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鳴
一九七八年,不記得剛上班的第一天,還是第幾天,班上的老師傅說,那個人如何,如何。雖稱老師傅,其實也只比我多兩年廠齡而已,就如幾個當過兵的遇到一起,一報入伍時間,先一天就是老兵,晚一天就是新兵蛋子,不得不服。初來乍到,到哪,免不了探頭探腦,沒見過世面的畏縮,老師傅的指點,告誡,就像法官的三審定讞,不可再辨別、懷疑。
那個人如何,如何,就無可辯駁地成了我的判斷。
那個人,姓甚名誰,這些年,我有空就在回憶;或者一回到老廠,就想起那個人,遺憾,我的記憶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沒了他的名字。也許,我從來就沒有記住過他的名字。回想當年,好像從沒叫過他某某師傅。當著,就叫你,背著,就叫那個人。在工廠,師傅是尊稱,學校叫老師一樣。
全車間都叫那個人,那個人的,我以為他姓那。我翻字典,字典告訴我,那,姓。那個人是維修工。倒了半年班,維修班的人都熟了,去維修班玩,在維修班的考勤表上,看到了那個人的名字。維修班的人,除了那個人,我都能叫出名字。考勤表上,只有一個陌生的名字,不問也知道,是那個人的。這時,我才知道,他不姓那。當年看考勤表的細節(jié),還有隱隱的印跡,名字,卻如一桶水倒進大海,縱有飛船登月的本事,也無法找到。
有個同事好奇地戴過那個人的眼鏡。剛把眼鏡的兩腳架在耳朵上,一抬頭,魔鏡似的,天空在旋轉(zhuǎn),他的頭也跟著轉(zhuǎn)。同事說,從沒見過那樣的眼鏡片,鏡片上的漩渦,比酒瓶底還深,天哎,那叫眼鏡?
那個人的面貌,我拼不出來了,我好像很少見他的臉,他似乎只關(guān)注自己的腳尖。他個子接近一米七,身子單薄,前胸貼后背,薄于紙片;背微微駝,胸從沒挺起過似的。這一點,我記憶深刻。還有一雙手,仿佛代替他的面貌,一直保存在記憶里。手掌圓圓的,讓人覺得,他身上的肉,都長到了手上。厚厚的,綿綿的手背,擠成一個個肉渦,臉上的酒渦一樣。一雙肥手,長在那個人瘦弱的身上,像侏儒長了一雙四十二碼的大腳一樣。一個會看手相的老者告訴我,男子手要綿要有肉,肉厚,說明有福。我的手也綿,我不但手上的肉多,身上的肉也不少。聽了老者的話,我暗自高興了好長一段時間??戳四莻€人的手,我就不相信老者的話了。那個人的手,比我手上肉還厚,沒看到他的福在哪里。年近五十,還在車間當維修工,天天看同事的白眼,有時,小他一二十歲的人,像呵斥一條狗,呵斥他。年少時,看五十歲的人,就像傍晚看夕陽。巴金的《家》里的高老太爺,四室同堂,威震全家,也就是五十五歲。讀高中時,覺得高老太爺?shù)纳?,像游絲風雨飄搖了。怎么也看不出,那個人,五十歲還能咸魚翻身。
星期天,除了操作室里,車間辦公室通往各個泵房、油罐區(qū)的大路上,就沒了人影,從灌木叢里,野草中跑到大路上遛達的野免子,比人還多。車間辦公室的廁所,男女都只有一個蹲位。辦公室的廁所,有專人打掃衛(wèi)生,墻上的白瓷磚,比未穿過的白襯衣還白,鏡面一樣放光。星期天那個人加班。那個人進了女廁所。女廁所里有人,剛進廠的小姑娘,十八歲。那個人在蹲位前,把頭低下來,一雙眼睛快貼到小姑娘的身上了,小姑娘差點暈了過去。小姑娘從蹲位上沖出來,把那個人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姑娘嚎哭著跑回操作室,那個人在小姑娘身后說,根本沒看到,你哭什么呢。
那個時代,男人進女廁所,或偷窺女人,都等同強奸。那個人辯解說,他不是有意進女廁所的,眼鏡取下后,放在洗手池上,忘記戴了看不見。這辯解軟弱得連小孩都騙不過。同事說,又不是第一次去辦公室的廁所,天天在里面尿,突然就不曉得往哪里尿了?看不見就戴上眼鏡,為什么把眼鏡取了?分明是有意的,取眼鏡的目的,是為了狡辯。同事們都不許他申辯,進女廁所看小姑娘解手,不是流氓也是流氓。
小姑娘哭了兩天,車間派一個女工日夜陪護,說是怕小姑娘想不通出意外。有兩個同事,自稱代表民意,找到車間主任,要求處分那個人。尤其是女同事,說到那個人,牙齒都咬出響聲。車間主任說,如果小姑娘出了事,一定嚴懲那個人。
廁所事件是發(fā)生在我進廠前。同事用鄙視的口氣說的,有沒有加工發(fā)揮,不可能對證,也無法對證。我沒強迫自己鄙視那個人,在眾人都鄙視的氛圍里,我無意識地就站在眾人的陣營里。
那個人進女廁所的事,要是發(fā)生在現(xiàn)在,我會相信他不是有意的,就算是不相信,至少也要給他解釋的權(quán)利。再往后退一步,他是有意的,是心理變態(tài),也不是道德、品質(zhì)問題,是疾病,我們更應該多關(guān)心,讓他積極治療,而不是鄙視。
有天我當班碰巧重油泵漏油,我把運行油泵,切換到備用泵上。閥門的墊片破了,維修班派那個人來換閥門墊片。一個小時后,估計換好了,我去泵房搞衛(wèi)生。那個人一頭大汗,閥門剛卸下來。地面黑糊糊一灘油,加了一層瀝青似的,墻上濺起一砣一砣的黑油,那個人的衣服上,臉上都是油。半個小時再去看,那個人正在閥門上裝墊片,開始要回裝閥門了。我估計三五分鐘后,可以大功告成,便站在一旁看著。三分鐘后,我呆了,剛把閥門套上去,緊了兩圈鑼絲,他又把閥門卸了下來。墊片移動了。閥門換墊片,最沒技術(shù)含量的維修活,一個熟練工,也就是半個多小時,那個人卻干了三個小時。
我心想,別人干到五十歲,早是八級鉗工了,你連個墊片都換不好,白活了,真是二百五鉗工。心里這樣想,口里就說出來了。后來,那個人又有了一個新名字,叫二百五鉗工。
當時沒意識到話重了。從年齡說,那個人是父輩,我比他小二十多歲。那個人抬頭望了我一眼,我記不起那個人當時的眼神,只記得他又把背垂下去,眼神朝地面。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人用沾滿重油的手,在眼睛上擦了一下。那是一個不知反省的年代,加之我又處在不知反省的年齡,從未思考,油漬乎乎的手,為什么擦拭眼睛,更沒想,那些話會傷害別人。
進廠第二年,我偷偷自學,自學目的并不明確,買了一本大學數(shù)學,放在操作室辦公桌的抽屜里,一個眼睛在書上,一個眼睛在窗外。在窗外的眼睛,防備查崗領(lǐng)導突襲。怕給領(lǐng)導留下不安心本職工作的印象。不安心本職工作,屬思想意識問題,最易在領(lǐng)導心中判處政治死刑,給同事溜下笑柄,最終歸于那個人之列。車間領(lǐng)導曾在大會上說,愛學習是好事,車間支持,但要學操作技術(shù),背工藝流程,不要不切實際,好高騖遠。
偷偷自學,這“偷”,也只是掩耳盜鈴,我以為是偷偷地,其實全車間都知道,連那個人都知道我在自學。我屬于那種在學理科的人中,語文成績算好的,在學文科的人中,數(shù)學成績算好的。自學大學數(shù)學,于我,就像螞蟻背大象。那個人說,我的題目全做錯了。他一道道演算給我看,邊做邊講解。有那個人的輔導,就沒有螞蟻背大象的感覺了。
只要我上班,那個人就來輔導我,有時我不在,他把頭伸進操作室,張望一陣,就退出去了,也不問我在不在。操作室四個人,四條凳子。那個人輔導我時,弓腰站在我身邊,次數(shù)多了,我就感覺同事們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當我明白,異樣的眼神,就是看那個人的眼神,心里一驚。以前,同事們還善意表揚我好學,那個人輔導我的大學數(shù)學后,同事們的表揚里,就沒了善意。有的同事,公開叫我大學生。
以后不要你輔導了。我對那個人說。那個人不解地望著我。我又說,我的名聲都被你搞臭了。那個人默默地走了。我憋了一天的話,說出來,如釋重負。后來,那個人又把頭伸進操作室看看我,見我的眼睛沒朝門口看,又默默地走了。
我以前自學是公開的秘密,公開的秘密,畢竟還存在“秘密”兩個字,那個人的輔導,就把秘密揭穿了。秘密一揭穿,頓時,就有一種裸身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尷尬,四周全是恍然明白的眼神。我似乎聽到那些恍然明白的眼神在說,車間主任說的,不切實際,好高騖遠的人就是他。我急于和那個人劃清界限,把大學數(shù)學書藏了起來。這一藏,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后來,想起當年的幼稚,再找大學數(shù)學時,便找不到了。輔導以前,見了面,我還善意地向他點下頭,不要他輔導后,見了那個人的面,我連頭也不敢點,仿如從沒見過面的路人。
不記得是一九八二年,還是一九八三年,那個人走了,說是落實政策,還說原單位找了兩年,才找到。一個星期不見那個人上班,我才知道他走了。有人說,那個人是右派;也有人說,是走資派;還有說是刑滿釋放后,分到廠里來的,各有各的說法。我們廠是一個新建廠,職工全國各地而來,相互根底不透明。
那個人走后,再沒見過,也沒有他的消息。也許我曾記住過他的名字,但歲月把那個人的名字,從我的腦海中洗掉了。剛進廠時的同事,張三、李四,還記得不少人名,要是回想形象,像是涂了退字靈似的,連底色也模糊不清。那個人,名字雖不在我的記憶中了,但單瘦的身板,微駝的背,只關(guān)注自己的腳尖的眼睛;我曾經(jīng)對他的傷害,二百五鉗工,我的名聲都被你搞臭了;他用沾滿重油的手擦拭眼睛的動作,默默從操作室走出去的神態(tài),每年都在我的記憶中翻一次新。我的腦殼像一口特制的瓷窯,把這些碎片,涂刻在瓷泥上,燒成了一片片的瓷畫,新艷而又堅固,估計永遠不會褪色。
我期望出現(xiàn)奇跡,讓我在某個地方,和那個人相遇,和他說句對不起。為自己的無知,為對他人的不尊重。其實,也不一定非要見到,即算見不到,就在自己的心里說,說上一千遍一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