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山
像一個盲人,我登上覆滿灰塵的
白色大理石臺階,然后爬上鐵制的扶梯。
這樣我就來到了一座橢圓形建筑
的中央。這里有些冷,雕花窗子的四周,
飄浮著亮晶晶的灰塵。沒有花朵,
或者花朵已經(jīng)凋謝。卻有樹,生著闊大的葉子,
并一直搖晃。空中彌漫著腥味,
那是不銹鋼潮濕的氣味。這是哪里?
廢棄的工場?被遺棄的庭院?
哦,這年久失修的建筑有些破敗,
但長條桌上,燈仍然亮著。沒有任何人,
人或許離開不久。只有亮晶晶的灰塵,
不銹鋼的氣味,伴隨著樓梯深處
什么人的腳步聲。
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月亮是明亮的。當我站在樹下
或者河邊,往往是它最為明亮的時刻。
然而,月亮真的發(fā)光?那里的
塵土和石頭為什么會放射出如水的光輝?
這個問題或許涉及了物理化學和哲學,
但也許并不這么復雜。就像銀子,
其實內(nèi)部是最為黑暗的。就像瓷器,
我們每天都要反復擦拭。
哦,月亮明亮,但不是自己明亮
而是它周圍的物體。我們也不排除
這是什么人反復擦拭的結果。
一輪滿月將康金井鎮(zhèn)東面的馬廄
照耀得亮如白晝。那匹黑色的馬仍舊站著,
似乎睡了又似乎沒睡。因為那個巨大的瀑布一般的尾巴
偶爾會甩動一下,而狹長的生有白色光斑的鼻梁
偶爾也會伸向馬槽。馬的牙齒,似乎在笑,
并發(fā)出“咯吱咯吱”咀嚼生鐵的聲音。在滿月的夜,
馬仍舊站著,毛皮發(fā)亮如黑色的錦緞。
月光其實是一種植物。
蘆葦,或蒲公英。
也許是垂柳,
還有些像波斯菊。
月光其實是一種植物。
微微搖晃,并有一絲
難以察覺的芳香。
我瞥見了它。臉色蒼白,偏瘦。像一個賊,
躲在一座樓群的后面。是的,我瞥見了它。
這讓我想起,天上是否也有一輛紅色出租
車,亮著車燈一路奔馳。我不知道那輛車
上的人是否也同時發(fā)現(xiàn)了我,是否也剛剛
直播完畢,一個人回家,有些寒冷,蜷縮
在車后似一團廢紙。是的,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
了對方,互相鳴笛,并擠了擠左眼。可以
肯定,那個人的生活并不比我好多少。我
瞥見了它,臉色蒼白,像一個地道的賊。
這是中秋之夜。我們孤獨地行進,在空無
一人的街道上,我們各自顛簸成一道白光。
它燒毀了他。我指的是月亮
燒毀了貓頭鷹。它往他的眼睛里投擲了大量的石灰。
他們是死對頭。所以貓頭鷹被燒毀。
如同京劇中的丑角貓頭鷹的臉。
而月亮仍然又大又圓。無比澄澈。
像歷史上最大的石灰窯如某個武林幫主。
他們互相排斥。貓頭鷹
體內(nèi)黑暗但月亮一直試圖將其照亮。
這里面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無法了解的,或者永遠沒有辦法認識的。
它們?yōu)楹蜗嗑郏譃楹畏謩e。
是否相互吸引然后又互相排斥。
它們是否懷有真情。為什么出現(xiàn)神秘的笑臉。
我無法了解它們,就像我不了解
某一天,我為什么會在一個廣闊的湖面上
垂釣。湖水為什么是深藍色的。
不遠處兩盞提燈為何要放射出刺眼的
白光。我無法了解,這讓人聯(lián)想起
黑暗的湖底。哦,我們都在湖底,無法左右自己的
命運。就像今夜,它們必須相聚,
然后分離。然后各自奔赴未知的行程。
這彎上弦月像1972年我騎馬的時候
不小心擦出的傷痕。那一年我行走在山坡上,
田野里飄來玉米的香味。我的馬打滑了
在夜色中我翻滾下來,自此這彎上弦月
開始放射出清輝。而今天那匹馬已不知去向,
只有這彎月亮還在,并且微微疼痛。
1972年我十二歲,而今這彎上弦月已經(jīng)
變成明亮的水晶。
紅月亮像什么?我想起在上個世紀,
(或許1989年)我曾站在赫哲人的居住地
街津口村的小路上,詫異地望著它。
那是一個秋天,紅月亮從街津口村的東部
冉冉升起。像一面鼓,或一盞燈,
帶給人短暫的暈眩。但那晚的月亮讓我想起的
不是月亮,卻是南瓜。這古怪畸形的花朵
通體明亮,正高懸在村東的魚樓上。
哦,1989年,那秋天的月亮,至今仍在我的腦海中
發(fā)光。像沉入湖底的臉在漸漸復原。
望著這輪月亮,我在沉思。我們經(jīng)常走入
自己的影子,而月亮也在云端穿行。
它并不明亮,或者并不是自己明亮,
而是借助別的什么發(fā)光,但這樣的光芒
足以讓人牢記。哦,1989年的紅月亮,
究竟像什么?像戲???像酒醉?
像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馳過藍色的街道?
或者像愛情與婚姻正陷入某種危機?
我不知道?;蛟S這輪紅月亮就是紅月亮,
其實它什么都不像,并且什么都不知曉。
我們看到與想到的不過是一團
迷離的幻影。
像受難者。我說的是月亮。
這座城市需要取暖,所以月亮是受難者。
它讓我想起藍色海藻之中
的金槍魚,當然金槍魚也是受難者。
此外我還想起畢加索,他畫作中
那些藍色時期偏瘦的孤獨的人物也是受難者。
哦,受難的月亮,其實我也在受難。
我同樣拯救不了煙熏火燎中
的自己。
坐在飄蕩至湖心的小船上我將一根枯枝伸進湖水里。
這加長的木頭手指觸到月亮,月亮就碎了而當我縮回手指,
它便漸漸復原了。然后我又一次觸到月亮它又碎了,
然后再一次復原。這很奇妙。湖水中的月亮一會兒粉碎一會兒復原,
像人間的聚散離合,或許也緣于我木頭手指的魔力。
只是這木頭手指并非長在我的身上,而湖中的月亮
也僅僅是我意念中的。哦,在我的床頭,月亮發(fā)出微光,
而我的木頭手指不斷滴著水滴。那是粉碎后的月亮,
我是否應該收起木頭手指并把它擱置在船上?
昨夜我一個人在東大直街上
游蕩,看見月亮臉色鐵青。路上的行人
也臉色鐵青包括我。他們匆匆趕路,
只有我對著月亮注視了三次。
哦,在煙霧中飄浮的月亮臉色鐵青,
像一條污染河流中的魚。我們也像魚?
(東大直街確實像河流)
我與月亮飄浮于這冬季的河流中,
有些喘不過氣。有什么東西
一直在試圖遏制我們自由地呼吸。
這東西有毒,呈粉末狀。
遇水會成為發(fā)光的晶體。這東西喜歡
暗夜傳播,一毫克足以照亮
一個房間。這東西容易引發(fā)精神疾病
或小資情緒。這東西光滑,
同時有些黏稠,容易在衣襟上
留下難以消除的印痕。這東西被稱為月光。
但什么是月光?至今仍然沒有
一個十分合理的解釋。
我必須為這張圖片寫一首詩。
這枚月亮,我十年以前曾在一片藍色河谷里
見過。那一天,它也這樣橫臥于云朵間,
尖尖的角沖上,像一艘泊在水里的小船。
我們喝酒,燃起一堆篝火,并釣起幾條鯽魚。
然后,我們談論起這彎月亮。你說月亮
似乎是不銹鋼的,而我并不同意。
我說月亮是我們簍里的魚。然后,我們繼續(xù)喝酒。
并且沉默。或許我們各自想起了某個女人。
哦,這枚月亮,我似乎真的在十年前見過。
此刻,我躺在床上,想念朋友。以及
那個幽藍的河谷。銀亮的鯽魚。我的枕邊似乎仍有
一條藍黑色的大河在日夜奔流。
子夜時分,一座面粉加工廠
仍然生產(chǎn)著面粉。它的圍墻內(nèi)
似乎有人行走。
許多白色粉末狀的物質(zhì)飄浮于空中。
地面無數(shù)腳印。
一只通體發(fā)光的貓沉眠于深藍色的器皿里。
或許并未熟睡,畢竟在發(fā)出微光。但這一切似乎
正是它睡眠的方式。它沉眠,毛皮發(fā)出微光(有人說眼睛)
淤泥和石頭被照亮。我不知道它為何會睡在
這清冷的器皿里。那不是它的家,
但貓咪往往會在最黑暗的夜晚神秘地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