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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業(yè)期間的家事

2013-11-16 02:41李東文
西湖 2013年1期
關鍵詞:回家母親

父親住院了,前列腺炎。我是星期五下午知道這個事的,本想馬上回老家,但母親讓我星期天才回去,因為星期六是我的生日。生日勉強算是喜事,父親生病住院則是百分百的壞事,母親怕我在生日這天沾了老頭的晦氣。我們家迷信。

我和弟弟生活的城市離老家兩小時車程,但我很少回去,一年兩三回的樣子,弟弟因為年輕,而且女朋友還在老家上班,經常回去。

到明天,我就三十歲了。二十歲的時候以為三十歲很遙遠,到了三十歲才發(fā)覺,十年彈指一揮間。人家三十而立,我三十卻一事無成,眼看就要結婚的女朋友突然反悔,徹底跟我斷了來往,更要命的是,現(xiàn)在的我連份正經的工作都沒有。關于辭了職在出租屋扮自閉這回事,弟弟已經替我在父母跟前掩飾了近一年,眼看就捂不住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母親沒事老打我以前辦公室的電話找我。

在我很小的時候,算命佬就說我跟父親八字相沖,離得越遠越好。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讀寄宿學校,直到大學畢業(yè),也沒回老家呆過,每年寒暑假,借住在叔叔的酒店。這些年來,我早習慣了一個人在外,習慣了與父母和家鄉(xiāng)遙遙相望。但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的那個人畢竟是我的親爹,知道這個消息后,我變得比以往更煩躁。

趙晨軒打電話喊我去喝酒,我以上火上得離譜為借口推了。在父親生病期間涉足娛樂,有不孝之嫌,更何況,像我這樣的無業(yè)游民,總被僅有的兩三個朋友請喝酒,以同情換取一席歡娛,那種滋味其實也挺討厭。這個晚上,我以最低的成本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頭昏眼花。這個低成本的活動就是在電腦上打游戲。

才剛剛睡著,就被猛烈的敲門聲驚醒。弟弟進門,塞給我一個紅包,說老娘千叮萬囑要他務必在今天代表她給我一個生日紅包。我們家的人,迂腐得近乎可笑。我稀里糊涂地接過紅包,重新倒到床上又睡著了,弟弟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一直睡到中午十二點才醒,餓醒的。

紅包是兩百元的,比往年多了一百元。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她希望我買點東西回去孝敬老頭,討他歡心。自從沒有工作后,我成了被同情的對象,先是交情好的幾個朋友,一起吃喝玩樂的時候,從不讓我埋單,其次是弟弟,他去買衣服什么的,總拉上我,就算我不肯去,他也會自作主張給我捎點什么,在我逍遙了半年后,弟弟開始每星期過來看我一次,每個月發(fā)工資后給我?guī)装僭?。每個月都這樣,所以我現(xiàn)在有些懷疑這些錢不是弟弟給的,是母親假借他的名義給的,母親其實早就知道我沒有工作這個事實,只是假裝不知道罷了。橫看豎看,弟弟都不像是那種主動給我生活費的感情細膩的人。

父親今年六十多,越活越沒腦。他請我的本族兄弟李鑫和他一起把我們家已經成年的牛拉去賣了,同時買回一頭小牛。一大一小兩頭牛的差價挺大的。他說我們家才一畝多耕地,使用一頭成年耕牛實在是浪費。事成之后,父親請李鑫下館子,喝幾口小酒,前列腺炎就發(fā)作了……在此之前,醫(yī)生三番五次地提醒他,萬萬不可喝酒。其實,這次只是前列腺炎發(fā)作,已屬萬幸了,他的心臟有問題,血壓有問題,血液濃度偏高……講句沒良心的話,如果不是因為老頭的這個病那個病,今天的我也不至于混到這般田地,連正常的社交生活都令我心生厭倦。

我剛醒,正在吃方便面,弟弟就打電話過來說父親差點沒了。嚇得我差點沒被嗆死。

父親從飯店回到家后尿急,但尿不出來,痛,在家磨了很久才去鎮(zhèn)衛(wèi)生所看,衛(wèi)生所的“赤腳醫(yī)生”令他馬上去縣城大醫(yī)院。就算“赤腳醫(yī)生”再三強調,父親也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本想自己騎單車去三公里外的縣城,因為太痛才放棄了,憋著尿,慢騰騰地回到村里找李鑫,讓他騎摩托車送過去。剛到縣醫(yī)院,醫(yī)生立即將他送進了急癥室插上導尿管。醫(yī)生說,再晚十幾二十分鐘的話,膀胱大概會爆炸。

在我們村,有很多人,尤其是像父親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有個小病小痛,先是忍住,忍不住就去藥店買點藥吃,吃了藥還不行就上鎮(zhèn)衛(wèi)生所,除非大病、急病,或者眼看就要死人了,才會去縣城的大醫(yī)院,大家都說大醫(yī)院黑、貴、不劃算。不少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得了要花很多錢的、要長期治療的病,干脆就選擇放棄,在堂屋中間擺張木板床,躺在那上面等死。

星期天上午,在老家縣城的病房門外,我止住了腳步,沒敢進去,因為我聽到父親在哭。在哭泣聲中,夾雜著母親抑揚頓挫的責罵。母親那張嘴,不管家里家外,數(shù)落起人來不留情面,父母之間因為母親這火爆脾氣吵了大半輩子,剩下的那點晚年生活,估計也還要繼續(xù)吵下去。奇怪的是,父親這時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嬰兒,只知道哭。母親無非是在訴說自己多么艱苦,既要打理家里的雞狗牛,又要照看地里的菜,還要到醫(yī)院來照顧父親這個不懂事的糟老頭,累得站著都能睡過去。但父親干嗎要哭?

弟弟跑哪去了?他不是專程回家來照顧父親的嗎?我不敢進去,閑著也是閑著,就打電話給弟弟。弟弟壓著嗓子說自己在看電影。他的語氣怪怪的,讓我懷疑他正在販毒什么的。我無話可說了。我的聲音很小,但母親還是聽到了,從病房里出來,大驚小怪地問我干嗎傻站著。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快人快語,說話不經腦。

未進去時,我以為病房里只有我父母,進去后才知道一屋子的人。父親因為覺得住院花了很多錢而哭泣。因為我的加入,病房突然變得很安靜。我擠出一絲笑容,父親也擠出一絲笑容,其他人也笑了起來。老頭臉上的淚痕未干,笑容令他顯得非常滑稽。大家突然大笑起來。看大家松了口氣的樣子,我猜母親在這間小小的病房里發(fā)了挺長時間的飆,把大家弄得都不耐煩了。

這是一間普通病房,四人間,包括父親在內,住了三個病人??看澳菑埓矝]人,后來我才知道,那個人天亮前沒了。父親旁邊那個人是剛搬過來的,他的前任剛辦了出院手術,說是癌癥晚期,不治了,回家享清?!@可是那病人的原話,母親后來告訴我的。

因為我的到來,母親又要數(shù)落父親,同時還向我訴苦。我覺得臉上燙燙的,一再提醒母親不要再鬧騰了,母親非但不聽勸,還越說越來勁。我又累又渴,邪火躥起來,沖著母親吼,你有完沒完?!你以為我爸想躺這受罪嗎?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沒完沒了的。屋里又靜了下來,我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父親倒是挺想得開的,反過來勸我,你也別發(fā)火,這幾天你媽是累,一個人做三個人的事,大概是累傻了。

怎么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我弟不也在家嗎?我問。

母親沒好氣地說,他找女朋友去了,在這兒呆了不到一小時就跑得無影無蹤,三更半夜才回家睡。

我說,那父親自己在這兒,沒人陪?

父親插話說,我又沒什么事,就算有什么事也可以按鈴找護士,再說了,這里一個房間這么多人住,有什么事大家也能相互照應……

他這是活該!母親又冒火了,千叮囑,萬叮囑,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偏要喝,差點把命也搭上!

媽!我真煩了,打斷了母親的話,讓她回家休息。我想說她幾句,但看到她嘴唇干干的要掉皮的樣子,硬生生又把話咽了回去。

母親準備回家,見我?guī)Я怂头涿壑惖臇|西來,又停了下來,結結實實地贊揚了我一番,說我懂事、孝順。農村婦女就是要面子,兒子孝敬老子,天經地義,有什么好顯擺的?

母親回家喂她的雞和狗,我留在醫(yī)院陪父親。

旁邊床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黝黑、壯實,看上去像農民但又比普通農民多了幾分氣勢。他的左膝蓋上著夾板、包著厚厚一層紗布。他跟老婆講的是離縣城幾十公里外的下川島的方言,我一句也聽不懂。南方就是這樣了,方言多,相隔十幾二十公里講的話也可能完全不同,互相聽不懂。

那對夫妻見我留意他們,回過頭來對我笑笑,又繼續(xù)夫妻間的小爭吵。他們的情緒比較激動,正因為什么事而爭持不下,但還壓制著。

病房門外進來了兩個人,是我們村的,按輩分我應該喊叔公叔婆,不過現(xiàn)在的人都不這樣喊了,他們的年紀比父親還小,所以我喊他們六叔六嬸。他們帶來了些蘋果和點心。帶蘋果我理解,平平安安的意思,點心,而且還是那種白白胖胖的餐包,又是什么意思呢?父親一見那餐包,頓時眉開眼笑起來。六叔經常跟父親一起喝早茶,知道父親每次上茶樓都要叫一籠這樣的餐包。六叔說,這是他特意跑去他們經常一起喝早茶的飯店買來的。我們小時候,父親在縣城工作,中午騎單車回家吃飯,經常買這種里面有瘦肉和大頭菜的餐包給我和弟弟,讓我們中午睡醒后吃。我們小時候,父母管得嚴,要吃飯快,睡覺快,睡醒后才有資格吃那個餐包,哪天不乖了,餐包就是母親的了。小時候經濟不好,爸媽都不舍得吃餐包。我記得,母親看著我跟弟弟吃的時候直咽口水,有時候還說,你們怎么都這么乖,你們頑皮點,我就有餐包吃了。當然,母親那是在開玩笑。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偷偷分一小半給母親。是要偷偷地給的,父親要是看到,會責罵她。弟弟小氣,母親很難從他嘴里要到東西吃。這也是母親不怎么疼他的原因,總說他不貼心。

六叔六嬸跟父親拉扯些村里的事,我聽得枯燥,借口去買報紙走開了。我在四樓的小花園上抽煙。這平臺小花園挺好的,小石桌小石凳,花花草草什么的都有,靠邊處還搭著一個葡萄架子。南方的葡萄酸得無法入口,但很多地方都有種。

海島男人柱著拐杖在老婆的攙扶下也來到小花園抽煙。煙還未取出來,他便嚷開了,不明白現(xiàn)在的醫(yī)院干嗎不讓抽煙,住院那么悶,還不讓人抽煙!我?guī)退c上火。他皮膚雖然黑,但膚色很好,黑里透紅,很健康的樣子。我懷疑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是海盜而不是一位普通的漁民。他老婆走開了,他跟我聊天。當然,他用的是我能聽懂的臺山話。

他講膝蓋上的傷。未講臉先紅,自稱這事挺丟人的。他劈柴,斧頭把膝蓋劈成了兩半。這是去年的事,現(xiàn)在,他住院是要把一年前醫(yī)生裝在他膝蓋上的鋼釘拔除。事情很簡單,但我聽得直起雞皮疙瘩。膝蓋被一分為二,是什么樣的情形?

他煙癮大,一根接一根地抽。我抽了兩根就舉手投降,一再搖手拒絕他的煙。他健談,不管什么話題,都能滔滔不絕地講下去。他的話多,但不惹人討厭,因為他閱歷豐富,而且幽默,偶爾還夾雜幾個有力的手勢。

正聊得起勁,他的兩個朋友來看他。女的很美,白凈得不像黃種人,男的年紀比他小點,一樣的壯而黑,大概也是漁民出身。他的朋友攙扶著他回病房,我繼續(xù)留在小平臺上發(fā)呆。

接下來的幾天,海島男人跟我講了不少有趣的事。他不打魚好幾年了,在島上經營一個小食店。自從下川島發(fā)展旅游業(yè)后,漁民基本上不打魚了,國家退稅、補貼了幾十萬給他,他像其他島上的原住民一樣用這筆錢做本錢,在島上做點小生意。

他其實也打不了魚了。有一次,他潛水時上來得太快,吐了血,差點死掉,肺壞了,再也不能出海,還開始暈船,也不知是生理還是心理原因,一出海就吐。他輕描淡寫地說著這些,似乎在說中午要吃紅燒排骨飯一樣淡定。還有一些海島上的風俗,介乎迷信與風水之間的一些做法,聽得我一驚一乍的??上r間隔得有些久,某些細節(jié)無法準確復述了。不過,這些風俗或者做法什么的,粗鄙不雅者居多,我也不好胡亂寫??傊?,他是個有趣的人。有時候,他老婆也插句話什么的,但她講什么,我完全聽不懂,她只會講方言,據(jù)男人講,她這輩子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我們縣城,四五十歲的人了,只來過縣城幾次。

我回到病房,六叔六嬸正準備走。我趕緊張羅著把他們帶來的大部分蘋果讓他們帶回家給孫子們吃。農村人講究這個,有來有回。父親還掏出兩個早準備好了的紅包塞給他們。六叔他們推了一下也就收下了。六嬸指著床頭柜上我買的那些東西,賣力地又贊揚了我一番。父親肯定又在他們面前王婆賣瓜了。兒子孝敬老子天經地義,我都不明白大家干嗎總是揪著這點不放,是因為我太少回家的緣故令大家不自覺地對我客氣嗎?

掛在床邊的尿袋滿了,我去倒。六叔他們本來走出去了,拉了鎖匙回來取,看到我干那個活,又結結實實地贊揚起我來。我讓他們說得都想找個洞鉆進去。不值一提的小事被他們反復拔高之后,我也變得有點忐忑。

才五點光景,護士就推著小車過來送晚飯。父親這才想起沒給我訂飯。我說,這么早,哪吃得下!父親說,那你一會兒再自己想辦法,反正我吃得下。也不理我,自己吃了起來。一邊吃還一邊追問我的感情生活,慈祥地問這問那。我不習慣父親這個樣子,老頭這一輩子從未對我慈祥過。我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沒有女朋友,你不要再問了好不好?

我雖然不餓,但也被飯香惹得直咽口水,借口去抽煙,又躲到外面的露臺去了。感情擱淺的一年多以來,我一直都在躲避,躲避家人,躲避自己。說真的,我非常不習慣與父親有親密的舉動,哪怕僅是親密地交談,我也抗拒。自小不在他身邊生活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高中的時候,他迫著我從文科轉到理科的事,至今我都耿耿于懷。高二上學期分科時我報讀了文科,父親希望我讀理科,說男孩應該去做工程師,讓我轉科,我不肯,跟他吵,斷斷續(xù)續(xù)地吵了近一年,高三開學前幾天,我們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父親搧了我一巴掌后血壓飆升,暈了過去,父親醒過來后,母親又搧了我一巴掌——兩巴掌把我從文科搧進了理科。我委委屈屈地讀了理科,居然還考了個不錯的大學,之后,又委委屈屈地做著自己不喜歡的技術性工作,拿到工程師證后,辭職躲起來扮自閉。我一而再地設想,有一天父親問我干嗎放棄工作、放棄本專業(yè),我將工程師證甩在他面前跟他講,你不是說男孩要做工程師嗎?我做到了,所以不干了。

在書報攤買了一本《十月》和一份剛到的《羊城晚報》。很奇怪,在醫(yī)院門外的小報攤上會有《十月》這種雜志賣。父親愛看報紙,尤其是《羊城晚報》,拿上手就不肯放下,過年的時候沒事做,一份報紙從早看到晚,廣告都不放過,但他自己不買報紙,一塊錢一份他嫌貴。

護士來通知續(xù)交住院押金,說父親進來時交的3000元押金快用完了。父親一聽眉頭就皺,嘟噥著說怎么這么貴?父親一輩子節(jié)儉,他剛才就是因為想起住院要花那么多錢才哭泣的。我沒現(xiàn)金,卡上也只剩下幾千元,猶豫著要不要去交。聽到父親說,明天行不行?護士說,但今晚的錢都不夠了。父親還想說什么,我說我去交吧,反正早晚都得交,欠誰的錢也不敢欠醫(yī)院的。

父親說,明天讓你媽取錢還給你。我說不用了,我還有點錢。父親說,你哪有錢!我沒跟他爭,低頭看手上的雜志。但父親這會兒的傾訴欲挺強的,問我,在老家找個對象好不好?我一聽他又扯這個話題就又想借故走開,但父親不讓我走。他說,找個會講臺山話的,如果父母在美國,就更好了。我支開話題,問他一些村里的事。

父親跟我講了些生猛的事情。我們村的知識分子吳校長退休后跟老婆一起去香港旅游,回家后發(fā)現(xiàn),家里的電視、音箱、冰箱等所有能搬得動的東西全沒了,家里只剩下床和桌子,甚至連椅子和鍋碗瓢盆都被一掃而光。吳校長不是我們村的人,他老婆是,因為他老婆是獨生女,所以他們結婚后就住在我們村。他們的三個兒子在外地讀完大學后都留在大城市,沒回老家,所以他們一去旅游,家里就空了。

講完這個事情,父親長嘆一口氣說,現(xiàn)在真是亂,哪兒都不敢去。我們村華僑多,國外的人比國內的還多,很多人家不用做事,海外的親人供著他們吃喝,把孩子都養(yǎng)成了懶人,小小年紀就不讀書,混社會,染上毒癮的不少,沒錢買毒品時就伙同外面的人到處偷。

接著,父親又講,阿添伯中風了,本來沒什么大事,只是他老婆那天在外面打撲克,幾個小時后回家才發(fā)現(xiàn),送去醫(yī)院,保住了性命,但動彈不得,還好在廣州工作的女兒和兒子好本事,有錢,請了護工照顧他。他老婆煩,天天罵他。但這也可以理解,父親說,誰想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人呢是不是?我無言,阿添伯人挺好的,我上次回家在車站遇到他,他還用電單車帶了我一程。父親接著講,一個月后,他老婆也中風了,還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要不然命也沒了。搶救回來后,半邊身子能動。他們的兒子阿強不得不把工作辭了,回老家長住。有天,父親從他們家經過,聽到阿強在院子里哭,還夾雜著他母親的咆哮。父親本想推門進去安慰阿強,怕尷尬,就走開了。

阿添伯家的事讓我感慨不已,以為老天爺自己也中風了瞎整人。父親說,不是這樣的,大家都說這是報應。去年,添哥的堂姐從美國寄了些錢回來,讓阿添把進村的路擴寬,阿添吞了這筆錢。我說,添伯家里這么有錢,他干嗎還要做這樣的事?父親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這么講。父親接著說,添哥出事后,添嫂把錢拿出來,但這個時候,路已經被開工廠的阿良修好了,所以添嫂也中風了。

阿良只比我大幾歲,高中都沒讀,當年在玻璃廠打工,后來跟幾個朋友合伙開了間小小的玻璃工藝廠。在工廠最困難的時候,幾位合伙人把資金抽走,他奶奶把棺材本拿出來讓他度過了難關,他的工廠還未好轉,他奶奶卻沒了,所以他發(fā)達后,經常行善積德,以表自己對奶奶的懷念之情。他奶奶后半輩子吃齋念佛,助人無數(shù)。

父親喜歡給我講村里的人和事,每次講起都如數(shù)家珍。雖然有些古舊的典故,我從他那里一聽再聽,但也不嫌煩,每回都像第一次聽。

聽得正入神,弟弟到了,還帶了女朋友。弟弟說他明天就要去上班,老板剛才打電話給他,說有個事必須要他明天回去處理。他那女朋友怯怯地站在那里。弟弟偏愛粗壯型女孩,這次這個也是。之前他那幾任女友,父母嫌太壯太老相,說弟弟這么帥的小伙娶這樣的女孩,丟人,不待見她們,但弟弟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轍,老頭老太太終于死心,采取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赡苁且驗閮染?,弟弟決定今晚留下來陪父親,讓我回家休息。我提議送我未來的弟妹回家,弟弟手一擺說又不是很晚,不用送,她自己回就行。我看一眼那虎背熊腰的姑娘,的確沒什么好擔心的。

從醫(yī)院出來后,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找了縣城的同學喝酒。回家睡到半夜,酒勁上來,我大喊大叫,吐得滿床都是。

母親被吵醒,以為我得了急癥,嚇得六神無主。我搖晃著站起來把她推出門外,鎖上房門繼續(xù)睡。天亮后,我被臭味熏醒,惡心得想自殺。母親已明白我昨晚喝高了,進來替我搞衛(wèi)生。我等著母親責備,但她只是擔憂地看了我?guī)籽酆缶吐耦^做事。我暗自慚愧,取了衣服去洗澡。母親縱容我,雖然我已經三十歲。如果換了是弟弟,母親不拿棒子抽他才怪。

這三十年來,母親只打過我一次,就是我讀高中時的那一記耳光。

之后,母親在家搞衛(wèi)生,這里掃掃,那里抹抹,還把幾條狗全部都趕出了家門。我閑得無聊,到村子里轉悠。在池塘邊,遇到李乃德抱著小女兒在玩。我散了支煙給他,他笨拙地抽了起來,還把煙噴到女兒臉上玩。他家?guī)仔值?,是我們村最粗壯也最愚笨的,就算不認識的人看到他們那個樣子,也能猜到他們的智力水平比較低。他有一個親弟弟兩個堂哥,大堂哥李乃偉跟我是小學同班同學,比我大三歲,因為晚了一年讀書,又留級了兩次,所以就跟我同班了。小學的時候,我成績好,老師特意安排乃偉跟我同桌,讓我教教他,結果我教了他兩年,他只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到三年級的時候,我父親到學校去提意見,老師才把我們拆開。那個時候,乃偉可憐,班上的同學,除了我之外,都欺負他,老師對他也不好,上公開課,一定會把他弄到別的教室,不讓他丟學校的臉。

李乃德家在我們村是個大族,他的父親和伯父,分別是鄉(xiāng)長和村長。他們家那點事,我在另一個小說《鄉(xiāng)長的簡略家族史》中專門寫到,在這里,我只寫一點悲傷的事。李乃德把一歲多的女兒放在地上玩沙子,他自己站著跟我聊天。也沒什么話題,只是相互談談工作什么的。他在鄉(xiāng)辦的服裝廠里做搬運工。因為他父親的關系,他幾個兄弟都能在鄉(xiāng)辦的工廠做事,弟弟做保安,兩個堂哥一個在廚房做雜工,一個做后勤,都是粗活。五年前,乃德的父親剛當上鄉(xiāng)長后開始給他們四兄弟折騰媳婦,兩年內四個媳婦都娶回家了。娶的都是在鄉(xiāng)辦工廠里打工的山區(qū)姑娘。奇怪的是,他們的媳婦都未能懷孕。到醫(yī)院一查,四兄弟都無法生育。村里有些人幸災樂禍,說他們家的祖宗當年造的孽現(xiàn)在遭報應了。也是乃德的父親張羅的,給他們四兄弟每人領養(yǎng)了一個女兒。據(jù)說有兩個媳婦折騰著要離婚,但只折騰了一會兒,就被乃德的父親擺平了,如何擺平的,外人無從得知,能做鄉(xiāng)長的人,必然是有本事的。他們當然想領養(yǎng)一兩個男孩,但這太難,所以全部都領養(yǎng)了女孩。幸運的是,就在女孩們被領回家后不久,乃德的媳婦懷上了,生了個女兒??上攵?,這個小女兒在他們家是何等地尊貴——像剛才,乃德用煙去噴女兒的事若被他的鄉(xiāng)長父親看到,不打斷他的腿才怪。

母親喊我回家。

家里擠滿了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認識的是六叔六婆,不認識的是另一對跟他們年紀相若的夫妻和一個看上去比我大些的少女——或者是少婦也說不定,誰知道呢,她的身材很豐滿,而且顯得那么老成。不過她的皮膚真好,眼睛又大又圓。母親在這一堆人中間殷勤地穿梭張羅,倒茶,敬煙,嘴巴得叭得叭地說個不停。我都不知道我們家什么時候備了干部煙紅塔山。

六叔招呼我坐。我倒成客人了。我剛坐下便成了眾人的焦點。我不習慣這樣,惶恐。六嬸問我的情況,工作、收入什么的。我按我辭職前的狀況一一作答。那對陌生的中年夫妻頻頻點頭。六叔又問了我前女友的事,我簡略說了下。我這個人真不聰明,到這時才突然醒悟,我們家來了這么多人都是因為我“被相親”了。熱心腸的六叔六嬸。我臉上滾燙滾燙的,拼命抑制著才沒把情緒帶上臉,把那個僵硬的微笑一直保持在臉上。接著,那個陌生的中年婦女開始介紹她的女兒:29歲,深大畢業(yè),學工商管理,英語六級,在深圳打工,白領,在深圳按揭供了間小小的公寓……既然是女孩,那我就稱呼她為胖女孩吧。

這種事當然不能當場表態(tài)。大半小時后,雙方家長代表自己的子女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陌生人們離開了。

中午飯只我跟母親在家吃。母親說,那胖女孩估計喜歡你,直勾勾地看你。我說她被我的美色誘惑了。母親翻了個白眼,夾塊肉給我。我沒再跟母親說話,母親也懶懶的不想說話的樣子,我們相互看一眼又面無表情地避開了。我扔下碗準備回房間時,母親說,那女孩什么都好,就是模樣差了點,比我還臃腫,還說在深圳工作,土得要死,連打扮都不會!我扭頭看了母親一眼,說,以后別再做這樣的傻事了。母親又說,看相片的時候覺得她很漂亮,眼睛又圓又大,真沒想到相片和真人相差這么大!我問,這事,你們從什么時候開始嘀咕的?母親說,前幾個月你六叔六嬸到家里來說這個事,讓你回家,你一直都不肯回來。我差點沒吐血,轉身回房間,呯的一聲關緊了門。書桌上放著3000元。我拿著要去還給母親,走到門口又折返,放進自己的包中。

三十歲,在我們村,是老光棍了。弟弟比我小五歲,他女朋友家都開始催他們結婚了。我明白父母的苦心,但仍然埋怨他們瞎操心。

關起門來睡一覺,醒來后母親不知去哪了。我留了張紙條,帶上弟弟的包準備去醫(yī)院。弟弟昨晚交待,把他的包帶過去,他直接從醫(yī)院回佛山。剛要出門,母親從外面回來,拿著一把連苗帶泥還很小的紅蘿卜,說是李乃偉硬塞給她的。二十幾年過去了,他還記得當年讀小學時我對他的那點小恩小惠,每次回來都給點東西,幾根蘿卜,兩把龍眼,一把菜,幾條瓜什么的,都是自家地里種的。

蘿卜還未長成,硬從地里拔了,脆而且甜。乃偉對你真好,母親說,讓他到家里來他又不肯。我說,他怕我,從小就怕。母親瞪了我一眼說,你整天臉黑黑的,誰都怕你。我說,怕歸怕,但你們個個對我都很好。母親說,我們村就乃偉對你好,你也不要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我笑著說,你對我也好,還給我錢花。母親說,我是你媽當然對你好,但我沒給錢你花,那3000元是還給你的,我和你爸有錢,不用花你的錢。我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問,你不是每個月都讓弟弟拿東西和錢過來給我嗎?母親奇怪地看著我,你弟弟去找你還要我讓他去?——你這么大了,我干嗎還要給你錢?

聽母親的口氣,像完全不知道這回事,我就轉移了話題。但只講了一會兒,她便催我去醫(yī)院,說不放心父親在醫(yī)院,怕弟弟又找借口跑出去玩。對父親最兇的那個人是母親,對父親最牽掛的那個人也是母親。

弟弟不在醫(yī)院,父親說他和女朋友看電影去了。他怎么天天都看電影?我嘀咕。父親說,是我讓他去的,反正他在這里閑著也是閑著。

之前在走廊遇到父親的主治醫(yī)生,跟他聊了會兒。醫(yī)生希望父親做手術把前列腺切了,永除后患,要不然,以后父親要長期吃藥,稍上點火,或者像這次那樣喝幾口酒,可能就又會復發(fā)。但醫(yī)生的建議被父親斷然拒絕,沒說理由,只是拒絕。醫(yī)生讓我勸勸父親。這事我剛開口,父親便搖手不讓我講。父親的固執(zhí)并沒有因為生病住院而有所改變。

兩天后的中午,我?guī)透赣H辦了出院手續(xù)后正準備回家,經過急救中心時,一輛救護車呼嘯而來,停在我們面前。從車上下來的是乃德和他父親,以及他的小女兒。小女孩躺著,小小的臉上蓋著氧氣罩。我與父親驚詫得面面相覷?;氐酱謇铮帕私獾?,有人看到乃德在池塘邊傻笑,跟他打招呼也不理,走近一看,他的小女兒浮在水面上,趕緊下去撈起來,已沒了呼吸。有人打電話給乃德的父親,他父親一邊趕過來一邊打120急救電話。村里人說乃德的小女兒其實是他的鄉(xiāng)長父親和他老婆生的。小女兒掉進水里后氣門自動關閉,肺沒進水,命被救了回來,但她缺氧的時間有點長,腦組織可能會有些損傷,但是否真的有損傷或損傷到什么程度,要等她長大些才能知道。

回到家,母親煮飯,我?guī)透赣H整理床鋪。父母分房睡有兩三年了。我翻開父親的枕頭,果然找到了他的賬本。父親年輕時在鄉(xiāng)里做過幾年會計,養(yǎng)成了記賬的習慣。其中一項,每個月支出500元,“給東文”。弟弟每個月交給我的500元果然是父親給的。我把賬本塞回去,假裝自己沒有看到過。

回到佛山的第二天,意外地接到胖女孩的電話。她顧左右而言他,最后落在房子這個問題上。她問我,我們單位,結婚的話是不是能分得到房子。

十年前,我們單位建了最后一批福利房,如果我那時沒有辭職而且結婚的話,按我的資歷和職稱,能分到一間三居室。

時間過得真快,這些,居然已經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我愣了一下對胖女孩說,我已經辭職了。她似乎很意外,停頓了一會兒,禮貌地跟我告別。我原以為,這輩子她再也不會給我打電話了,沒想到三年后,她再次給我打電話,同時,她的媽媽路過我們村時也“順便”到我家坐了坐,跟我母親親切地交流了相當長時間。我是在2001年年底重新出來工作的,一年后,我用存了一年的工資交了兩成首付,按揭買了間100平方米的房子。房子還在裝修的時候,胖女孩和她的母親又來跟我和我的家人接觸。

十年前,我三十歲,今年,我四十歲?,F(xiàn)在,父親已七十出頭,常有小病小痛。十年彈指一揮間。歲月無情,人間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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