現(xiàn)在,許小花的眼淚又一次灑出來,不是因為看到有人奶孩子,而是因為王大學的一句話。誰讓他提自己的媽,眼淚淋濕他,真是活該!許小花好久都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了,現(xiàn)在哭一場算什么,誰讓他提呢!讓他心里不安吧,這也是活該。他的不安是她的幸福。他給的另一種幸福在填補著她的另一方面的傷痛。

王大學只好當了一回媽媽,臨時媽媽。

他把哭泣的許小花摟到懷里,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脯上,讓她的眼淚穿越自己的毛衣,穿越貼身內衣,鉆到自己的心里去。他打開右手掌,放在她頭上,來回撫摩她的頭發(fā),就像是撫慰一個小女孩。

然而摸著摸著,王大學就漸漸地轉變了角色,再也不是媽媽了。特別是許小花哭出的鼻涕眼淚,全都散發(fā)出一種襲人的味道,還有抖動的身體也散發(fā)出她特有的體香,讓他全身燃燒了似的,適才滋生的一點點母性也被體內的熾熱驅趕得一干二凈。他的手滑到她的肩胛上,滑到她的腰上,像一只緩慢爬行的蝸牛,向著那些陌生又神秘的地方探訪。而許小花也漸漸地轉換了角色,她不再是那個需要母親安慰的小女孩。她覺得全身都膨脹了起來,像一朵膨脹欲綻的山茶,渴望著被狠狠掰開,甚至被生吞活剝。

她嘴里不斷發(fā)出的嗯嗯啊啊的聲音,讓王大學像是吃了狗膽一樣。這樣的聲音,每一個音符都是一次鼓勵,也是一種無法抵御的誘惑。

不遠處,樹上的山茶花,正顯示著她們鮮艷的紅色,那也是一種誘惑。

山茶花清香飄逸。

許小花體香濃烈。

花香和體香讓兩具年輕的軀體更是意亂情迷。他們都在迷亂中毫無章法地探索著對方,都想把對方據(jù)為己有。直到他覺得自己進到山茶那芳香四溢的花蕊里面。但他還沒來得及細細體味其中的美妙,就被那聲尖利的叫喊驚醒了,像是從一場夢幻中退了出來。

許小花身下那些野芭蕉的枯葉上,開出了星星點點的紅艷艷的花朵。她歪著那張細臉,居然昏迷了過去。

他嚇得猛地搖著她的身體,嘴里不斷地大聲叫著她的名字。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捧起她的臉,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懷里,幫她整理好衣裳,說你嚇死我啦!心里有塊重石咚地一聲落到地上。

沒事了。她臉上紅得像是涂了山茶花瓣的汁液,干脆又閉了眼,依在他懷里。

也不知過了多久,許小花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幽幽地說,這回你放心了吧?

放心什么?

放心地去韶關割松油呀!

有啥不放心的?

我是你的人了哩。她的頭又在他的懷里拱了拱。

忽然,他把仍瞇著眼睛沉醉在幸福中的她的頭捧離了自己的懷抱,放到野芭蕉的枯葉上,然后大踏步地朝懸崖上走去。

你要干什么?

沒有回答。

當她又一聲更加顫抖地尖叫著說你要干什么時,只見他已經抱住那株最粗壯的山茶樹,正努力向上爬去。

許小花努力著想站起來,下身一陣疼痛卻讓她腦袋直發(fā)暈,雙眼發(fā)黑,她不得不閉了眼,重新躺到鋪滿野芭蕉枯葉的地上。

當山茶的清香從鼻孔沁入肺腑、沁得渾身都覺得香了的時候,他已經抱起了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懷里了。睜開眼,她看到自己懷里的花,艷艷的山茶,就握在他手里。

我拿不出什么來給你,就采了這束花給你吧!

許小花覺得身體立馬沒了疼痛。

從城里回鄉(xiāng)下的途中,許小花的眼里一直都噙著清淚,也不知是不是剛開始的那些,不知換了沒有。她覺得自己軟得就像一團濕了水的紙巾,癱靠在車座上,一點沒有心力去打理那些根本不重要的清淚。

不被主人打理的清淚使得車窗外的風景一片模糊。

模糊之后又是清晰。是的,清晰,那片蒼莽無邊的松林竟是異常的清晰,這反而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那不是竹瓦村的松林,而是遠在廣東韶關的松林。在那片鄰省的松林中,許小花看到了王大學的身影。那本來就清瘦的身影,現(xiàn)在變得精瘦;那白凈的書生臉,現(xiàn)在又黑又干澀;從臉上到頭發(fā)上還粘了幾層蜘蛛網,網上掛了許多小蟲的軀殼。這讓她的心好像被野梨樹的長刺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個身影飛奔于松樹之間,一片烏云一樣的蚊群如影隨形,不斷向他發(fā)動攻擊,可他根本無暇反擊。那個身影牽住了她的心,心給牽了出來,跟著他上了一條架在一棵老松上的獨木橋架。

那棵老松就在懸崖邊上。這么危險,不割它行嗎?當然不行!松樹越老越大油越多,割一棵老松相當于割十幾棵嫩松。這么危險,他居然那么不小心!他是太趕了吧?不趕行嗎?當然不行!一天要割兩千多棵,不趕怎么割得完?不趕他又怎能在一年內掙夠迎娶她的錢?

可就是這太趕,讓他在割右側那一刀時用力過猛,把獨木橋架叉住松樹身的杈都給踩裂了,獨木橋架很快就往下掉,橋架上的他也就跟著往下掉,牽著她的心一起往懸崖下掉……

許小花聽到自己的那聲驚叫。直到現(xiàn)在,她仍不清楚同車的人有沒有被她的驚叫嚇著,但一定被司機的一個緊急剎車嚇著了。大家驚魂未定,就聽到了司機的罵聲:要死自己去找死,別到我的車上來害人!班車差點翻下了懸崖。

許小花覺得有些冤枉,自己好像并沒有喊出口,只是喊在了心里。于是她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接著就感到有淚水從面頰淌下來,淌進嘴角,咸咸的,像王大學身上的汗。

這是夢就好了。

可這不是夢!

王大學真的出事了。他在韶關的大山里割松油,從獨木橋架上摔下懸崖去,大難不死,卻癱了。

王大學不死是因為在接近懸崖底部的地方,有棵纏滿藤蘿的幼松掛了他一下。為什么要掛他一下呢?不掛的話,讓他當場死了一了百了,那多好!一年之后,許小花突然被自己蹦出的這個想法嚇呆了。可事實是,王大學就是被小松樹掛了一下。小松的枝杈都斷了。

王大學在懸崖下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那兩個跟他同住一個棚子、在另外兩架山上割松油的同村人,雖然困得要死,卻因為他的未歸整夜睡不安穩(wěn),天亮后也不去割油,上山花了大半天時間才找到他。

單是削松皮和掛松油包等準備工作就花了一個多月,王大學真正割油只有幾天,就出事了,那點松油還不夠給山主山根款的零頭。山主說我不要你給山根款了,趕快回去治傷吧,我另外請人。

從這時起,王大學就變成了一截松木。這截松木先是被兩位同伴抬下了山,然后被放到了床上:先是城里醫(yī)院的病床,最后是家里的破床。

不管是被放在哪張床上,王大學真的感到自己成了一截松木了,或許比松木好一點,松木自己是一動也不能動的,他還能動一點,畢竟還是一條活著的生命。或許還沒有松木好,松木雖然不會動,但沒有什么想頭,沒想頭就少了很多痛苦。人類最大的痛苦或許就是因為想得太多!

王大學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好。他的父親王富有一點都不富有。當然富有的話也就不會要他去割松油了。不富有的王富有東拼西湊了五千多元錢,讓兒子進了城里的醫(yī)院,檢查完再用點藥,錢就花得差不多了。

王富有于是問那位臉圓圓的稍微好講一點的醫(yī)生:王大學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

圓臉醫(yī)生說動手術的話可能會治好,最好馬上動手術,當然只是可能。他說這話時把“可能”兩字讀得很重,還說誰也不敢保證一定好,而且那得花很多錢,不過不動手術肯定成廢人無疑。

王富有就問要多少錢,圓臉醫(yī)生就說出一個數(shù)字。

那個數(shù)字讓王富有冷不丁哆嗦了一下,他強行鎮(zhèn)定一下自己后又哆嗦了一下。他以為自己發(fā)冷??赡菚r正值盛夏,這座南方小城的天氣早已熱得要命。因住不起空調房,病床上的王大學正熱得止不住地冒汗,那濕漉漉的凌亂骯臟的頭發(fā),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剛從熱水中撈出的死雞一樣。于是王富有很快就明白:自己是讓那個數(shù)字給嚇著了。

兩個哆嗦之后的王富有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讓他幾乎窒息,用干樹枝一樣的手按住胸口。

圓臉醫(yī)生關切地問他怎么啦?

我、我,我沒……事。

你看你說話都那么困難,怎么說沒事?我一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你有病,你看你的臉那么黑嘴唇也那么黑,你不單有病,而且還是大病,你知道嗎?

王富有把手握成拳頭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把里面的什么東西打死,說我沒有病,我都找趙有財看過了。

趙有財是誰?

他是我們村的巫師,又是醫(yī)生,我們村很多人病了都找他要草藥。他還能幫人驅魔趕鬼。他說我這里面住進了一只野獸。

你信他嗎?

信,我信,我們村很多人都信他,周邊村很多人也都信他呢。我這里面確實是住進了一只野獸,我晚上半睡半醒感到痛的時候,就經常能夠透過我赤祼的胸口和肚子看見它。它在里面把我吃下的東西都吃了,還喝了我喝下去的酒。你說它有多壞!它把它自己喂養(yǎng)得愈來愈壯大了。愈來愈壯大的它有了力氣沒處使,就揮著它的魔爪在我里面到處亂抓,還用牙到處亂咬。那爪真是利啊,牙也真是利啊,比老鷹爪和貓牙都要利!

圓臉醫(yī)生越聽臉色越不對,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怪物,聽王富有說完后他還愣了好一陣,說那是病魔你知道嗎?你再不治它,會要了你的命的。

我連治大學的錢都沒有,我怎么有錢治自己的病呢?這句話王富有沒有說出口,他說出口的是:我從沒聽說過什么病魔,也沒聽說過什么病鬼,你們醫(yī)院是想騙我的錢吧?

我們怎么騙你的錢啦?

你看我?guī)淼腻X幾下就全花光了,大學甚至還沒用到什么藥,傷一點都不見好,你說你們不是騙錢是什么?

圓臉醫(yī)生的臉開始變得難看起來,好像也得了什么病一樣直發(fā)黑。這讓王富有又哆嗦了一下。圓臉醫(yī)生瞪了一眼王富有,說我是好心遭雷劈,我再也不管你們了,記住,你要死了千萬別想起我來。

鬼才會想起你們呢,你們這些吃人不見骨頭的醫(yī)生,你們這家吃人連著骨頭一同吞下去的醫(yī)院,我們再也不住了,也住不起了!

等心里的野獸終于安靜下來后,王富有背起王大學,就像是背著一塊石頭,顫巍巍地走出那所大醫(yī)院,搭了一輛三輪摩的到了汽車站,坐班車回到圩鎮(zhèn)上。村干部賣了山,進山的泥土車路已經開通了。但王富有沒有車,也請不起車。他把王大學放在一家粉店的木沙發(fā)上就出去了。王富有回到粉店時多了一個人。這個人跟他一樣的年紀,是同村的堂親王富銀。王富有請王富銀吃了一碗米粉,出三十元請王富銀幫忙把王大學抬回竹瓦村去。

王大學就像是一截松木一樣躺在擔架上,王富有王富銀一前一后抬著他??粗懊媸菪〉墓梢唤馗伤芍σ粯拥母赣H,身子隨著他蹣跚的步履一起一伏,王大學感到自己的心正在一點一點地死去。

爸你讓我死了算了。

不行!

怎么不行?難道我連死的權利都沒有嗎?

就沒有!你還沒給我生孫子呢,怎么能死呢?沒討老婆沒生孩子,你對得起祖宗嗎,你對得起你媽嗎?你媽生下你就死了,你怎么能對不起她呢?

王大學就笑了,笑出的聲音先是讓王富有和王富銀都哆嗦了一下,然后王富有就感到背后唰地長出毛來。

你看我都這樣了,你想要孫子,還要得了嗎?王大學的聲音大得驚動了幾只路邊雜木叢里的鳥,撲棱棱地飛起逃命而去。

王富有感到自己分明又哆嗦了一下,這讓他險些跌倒。他還是第一次聽兒子這樣大聲地喊叫。他的大學從小到大都是乖孩子,在家聽他的,在學校聽老師的,學習方面從不用他和老師擔心,只是身體稍微文弱了些。

醫(yī)生說動手術很可能會好的。

你不是說不信醫(yī)生的話了嗎?

其實他的話,大多我還是信的。

是嗎?

只是我們沒錢住得起他們的醫(yī)院哩。

那我怎么能好起來,好不起來又怎能給你帶來孫子?這樣活著還不是白活,還不如死了呢。

我掙錢給你治。

你連自己喝酒的錢都掙不夠。

爸今后不喝酒了。

不喝酒你也掙不來……哈哈哈……你從哪里掙來這樣大一筆錢?你連我讀高中的錢都掙不起!我看,你就是掙到死也掙不夠醫(yī)治我的錢哩。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住了,好像有人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大腦一樣,突然感到后面這句話的不吉利。

你不要灰心,爸會盡最大努力的!

那就退一步來說,就算你兩三年內掙到這筆錢,可還會有用嗎?醫(yī)生說這傷是拖不得的,越早動手術治好的希望就越大,好的程度也越高。

王富有說只要有希望我們就不會放棄,爸不放棄,你自己就更不能放棄!何況掙錢也不是我一個人,小花不也正在為你掙錢嗎?

你不要跟我說她!

為什么不能說她?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子,對你對我們家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子,現(xiàn)在正在城里受苦受累受氣,為什么不讓說她?你的心丟山溝里喂野狗了嗎?

她好又有什么用?如果不是她瞞著我進城打工,我會這樣嗎?如果她爸不要那么多彩錢我會這樣嗎?你再說我就滾下?lián)苋ニ溃?/p>

天將亮時,王大學就聽到有只鎊窟鳥在屋后山叫,好像離他房間的木窗很近。一聲一聲的“鎊窟”尖銳得就像是一把殺豬刀,一刀一刀地剜在他的心里,又像是刀子上散發(fā)出的寒涼之氣,直逼到他的脊背上?!版^窟”是竹瓦村的方言,意思是挖坑。挖坑做什么?當然是埋死人啦。所以崩沖山區(qū)的人們都說,這種鳥一叫村里就會有人死。

王大學覺得這回自己必死無疑了。

這鎊窟鳥的叫聲最終把王富有逼出了家門。他不能讓王大學死!可是去哪里掙錢呢?

王富有突然想起那條眼鏡蛇來。那是王富銀不小心說漏嘴的。先前村里有句俗話:“誰會告訴你錢路呢,不指蛇路給你就算好了?!比缃襁@年頭,就連蛇路也沒有人指給你了,因為毒蛇越來越值錢。在毒蛇還不值錢的年代,村里人人都怕蛇。后來蛇值錢了,人也變了,越是毒蛇越讓人喜歡。崩沖山能賣錢的毒蛇幾乎都給人們捉光賣盡了。

只有那條蛇還在,在木沖山的虎嘴崖上,從村寨到那里要走三個多小時。王富銀說那條蛇起碼有十二斤。如今的眼鏡蛇,蛇販子給價錢已達到每斤三百八十元,十二斤就是四千多元。

這四千多元讓王富有踏上了死亡之路。

王富有死在了虎嘴崖下。

其實王大學根本就不知道王富有的死因,因為他沒有看到死后的父親。由于父親意外死在外面,按照崩沖山區(qū)的風俗,不能帶回村里安葬。王大學很想見上父親一面,卻沒有人抬他去,因為到虎嘴崖的路幾乎不是路,荒涼而險峻。

發(fā)現(xiàn)王富有尸身的是捉蛇王趙有金。那天早上他睡得死沉,沒有聽到鎊窟鳥的叫聲,因此吃過午飯后不久,也想去虎嘴崖撞撞運氣,看看能不能掙個四千多回來。

趙有金提供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死去的王富有用干樹枝一樣的右手緊抓著自己的左胸,連同那已認不出什么顏色的襯衣和胸口的一點點皮肉,都被緊緊地揪在手里,好像那里有一條毒蛇一樣。抓蛇都不會抓那么緊。他就像一截干朽的木頭一樣弓身躺著,身上并沒有傷口,口鼻耳朵也不見流血。開始趙有金還以為他是多喝了兩杯,進到山里就睡著了。也不像是從高處跌下來摔死的,或許他根本就沒有爬上崖去,哪怕是一步。

父親死了,王大學也不想活了,但他的找死卻讓王富有的話給及時阻止了。父親下土那天夜里,王大學獨守空屋,躺在黑暗中的床上,他分明看到:父親穿著那身早已辨不出是什么顏色的衣褲,隨著推開木門的長長的吱吱聲,一步一步向里屋走進來,來到他房門前就停住了。

父親是來接自己的嗎?

爸,我要跟你走,你就帶我走吧,帶我找我媽去!

你說什么?你要跟我走?你這不中用的東西!黑夜中,父親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衰老,不許你跟我走,不許你死,我不許你死!父親蒼青的面容在那一刻異常清晰,他的話剛說完就吹進來一陣山風,又隱隱夾著一陣哭聲。

王大學眨巴了一下眼睛,父親隨風而逝,眼前又恢復了無邊的黑暗。

你在家不準尋死吶,你知道嗎?你媽在地下瞪著眼看著你,小花在城里也瞪眼看著你吶!還沒留下后代你能死嗎?就是我死,你也不能去死!我死你也去死的話,死了我都不會放過你!父親的話在黑暗中再次響起,這是他在去虎嘴崖那個早上出門時說的。

早上說這樣的話是不吉利的。自己怎么就沒意識到這點呢?那樣的話,在父親服侍自己洗漱好吃完飯后就不該讓他出門??墒?,即便意識到了,又能攔住他嗎?他也只是說出去看看有什么可以掙錢的。村里還有什么可以掙錢?有門路的話,就不會有那么多人到韶關去割松油或是到城里打工了。當然自己也不會這樣成了半個死人,而小花也不會瞞著自己去城里打工了。

可是……

沒有那么多可是!

過去的事都已成為定局,說那么多可是又有什么用?

好在王富有下葬兩天后,許小花就從城里趕回來了。

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嗎?

不回來還好!王大學寧可自己死在床上,也不愿意許小花回來看到自己這個樣子。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給許小花打了電話后,除了每天輪流給他送兩餐飯外,已經有四天沒有人打理過他了。大小便自然是全都拉撒到了床上。他的房間簡直就是茅廁,甚至比茅廁更臭。

那個下午,當匆匆趕回來的許小花仍含著清淚,看到躺在臭氣熏天的床上的王大學時,那些清淚終于掉了下來。

要先燒幾鍋熱水。許小花找遍了柴房和房前屋后,也只找到了兩根手電筒般粗的柴??磥?,自從他出事后,家里就再也沒有打過柴了。她只好拿了柴刀走到后山去。才出去幾個月,回來干活就不順手了。那些木柴像是存心要欺負她,讓她砍得很是艱難,還險些砍中自己的手。好不容易才砍了一捆,綁好了放到肩上,一陣疼痛立馬就從肩膀鉆到心里。咬咬牙,硬是頂著痛背了回來。

燒了六鍋熱水,每一鍋都能裝滿一大木盆,是那種洗澡用的大木盆。第一盆水先給王大學洗。當她把他從床上抱下來時,她的身上也沾滿了糞便。因此她自己也要洗。各自洗了三盆水才算洗干凈了。

許小花一邊給王大學洗一邊嘔吐。他是那么的不聽話,不停地說你讓我死了吧,你干脆把我掐到盆里溺水死了吧!我求你了!在她面前,先前他覺得自己至少是個不算很帥的帥哥,可是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在她眼里已然成了一團糞便,甚至連糞便都不如。

你不回來還好,不回來多好??!你不回來我到死都是干凈的,在你的眼中,我只愿意干干凈凈地死去,真不愿這樣骯臟地活著出現(xiàn)在你眼前!

許小花不說一句話。她覺得這個時候說什么話都是多余的,一不小心就又傷著了他的心。

給王大學洗了第一盆水后,她就進到廳屋右側他的房里,把床上那些被單床單席子等全都裹成一團,然后拽到屋外,用竹枧引來的泉水沖著。

給王大學洗第二盆水時,她給他全身都涂了香皂,全身上下都搓遍了,一共搓了三輪。這三輪她覺得自己沒有白搓,因為每搓一輪她都看到了希望:每次搓到他那個地方,特別是搓到那點讓她成為真正女人的東西時,他的臉就會紅一下。他的臉居然會紅一下!重要的是他不是看到她動他那里才臉紅的——在洗的整個過程中他都閉了眼,就像是一個熟睡的嬰兒那樣?;蛟S他是萬念俱灰,真的想暫時變成個死人吧。他沒看,那就說明他是感覺到的,感覺到了才臉紅。是的,感覺,說明他那里是有感覺的,感覺到了她溫柔的搓洗和撫摸。

有感覺就還有救,就還有治好的希望。

這讓許小花已經干了好一陣的眼淚又開始涌了出來。于是她很快地燒了第五鍋水,這是給王大學洗的第三盆,放了紫蘇熬的,有發(fā)汗、排毒和健身作用,又可以祛除臭味,讓身體變成香噴噴的。第六鍋水也放了紫蘇,這是她自己洗的第三盆,她也要自己變成香噴噴的。

王大學的床鋪轉移到了天井右側的廂房里。屋里擺設雖然簡陋,但經女人的手一變,就又成了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了。還用干艾草和菖蒲燒了,熏走了蚊蟲。整個房間也變成了香噴噴的。

天黑的時候,被許小花弄得香噴噴的王大學半躺在香噴噴的床上,吃完她用勺子喂的最后一口粥后,面對同樣散發(fā)著紫蘇清香的未婚妻,他的淚水突然噼噼啪啪地掉落下來。

眼睛跟醃了醋一樣酸楚,但許小花強行止住了淚水。你哭什么,一個男人哭什么哭!說著啪地把那只瓷碗放到桌上。沉默了一歇,她又用發(fā)白的手指為他整理已經長得遮耳的頭發(fā),說我一定掙到錢給你治好傷!

我不要你為我掙錢!你再去城里掙錢我就去死!

放心,我不去城里了,我就在村里,一邊掙錢,一邊好好照顧你。

不管在哪里,我不要你為我掙錢了!你這樣為我掙錢,我寧可去死。

別拿死來威脅我,你以為我怕嗎?你死了我也去死,你想我也死嗎?

王大學就說不出話來了。后來,他像是一只不幸染上了瘟病的雞一樣無力地垂下頭,而且又流了不少的眼淚。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城里做什么嗎?王大學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在淚水中,他又回到了那個大霧彌漫的日子。

那絕對不是一個好日子。從未見過那么大的霧。他的割油刀刀口居然很亮地閃了一下。后來當他躺在病床上時,他想了很久都沒有想明白:那本該在陽光強照下才會發(fā)出的閃亮刀光,怎么會在大霧天里發(fā)出來?那次閃光讓他的眼睛嘩啦一聲就花了,他用臟黑的手背去揉了揉雙眼,然后他就看到他的小花了。

他的小花被小鳳拉著,從小花做工的那家“天天來”飯店出來,轉過幾條街就來到了那個叫“桃花島”的健身城。

王大學看到的那個男人的面相有點模糊不清,只是頭頂比燈泡還要亮,肚子比就要臨盆的孕婦還大。十個光頭九個富。村里的長輩們都這么說,看來這是一個有錢的男人。

這時小鳳說話了:阿芳(小鳳給小花臨時取的化名)是第一次做生意,你舍得出錢嗎?男人說多少?小鳳說至少兩千,這是很優(yōu)惠的了。

男人狡猾地一笑,說我找的小姐個個都說自己是第一次做生意,你說我會相信嗎?如果真的是第一次開苞,我給她五千,另外給你一千。男人說完,就從扣在腰帶上的鼓脹的老板包里掏了一打錢來,全都是紅紅的,就像是山茶花瓣的紅。不,是像小花的那種紅,小花在山茶花下被他要時泛出的那種紅,不,這種紅既不是山茶花瓣的紅也不是小花的那種紅。那是百元鈔票的那種紅。一張張紅紅的大鈔牢牢地吸住了小鳳那雙眼球,幾乎要蹦出來,很快眼球也成了紅的,不知是讓鈔票映紅的還是它們自己發(fā)紅。

男人說怎么樣,要不要試試?如果你真的是第一次,這些錢就都是你的了。

小花不做聲,臉像是被火燒烤過一樣,直往小鳳身后躲閃。

男人靠過來逼近她,像是要吃人。

我不要你的錢,我不做!小花扭身想走,但給小鳳抓住了。小鳳說阿芳你去吧去吧,你只要閉著眼睛忍受一下,就那么一下子,就掙夠你在飯店里掙一年的錢了。

我、我、我不缺錢用,大學他……

在眼前,在霧做的幕布上演這一幕時,王大學正在接近懸崖上的那棵巨松,但他看到了本不情愿的小花最終還是被小鳳推著跟那個男人進了房間,就高喊了一聲不要,然后飛奔過去想攔住他的小花,但分明感覺到自己一腳踩踏在了什么地方,只聽吱的一聲,然后整個身體就往下墜去。

窗外有只夜鳥在叫苦,聲音拖得老長,陰森恐怖。

咕鳥都叫了,你怎么不說話,你跟我說說話不好嗎?

依舊無語。許小花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那些眼淚像醋,一下把王大學的心醃軟了,他動了動嘴唇,我想說的又不好說。

你說吧!

王大學舔了舔有點干澀的嘴唇,我還是不說的好。

許小花拿過床頭邊小木凳上的玻璃杯,給他喝了幾口水,你說吧!

我還是不說的好。

說吧!有什么不好的,我承受得了。

沉默了可能有一分鐘,王大學說,我在韶關割松油時,你偷偷跑到城里那陣,是不是就已經跟小鳳做那種生意了?

許小花的臉刷地一下從兩腮紅到耳根,身子微微顫動,眼淚又涌了出來。

如果你硬是要相信這樣我也沒辦法。在你出事之前,我確實只在天天來飯店做工。掙那種錢,我連想都沒想過。

小鳳沒找過你?

找過。

你沒跟她去?

去什么,她只找我一次,就被我罵走了。

王大學就想不明白了,那天自己為什么會看到那一幕呢?

是不是因了那天的山霧?那樣的霧以前崩沖山也常有,只是村里所有山上的原始樹林都被砍光以后就很少有了。有霧不下雨或是下點小雨,他都要上山割松油。這種天氣松油產量雖然比不過晴天,可同樣會有,同樣可以掙到錢。所以他一天都不想浪費,除非是下大雨或雷雨。

這或許是山霧給他的啟示吧。

還小的時候,王大學就常常聽村里的老巫師說,山里起大霧時是有霧仙降臨的。霧仙能看清世間所有的過去與未來,看到所有的不幸。所以好心之神也沒好日子過哩,她幾乎沒有一天是不被憂傷淹沒的。知道嗎?那些霧其實就是她愁白的長發(fā)。村里人常常在霧中看到各種預示他們未來的景象。

許小花的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下來。在淚霧中,她又回到了城里,回到王大學出事的那一天,那時,她想他了。

你是幾點鐘摔下去的?

九點多吧。

她怔住了。那時正是她突然想他的時候。她想著他對自己種種的好,想著他為了今后能與自己生活在一起,去韶關做那么苦那么累的活,隨之而來的是她突然感到自己的雙眼涌滿了霧,漫山漫嶺漫溝漫壑都是大霧。

你現(xiàn)在在城里做什么?

現(xiàn)在我不是回來了嗎?

我是說我出事后,你去城里打工的這兩個月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怎么會連自己做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想說。

為什么?

我說什么你又能相信我嗎?

那么說她是真的做那種事了?王大學聽到自己內心發(fā)出一陣尖銳而撕裂的聲音,像是正被宰殺的年豬一樣。

你是怎么回到村里的,坐木頭車嗎?

許小花一時沒有回答,像是讀書遇到難題要仔細想過一樣,過了一分多鐘才說是的。

為什么要坐木頭車呢?那些進山來拉木頭的司機大佬個個那么壞,專搭女人不搭男人。他們搭出山去的女人,跟先前走路出山去的一樣,當晚都不回來,誰知道她們在鎮(zhèn)上和司機怎樣呢!

王大學聽過很多閑言碎語??墒窍惹?,那些閑言碎語雖然引起村里很多年輕夫婦吵架,但遙遠得就像那些當時他還沒去割過油的外省松樹,與他無關。

可是現(xiàn)在,還能與他無關嗎?

自從村里公山被村委會賣給山外的老板承包后,越來越多的車進山來,先是運木頭,然后是運化肥和桉樹苗。聽說還要開發(fā)比竹瓦村更遠的崩山村的溫泉,還有金雞山旅游度假休閑村,已列入H市重點開發(fā)項目。于是有了更多進山的車經過這里,當然更多的不是木頭車,而是各種面包車,隨著路鋪得更平,后來連小車都能進山來了。

你不要想那么多,其實坐什么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回來了,回來照顧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王大學的家單家獨戶地在田垌邊的山腳下,離寨子稍遠。十分鐘后,許小花才回到自己家里。許先還在喝酒,就著那張又黑又臟的四方木桌,這應該是他的宵夜了。聽到許小花進門的動靜,他抬起頭來,接連打了幾個酒嗝,說你怎么就從城里跑回來了?

許小花只覺得心里一冷,像是給山風鉆了進去,她顫抖地說我不能回家嗎?

許先又灌了一口酒,接連呃呃地打了幾個嗝,然后說我一個人公雞帶仔一樣,又當?shù)鶃碛之攱?,養(yǎng)了你二十年,容易嗎?你說過要報答我,就這樣報答我?

我回來怎么就不報答你啦?

你拿什么報答我?

我這次不是從山外給你帶回三十幾斤酒了嗎?

回來以后你拿什么報答我?

不就是錢嗎?你要的每個月三百元的酒錢我一分也不會少你。

你回來拿什么掙錢給我?

這你不要管,反正我有錢給你。

許先不再做聲,可是他的臉色依然難看,不知是不是那盞只有25瓦的電燈泡太過于昏暗,還是由于他長期嗜酒,臉本來就難看,總是黝黑黝黑的。

只要有錢給你,其他什么事你都不要管!你要管我就一分錢也不給你,你能做到嗎?

許先在酒桌上想了想,又喝下一口酒,抓了幾粒油炸花生丟進嘴里,嚼出脆嘣嘣的聲音,然后腦袋上下擺了擺,也不知算是點頭還是喝醉了。

尚在美夢中的趙有財被一陣緊急的敲門聲驚醒,很不情愿地爬起來胡亂地穿了衣服,就去開門。原本想發(fā)火的他看到迎面進來的是一個美人,馬上換成笑臉,嘴巴張得老大,許久,才驚訝地說是小花呀,你什么時候回來啦?

許小花說昨天回的。趙有財說哦,那晚上也不來我家吃飯?許小花說從小我在您家吃的還少呀!放心,還會去吃的。

進屋后,許小花開門見山:有財叔,你家路邊那座木樓,聽說都空了半年了?

趙有財笑了,說是啊,車路通了,我家亞稱也算爭氣,做了這兩層水泥樓,就搬出來了。

許小花說我想租,行嗎?趙有財怔了一下,呵呵笑了,說小花呀,你不在城里做工了嗎?

許小花說不做了。趙又財又一怔,說為什么?不是做得好好的嗎?我聽你爸說每個月你都有錢寄給他買酒買肉呢。

許小花說我得回來,得照顧大學。說話間她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那張美麗的面龐在陽光還沒有抵達的清晨,陰影重重。

那你要木樓做什么?

做生意。

趙有財又一怔,進過城回來,你果真不同了哩。

哪呀?有財叔你就別笑話我了,你要租給我呀!

我本沒有出租的打算的。

留著也是浪費呀,沒人住很快就被蟲子蛀了,你還是租給我吧,我會給你租金的。

哦……租金,你出多少?

你要多少?

你能出多少?

許小花想了想,說我也沒底,在我們村,還沒有人租過房子吧!月租二百行不?

哪說沒有人租過房子呀!你看,轉過田灣路邊那間雜貨店,就是山外人租支書家的。

那要多少錢?

三百五。

許小花抿了抿下嘴唇,說那我也出三百五。

可惜你遲了一步,有個山外人先來問了,說是開汽車摩托車修理鋪,他愿出四百。

許小花咬了咬嘴唇,說那我給你四百吧。

小花呀,不是我不想租給你,人家先給了定金了。

有財叔,我又要照顧大學,又要掙錢給他治病,你就可憐可憐我,幫幫我吧。

我不好毀約哦,毀約要賠一大筆錢哩。

許小花咬了咬下嘴唇,說我出五百,求求你,就租給我吧。

趙有財唉了一聲,然后想了大概有兩分鐘,說好吧,我從小就看著你長大,我們不幫你,還有誰幫你呀!

這句話,讓許小花感動得幾乎流了眼淚。然而,開業(yè)幾天之后,當她問了來開汽車摩托車修理鋪的那個山外人時,才得知他當時根本就沒有交什么定金,只是問了一下趙有財而已,甚至都沒有意向租那木樓,他要自己搭棚屋。而支書家的木樓,租金也不過才每月三百元。

趙有財又問,你想租來做什么生意?

這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租金每月給你就是。

趙有財連聲說是。

隨著進山的人越來越多,“甜MM”甜酒樓的生意越來越好。許小花租下木樓,白天專賣土雞煮甜酒。竹瓦村盛產酒鬼,也盛產釀酒師,家家都有人會釀酒。釀的酒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蒸酒,就是用大米或木薯、番薯、玉米等雜糧釀成酒糟,再用木甑蒸溜成低度白酒;另一種則是甜酒,用崩沖山上的特產——旱地紅糯米釀成,不經過蒸餾,發(fā)酵后酒糟和酒水一起喝,這種酒釀后三到五天就可以喝了,但還不算好,若是漚上二十來天,甚至一兩個月后,酒水就會變成金黃,而酒糟依然保持著旱糯米的紅色,整體色澤顯得非常尊貴,酒甜得太濃了,濃得簡直膩人喉嚨,要加進開水沖淡些喝才行。釀這兩種酒,許小花都很拿手。許小花只賣甜酒,用山里的土雞肉煮甜酒,這本來是崩沖山里女人坐月子的滋補品?,F(xiàn)在,許小花把它做成自己店里唯一的招牌,用來掙錢。H城有甜酒煮蛋,也有甜酒煮雞,許小花都吃過,但她第一次吃就知道,城里的這些東西是遠遠無法跟竹瓦村的相比的:H城的甜酒,顏色甚至是白的——甜酒又名黃酒,不黃怎么算是黃酒呢?不但不黃,連甜都不夠甜,煮時還要加糖,真是笑話!而雞呢,城里用的幾乎都是飼料雞。許小花沒有時間經營其他的,也無法自己釀酒,只是跟村里人訂購,雞也是買村里人的。因為要照顧王大學,每個白天,即使是很忙的日子,她最少也回去三四次打理他。

進入高寒山區(qū),連甜酒也成了男人們的所愛。

又一個夏日的傍晚,有一個吃土雞煮甜酒的男人遲遲不愿離開,留到了最后,這是個從山外來運木頭的司機,四十來歲的樣子。

許小花走到他坐的木桌邊催促他走。

我不想走!司機說著站了起來,足足比她高出了一個頭來。看著他的絡腮胡子,她怔了一下,以她在H城里兩個月的紅樓閱歷,知道這是個厲害角色。

我每天的生意只做到這個時候。許小花不敢正面迎接他濃眉下的那雙眼,那種眼光像刀。

我想要你,要這個夜晚!男人說著從后面抱住了她,真不愧是走南闖北的司機,個個膽大妄為。

不行,我沒有空的!許小花知道他的意思,她掰了幾下他的手,卻沒有掰開。他箍得似乎更緊了。

你先放開我!

我不放,你不答應我就不放!

我是有條件的。

什么條件?錢嗎?

錢也要。

要多少?我給你三百。

不行,我要五百。

怎么這么貴?在H城二百就可以了。

那你回H城找吧,這里是崩沖山區(qū)。

不回,我就要崩沖山區(qū)的女孩。

就是,你那些錢反正不是自己的,花了也不心痛。

男人呵呵笑了。

在崩山村贏來的,不是嗎?

你怎么知道?

你們這些外邊的男人,特別是開車的,有誰不在崩山村賭一把?你們的工作就是掙錢,賭錢,吃喝玩樂,泡妞。有清淚開始閃爍。山外男人看不到。他還在后面抱著她,想推著她往里間走。

她撐住了腳步,說不行,我還有條件。

還有條件?我都出到五百了,小妹,你別開玩笑!

許小花嚴肅了自己的表情,說不是玩笑,你做不到,我就不做!

你還要怎的?

我要花!

花?

對,花,我要一大束鮮花,把我房間的那個大花瓶都插滿了。

你要什么花?這山里哪來的花?

不論什么花,只要不是菜花就行!沒有種桉樹的地方,還會找得到。許小花沒有說崩沖箐,那里除了懸崖上的三棵野山茶——野山茶這季節(jié)有果無花——可能還會有一些其他的野花,那么危險的地方,她不能告訴他去。

告訴他又怎樣?他算什么?他危險算什么?連大學都不怕危險,上去給自己采摘山茶花!眼前這個人就是死了又關她什么事?

不能讓這些山外的野男人到崩沖箐去,那是她和王大學的地方,那里只能有她和他。

快去,我沒空了,記住,沒有花不要來;找到花了,天黑后兩小時再過來,門我為你留著,我不會為你點燈的。她說著,掙脫了他的懷抱,就像是推一截松木一樣,很艱難地把他推出了門外。然后出去鎖了門。天還沒有黑的這段時光,還有天黑后的兩個小時,都是給王大學的。

這個男人一定會找來花的。許小花知道:有時男人為了得到一個女人,會想盡一切辦法。

用來裝飾夜晚的花朵,是從兩個月前就已經開始了,那時許小花已經進入H城的紅樓上鐘。在她的工作間,每三天都要換上一支鮮花。H城的花貴,要五元錢一支?;ǖ甑男∶谜f,因為H城沒有通航,花先是從昆明空運到桂林,再經高速公路送到H城的。她舍不得多花錢?,F(xiàn)在每一分錢對王大學都至關重要,所以她每次只買一支。有時有熟客白天帶花過來,她就會高興那么一會兒,也不過是一兩分鐘——只為省下了五元錢。她不用玫瑰。她選了百合,白色的百合。無辜的百合!她每天都這樣想。等客人離開房間后,她會進到衛(wèi)生間沖洗自己的身子,把水放到最大。

在崩沖山區(qū),這個時節(jié)已沒有野百合了。野百合只在四五月份才開。這個夜晚,那個男人真的采了花朵拿來。這些花朵是祭奠給黑夜的,因此她看不清它們。但她聞到花的香了,像是野菊花的香,又像是那種叫不上名字的小樹上開的細細的白花的香。她好喜歡這種小花,因為自己的名字就叫小花。

木樓開始搖擺的時候,在陣陣花香中,許小花看見,她正躺在崩沖箐枯干的野芭蕉葉上,她的身上是她的王大學……王大學采下了山茶花,整個箐子都是花香……

從此以后,竹瓦村的每個夜晚都屬于花朵,都屬于花香。那些花朵,有些是從山上沒有種速生桉的地方采回來的——那是些幸存者;更多的則是從山外買來的。

十一

賤貨!賤狗!賤貓!賤豬!賤牛!賤馬……真是賤×生不出好東西,全學你媽了!兩個月后的一天夜里,許先對剛進家門不久的許小花連聲罵道。在他出口之前,一記重拳早已擊打在她的右臉上。那被打的半邊臉足足腫了一個星期。

許小花一句話不說,眼里又噙滿了清淚,真不知這些清淚是被罵出來的,還是右臉上的痛痛出來的。

我明早一把火燒了那座破木樓。許先把瓶里最后一點酒倒進杯里,然后把酒瓶猛地砸到地上。隨著砰的一聲,許小花看到那些瞬間破碎的玻璃片全都飛進了自己的胸腔,心被扎得千瘡百孔,鮮血飛濺。

你燒吧!許小花聲音打顫。

你以為我不敢?

你去燒吧,燒了好,燒了我就不用給你買酒了。

許先說我不要你的酒,不要你的酒、酒……騷酒……

許先伸出右手,斜著身子指著許小花,卻因重心不穩(wěn)一下子翻到地上,掙扎了幾下便不動了。

許小花身子抖得厲害,好不容易強迫自己鎮(zhèn)定了一些,瑟瑟縮縮地走過去,用食指和中指探了探他的鼻孔,感到出入的氣息還是很大,知道他只是又醉了,于是走出門去,融入黑暗之中。

這一天是怎么啦?大清早眼皮就跳,把她從不安的睡夢中驚醒。真是不順,整個上午基本上沒有什么生意。而中午過去看王大學時,發(fā)現(xiàn)他把屎尿居然又都拉到床上。

看到她進門來,王大學也不打招呼。她已經習慣了,他不打招呼是家常便飯,他打招呼才怪了。但這一天他真的很怪。她給他換鋪蓋,他死拽著不讓。給他換衣他也是頂著不讓,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用身體和手上的動作來抵抗她。

是不是有人來跟他說了什么閑話?

看她還裝什么?還能騙我多久?說是賣什么土雞煮甜酒?其實是……是賣自己,她自己就是雞!她還能裝多久?看來村里人說的不錯,真是跟她媽一路貨色!難怪她夜里總不來陪他,總是把漫漫長夜留給他一人,說是要守店,害得他夜里都不敢多喝水。醫(yī)生說過,病人要多喝水,但他不能多喝,要不,天沒亮就會憋得難受??伤@是為什么?難道不是為了他嗎?為了他就一定要這樣嗎?

這個中午,許小花煮了半只土雞,還像是留給小孩子一樣,給他留了一條整雞腿。她不停地撕下扯碎雞腿肉,一點一點地喂他。她很久沒有這樣細心地喂他了。實在是太忙。他有兩手可用,有時他不想讓她喂,但等她來了之后,又變得非常非常的想要她喂他。但不管想還是不想,他都不說。他喜歡她的主動。她的主動,是每天她停留在他身邊那非常有限的兩三個時辰里有限的幸福。每次隨著她的離開,他的心里就又變了,瞬間的幸福跑得飛快。為什么要她來喂?應該是他照顧和保護她才對!可是……

你就不能跟我說說話嗎?她望著他,聲音哽咽,眼里像是進了醋,酸楚得有淚要涌上來。

說什么呢?

我想去死!王大學恨恨地張嘴蹦出這一句,把嘴里的飯菜全都噴出來,床上、地上、他和她的身上都有。

你怎么又這樣想?許小花只好放下碗筷,拿來紙巾,清理起他噴出來的飯菜殘渣。

你要相信,你一定能治好的!我現(xiàn)在已掙了蠻多錢了,等到明年春,我就帶你到H城或南寧去看病,不,還是去廣州吧,廣州離我們更近,城市也更大,那里的醫(yī)院應該也更大,醫(yī)生也應該更有本事。

我不去,我現(xiàn)在真的想死!難道你跟我爸一樣,連死的權利都不給我嗎?

你說的什么話?我每天不怕辛苦為了什么?看來我是白白為你掙錢了。

我不要你的錢!我不要你為我掙錢!

又說氣話。

不是氣話,我真的不想要你這樣為我掙錢,你再這樣為我掙錢,我真的寧愿去死!

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涌了上來,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眸雖然夠大,但終于盛不下了,像泉一般溢出眼眶,叭嗒叭嗒地掉落下來,滴在剛換的毛毯邊沿上。

你不要多想。流過眼淚,已是十余分鐘之后,許小花說。

我沒辦法不多想。

你要多往好的方面想。

我沒辦法往好的方面想。

你要想著有一天你的傷治好了,我們一起離開這竹瓦村,離開崩沖山,我們也到城里去生活,我打工來養(yǎng)著你,我不要你做工,我只要你好好養(yǎng)著你的身體。我們永遠不回這里來!

我想不到那一天。說完王大學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像是從深井冒出來的霧。

會有那一天的,老天爺一定會照顧我們的,你等著,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的。許小花把目光投向窗外,滿目迷迷離離的向往。

我不愿等了,也不想等了,我累了,我覺得自己支撐不下去了!我只想死。王大學自己努力著躺了下去,干脆閉了眼睛。

你不要聽那些閑話,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我回來也是為了你,你也不要多想了,我還要回店里照顧生意。許小花說著,拉了被單幫王大學蓋了胸部,就離開了。

王大學也還是沒有做聲。

她可是為了我?。Q成是自己,能這樣對待她嗎?能對她那么好嗎?換成是另一個女孩,能像她一樣嗎?不知早跑哪了,婚約早解除了!父親說得不錯:小花是個好女孩,點燈上到天都難尋的好女孩!可是,這樣的女孩,是讓自己害的,是讓自己毀的!你還想要求她怎么樣?你還嫌棄她怎么樣?她掙錢,不管怎樣掙錢,不全是為自己嗎?為什么還要責難她?你有什么理由責難她?閉嘴吧!閉上自己的臭嘴!

王大學把臉轉向下,埋在墊被里,他不想許小花看見他那些止不住涌出來的淚水。

天近黑時,許小花去給王大學做飯,喂他的過程中,他依舊一語不發(fā)。

在這里,她遭遇了沉默的對抗。

她沒想到的是,晚些時候回到家里,又遭遇了父親酒后的暴怒。

十二

許先讓女兒以后沒事少進家門。除了許先來討要酒錢,許小花與他見面是越來越少了,她幾乎不回家去。她也越來越忙了,因為擴大了經營,買了冰箱,賣起雜貨——主要是吃的喝的。她還騰出一間房擺了兩桌麻將。天天都有人來打麻將,甚至晚上都有人要來打——但她的夜晚不屬于麻將,不開門。只要有人打麻將,她的小吃與飲料就不愁賣。因為越來越多的山外人從這里路過,在這里停歇,土雞煮甜酒也就更好賣了。

忙碌的白日,王大學給予許小花的,是無盡的沉默。而黑夜呢?對于許小花來說,黑夜早已不屬于自己了。幸好每個黑夜都有花朵陪伴她。那些黑暗中的花朵,散發(fā)出詭秘的香氣。不管怎樣的香氣,最終都能變成野山茶的花香。在山茶的花香里,王大學一遍一遍地要著她。在花朵的芬芳中,夜夜都是大年初五那個日子,她也永遠都是躺在野芭蕉的枯葉之上,等待著那個傻乎乎的王大學,甘愿冒著生命危險給她摘來山茶花……

日子不等于土雞肉煮的甜酒,總是艱澀的多,但日子也不比那些進進出出的汽車,能夠停留下來,想逗留多久就多久。

第二年的春節(jié)踉蹌著腳步向崩沖山區(qū)走來。

臘月下旬是最忙碌的日子,在廿八那個白天,許小花甚至都沒有空回去打理王大學,而讓他最終把屎尿都又拉到了床上。當她近天黑回去伺候他時,發(fā)現(xiàn)王大學拿床頭的那堆衛(wèi)生紙,居然墊了自己的屁股,厚厚的一層,避免了床和鋪蓋被弄臟。她先是燒了水,換了兩盆水才給他洗凈身子,然后做好飯,還專門炒了他愛吃的牛肉——這是她叫一位司機幫忙從圩鎮(zhèn)上買回來的。盛好了飯菜,她拿著來到他的床前,準備喂給他吃。

但那只盛滿了飯菜的大碗在瞬間就脫離了她的手,砸往地面,只眨眼間的工夫碗就破碎了,飯菜也隨之解體,撒到地上,到處都有。

這是王大學癱在床上后打出的第一拳,但他沒有打人,他打的是碗,自己的飯碗。

許小花愣怔了好一陣,說你做什么?

做了近三個月的啞巴,王大學終于開口了:我想死!

你想死?真的想死?許小花嗚嗚的哭出聲來,鼻涕眼淚也都跟著出來,甚至還噴到了王大學的臉上。

是的,我想死,死了一了百了,這樣,我就不會因為身子動不了躺在床上,只能腦子在動,只能想,什么都想,越想越難過……你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有多漫長,長得就像是給你一頭大水牛,讓你一根一根地拔光它身上的毛,不知何時才能拔盡……如果死了,那就是盡頭,痛苦走到了盡頭,而且就再也不用連累你了……

那你當初為什么不死呢?你當初為什么不一下子死了呢?你一下子死了多好,這樣對誰都好!就不會害我害成這樣了!你以為我想這樣???

許小花突然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也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這幾句話嚇住了。她的聲音高得像要打架,可能全村人都會聽到。她說的這叫什么話?這是人話嗎?

是啊,我當初為什么不死了呢?他媽的小松樹,為什么要擋我一下呢?不擋我我就摔到崖下的石頭上死了,一下就死了,甚至連痛都沒感覺到痛就死了,那樣死得多爽!你他媽的趙金富趙金貴,你們兩兄弟為什么要找我呢?不找我不救我說不定我就死了!

王大學內心洶涌如春天的山洪,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許小花垂下了頭,她覺得自己沮喪得真像是一條狗,一條又餓又累差不多要死卻連屎也找不到吃的狗。

但許小花只是停了一會兒,又止不住地繼續(xù)說下去,死呀,你現(xiàn)在就死給我看!有本事你就死給我看!不就是今天沒有回來看你嗎?你看不到,但你可以聽得到,馬路上車子的聲音、喇叭的聲音有多少,有多少車子從這里過在這里停留,有多少客人要我招呼,我忙得要死,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這是為了什么?我是為了什么?你倒好,你在床上養(yǎng)好了精力,卻一句話也不說!都差不多三個月了,你幾乎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你讓我怎么過?好不容易等到你現(xiàn)在開口了,可開口就說要死。死吧!去死給我看!

王大學身子一傾,頭朝下想往床邊的地板撞去。許小花及時地阻止了他。他的頭撞在了許小花的胸口,那里的豐厚和彈性把他的力氣瞬間化為烏有。他的臉就埋在那兒,他像個哺乳期的嬰兒一樣,聞到的不是乳汁的濃香,而是另一種香,似乎夾有淡淡的山茶的香氣。這些清香先是進入他的鼻子,又從他微張的嘴巴沁進來,他覺得自己整個身體從內到外都香完了,五臟六腑的氣也全都被這些香氣化為烏有,于是逐漸平靜下來。

既然你當初沒死成,既然已經害我害到這個時候了,有本事你就給我繼續(xù)活下去,繼續(xù)把我害下去!沒你害我了,我也去死吧!

有熱熱的東西逐漸濡濕了許小花的胸口。那些男人的眼淚告訴她,這個男人暫時不會去尋死了。

我已經掙下一大筆錢了,或許夠你動手術用了。春節(jié)時會更忙,你看,村里打工的人們差不多都回來了,這是生意最好做的時候。等過了正月十五,我就帶你到城里的醫(yī)院去。說完這些話時,許小花感到自己的胸口更加濕了。

他還有救,他一定還有救,一定能治好的。剛才給他洗澡時,她曾叫他閉了眼,把頭枕在她左手的臂彎里,他像是睡著了的時候,她的右手撫摸了他的那個地方。在燈下,她看見他的臉倏地紅了。是的,他那里再次感受到她了。有感覺就好!有感覺就一定能治好!看來,那套按摩術還是挺管用的,她沒有白學,給他看病的圓臉醫(yī)生其實是好的,只收了她很少的學費!這是她在H城紅樓的那兩個月里抽時間去學的。

廣州雖大,醫(yī)院雖然可能會更好,路也近,但我聽在那兒打工回來的亞蘭說,那邊的醫(yī)院收費太貴了,只怕花完了錢還治不好,我們還是在廣西的醫(yī)院治吧!你看,上次那個圓臉醫(yī)生其實一點都不像你爸說的,是挺好的人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王大學把臉從許小花的胸口處抽出來,用袖子抹了抹臉,擦了幾下眼睛,然后定定地看著她。從出事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看著她。她的頭發(fā)亂了,一定是他弄亂的,在她給他洗澡時或是在剛才弄亂的,有些發(fā)絲披散到兩肩來,有些披在身后。她的臉還濕漉漉的,一定是那黑黑的眸子干的好事!不,應該是自己干的好事!自己不能再讓她流淚了!這樣的她好生嫵媚,比崩沖箐子那些帶著晨露的山茶花還要嫵媚!那三棵最后的山茶又開花了嗎?他一把把眼前的人摟進自己的懷里。

十三

沒有什么比心安下來更好!時間在兩人達成的融洽中過得比往??炝嗽S多?;钪?,還是有奔頭的!

很快地,又一年的正月初五就又到了。從初一以來就有著很好的天氣,連續(xù)五天的晴朗,這在崩沖山區(qū)的春節(jié),確實是難得的。

大年初一以來,這幾天的生意比年底還要好,打工回來的人都愛比面子,都舍得花錢。初五這天,許小花忙到中午十二點多鐘,從早上就開始跳的眼皮跳得更密集了,終于放心不下,于是讓從城里回來過年的小鳳幫忙照看一下店里,就匆匆趕往王大學家。到了那里,卻發(fā)現(xiàn)大門半開著,這讓她感到有些驚訝,但她顧不上想那么多,就往里走。剛進門,還沒到天井,一股從沒聞到的氣味就撲鼻而來,熏得她一陣眩暈。她不得不站定腳步,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然后走到天井右側的廂房。床上空空如也。被子被掀起,有一個角還耷拉到地上。王大學去哪里了呢?他自己可是從來沒離開過床的呀!許小花一下子就呆住了,然后找遍了屋里屋外,卻全不見蹤影。后來,她連荒蕪的菜園、門前的小水溝、廢棄的牛欄和豬圈、茅廁糞舍,甚至舊雞籠都找過了,就是不見他的蹤影。他去哪里了呢?他自己動不了呀!門開著,是誰進來帶走了他呢?

大學!

大學!

大學——

大學——

……

許小花爬上門前的曬樓,站在上面縱目尋找,目光一遍遍拉長到極點,也沒能看到王大學。她急得開始叫了起來,越叫越大聲,越叫聲音越長。但無論她怎么叫,也都沒能聽到王大學的聲音。后來她聽到的是很多人的聲音。那是村里人的聲音。他們聽到她的叫喊,紛紛趕了過來。

整個竹瓦村的人,除了還不會走路的娃娃,全都來了,就連那些正在賭錢的、打麻將的、喝酒的,也都停止了自己的活動,趕來為她尋找王大學。甚至連一些山外人也參加進來。

就像是一窩傾巢而出的螞蟻,人們四處分散流動在竹瓦村附近的山間嶺上,溝里壑里。整個崩沖山區(qū)在那個下午發(fā)出的全是一個聲音:

大學——

但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了,還是沒有找到王大學。

在后來趕到的小鳳勸說下,許小花從枯枮坳上折回來。很多人跟著回來,在王大學的屋里商議怎么辦:天都那么晚了,要不要吃了晚飯繼續(xù)找,要不要到更遠的地方去找?

在許多人的包圍之中,許小花坐在王大學的床沿邊,不知是第幾次的清淚又開始在眼里打轉。

突然,有個人踉踉蹌蹌地擠進屋來,圍在床前的人有一個閃了一下,那個人擠得急失去重心,摔到地上,來了個狗啃泥!等他翻了一下身,把臉轉回來的時候,人們轟地笑了。只見一張紙貼在了他的嘴巴上,就像是電影電視中那些挨批斗或是游街的人。趙有金一步上前拿下那張紙,人們才看清了原來是許先。趙有金發(fā)現(xiàn)那紙上面有字,于是遞給了許小花。上面寫著:小花,又是大年初五了,我要永遠記住這個日子!讓這個日子永遠都有山茶花!

我知道他在哪了。

人們問在哪里。許小花沒有說話,只是忽地從床上下到地上來,連鞋子都不穿就轉身出門。就像小雞跟母雞一樣,一群人緊隨著許小花,向崩沖箐奔去。

懸崖上邊沒有王大學。

王大學在懸崖下,四仰八叉地攤在一塊石板上,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他的下半身全是泥土,手臂彎處的袖子上也沾滿了泥土,手指上也都是泥土,有些指甲都掉了,有血凝結在那些泥土上。

于是人們都逐漸明白了:這個人是靠著手的力氣,硬是拖著自己已經癱瘓了的下半身,一點一點地爬到這里來的。

爬到這里來做什么?找死嗎?這不是找死嗎?

許小花感到自己一下子成了一棵古樹,確切地說應該是那種被蟲子吃空了心的古樹,竟然呆呆地站在王大學尸體的旁邊,孤獨像那就要來臨的暮色鋪天蓋地而來,眼下,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王大學爬到這里來的真正原因。

你看,他摘到花了。許小花說,聲音很細很輕,卻讓人感到冰涼,像雪突然飄落下來,灑在人們的后背上。天,他只靠手的力氣,居然也能爬上去摘到了一朵!

人們果真看到,在王大學的右腮邊上,正躺著一朵盛開的山茶花,但已經離開他的面部有半尺遠了,顯然他是用嘴巴銜的花呵。

你當初為什么不馬上死了呢?為什么不馬上死了呢?當初就死了多好!

許小花喊完,那雙蒙眬了的大眼,再也無法盛住那些清淚,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滴落下去,滴在那鮮紅的花朵上?;ǘ涞那安亢苌?,有著瓷酒盞一樣的豐潤和質感。

但黑夜不管這些,它嘩啦一聲,像幕布一樣一下子罩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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