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白淮斌

屋內(nèi)，一盞碩大的清油燈，撲閃閃的亮著。

白舉人和王知縣坐在土炕上，抱著水煙壺悶悶地抽。

窗外，風高月黑，伸手不見五指。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呀?！卑着e人把水煙壺放在炕桌上，痛心疾首地念叨。

“先是袁崇換被妄殺，再是李自成進北京，崇禎皇帝煤山上吊。吳三桂倒戈，引清軍入關，老百姓還沒緩過勁來，好端端一個大明朝天下就這樣折騰掉了，罪孽呀，罪孽呀……”說到最后，白舉人老淚縱橫。

“先生多保重，我輩是指點不了江山的?！蓖踔h無可奈何的安慰道。

“清軍不日也就會到我地，先生也要有個準備呀?！蓖踔h干咳兩聲，無奈地對白舉人說。

“我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雖今生不能馳騁疆場，保我華夏百姓免于生靈涂炭。來生變作厲鬼，也要驅逐外敵，還我堂堂中華的威名清譽?！卑着e人咬牙切齒。

王知縣沒有做聲。在官場上浪跡多年，因為他明白，大勢已去。只有南方，成立了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在鄭成功父子的支撐下，做垂死的掙扎。北方的改朝換代，已成定局。反抗只是作無謂的犧牲。

在王知縣看來，清軍來了。除了開城迎接，是沒有其他選擇的，當兵吃糧的都抵擋不住，就更不用說山野村夫了。

但是這些話他不能說。因為白舉人屬鄉(xiāng)紳名流，在本地為一名門望族。附近百姓都知道這句話：下了白家坡，舉人秀才比驢多。這就是對他們家族一個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

漫漫的長夜，清油孤燈。凄婉的話題，悲涼的嘆息。

王知縣已經(jīng)接到官文，清軍近日將進駐本地。原本他是來想和白舉人商量，清軍來后改朝換代的事情。在他想來，改朝換代與平民百姓沒有什么關系，他可以照樣做自己的知縣，白舉人照樣可以做自己的社會賢達，只是商量一個怎樣面對清軍行之有效的辦法。沒想到白舉人情緒如此激動……

在王知縣看來，白舉人說的那些話，只是一個書生單純的牢騷。是可以當話說，不可以當事做的。

從白府出來，天下起了蒙蒙細雨。王知縣縮縮脖子，爬進了轎子。

看著王知縣一行被無情的黑暗吞噬，白舉人嘆口氣，要管家老白插上了門。

“老爺，你早點休息吧?！?/p>

老白幾代人都在白家做管家，他們原本不姓白，自己也不知道姓什么。討飯討到門上，被白舉人的祖父收留，給了點薄田，成了個家，以后，就在白家做了下人。

“老白，你進來?！崩习诇蕚鋸陌着e人的房間往出走的時候，被白舉人叫住。

“天下要變了，外人要來坐天下。咱們白家世代受大明朝的皇恩，先祖在北平城做官的也不乏其人，就是這幾十年，舉人秀才也不少。這么好端端的大明朝天下，就落到了外人手里。我不甘心呀?！卑着e人痛哭失聲。

老白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來解勸。

只是把白舉人攙扶到土炕上：“老爺天冷，小心著涼?！?/p>

“咱們的家丁護院，還有多少人？”

“大概四十多個吧?！?/p>

“我想和外敵決一死戰(zhàn)，也算是精忠報國了?！?/p>

“老爺，你說的這些我不懂。我只明白，你做啥我跟著做啥。”

第二天，天意外的放晴了。

白舉人把全村上下幾百口人召集到院子說：“天下要變了，白家的太平日子也到頭了。這個地方以后大家也過不了消停日子。我今天把所有的家財分給大家，你們帶著盤纏糧食遠走他鄉(xiāng)，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也不要回來?！?/p>

白舉人是個德高望重的人，雖然人們對他的話有些疑慮，但卻沒有提出異議。大家知道，白舉人是不會害大家的，沒有難事情，也不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整個村子的人都收拾行囊，套上牛車遠走異地他鄉(xiāng)去了。

最后剩下老白和看家護院的。四十個看家護院，手里拿著明晃晃的樸刀，一襲黑衣黑褲的夜行打扮。

白舉人看著四十個殺氣騰騰的青年壯漢，眼眶里飽含著熱淚。

他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大家：“誰要走，我不攔擋。因為跟我走這是一條不歸路?！?/p>

“愿聽老爺吩咐，這些看家護院在白家十多年，每家都受白舉人的恩惠?！彼麄儌€個都覺得找到了報答白舉人的機會。

“老白，給他們每個人一百兩白銀，叫他們拿回家去。把家人也打發(fā)走吧，免得株連九族。晚上太陽落山以后，在院子集合?！?/p>

家丁們領了銀子四處散去，院子便霎時間鴉雀無聲。

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老高，照的人眼前冒花花。這時候，白舉人把自己的夫人丫鬟叫出來，還有一個十多歲的男孩。

“跪下，白舉人對男孩說。以后，老白就是你干爹?！?/p>

“老爺使不得，使不得呀?！崩习准拥臏I水從眼眶中滾落。

“你帶著夫人孩子和你的家人，走得越遠越好?！?/p>

……

這是一條陡峭的山路，但是卻是不可繞行的官道。路下面是高深莫測的懸崖，太陽已經(jīng)掛在了西邊的山梁上。

一隊穿著長袍馬褂的清軍，騎著高頭大馬，正在山間小路上急匆匆地行軍。走到山梁的一個轉彎處，突然冒出幾十個身穿黑衣拿著樸刀的漢子，兩下很快就廝殺到了一塊。

清軍一路長驅直入，走到哪里，都是錦旗鮮花的迎接，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窮鄉(xiāng)僻壤遇到了伏擊。再加上人地生疏，山間窄小，騎兵又伸不開手。馬兒連驚帶嚇，馱著人都跳到懸崖下邊去了，將近百十來個清軍死于非命。

等王知縣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清軍已經(jīng)把王舉人和剩下的二十多個家丁圍在白家的高窯里。所謂高窯就是在堅實的窯洞里再打一個洞，里面有糧食吃飯的家什，水等生活的必需品，那都是平時準備好，用來防土匪的。

等在山坡上和他們結實地干了一仗，打到最后白舉人他們明顯地感到力不從心，親眼看到十多個弟兄喪命，再加上清軍人多勢重，硬拼是沒有出路的。憑借家門口熟悉的山路，白舉人帶領家丁逃回了自家的高窯。

高窯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口子小朝下，每次只能進去一個人。你在下面折騰，上面就往下扔石塊，根本就沒辦法上去。

清軍在白家院子守了三天三夜，放火燒，用煙熏，最后也只能干看著。幾十米高的懸崖上，只有一個透氣口，偶爾有人朝下張望，他們就這樣僵持著。

對于白舉人的這種方式，王知縣感到匪夷所思。怎么會這樣呢，這不是拿著雞蛋碰石頭嗎？

其實事情和王知縣想的一樣簡單，清軍來了，沒費一兵一卒進了縣城，王知縣換了一身官服，照舊當自己的知縣。

他和那個步兵統(tǒng)領說了半籮筐有關白舉人的好處，人家才答應讓他勸說白舉人投降。

天灰蒙蒙的，太陽躲在了厚厚的云層。

白家院子的清軍嚴陣以待，不換眼地盯著懸崖上的高窯口。

“先生，你就別這樣做無謂的掙扎了。統(tǒng)領大人還是很看重你的才華的，只要你放下武器，過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你照樣做你的社會賢達?！蓖踔h大聲吶喊。

看著穿著官服的王知縣，白舉人氣就不打一處來，大發(fā)雷霆：“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徹頭徹尾一漢人的敗類。吃那么多年朝廷俸祿，現(xiàn)在脫褲子翻臉，你還是人嗎？”還拿弓箭射王知縣，嚇得王知縣抱頭鼠竄。

最后清軍從后山挖開了高窯，把白舉人他們二十多個人抓了下來，五花大綁吊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上。

王知縣又來勸降，被白舉人狠狠地唾了一臉。

清軍招來四鄰八鄉(xiāng)的人，行刑場上人潮涌動。

據(jù)說白舉人罵聲不絕，大有諸葛亮罵死王朗之氣勢。

清軍的劊子手，舉起了屠刀，砍下了二十顆鮮活的人頭。鮮血濺了劊子手一臉，現(xiàn)場慘不忍睹。

四鄰八鄉(xiāng)的百姓失聲痛哭。

那個步兵統(tǒng)領牲口般吼道：“誰再和本部作對，就是如此下場。”

……

穿越時空的隧道，我仿佛又看見白舉人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父親指著我老家院子懸崖頂部那個凹下去的地方說：那就是挖出白舉人他們的地方。對于這段陳年舊事，我一直耿耿于懷，無數(shù)次被其悲壯而感動。

父親告訴我，在他小的時候，每逢大年初一，還有好多人來我們老家的院子祭祖。據(jù)說，他們都是白氏家族的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