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提·阿斯木

月亮古麗背著她精美的小手風(fēng)琴，走出屋子，繞過小花園，高興地邁著小步，走進了果園入口處的涼亭里。她的四個哥哥吃過飯，旋風(fēng)一樣地消失了，在巷口和哥們兒會面，狼崽似地歡叫著，開始玩他們捉迷藏的游戲。此刻，夜便是他們偉大的樂園了。夜的帷幕從遙遠的天際飄落人間的時候，夢幻般的大地，也睜開了她神鏡一樣透視千里的眼睛。夜幕降臨的時候，大地是夜的朋友，是適應(yīng)萬物的神靈；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大地是太陽的軸心和歌者；暴雨肆虐人間的時候，大地是牢固的城墻，護衛(wèi)人棲居的草房。此刻，夜幕圍繞大地的靈魂，虔誠地傾聽人間的故事。當夜驕傲地網(wǎng)住人間每個角落的時候，大地靜下來了，像高貴的處子，和暖人心的黑幕一起，靜靜地傾聽昆蟲和弱小飛鳥的低語和心曲，夢游草叢，傾訴生命的旋律。在俄羅斯一條巷里，夜是美好的，是在世的天堂，夜埋葬了一代代人制造遺留的麻煩和苦難，延續(xù)了人們聯(lián)手創(chuàng)造的快樂和人氣。在一切偉大的時間里，夜被冤枉了。

優(yōu)美的琴聲從親切的涼亭里傳過來了，旋律猶如天國的早晨，凈亮的陽光照射在大地上，讓傾聽的靈魂享受人類文明早期的晨曦。不曾污染的靈魂，引領(lǐng)弱小的手指，呼喚人間的福音。外力俄羅斯和妻子哈麗黛，來到?jīng)鐾だ?，坐在了女兒對面，欣賞她歡快的琴聲。那是唱果園的一首曲子，像流水一樣自如親切、舒心，把天真純潔的童心，灑在夜的寬容里，和候鳥一起遨游夢幻般的樂園，期盼神秘偉大的成長。棲息在屋頂上的上百只藍色的野鴿子，在月亮古麗的旋律里，開始回憶它們的童年時代，輕輕地、優(yōu)美地唱出了它們的心聲：我們誕生在果園里，我們是在果園里成長的，果園是我們的生命，絢爛的夏菊和鮮紅的玫瑰是我們的期盼，我們在記憶里銘記著它們的故事，那也是我們的故事，我們是在故事里長大的，我們是在芬芳的花叢里長大的，是我們和圣水一起灌溉了花園，久遠年代里的蓓蕾和今天驕傲絢爛的花瓣，都是我們的天使，我們在鴿子的世界里長生不老，那是萬朵玫瑰的祝福，我們翱翔，向人間播灑我們的夢想，護佑人類前定的福祉。哈麗黛流淚了，在幸福的時刻，她常常流淚，回憶久遠年代里她成長的記憶。外力俄羅斯多次問過她，為什么在這樣流蜜的分秒里也流淚呢？哈麗黛說，那不是眼淚，是我靈魂里的蜜汁，我感謝生活，我的記憶里沒有遺憾。外力俄羅斯每次問，妻子的回答一模一樣，他暗暗地祝福妻子，也為自己高興，有這樣一個感恩的好老婆。外力俄羅斯的思緒回到了從前，他熱愛音樂，記憶中最值得驕傲的是他的青年時代。那個時候，他生活在香水和沙棗花的芬芳里，在眾多的節(jié)日晚宴上，蜜一樣誘惑青春的生命元素是云集故鄉(xiāng)的音樂。那是眾多民族的心聲和血脈記憶。還有光明的、吞吃理性的俄羅斯音樂。那個時代的關(guān)鍵詞是阿廖沙和娜塔莎，在公園、山林、河邊，在婚宴、聚會、新年晚會上，他們的身影和琴聲，他們的合唱，娜塔莎花椒一樣陶醉心靈的歌聲，是永恒的誘惑，他們是眾人的寶貝。涼風(fēng)從南山的方向吹過來了，一路上帶來了野罌粟和檸檬的味道，還有夏日里熟透了的扁桃和哈密瓜的甜香。而后，親切的雨水開始滴落庭院，雨水把樹葉和野草的味道送到風(fēng)的翅膀里，也慰問屋頂上的野鴿子，讓一切生命享受上天的恩賜。雨滴落在涼亭拱頂?shù)穆曇簦兂闪税⒘紊车母杪?。哈麗黛領(lǐng)著月亮古麗走了，外力俄羅斯不知道她們是什么時候走的，他被阿廖沙憂傷的琴聲俘虜了。阿廖沙是他的鄰居，每當夏日里神秘的雨水滴落庭院，他就坐在俄式寬敞的廊檐下，為妻兒們演奏，其實也是回憶自己的童年。在那個沒有煩惱、瀟灑風(fēng)流、忘記回家的日子里，外力俄羅斯和阿廖沙有太多的故事。在青年時代，美女是外力俄羅斯唯一的方向和追求，阿廖沙又是眾多見證過的哥們兒中的一員。阿克西尼亞是他的精神偶像，她溫順可愛蔚藍的眼睛，是他的精神鴉片。那年春天，在一次著名的麥西來甫里，移民社區(qū)里的霍加企圖忽悠阿米娜跟他走，外力俄羅斯大步邁過去，說，哥們兒，這只鴿子是我的，你最好立即消失。霍加說，鴿子是天上的，誰抓住就是誰的。于是二人打起來了?；艏优笥讯?，壓倒外力俄羅斯，阿廖沙說話了，你是男人嗎？單打呀，那才是男子漢。阿廖沙祖上是俄國人，1871年，沙皇侵占新疆伊犁的時候，他的祖輩來到了伊犁，俄國人1881年撤出伊犁的時候，阿廖沙的爺爺留了下來，入了中國籍。阿廖沙是在多元文化的養(yǎng)分里成長起來的漢子，臉是俄羅斯人的，心態(tài)、生活方式基本上接受了維吾爾族的。外力的一個愿望是，讓孩子們學(xué)習(xí)俄語，和阿廖沙做鄰居，保持一生的友誼。月亮古麗五歲那年，阿廖沙的鄰居阿納托里到澳大利亞定居了，委托阿廖沙把庭院賣了，換成美元，寄給他。阿廖沙就把阿納托里的庭院賣給了朋友外力俄羅斯，兩人就成鄰居了。沒想到的是，娜塔莎給月亮古麗做老師了，月亮古麗和她的小女兒安娜同歲，她一起教她們拉手風(fēng)琴，幾年的時間，就把月亮古麗和女兒安娜培養(yǎng)出來了，她們在市里舉辦的少兒手風(fēng)琴大賽中，雙雙得了第一名。娜塔莎教月亮古麗學(xué)琴的理由是，月亮古麗長得漂亮，聰慧，一定要學(xué)一門技藝，開發(fā)孩子的智慧，長大了，無論做什么，都會有出息。外力的四個兒子，都學(xué)會了俄語，能說會寫，這樣的水平，在民間是很少見的。后來老大卡斯木領(lǐng)著老二地力夏提，在口岸做生意，發(fā)了，嘗到了俄語的甜頭。老三薩塔爾大學(xué)俄語系畢業(yè)，留校當老師了，人家評論說，這小子俄語講得比俄國人還要漂亮，有福氣。只有老四色力木，不正干，沒有理想，在木器廠做了木工，只是非常喜歡和俄羅斯姑娘們聚會，把會說俄語的本事用在了忽悠那些金發(fā)姑娘的事情上了。外力俄羅斯討厭他，向妻子說，驢子都有個盼頭和方向，你這兒子只懂女人。妻子說，四個兒子，總有一個要跟你走吧，都出息了，你好意思嗎？五只蘋果里還有一個爛的呢！你不是常說，一只公雞還忽悠一群母雞滿街轉(zhuǎn)悠嗎！妻子一句話，就讓外力俄羅斯閉了嘴，隱藏的意思是，你年輕的時候，不只是忽悠俄羅斯姑娘，現(xiàn)在有臉說兒子嗎？一旦外力俄羅斯被套進去了，就沉默了。俄羅斯巷里，三分之一的居住者是維吾爾族人，最早的時候，他們，還有鄰巷的族人、家族的人，都不看好月亮古麗學(xué)拉手風(fēng)琴，都說，這東西是外國的樂器，放著我們自己那么多民族樂器不學(xué)，學(xué)外族人的東西，那能代表民族文化嗎？外力俄羅斯從小和俄羅斯人廝混，和他們的姑娘交朋友，腦子進水了。外力俄羅斯不理他們，哈麗黛支持男人，說，學(xué)手風(fēng)琴怎么啦，我們的族人不都很喜歡嗎？后來那些人重新評價說，還是外力俄羅斯厲害，這小子看得遠，孩子們都嘗到甜頭啦，都成大款啦，多懂一種語言，多學(xué)一手才藝，沒有路的地方也有路啊！

細雨瀝瀝地落在果樹葉上，那神秘甘甜的聲響，像偷情女人的呻吟，擾亂了外力俄羅斯的黃金記憶。雨從樹葉上飄落在草地上，變成了安慰靈魂的詩歌，在夜的護衛(wèi)下，歌唱富饒的大地：我是來慰問你們的，如果你們有愛，我滋潤你們的愛，如果你們沒有愛，我給你們愛。這是哈麗黛的聲音，每當下雨的時候，她和雨水一起歌唱，用她的心曲，慰問她的青春歲月。阿廖沙的琴聲停了，神秘的雨也停了，大地一片寧靜，候鳥也停止了歌唱。從窗戶的方向，傳來了哈麗黛的聲音，那是優(yōu)美的俄語，說，該回家了，夢里的女人是不現(xiàn)實的。這是她的批評，哈麗黛不高興的時候，要批評他的時候，就用俄語和他說話，言外之意是諷刺他的綽號，因為她不好叫外力俄羅斯。外力俄羅斯起身，走下了涼亭。涼爽的風(fēng)，把他送回到了屋子里。月亮古麗已經(jīng)睡熟了，外力俄羅斯進她的房間看她的時候，她正在做夢，他看見女兒的夢在她的頭頂上盤旋著，兩只天鵝帶了好多只小天鵝，在給她講故事，那是另一只紅天鵝在天國為天下一切飛鳥祈福的故事。月亮古麗閉著眼，津津有味地聽著，小聲地說,白天鵝朋友，你能帶我去見紅天鵝嗎？

每天清晨，起得最早的是哈麗黛。出嫁的時候，媽媽說過，在別人的家里過日子，就像睡石頭一樣難受，少說話，多磕頭，早起，晚睡。新婚的時候，每一個新娘子枕頭下面，都有一個魔鬼陪睡，起得晚了，魔鬼就詛咒新娘，起得早了，魔鬼就失敗了。從那以后，哈麗黛就習(xí)慣了早起，掃院子，準備早茶。雨后的早晨，變成了維吾爾族一代天才畫家克里木的油畫，屋前兩側(cè)的鮮花被洗得干干凈凈，圣水在果樹上留下了它們油亮的祝福，涼亭的四周掉落著親切。白里透紅的斯特勒瓦伊蘋果，是夏果里的極品，果樹像精美的詩歌一樣晶亮亮地屹立在親切的草地，給人天國的遐想。早起的候鳥，開始向大地鞠躬歌唱，喚醒了屋頂上成群的野鴿子。外力俄羅斯走出了屋子，是候鳥把他從遙遠的夢境里叫出來的，他的第一件事是給野鴿子們喂食。鴿食是名叫“掐瓦”的劣等麥子，是沒有成熟的、先天缺陷的蔫麥和半粒麥子，是鴿迷們最喜歡的食。外力俄羅斯把一盆子“掐瓦”撒在了后院，鴿子們飛下來，殷勤地轉(zhuǎn)動著親切的小頭，親密地說：謝謝好主人，我們是感恩的好鴿子。于是，眾鴿子們開始愉快地啄食。外力俄羅斯一天就喂一盤子鴿食，中午和晚上，鴿子們飛出去找食，自己的肚子自己解決，自己的太陽自己看。當年，外力俄羅斯買下這座院子的時候，這些野鴿子就在這里了，最早阿納托里也是從別人的手里買下這個庭院的，發(fā)現(xiàn)許多野鴿子在他的屋頂棲息生存后，就開始喂這些鴿子了，后來在阿廖沙的建議下，外力俄羅斯繼續(xù)保護這些鴿子，在后院建了鴿舍，和它們成了朋友。阿廖沙建議他說，要善待這些鴿子，鴿子是神靈的朋友。哈麗黛到鄉(xiāng)下參加婚禮的時候，奶茶喝不完，抓飯吃不夠，迷戀親朋，滯留神秘親切的土屋，幾天不回來，外力俄羅斯就和這些鴿子說話，了解它們百年前的生活。他問鴿子王說，你們在這個院子生存了半個世紀了，為什么還沒有變成家鴿子呢？鴿子王說，不容易的，沒有神的旨意，我們是變不了的。鄰居們不理解，說，這野鴿子又不能抓去賣錢，吃肉是禁止的，何苦呢？養(yǎng)幾群家鴿不好嗎？賣了錢還能喝幾杯呢！外力俄羅斯幽默地說，你們都是本分的人，老婆讓你們躺著你們不敢站著，家鴿哪有野鴿好??！什么叫野味？那是循環(huán)血液的東西，可以讓靈魂說話的東西。鄰居們說，我們知道，你天生就好野東西，不分民族。

月亮古麗小學(xué)畢業(yè)后，外力俄羅斯四處活動，把女兒安排在了市里最好的第一中學(xué)。月亮古麗每門功課都好，班主任古麗尼沙以前就聽說過月亮古麗的情況，在電視節(jié)目里欣賞過她參加比賽的錄像轉(zhuǎn)播，很高興能給她當班主任。古麗尼沙老師潛在的精神傾向是，她喜歡月亮古麗演奏的那些歌曲，在那些各民族的歌曲里，有她非常欣賞的一種調(diào)子，準確地說，是一種情緒，能喚醒往昔花籃歲月里的金歌神曲。然而最后，命運沒有把那些音符和旋律留在她的花籃里，她的男友海里木背叛了她，原因是母親給他挑選的那家姑娘非常有錢，別墅、高級轎車、傭人都給他們安排好了，甚至生活用的米面油也是進口的。海里木最后一次見古麗尼沙的時候，一切都說得那樣實在，他說，結(jié)婚就應(yīng)該是成功的一半，我討厭貧窮，詛咒貧窮，我祝福你能找到一個富有的小伙子。古麗尼沙至今沒有嫁人，她弄不明白，愛情和財富竟是那樣相互仇視的東西嗎？月亮古麗學(xué)習(xí)了一年后，古麗尼沙更加喜歡她了，在她的鼓勵和指導(dǎo)下，月亮古麗開始自己創(chuàng)作歌詞，自己作曲，把她這個年齡里最寶貴和最敏感私密的情緒唱出來了。其實，這是古麗尼沙老師的心愿，她隱秘地指導(dǎo)月亮古麗，把自己的愛和悔恨，對愛情和生活的思考，都記錄在了月亮古麗的靈魂里。當老師們、同學(xué)們、民間聚會里的老少爺們兒、婚宴場合女人部落里的奶奶姥姥們，欣賞過月亮古麗深沉憂傷和祈求美好生活的純情旋律以后，都不敢相信這些詞句和旋律出自她的筆下，都暗地里私語，月亮古麗這個年齡，會懂得這么復(fù)雜的感情和生命密碼嗎？有人解釋說，你們不知道她的師父是誰嗎？她從小唱到現(xiàn)在，腦子開竅了，老練了，不要小看那個老處女古麗尼沙老師，她是在辣椒缸里磨練成長的女人，她的小蟲蟲都飛進了月亮古麗的肚子里了，她的痛苦，在月亮古麗的精神生活里，變成了恒久的財富。第二年暑假，古麗尼沙老師把全班學(xué)生帶到山上搞了一次社會實踐，主要是讓同學(xué)們感悟大自然的美妙和神奇。天鵝山是最神奇的一個高山湖泊，沒有人能說清楚這神秘湖泊的從前和現(xiàn)在，傳說非常之多。天鵝高傲地在湖面問候游人，整個下午，同學(xué)們來到鮮花盛開的湖邊，圍在古麗尼沙老師和月亮古麗的身邊，傾聽從月亮古麗的靈魂里涌流的傾訴，月亮古麗要求同學(xué)們閉上眼睛聽，會沉浸在一個無限的極樂世界里。月亮古麗的琴聲再一次蕩漾的時候，同學(xué)們游進了自己的靈魂世界。湖邊高大松樹上高貴的天鵝飛到了湖面上，山頂上的天鵝，也驕傲地飛落湖面，和眾多的天鵝一起向著他們的方向暢游。突然，一團團白云舞蹈著飄下來，讓天鵝飛到自己的云團上，緩慢地升向蔚藍的天空，所有的天鵝都被帶走了，那場面非常壯觀。接著，湖面興起了小小的波浪，一群飛魚沖出湖面，飛向云團，說，云呀，你們太無情了，那是我們的天鵝，祖祖輩輩，它們?yōu)槲覀兤矶\，你們不能把我們的天鵝帶走，你們在高高的天空，還缺少我們的天鵝嗎？最后，一切瞬間消失了，那些云團、天鵝、飛魚都變成了仙女，在湖面舞蹈。仙女們說，水是永恒的，因為它是流動的，天鵝是永恒的，因為它是飛翔的，魚是永恒的，因為它是遨游的。音樂停了，月亮古麗滿面汗水，看著神奇的湖面，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同學(xué)們，你們看見了什么？同學(xué)們驚奇地說，我看見了飛魚；我看見了鄉(xiāng)下奶奶家里的貓咪；我看見了鄉(xiāng)下爺爺?shù)睦纤?；我看見了偷天鵝的云朵，云是賊；我看見了俊美的仙女；我看見了小時候爸爸送給我的小狗；我夢見了在天國的姥姥；我夢見了在草原奔馳的天馬。淚流滿面的古麗尼沙老師說，你們還看到了什么？你們的靈魂看到了什么？同學(xué)們都沒有說話，月亮古麗說，我看到了時間的金盒里等待我們的蓓蕾，那應(yīng)該是我們的花朵，一定會在未來為我們盛開的花朵。古麗尼沙老師說，我們可以什么都沒有，但不能沒有夢想。涼風(fēng)從湖對岸飄過來，開始慰問他們的時候，一條巨大的飛魚從湖中心飛過來，落在了古麗尼沙老師的前面。飛魚說，尊敬的老師，你這么幸福，為什么要哭呢？我在湖里看到了你的眼淚。古麗尼沙老師說，你怎么會知道我是幸福的呢？飛魚說，你有這么多孩子圍繞著你，你還不幸福嗎？我有過幾百幾千個孩子，至今不知道它們在哪里。古麗尼沙老師說，他們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學(xué)生。飛魚說，這不更幸福嗎？他們都是你的學(xué)生孩子呀！你這么漂亮，不應(yīng)該流淚。古麗尼沙老師說，我很正常，只是我的眼睛常常不聽話。飛魚說，眼睛是神的兒子，也是麻煩的淵藪，這是你們?nèi)饲岸ǖ呐橙?，是寫在你們額頭上的麻煩，你們是避不掉的，而你們的心是最可靠的，要多多和心商量，心可以遏止眼睛。古麗尼沙老師說，人沒有眼淚，那他還是人嗎？你們魚類也哭嗎？飛魚說，我們生活在天國里，哭什么呀？古麗尼沙老師說，我們?nèi)祟愑刑靽鴨?？飛魚說，有，我們的天國在大地上，你們的天國在你們的心中。古麗尼沙老師沉默了，她重復(fù)著飛魚的話，自問道：天國真的在我們的心中嗎？飛魚說，尊敬的老師，再見，我祝福你的天國，在你走過的那些地方，能長出鮮艷的玫瑰。說著，飛魚飛向了油畫一樣厚重的湖面，潛入了湖底。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野草的香味把他們送回了帳篷。他們走在野花飄蕩的草地上，晚風(fēng)吹來，女同學(xué)們唱起了民歌，優(yōu)美，性感，詞句生動，旋律滲透人心，在那些情竇飄春的靈魂里，開始播種男歡女愛的種子。在月亮古麗手風(fēng)琴輕聲伴奏下，男同學(xué)們也唱起來了，他們放開了喉嚨，他們歌唱美女的黑眼睛，頌揚黑眼睛的姑娘，是他們的靈魂和生命，是生生死死的期望。古麗尼沙老師走在最前面，眺望天邊最后的余光，在金子一樣閃光的旋律里，回憶她春光明媚的時代和永遠黑暗的記憶，靈魂里默默地說，那個時代，我們都是眼睛的奴隸，飛魚錯了，眼睛絕不是神的兒子，眼睛是最危險的東西，主啊，護佑我的學(xué)生們吧，不要讓他們迷失方向。

晚飯是手抓羊肉，肉湯泡馕。是今年的羊羔肉，沒有被所謂的高級飼料污染的羊羔肉，肉質(zhì)鮮嫩，與黃蘿卜和恰瑪菇（蔓菁）放在一起慢煮，只放鹽，羊肉湯味道可口。大家圍一大圈兒，在小小汽燈的照耀下，愉快地用餐，古麗尼沙老師伸出手抓了一塊羊肉后，班長伊明才邀請同學(xué)們吃肉，要大家自己動手。吃好后，班長伊明做祈禱，伸出雙手，并攏，虔誠地念誦，念畢，雙手撫摸臉龐，謝過真主的恩賜，結(jié)束了飯局。大家自由活動的時候，月亮古麗和古麗尼沙老師坐在松樹下，眺望星空，想著各自的心事。古麗尼沙老師說，你那個娜塔莎媽媽太好了，教了你這么多東西，你永遠不要放下手風(fēng)琴，你現(xiàn)在懂事了，也千萬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男人是看不透的湖，女人是湖面上的鏡子，女人在神秘的鏡面上看到自己以后，就以為自己看到了整個世界和人生，女人的成長是很麻煩的。月亮古麗說，謝謝你，老師，我熱愛音樂，我的一生不能沒有純潔的音樂。月光下，班長伊明提著一袋水果，來到了她們跟前，請老師和月亮古麗吃水果。伊明說，月亮古麗，我要是你的兩只手，我會多么幸福??！月亮古麗說，你最好是你自己，如果你是最好的自己了，你就不會羨慕別人的手了，做人多好啊，為什么要做手呢？古麗尼沙老師說，是的，首先要做人，說話做事，要心和嘴商量好了以后再說，再做。突然，月亮從天上垂下來了，照亮了整個天鵝山。月亮說，月亮古麗說得好，當一個人失去了自信以后，他就會窺視他人的光明，就看不到自己心中的月亮。伊明說，月亮只有你一個，我們的心中怎么會有月亮呢？月亮說，有，你沒有發(fā)現(xiàn)，是的，我是唯一的，但我又有千萬億，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月亮，問題是你們沒有發(fā)現(xiàn)她，這是最主要的，當你們發(fā)現(xiàn)了心中的月亮，你們就會走進生命的金庫，在那里有比月亮還要光明的東西在等待你們。伊明說，可是，你怎么會成為千萬億個月亮呢？月亮說，我給你們做個實驗吧，你們是三個人，你們準備三個水盆，倒?jié)M水，放在你們前面。伊明站起來，跑進伙房，準備了三盆水。月亮神秘地緩慢地上升了，說，現(xiàn)在你們看水盆，你們看到了什么？伊明說，看到了三個月亮。月亮說，這就是在你們心里等待你們?nèi)グl(fā)現(xiàn)的三個月亮，我是天上唯一的月亮，而在人間，我祈禱一切，我為什么要死守黑夜呢？我要給她希望，有了我唯一的仁慈，后來就有了無數(shù)星星，我們共同努力，創(chuàng)造了天和地之間的光明。如果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光明，他就是無數(shù)個光明。再見，人們，我敬愛你們！月亮升向了遙遠的天空。古麗尼沙說，你們看，太偉大了，月亮指點我們了。

整個童年時代和青年時代，月亮古麗生活在音樂的世界里，手風(fēng)琴是她心愛的伙伴。阿廖沙從春天到晚秋都住在黑河邊捕魚，每年暑假娜塔莎帶著安娜和月亮古麗來到河岸給他做飯。秋風(fēng)出現(xiàn)在河岸上的時候，他就回來準備過冬。黑河是著名的多魚河，魚的品種多，有一種叫青黃魚（中華鱘）的魚種，最小的也有十多斤，每條市面價都在幾千塊錢，是有錢人瀟灑風(fēng)流的周末菜肴。剩下的是地方魚，白條、鯰魚、鯉魚。每天清晨，魚販子開著車來買魚，都要給阿廖沙帶幾瓶烈酒，天天在水里摸魚，晚飯沒有酒的支持，第二天脛骨就不舒坦。白天，安娜和月亮古麗根據(jù)哈麗黛的要求，在河邊挖藥材，河邊有最好的貝母。晚飯后，神秘的河岸就是安娜和月亮古麗的世界，唱累的候鳥早已入夢，安娜和月亮古麗開始拉琴，讓爸爸和媽媽高興，讓候鳥做好夢。她們知道，老人們最喜歡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們靈巧的手指在熟悉可愛的鍵盤上舞蹈，奏出絕美的音符，讓勞累的阿廖沙躺在音樂的神舟里暢游愛河。他骨子里熟悉喜歡的旋律蕩起來的時候，在幾杯酒的酒力下，阿廖沙閉上了眼睛，優(yōu)美的琴聲，和水的味道，夜的味道，野草的味道，魚的味道，和他的女人娜塔莎的味道一起，掀開了他甜蜜的夢簾。他和外力俄羅斯坐著哈迪克馬車，來到了黑河上游的次生林里，卓雅和喀秋莎是他們的老朋友，她們不算漂亮，但是脾性好。兩匹棗紅馬開始悠閑地吃草，外力俄羅斯生火燒茶，阿廖沙坐在地毯上，給姑娘們拉手風(fēng)琴，候鳥們飛走了，森林里蕩起了醉人的俄羅斯民歌。太陽落山的時候，草地上的地毯帶著喀秋莎飛起來了，他們在神秘的天空舞蹈，享受夜的獎賞，享受天上人間的甜蜜。外力俄羅斯留在了馬車上，他和溫情的卓雅躺在馬車上的時候，車緩緩地升向天空，在夜的掩護下，他們放肆地歌唱，傾聽蘊藏在他們心海里的欲望。曲子結(jié)束了，阿廖沙睜開了眼睛，朦朧的河水，靜靜的流逝，他回到了人間。河岸上，娜塔莎在深情地歌唱，安娜和月亮古麗放下手風(fēng)琴，傾聽娜塔莎的心曲。娜塔莎說，阿廖沙，我剛才看見你的夢了，你們在飛毯上是那樣幸福，那個喀秋莎是多么的幸福??！夢見往事是不容易的，我很希望明天或是后天，你也能夢見我，在夢里也給我一個永遠的安慰。阿廖沙說，我沒有做夢，我剛才在數(shù)河里的青黃魚呢，它們的數(shù)量越來越少了,這對我們不好。娜塔莎說，這樣說來，你青春時代一車車的美人，都變成青黃魚了？阿廖沙說，你心好，總是把別人的故事用在我的身上。娜塔莎說，你的另一面是很豐富的，你是個好賊，總是不讓別人抓住你。阿廖沙說，因為你是個偏向我的好警察。和以前一樣，安娜和月亮古麗早早入睡，阿廖沙和娜塔莎在醉人的野草味里繼續(xù)歌唱，回憶青春歲月里自由美好的時光。

月亮古麗高中畢業(yè)后，在古麗尼沙老師的呼吁奔波下，學(xué)校把她保送到了音樂學(xué)院。安娜考上了外語學(xué)院。她們的新生活開始了。月亮古麗的班主任是拜麗克孜教授，是鋼琴家，大眼睛，高貴的臉，友好自信謙虛的眼睛里閃爍著熱愛生活的暖光。當她參加演出的時候，就會變成高傲的國王，藝術(shù)的光輝，在她親切的額頭，閃爍溫暖人心的光芒。她單獨對月亮古麗進行了一次考核，建議她再學(xué)一門功課，手風(fēng)琴已經(jīng)拉得很理想了，要把時間用在新的課程上。月亮古麗開始學(xué)習(xí)鋼琴，在理論上，拜麗克孜教授給她傳授了許多東西，她的心一天天亮堂了，靈魂的眼睛開始和大自然對話，在最沒有音樂元素和美感的地方，她能看到在日子的被窩里夢游心海的眾生，能看到幸福的樹葉和不幸的蘋果在寂靜的夜晚傾訴命運的畫面。

后來，月亮古麗回憶她和塔伊的那段經(jīng)歷時說，為什么一個理想的漢子非要提前消費愛情的果實呢？塔伊是她的同學(xué)，專業(yè)是手風(fēng)琴，在縣里的時候，就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公子，民歌拉得很好，風(fēng)格潑辣，歌也唱得好，但是他沒有月亮古麗那種讓人夢斷心腸的韻味和細膩，這是拜麗克孜教授對他的評價。塔伊生活得很瀟灑，不像個學(xué)生，有錢是他最大的特點。他的爸爸瓦吉丁，是南疆一個有名的大縣里唯一的養(yǎng)殖大戶，沒有他不養(yǎng)的東西，馬、牛、羊、鴕鳥、鴿子、雞、鴨都是一流的好品種，在烏魯木齊有屠宰場和肉食專賣店。塔伊不住校，他的爸爸瓦吉丁找過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說塔伊有個毛病，夜里打呼嚕，在家里的時候，我們都受不了，在后院界墻的位置上，給他蓋了別墅，才把他養(yǎng)大的，如果住校，不到一個月，宿舍樓就會倒塌。學(xué)校同意了，瓦吉丁給兒子買了轎車，買了離學(xué)校近的樓房，無意中，讓兒子有了優(yōu)越感。月亮古麗沒有對什么男人有過興趣，臉面上，她不會讓人看出什么，而心里，她看不上那些所謂出眾的青年人。中學(xué)的時候，班長伊明經(jīng)常窺視她的眼睛，祈求能在她的眸子里得到永恒的滿足和安慰，但是月亮古麗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她對他不感興趣的原因是，伊明婆婆媽媽，像一個嘮叨的女人。娜塔莎媽媽給她灌輸過好漢子的標準，穩(wěn)重，老練，多聽少說，那種喜歡嘮叨的男人，開車沒有方向，到了門前找不到鑰匙，一個男人關(guān)鍵的時候找不到鑰匙，以后也唱不出什么好戲來，這種男人，結(jié)婚生子，抱兒子的機會也比較少。月亮古麗和塔伊交往了，拜麗克孜教授知道后，沒有說話，教授從精神維度里考察他們的成長歷程和興趣脾性，不看好他們的未來。她認為未來是隱秘的寒流和可口的飯菜，有可能飯菜里沒有鹽巴，有可能那碗奶茶是一碗白開水，甘甜的手抓羊肉也不可能熟透。塔伊不可能適應(yīng)那種旋風(fēng)一樣沒有方向的生活，塔伊一生的方向是一個民間音樂人的走向，知足自樂，而月亮古麗，有可能是我們的驕傲。月亮古麗在全班同學(xué)中只仔細觀察過塔伊一人，有個頭，長相魁梧，長發(fā)飄逸，鼻梁高聳，喉結(jié)突出，連眉，干干凈凈，指甲里也沒有讓人惡心的東西，勤刮臉，拉琴的時候立馬能投入。但是月亮古麗沒有笑到最后，塔伊第二年就提出要和她秘密同居，月亮古麗認為這是在侮辱她，就和他分手了。因為娜塔莎媽媽給她灌輸過，一個男人，就是喝了你的尿，也不要上當和他上床，一旦你的身子臟了，你的福分就打折扣了，最干凈的水也不可能洗凈你靈魂的創(chuàng)傷，最偉大的日子是鼓舞人心的正娶時刻，這是女人的救世主、女人的幸福和自由，是她們能在未來緩慢討厭的時間里安詳瞑目的基礎(chǔ)。后來月亮古麗總結(jié)說，是娜塔莎媽媽救了我。塔伊不能理解她，說，等到畢業(yè)結(jié)婚再親熱，我的青春不枯萎了嗎？

大學(xué)時代結(jié)束了，在告別晚會上，月亮古麗深沉地向同學(xué)們說，我們的神話時代結(jié)束了，我們就要編織自己的故事了，我很希望我們的故事都能變成神話。拜麗克孜教授說，音樂是我們的第二個母親，你們要相信音樂的指引，在一切有人的地方，你們都可以找到遨游宇宙的音符。新的時間，把她帶到了一個遙遠的縣城，工作崗位是縣里的一個中學(xué)，給高中班上音樂課。她和她的學(xué)生們十分友好，成立了文藝隊，到村里給村民們演出。校長買買提伊明很支持她，給她的樂隊買樂器和服裝，給她創(chuàng)造了極好的條件。分配工作的時候，外力俄羅斯不同意女兒到外縣去工作，找了一些門路，阿廖沙也找了幾個魚販子，要他們幫忙托關(guān)系，把月亮古麗留在城里，就是到遠郊的學(xué)校工作也行。但是那些人都沒有辦成，說公家有規(guī)定，大學(xué)畢業(yè)生從參加工作那年起，要在基層鍛煉五年才能回到城里工作，這是不可更改的條件。月亮古麗同意了，她想在新的環(huán)境里磨練自己，認識新的朋友，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姐妹鏈。哈麗黛哭了，說，音樂是流浪的天使，孩子，你就遠走他鄉(xiāng)吧。外力俄羅斯說，她娘，怎么會是遠走他鄉(xiāng)呢？所有的地方，天上的太陽，照到人間的時候，是一切人的朋友，讓她飛翔吧。在這個新的環(huán)境里，月亮古麗變成了流行音樂，走到哪里，都有她的朋友和知己，她的人緣，像她的音樂一樣，親切，舒展，悠揚，光明，給人溫暖力量。校長買買提伊明聽到月亮古麗的琴聲的時候，心就沸騰，賊心賊眼一起癢癢，他曾經(jīng)隱秘地、高技巧地騷擾過她，用眼睛，不是直視，而是流傳至今的擠眼角法。月亮古麗裝著沒有看見，移開了視線，她長這么大，見識過這種男人，她不想和校長過不去，就躲避了。娜塔莎媽媽說過，漂亮，加上你的好脾氣，還有你的歌聲琴聲，用夜的話來說，那是麻煩，有的時候是不幸，要學(xué)會保護自己，要裝傻。但是校長買買提伊明沒有裝傻，周末下午下班的時候，他把月亮古麗叫到辦公室里，和她談了教學(xué)上的事，希望她能把初中的音樂課也兼上。她沒有同意，說顧不過來。校長買買提伊明說，那好，我另想辦法，只是我有個困難，自從你到我們學(xué)校工作后，我的腦子就亂了，晚上失眠，我是一個有妻兒的人，為什么會這樣呢？月亮古麗站了起來，繃著臉要走。校長買買提伊明擋住了她的去路，說，我會發(fā)瘋的，我是你的校長，安慰我一次吧!他像寒冬里的狗熊一樣抱住了她，月亮古麗沒有力量反抗，狗熊的爪子把她的裙子掀開了，月亮古麗使出了最后一招。

校長買買提伊明住院了，哄學(xué)校說，半夜里出去方便的時候，摔倒了，苜蓿堆里的鐮刀劃破了大腿。老師們都看過他以后，月亮古麗單獨去看校長買買提伊明了。她把一束菊花放在窗臺上，坐在了他的對面。月亮古麗問候他的時候，他沒有勇氣看她的眼睛，看著燦爛的菊花，說，病房里人多，我們筆談吧，你有紙筆嗎？月亮古麗從包里把紙和筆給他拿出來，放在了被子上，又看了一眼包里的精致的小匕首，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微笑。在那樣漂亮的小包里，怎么會有那么可怕的兇器呢？我的包是會說話的，漂亮的東西往往也是很危險的。如果你能保密，我用“普勒”（錢）報答你?，F(xiàn)在的世道，爹親娘親“普勒”更親，所以你只相信錢，結(jié)果是，我包里的那個朋友不干了，見血了，可是，小匕首最后后悔了，說，為什么要用血來說話呢，我說我不知道，那天我的右手讓別人借走了，我不知道那只動刀的手是誰的旨意。一個美女，一旦生活在智慧里，這是男人的不幸。男人生下來就是幸福的，可惜的是，他們一生不懂自己的幸福是什么。我懂了，就是不要挨刀子。我的娜塔莎媽媽說過，智慧是要見血的，這件事，我們用“普勒”了結(jié)吧，“普勒”也是一種血，也是智慧。你的心是中世紀的女人，太看重所謂的貞潔了。女人，除了這個東西以外，還有資本嗎？有，你坐在這里的形象，就是資本，好吧，我們成交吧，你要保密，代問你的匕首好，你把它搽干凈了吧，我身上的血不太干凈。我消毒了，你的血見到酒精的時候說，請你原諒，我不是我主人身上的血，所以我不了解他。太可怕了，我身上的血都不是我自己的，那么，我還是我自己嗎？應(yīng)該是吧，起碼那張臉是你永恒的身份密碼，無論你燦爛或是垃圾了，跟著你走紅或倒霉的，都是你那張臉，隱藏的秘密，只有你的小肚子知道，你可能是我后世的教父。不，是今世的，你握住我握過的筆以后，你就不是校長買買提伊明了，血的顏色和玫瑰的顏色是一樣的，你現(xiàn)在是玫瑰了，你發(fā)現(xiàn)你自己了，校長大人，我孝敬你一句話：一只羊的肉和一百只羊的肉的味道是一樣的，奴役男人的東西是味道，你不要上當。校長買買提伊明停下了筆，心里說：小兒科，沒有享受過男人的女人，懂這個嗎？味道怎么會是一樣的呢？有的人用鐵鍋煮肉，有的用砂鍋和鋁鍋，用的燃料也不一樣，有人用煤炭，有人用沙漠里的梭梭干柴，有的燒紅柳，有的用煤氣，這些東西做出來的羊肉，味道能一樣嗎？公羊和母羊的肉味一樣嗎？沒有讓公羊欺負過的羊羔肉的味道一樣嗎？他很想把這些意思寫下來，然而他不敢，他不想得罪這個笑著玩刀子的月亮古麗，心想，多么可憐的人生啊，想說的話說不出來，不想說的話，婊子一樣蕩漾著，而做出來的那些事，又不敢說出去，比婊子還可憐。月亮古麗原諒他了，她看重娜塔莎媽媽的教誨，娜塔莎媽媽是她的音樂教父，是藏在心靈深處的哲學(xué)，娜塔莎媽媽灌輸給她的，是自己和朋友親戚們的人生經(jīng)驗得失：要寬容壞男人，他們的靈魂跪下來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弱點；人人都有不讓他人瞧見的垃圾，看在這可憐的垃圾的面子上，看在人的面子上，要學(xué)會剎車，不要把最后一塊肉也吃完，也不要把骨頭啃得那么干凈，狗在外面窺視我們的時候，它期盼我們手里的骨頭；留有余地，給臟水一個機會，它們在流動的那個過程，會緩慢地懺悔。

校長買買提伊明出院了，他的同事們議論他說，這小子不是讓什么鐮刀弄的，一定是沒有干好事。教務(wù)主任亞森說，誰有時間議論這些事啊，大家都忙，跑去見娘一趟的時間都沒有，不過，我們倒是要銘記一件事，自古這種事都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管好自己的褲腰帶，不要在陌生的地方脫褲子就行了。校長買買提伊明不好意思給月亮古麗敬獻偉大的“普勒”，便買了一只金手鐲送給她。月亮古麗注意到了他的笑臉，他從月球上下來了，在熱鬧絢爛的人間，收斂了，以前在眼圈兒里輪流值班的貪婪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他祈求她收下他的東西，不是賠禮，不是禮物，而是自罰，是懺悔的一個紀念。月亮古麗笑納了，說，我沒有東西送你，怎么辦呢？校長買買提伊明說，你燦爛地在校園里行走，這就足夠了。月亮古麗把金手鐲變成了“普勒”，買了二十架手風(fēng)琴，送給了學(xué)校文藝隊渴望擁有手風(fēng)琴的學(xué)生們。老師們開始議論這事情：女人漂亮還是好，錢多。怎么說呢？人家是姑娘，你我這樣的，扔給狗也不要的，才叫女人。我還不到那個地步呢，我男人說了，我是他永遠的玫瑰。男人的話還算數(shù)嗎？心里有這事的男人，是不說的！校長買買提伊明聽著，不說話，心里說了一句：佩服，臉多漂亮，心就多漂亮。

周末，在河邊最豪華的一個景點，月亮古麗和校長買買提伊明一起參加了一個籌備婚宴的酒會，都是縣里熟悉的面孔。副縣長沙尼亞女士準備給兒子完婚，請來圈子里的一些謀士和順眼的哼哈朋友們，商量操辦婚禮事宜。漢族、哈族、塔塔爾族的朋友們都有，通過校長買買提伊明也把月亮古麗請來了，給大家助興。最后，大家都在等一個人，縣長穆薩江晚到一個小時，說，請大家原諒，我貪污了你們的時間，而真正的貪污犯是交通事故，城里來的一哥們兒酒后駕駛出事故了，大罵執(zhí)法警察是十字路口的走狗，說城里的警察頭兒是他的朋友，沒人敢抓他，但是警察最后還是把他帶走了?？h長說，我們光有錢是不幸的，我們要有文明，沒有文明，錢就是垃圾了，因為錢同樣也可以買來死亡。文明是什么？文明是人要臉。副縣長沙尼亞說，穆薩江縣長說得好，我看那真正的貪污犯應(yīng)該是酒！大家笑了，說，對，對，應(yīng)該是酒。穆薩江縣長說，也不是，是貪婪，人的貪婪，酒沒錯，喝酒的嘴也沒有錯，是那個哥們兒的心出毛病了。沙尼亞副縣長說，對，心不好，一切都完蛋！好，上飯，備酒！一聲令下，大家都開始動作了。抓飯上來了，兩人一大盤，油亮亮的羊羔肉在米粒兒上面誘惑人的食欲。校長買買提伊明心里說：肉在任何時代都是騷貨，總是在抓飯上面炫耀自己的誘惑。大家酒喝到屁股發(fā)熱的時候，月亮古麗的琴聲響起來了，悠揚的維吾爾民歌在神秘的小路蕩漾，所有的餐桌緩慢地飄起來了，在碧綠的白楊樹上狂飲神曲，美酒在客人們的心中放肆地炫耀自己的美夢。月亮古麗的旋律流淌在小徑里，在野花盛開的十字路口，贊美客人們沉醉在白云里的賊夢，歌聲在天空蕩漾著，引來了天國無數(shù)只天鵝，它們和客人們一起舞蹈，發(fā)現(xiàn)人們都沒有了眼睛，天鵝王說，人們都把眼睛丟了，咱們幫他們找吧。于是潔白的天鵝飛到景點，把客人們的眼睛都一一啄回來了。一群烏鴉飛過來了，偷走了客人們靈魂里的酒精，于是所有的宴桌又回到了人間。月亮古麗的琴聲停了，客人們睜開了眼睛，穆薩江縣長說，多么偉大的旋律啊，這么高貴的月亮姑娘，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我欣賞過無數(shù)神曲，為什么至今沒有升天的感覺呢？沙尼亞副縣長說，她是我們縣里的夜鶯，是我們的驕傲。穆薩江縣長聽完月亮古麗的情況，說，學(xué)校的教學(xué)工作很重要，但縣里的文化工作也重要，給我打報告，咱們把這個高傲的仙女調(diào)到縣文化館，讓她當館長，老館長退了一年了，讓她接班。沙尼亞副縣長高興了，只要有婦女干部任職，她的臉就會變成玫瑰花，像生了兒子一樣高興。

月亮古麗調(diào)到了縣文化館。一個月以后，當上了館長。校長買買提伊明病倒了，住院了，據(jù)臨床的病友說，他晚上說夢話，白天偷偷地看一個姑娘拉琴的照片，發(fā)呆，流口水。在醫(yī)生的建議下，他的老婆、可憐的帕坦穆把他轉(zhuǎn)到了精神病院。月亮古麗來看過他后，把情況報告給了穆薩江縣長，縣長給精神病院打了電話，醫(yī)生們開始精心治療，自費藥也用上了，準確地說是從印度走私進來的好藥，校長買買提伊明的情況有所好轉(zhuǎn)，新變化是，他開始給病友算卦了。病友穆塔里夫睜著大白眼，向他傾訴苦衷，說，可憐可憐我吧，真主的順民，我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認不出我老婆了，我見了女人就問，你見過我老婆嗎？那些女人就哭，現(xiàn)在的女人為什么心這么好呢？她們有種子嗎？我想買下她們的種子，在爺爺留給我的地里播種她們，她們成人后，再把她們分給窮人。校長買買提伊明說，我也有過和你一樣的經(jīng)歷，但是老婆在我們的心里，她們是跑不了的，因為我們是用“普勒”把她們換來的。你盡管放心，會有一天，當駱駝的尾巴變成貓咪的尾巴的時候，心里的老婆會出來的。如果你太急，可以這么做，你晚上做一鍋肉，把肉送到丈母娘家里孝敬老人，你回去在家里躺著，天黑的時候，丈母娘會為你祈禱，在手心手背的兩個世界里，最偉大的祈禱是丈母娘的祈禱，黑夜星群會如此燦爛，你就爬起來喝那一鍋肉湯，第二天你就會變成一只貓，第三天你會變成一條狗，第四天你到遙遠的西域河凈身，你就會變回來，變成一個嶄新的人，這時候，一個美女會抱著你幸福地哭泣，那個偉大的女人就是你的老婆。人心臟了以后，就認不出自己的老婆，就打別人老婆的主意了。而后，為了給身體消毒，你一日一餐，在饑餓中懺悔，抓住老婆的靈魂不放，你就正常了。請記住，最后要喝一杯臟水，這是自己懲罰自己，避免走老路。在窗戶外觀察他們的居來提醫(yī)生，聽完這些話，說，校長大人快好了，真主保佑。人可以生任何疾病，但千萬不要精神錯亂，患這種病的人，大多是幼兒時期咬壞過母親乳頭的家伙，成年后，真主懲罰他們了。在任何一種災(zāi)難和富貴的背后，那只看不見的手秘密安排，他們不會迷失方向，該買買提哭的時候，買買提不會笑。校長買買提伊明出院了，醫(yī)生建議他可以在家里長休。他開始在家里養(yǎng)斗雞，鉆到雞的世界里去了。有一天，他看好的一個斗雞半夜叫起來了，他爬起來，在雞窩里瞄準那只斗雞后，說，不是好預(yù)兆，公雞應(yīng)該在黎明叫，這算什么？他把公雞的頭揪下來，身子扔給了看家的老母狗。

而另一個不幸的靈魂是文化館副館長肉扎洪，他多年孝敬館長，窺視著館長的位置，月亮古麗一到位，他也像廉價的茄子一樣蔫了。那天晚上，喝完文化局為月亮古麗安排的歡迎酒宴，他回家問老婆，好老婆，我的冰糖老婆，一生我就求你一次，我現(xiàn)在忘記自己的性別了，我是男人還是女人？老婆說，我的心肝兒，好可憐啊，又喝多了，你是男人，我的老公！肉扎洪說，冰糖老婆，那么，你講一講，我今天尿了三次，都是坐下來尿的，這是怎么回事？男人是站著尿尿的呀！冰糖老婆說，可能你找不到那東西了，人有賊心的時候，那東西就往里縮，你就干脆蹲下了，你當時尿急不是嗎？肉扎洪說，我再問你，手風(fēng)琴也是樂器嗎？那是忽悠魔鬼的東西！最后一句話，肉扎洪的冰糖老婆沒有聽明白，她想問，但是肉扎洪躺在炕上開始打呼嚕了。

月亮古麗組織了幾次活動，主要是慰問遠村的農(nóng)民。和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協(xié)商后，她把在學(xué)校培養(yǎng)的琴手們也請來了，給鄉(xiāng)親們奉獻了一臺臺精彩的節(jié)目。沙尼亞副縣長給穆薩江縣長匯報后，縣長更欣賞她了，說，這是一個好苗子，要好好培養(yǎng)，我們要關(guān)心月亮古麗的生活，這個年齡了，至今沒有成家，你負責(zé)給她解決這個問題。上個月，縣長帶著月亮古麗，到地區(qū)請了一次客，客人們非常喜歡月亮古麗的演奏，吾守爾處長說，我見過許多玩這東西的人，自拉自唱的人幾乎沒有，人才呀，拉得這么好，又這么漂亮，一絕??！那天，穆薩江縣長看見吾守爾處長眼看直了，心里說，都這個年齡了，還饞女人，沒出息，這輩子也就是個處長的料了。沙尼亞副縣長高興了，根據(jù)穆薩江縣長的旨意，她開始在本縣物色人選，她認為一流的兩個小伙子，月亮古麗都沒有看上。 玉山是建設(shè)局的一個科長，家庭條件好，有錢，第一次見面吃飯，月亮古麗看到他指甲里面的垢痂，惡心了，飯也沒有吃。第二個小伙子叫海里木，也是第一次吃飯，就判死刑了，口臭，說話的時候嘴巴里散發(fā)的氣味，和鄉(xiāng)下盛夏里旱廁里繚繞的味道沒有什么兩樣。海里木多次找過她，也炫耀了幾下他的錢財，開著高級的私家車擋過她的路，這是這個地區(qū)追女人的一種古老的做法，死纏。但是月亮古麗沒有理他，我又不能嫁給你的車，騷情什么呀你，那個錢拿去治口臭不好嗎？沙尼亞副縣長找她談了一次，說，男人嘛，端正，成功，有氣力就行了，一棵樹上的蘋果也是不一樣的。月亮古麗說，道理我懂，娜塔莎媽媽說過，我是月亮，我要選擇最優(yōu)秀的小伙子。沙尼亞副縣長說，那樣的漢子，畫里才有，愛情是存在的，但是愛情只有一個眼睛，看不見暗藏在鳳凰彩翅里的蝴蝶和鷹，悲劇在近處忽悠愛情，在你這個年齡，你看不到生活的另一面，時間根本不打招呼，她等待你靈魂深處的那個時間睜開眼睛盤點你的愛情時代，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會發(fā)現(xiàn)愛情是一幅殘缺的名畫。月亮古麗說，我的靈魂是健全的，我的愛情也應(yīng)該像我的歌聲，健康美滿。

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月亮古麗參加了西北五省民歌大賽。她參賽的曲目是維吾爾族著名民歌《黑黑的羊眼睛》，高亢、深沉的曲調(diào)，優(yōu)美的唱法，征服了所有的評委和觀眾，給她打了最高分，得了一等獎。消息傳到故鄉(xiāng)，親人朋友們來到二百多公里遠的藍湖邊迎接她。在月亮古麗的大哥卡斯木和二哥地力夏提的安排策劃下，準備了豐盛的麥西來甫。副館長肉扎洪親自開車，從飛機場把月亮古麗接了回來，他的幸福是一路上可以聞到月亮古麗身上的香味。大家圍住了月亮古麗，祝賀她。哈麗黛擁抱著女兒，哭了，娜塔莎為她祈禱，外力俄羅斯和阿廖沙前后祝賀月亮古麗，吻了她的前額。娜塔莎的女兒安娜也來了，她祝福朋友生命的花朵永開不敗。娜塔莎把一串金項鏈戴在了月亮古麗的脖子上，說，榮譽是延續(xù)生命的乳汁。大家圍坐在兩頂帳篷中間的草地上，開始吃飯。主食是抓飯包子，很講究的薄皮包子，而后是烤全羊，最后是舒心飯：手工湯面。從天山松樹林上面照射過來的太陽的余光，照在靜靜的湖面上，在親切的水面吻別它的藍光。湖面上，中午白光粼粼的景色看不見了，自由、活潑的湖風(fēng)也停下來了，太陽下山前的湖水慢慢變得神秘、深藍、靜謐氵，像安睡千年的大佛，閉目洞察人類世界的正戲和野史，又像產(chǎn)后的孕婦，甜睡在溫暖的被褥里，夢游子裔的童夢?？救蚯逑愕奈兜篮秃疀鏊臍庀?，和野草的味道繚繞在一起，飄落在最后的手工湯面碗里，流進了客人的靈魂里。麥西來甫開始了，四架手風(fēng)琴歡快的旋律喚醒了沉睡在野草里的小蟲小鳥，它們小聲歌唱，感謝土地，感恩野花的滋養(yǎng)。真主的光亮開始照亮另一個繁忙多情的人間，熊熊燃燒的篝火照亮了客人們的眼睛，幸福的靈魂開始自由飄蕩的時候，外力俄羅斯和阿廖沙，在親切的篝火邊，暢談月亮古麗的幸福。酒是使者，替他們喚醒沉睡的記憶，在他們的密談里，仍飛舞著那個年代的賊心賊膽，那些私密的、不要臉的圖像，在他們幽暗的靈魂里，點綴滿足他們的花心。那個年代，酒和女人是他們的雙臂，有的時候酒在右手，有的時候女人在右手，在他們的精神切片里，有許多顛倒的油畫，內(nèi)容無法述說，哈麗黛和娜塔莎就是動用一生的經(jīng)驗，也無法窺視他們的內(nèi)心私密。在篝火的另一頭，哈麗黛和娜塔莎在喝奶茶，娜塔莎抱起了手風(fēng)琴，火光在她的臉上悄悄地放映美女時代的故事，那些細節(jié)變成了美妙的音符，青春時代的旋律像沒有煩惱的飛船，開始在她們的思緒里高傲地飄蕩。那是她們的公主時代，手風(fēng)琴是她們的翅膀，她們在人們的心湖上飛翔。忠誠是她們永恒的搖籃，她們在這個搖籃里哺育后代，忠誠男人和家庭，灌溉那些弱小的幼樹，收獲了今天的綠蔭，像藍湖一樣巨大的蒼茫。藍湖和松林，天山和傲骨雪蓮，湖邊的野罌粟，都在傾聽娜塔莎和哈麗黛的故事。起風(fēng)了，小蟲們開始唱了，哈麗黛和娜塔莎抱著手風(fēng)琴，來到了外力俄羅斯和阿廖沙的跟前，坐好，哈麗黛看著男人說，你們的悄悄話總是說不完，越老越賊，也不叫我們一聲。

客人們都入帳篷休息了，汽燈在兩頂帳篷里聽客人們講故事。月亮古麗和安娜在湖邊散步，星星跟在她們的后面，窺視她們溫暖的心。安娜說，我們都該找男人了，我們的年齡不小了，再過幾年，我們會把嫁人的事情忘掉的，很殘酷。月亮古麗說，世間的事，都是為了男人方便的，為什么女人不能追男人呢？安娜說，女人心善，男人又喜歡哄女人，就學(xué)會了欺負女人。月亮古麗說，不平等的男人和女人的世界。安娜說，平等了可能就沒有意思了。突然，一只狐貍冒了出來，開始和她們對話。狐貍說，請坐，這是我的領(lǐng)地，你們可以在野罌粟上盤腿而坐。剛才安娜說得好，如果萬物都對等了，事物就會失去她的間隙，如果人間失去間隙，世界就沒有了窺視，一個沒有了窺視的大地，能不紊亂嗎？安娜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狐貍說，是藍湖里的大頭魚告訴我的，月亮古麗的名字我也知道。我喜歡女人，我們的狐貍王說，我們在一千年以前，也是女人，后來變成狐貍了，所以我說話也像女人。我出生在這個藍湖邊，我媽媽給我講過許多藍湖的故事，我喜歡山和樹林，樹林是我們的天堂，藍湖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我媽媽說過，藍湖下面是一個可愛的天國，一千年前，人們都生活在那個天國里，后來人們都厭倦了，頂級的安逸和福祉擾亂了人們的大腦，他們分裂了，就到陸地上來了，于是他們有了榮譽和幸福的概念，而這個東西又殘酷地放縱了人類的欲望，本來是掙一天吃一天的世界，現(xiàn)在成了攀比積累的天下，所以人盲目地貪婪了。人類需要友誼，但貪婪是他們最溫情的敵人。貪婪開始貪污陽光的時候，貓和老鼠就是最好的阿達西（朋友），這不危險嗎？安娜說，你生活在林子里，怎么懂這么多都市里的事情呢？狐貍說，是流浪的風(fēng)告訴我的，城市是有錢人的情人，智慧的人制造了飛機，飛機就變成了情愛的牢籠，人在牢籠里戲說云朵，放肆扭曲的靈魂，讓人評論上天高貴的光芒，這是人的危險，人發(fā)現(xiàn)了財富，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因而他們不能評論上天。月亮古麗說，城市不是有錢人的情人，城市是文明的情人。狐貍說，我媽媽說過，文明是另一種牢籠。安娜說，不，文明是路上的燈，它照亮我們前行的方向。

第二天上午，大家自由活動。月亮古麗的兩個哥哥在宰羊，準備午飯。早晨的湖面像人類的青春時代，滋潤在光明的遐想里，閃爍醉人的粼光。蓬勃向上的陽光，開始溫暖湖里的大頭魚，從天山頂狼狽逃匿的野風(fēng)，強吻剛剛睜開眼睛的藍湖，又飛快地消失在彼岸，還湖面以純潔和平靜。娜塔莎和哈麗黛在湖邊欣賞草地的小黃花，碎小的花瓣，在清晨的陽光下，睜開眼睛，問候燦爛的光芒，把黎明前的露珠，獻給了喚醒了它們的彩光。安娜和月亮古麗來到昨晚遇見狐貍的地方，她們想問狐貍一句話。月亮古麗有許多話，要和狐貍講，但是沒有等到狐貍。安娜叫了幾聲，狐貍朋友，你在哪里？你好狡猾啊，我們想在白日里見你一面都不容易?。≡铝凉披愓f，狐貍白日里是算計人類的，它們不來，我昨晚夢見那只狐貍了，狐貍說，在八百年以前，藍湖下面就有人類了，是成吉思汗的美女，她們在藍湖下面的美人國里生活，那里是通往天國的一個驛站，她們通過湖水，把天國里的訊息傳給我們，祝福我們在人間的生活。安娜說，那些美女多么幸福啊，永生沒有煩惱。月亮古麗說，人沒有煩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煩惱恩賜我們食物的味道，苦難讓我們記住了日子的甜蜜和無情，時間是事后聰明，借我們的嘴巴教訓(xùn)我們，活完真主給我們的時間，就是我們的勝利。而活在天國里，要交出記憶，為了那樣一個頂級的虛榮，刪除靈魂深處赤裸裸的血淚體驗和甜蜜瘋癲，值嗎？人的根本是記牢從襁褓到墳?zāi)沟恼麄€過程，交出生命的時候，有坦然，又有悔恨，這才是人。狐貍為什么活得那么自信和滋潤呢？因為它有心計。不要羨慕和追求天國，天國不屬于我們，我們在人間呼吸空氣，唱我們心中的歌，不好嗎？安娜說，向往天國是好事，月亮古麗，我們不能沒有夢想。月亮古麗說，夢想又是另外一回事，人人都是夢想的奴隸，是思想的奴隸。

午飯準備好了，是手抓羊肉，主食是肉湯泡馕，外加老虎菜，客人們吃得非常舒服。辣椒、圓蔥和西紅柿拌在一起，放少許鹽，味道清香可口。一塊肥肉吃完，再品嘗一筷子老虎菜，就可以看見夢游湖里的魚兒。外力俄羅斯和阿廖沙坐在一起，邊吃邊欣賞神秘的湖面，看著湖面一群群灰色的野鴨子，又陷入從前的記憶。外力俄羅斯說，湖底是無數(shù)個大頭魚，湖面是驕傲的野鴨子，湖水是多么的幸福??！阿廖沙說，難說，也可能那些魚群和野鴨子們在羨慕我們的生活呢，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總是盲目的，貪婪地否定自己已經(jīng)得到的位置，于是新的麻煩誕生了，我們在麻煩里成長，我們的生命可以結(jié)束，但我們的麻煩永存，人類的麻煩永存。月亮古麗給安娜抓了一塊肥肉，說，吃肥肉，想好男人，我們的年齡都不小了，但是合適的男人就是稀缺，很怪，到處都是男人，為什么沒有值得我們愛的好小伙子呢？安娜說，因為愛情是沒有眼睛的，我們看不見好男人。月亮古麗說，不是的，愛情是有眼睛的，只是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靈魂里的渴望，才沒有睜開眼睛。

午飯后，所有的人都上車了，藍色的中巴車像千年前的神話，緩慢駛向天山深處，在成吉思汗的子孫們開辟的山路上，問候埋骨天山腳下的亡靈，喚醒沉睡在萬年松樹腳下的故事，借用月亮古麗的旋律，安慰他們不朽的靈魂。中巴車開始下山了，山在茫茫的森林里看不見了，高傲的松樹在石縫里炫耀自己的偉大和挺拔、堅韌和碧綠萬年的秉性。月亮古麗看著一路上的景色，激動了，眼圈濕潤了，她為松樹不可思議的成長而感動，從石縫里長出新芽，幾千年后立地頂天，護衛(wèi)山的尊嚴，恩澤大地。野杏和野蘋果的香味飄過來了，它們是動物朋友們的圣餐，真主在為人類創(chuàng)造谷物的時候，也為親切的動物們創(chuàng)造了延續(xù)生命的野果。她在心里默默地說，一個人，要像一棵松樹那樣讓人羨慕、愛戴，太難了，但是一個人可以像藍湖邊親切的小黃花一樣活下去，這不難，給過路的人們，給一代代延續(xù)祖輩香火和大眾恩情的人們留下點滴的芬芳，也應(yīng)該是一種滿足和安慰。車就要出山的時候，前一天晚上出現(xiàn)的那只狐貍站在山頭，向月亮古麗說，再見，好姑娘們，今天上午我看見你們了，也聽見了你們的對話，我媽媽說過，人類在興奮的時候，最大的丑陋是貶低同類和我們狐貍家族，我們和人類無仇，我們自古見人就躲，因為我們知道人類不喜歡我們的相貌，你們還是罵我們狡猾，好像狡猾的秉性是我們傳給人類似的，但是我們期盼人類能真正發(fā)現(xiàn)我們，理解我們，我們膽小、本分、靦腆，沒有殘害人類的歷史。只是今天我們不看好你們這幫人，因為你們沒有帶走你們的垃圾。狐貍搖著尾巴驕傲地消失了，月亮古麗說，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智慧的。安娜說，你在和誰說話？月亮古麗說，和我的靈魂。

月亮古麗出名了。沙尼亞副縣長根據(jù)穆薩江縣長的安排，組織了一場麥西來甫，以政府的名義獎勵了月亮古麗。吃過飯，穆薩江縣長把裝有一萬塊錢的紅包送到了月亮古麗的手里。大家鼓掌的時候，魁梧的圖爾地洞洞走出涼亭，來到就近的銀行，取出五萬塊錢后，回到了熱鬧的涼亭。來的時候，沙尼亞副縣長給他打過招呼，他只帶了五萬，看到月亮一樣閃亮的月亮古麗，他的心睜開了眼睛，他以前聽說過月亮古麗，在電視上也欣賞過她的節(jié)目，但是今天近距離地享受她的容顏，他心里有了一個夢一樣的想法，就出去把五萬變成了十萬，親切的人民幣，開始在他的高級手提包里替主人謀劃未來。他比月亮古麗大十歲，但是那些錢的力量會幫助他把年齡降下來，他知道，不會說話的錢，比有八十張嘴的神仙還厲害。剛才，圖爾地洞洞出去的時候，沙尼亞副縣長的心“咯噔”了一下。為什么走了？還回來嗎？后悔來了？不是這樣的人呀！她想給他打手機，又打消了念頭，想，如果不來，明天再找他談。慶賀的人們開始跳舞的時候，圖爾地洞洞回來了，沙尼亞副縣長的臉上這才有了暖光。根據(jù)安排，主持人邀請圖爾地洞洞上臺，以春天外貿(mào)公司的名義，獎勵月亮古麗十萬塊錢，大家聽到這個消息后，熱烈鼓掌，開始是看著月亮古麗拍手，而后轉(zhuǎn)向圖爾地洞洞鼓掌，十分興奮。穆薩江縣長機械地拍著手，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沙尼亞副縣長。聰明的沙尼亞副縣長看懂了穆薩江縣長的意思。是啊，怎么變成十萬了？又不打招呼，有錢人就是這樣討厭，愛炫耀，你給人家驚喜，是你的權(quán)利，但是不能把我們當雞娃子耍??！沙尼亞副縣長小聲說，他是臨時動議，剛才我看見他出去了?？h長說，不和我們商量，自己決定了十萬這個數(shù)字，圖爾地洞洞的肚子里面有蛇了。

這些年，圖爾地洞洞的外貿(mào)生意做得很有氣勢。他向周邊國家出口內(nèi)地產(chǎn)的服裝和新疆的干貨、蔬菜以及雞蛋、大米，從國外進口銅和棉花。錢多了，什么樣的想法都有了，也能實現(xiàn)了。那些生意人羨慕他有兩個老婆，正娶的老婆叫沙基但，生有四個孩子，后來抓超生的來了，他就讓老婆交罰金，說男人給女人數(shù)錢是不文明的，心里容易來鬼。二老婆最早是不受法律保護的小美人，叫熱希黛，圖爾地洞洞的煙酒朋友穆明，找來一個野阿訇，給念了尼卡（婚約儀式），就入洞房了。他給熱希黛買了一個別墅。這激怒了沙基但，她說，我們的這些男人，有錢就折騰女人，想不通，女人都是一樣的東西啊，現(xiàn)在的男人，給錢不給臉哪！其他民族的男人也是這樣的嗎？沙基但和他離了婚，圖爾地洞洞領(lǐng)了公家的證，和熱希黛結(jié)婚了，幾年以后，又離婚了。圖爾地洞洞發(fā)現(xiàn)了熱希黛的秘密，他出國的時候，老婆與姑娘時代的情人重溫舊夢的場面，被他手下的人拍上了。游戲結(jié)束了，圖爾地洞洞讓熱希黛看了相片，說，煩我了嗎？為什么不說呢？說了我們就體面地結(jié)束游戲呀！以后你也好嫁人，這算什么？圖爾地洞洞把熱希黛趕出了家門。在他煩悶憂愁的時候，沙尼亞副縣長通知他月亮古麗獲大獎了，建議他鼓勵一下這個天才的好姑娘。當他見到月亮古麗的時候，肚子里面的蟲子開始蠕動了。圖爾地洞洞在有現(xiàn)在的好名聲以前，是靠盜墓起家的，西縣茫茫草原上幾百個神秘的大墓堆，那些年公家沒人管，膽大的漢子們白天趕路夜晚盜墓，狠狠地撈了一筆死人財。圖爾地洞洞和一個叫熱西提西服的人合伙，也盜挖了許多金銀財寶，一共挖了十一座墓，這時候公家開始管了，他們就收手了。從北京來的考古學(xué)家們說，這些墓都是成吉思汗后裔的葬墓，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圖爾地洞洞的外號，就是這個時候留下的。熱西提西服的外號是個例外，在縣里，第一個穿進口西服的人是他，四季都穿西服，就得了這么個外號。

周末一大早，圖爾地洞洞打來電話，晚上請月亮古麗吃飯。月亮古麗知道晚上吃飯是什么意思，在學(xué)校的時候，校長買買提伊明曾幾次要請她吃晚飯，她都沒有去，結(jié)果發(fā)生了那樣丑陋危險的事情。她總結(jié)過自己的行為，動刀子讓男人見血，是一種原始的行為。而男人的這種吃飯邀請，其實是一種渾濁的把戲，去了，就基本等于是默認了男人的那個要求。她覺得很怪，這種事兒總是男人主動出擊，女人世世代代被動，遇到好男人的時候，女人也不敢表露自己的欲望。接到圖爾地洞洞的電話的時候，她不想去，謊話也編好了，但是那十萬塊錢在她的心里說話了：美人兒，那不是一萬，是十萬，現(xiàn)在是人不要緊錢要緊的時代，一個公司的老總不能沒有面子。圖爾地洞洞下午早早地來到了金玉酒店，是一個叫阿納也提的老板開的酒店，幾年前他還是一個玩玉石的漢子，后來大發(fā)了，就買下了這家酒店。在第十層，他開了一套三間的豪華客房，中間的房間吃飯，右面的房間會客，左面的豪華間是休息的套房。月亮古麗敲了敲門，走進了客房，圖爾地洞洞笑著把她請進了會客廳。法國高級香水的味道，和月亮古麗的笑臉一起，甜幽幽地流進了圖爾地洞洞的心田里。他見過很多姑娘，直覺告訴他，這個姑娘不是那種善于討好男人的姑娘。他知道自己的優(yōu)勢，有錢，這是唯一的黃金條件，而年齡，是月亮古麗占優(yōu)勢。他認為女人小男人八九歲，是一個永遠不變的潛規(guī)則，最后男人老了，女人還可以照顧男人。而現(xiàn)在的所謂的戀人們，同歲入洞房的有，娶姐姐一樣大齡的也有，很少有人能忽悠到比自己小八九歲的美人兒。月亮古麗說，我來晚了嗎？圖爾地洞洞說，沒有，我來得早，洗了個澡，干干凈凈地迎接你。月亮古麗想起了水的聲音，想起了自己洗澡的動作和姿勢，想起了安娜在桑拿里講的一句話：洗澡比做愛還舒服，水太神奇了，淌流在身上，有一種重生的感覺。和她比起來，安娜膽子大，月亮古麗的關(guān)于男人的知識，主要是來自安娜。安娜在讀中學(xué)的時候，就懂男人了。月亮古麗說，這個環(huán)境太好了，你經(jīng)常在這里請女孩兒們吃飯嗎？圖爾地洞洞說，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女孩子了，我把老婆也休了。月亮古麗說，什么原因？圖爾地洞洞說，她兩個槽子里吃飯。月亮古麗說，看來，你的飯是不好吃的。圖爾地洞洞說，我想說的是，女人一生要認準一口鍋不放，這是永久平安的基礎(chǔ)，平安了，才能幸福。月亮古麗在心里說了一句：這個人間，有永久的鍋嗎？圖爾地洞洞頻頻舉杯，一桌精致的飯菜也沒怎么動，她不想讓圖爾地洞洞評論她的吃相，她的經(jīng)驗是，男女同桌的時候，男人總是像尋找什么東西似的，盯著女人的姿勢不放，窺視她們張嘴和伸舌頭的動作，在精神里強奸她們的形象。月亮古麗坐在沙發(fā)上，XO讓她頭有些發(fā)暈，表面上在欣賞溫馨的高級沙發(fā)床，實際上在觀察圖爾地洞洞的心思。她最希望的事是，這個錢哥哥最好不要暗示她上床，圖爾地洞洞轉(zhuǎn)過身吃了一片藥，而后一大杯開水喝了下去。她明白了，他要碰她。動身前，她給安娜打過電話。安娜說，我要是你，就嫁給他了。昨天晚上，月亮古麗在腦海里模擬過她嫁給他的那種情景，有錢的男人，在女人的問題上，是情緒化的，一旦遇到新的小鳥，就什么記憶也沒有了，這是她最怕的。圖爾地洞洞坐在她的身邊，抓住了她奶油一樣漂亮的手，說，我不是恭維你，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親切的手，會說話的手，我這會兒看見了你溫暖的心。月亮古麗抽出手說，我也沒有聽說過人的手是會說話的，我也不是恭維你，你是個智慧上等的男人，所以在事業(yè)上這么成功。圖爾地洞洞說，人會變成禮物嗎？月亮古麗說，不會，因為一個人就一條心，那是媽媽給的，金山也買不來。圖爾地洞洞說，說得好，你生下來就是一個有品位的女人，你為什么會懂得這么深刻呢?月亮古麗說，因為音樂，音樂打開了我靈魂的眼睛。圖爾地洞洞說，你應(yīng)該累了，上床躺一會兒吧，我給你做一次高級按摩，以前我學(xué)過這種手藝。月亮古麗心里說，最后的時間來了，怎么辦？上嗎？我還不了解他的人品，就把我的第一次給他？值嗎？他的目的是娶我嗎？月亮古麗放下包，沒有動，她直視著圖爾地洞洞的眼睛，努力地想在他的眸子里尋找此刻的靈魂動機。圖爾地洞洞沒有躲避她的視線，他真情地看著她珠寶一樣親切的雙眼，雙手抱起她，把她放在了柔軟的床上,開始給她按摩。月亮古麗像一個藝術(shù)品似地躺在了床上，她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她靜靜地躺著，眼睛變成了黎明前玫瑰花瓣上的露珠，昨晚的現(xiàn)實和夢纏繞在一起，她不知道哪一些細節(jié)屬于圖爾地洞洞，哪一些又是她的夢。朦朧繚繞的一夜，無情地焚燒了她的青春美夢。圖爾地洞洞給她留了一個條子，走了。說是生意上的急事，請她理解，最后一句說，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永遠生活在一起。月亮古麗小聲地說，永遠，什么叫永遠呢？她不想起床，內(nèi)心很復(fù)雜，沒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次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像一個戲子，在無數(shù)心靈呻吟過的萬人床上，告別處女時代，醒來身邊沒有一個人，像一只被遺棄的破鞋，呼吸無恥的時間和命運。她的手機響了，是安娜打來的電話。聽到安娜的聲音，她哭了。安娜說，告訴我你在什么地方！月亮古麗把酒店的名字告訴了她，安娜旋風(fēng)似地飛來了，看到白魚一樣赤條條地躺在床上的月亮古麗，走進浴室，抓條浴巾，蓋在她的身上，說，去洗澡，只有水才能安慰你。月亮古麗沮喪地抓起圖爾地洞洞留給她的紙條，遞給了安娜。月亮古麗洗完澡，和安娜走出了酒店，她們來到五月花餐廳，開始用餐。安娜說，這就是男人，目的達到以后，他們的借口比螞蟻還多，這是一個機會，嫁給他吧。月亮古麗說，這樣嫁人太隨便了。安娜說，因為大家沒有時間思考。月亮古麗說，那么，我的愛情呢？安娜說，讓你的愛情先睡著吧，該醒的時候，它自己會說話的。嫁給他吧，不能讓那老賊占便宜。月亮古麗說，也不是占便宜，我對他還是有好感的。安娜說，那就嫁吧，我找圖爾地洞洞談，我有我的想法，婚前你必須要得到一定的好處，不然，可以不嫁給他，買賣人心計多，心是花蜜做的，遇到鮮艷的好鳥就瘋狂地勾引新歡，如果婚前有財產(chǎn)的支持，婚后一旦受欺辱，你也會有一個保障，這樣的事，我見多了。月亮古麗說，那你找他談吧，我這個年齡，也該嫁人了，我以前想得太多了，曾經(jīng)發(fā)誓婚禮之夜以前，不和任何男人上床，一個女人自己的身子都管不住，她還會有什么好日子嗎？安娜說，我們活在人群里，不是所有的日子都屬于自己，我們活著，有的時候我們活在時間外面，有的時候活在別人的時間里，他人忽悠我們的時候，我們的日子不屬于我們，嘴是我們自己的，但我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所以，你發(fā)誓的時候，意識上是空白的，只知道嘴在動，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月亮古麗說，我不知道，是生活出了問題呢，還是我們自己出了問題！

安娜約見了圖爾地洞洞。安娜說，情況就是這樣，總的來說，月亮古麗是欣賞你的，我是使者，我不偏向任何一方，月亮古麗只有一個要求，作為新婚的一個紀念，希望你能在她的名下，給她置辦一棟別墅，她大小也是一個名家，希望能過一種體面的生活。圖爾地洞洞說，我很高興你給我?guī)砹撕孟?，我感謝光明的月亮古麗，我滿足她的要求，我要善待她。但是我也有一個條件，就是婚后，她退職或是退休，別把心思放在音樂上了，專心扶助我的事業(yè)。安娜說，好，我回去給你傳話。月亮古麗聽到這個消息后，說，要我放棄音樂，這不是要我自殺嗎？你告訴圖爾地洞洞，他就是給我買一百棟別墅，我也不會嫁給他。晚上，月亮古麗接到了圖爾地洞洞的電話，他堅持自己的想法，說，答應(yīng)我的條件你將得到的是一個實力雄厚的公司，不要輕易地拒絕，多想一段時間。月亮古麗說，音樂是我的生命，我是和音樂一起長大的，沒有了音樂，還會有我的靈魂嗎？圖爾地洞洞堅持要她再想幾天，他是為了她的前途考慮。第二天，圖爾地洞洞又打來了電話，月亮古麗沒有接，她非常惡心他的這個條件。第三天他打來電話的時候，月亮古麗說，我有我的哲學(xué)，音樂是我的心臟，我不能埋葬我的生活方式，我們結(jié)束吧。她打電話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安娜，安娜說，不知道圖爾地洞洞的肚子里面有什么樣的蟲子，買賣人的腸子比正常人的腸子要多幾倍，你不能丟掉工作，最好的男人頂多也是三個晚上的篝火，燒完了，熱勁兒就沒有了，工作才是我們永遠的男人。

月亮古麗的性格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話少了。哈麗黛發(fā)現(xiàn)了女兒的變化，找到安娜，了解了一些情況，說，你這個朋友太挑剔了，太認真了，男人不是一切，你自己才是一切，給她講，有合適的小伙子就行了，男人是不講良心的客人，吃飽了就往外跑，靠不住的，要靠自己。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男人呢？他們是我們精神氣量的一部分，他們存在著，我們就能嘗出鹽的味道來，我們的身邊就會有孩子，這就夠了。安娜說，是音樂把她慣壞了，她覺得一切都應(yīng)該像音樂一樣完美。哈麗黛說，是的，音樂不是完美的，它也有頹廢的一面，你媽媽說過，在一種完美的音樂里，隱藏著一種神秘的頹廢，這是很危險的，在偉大的大地上，為什么會有風(fēng)雨呢？因為世界的本來面目就不是絕美的。然而，月亮古麗還是郁悶不樂，總覺得那天晚上虧吃大了，后悔自己的草率。周一剛剛上班，沙尼亞副縣長給她打電話，是個好消息，通知她下個月參加在北京舉行的全國民歌大賽。她高興了，從前的月亮古麗復(fù)活了，沙尼亞副縣長組織有關(guān)專家，根據(jù)月亮古麗的特點，確定了參賽曲目，是月亮古麗拿手的《我的候鳥》，深沉凄美的旋律，歌唱情人的候鳥飛走了，在遙遠的他鄉(xiāng)思念情人，當情人闖蕩人間尋覓愛鳥，候鳥又回到了情人的心坎兒里。時間從黃昏神秘的薄霧里，從星星的眸子里，從隱藏在月亮心海里的魔鏡里，從黎明母親般的召喚里，從干凈的第一道曙光的祝福里，來到月亮古麗身邊的時候，月亮古麗備好新做的參賽民族服裝，出發(fā)了。

在輝煌的中央電視臺演播廳里，她又創(chuàng)造了一次輝煌，她的表演、氣度、音質(zhì)傾倒了所有的評委。主評委說，邊塞有人才??！最終，她拿到了冠軍獎杯。在北京城里逛了三天后，她亮堂堂地回到了親切的故鄉(xiāng)。可愛的飛機安全降落在溫暖的烏魯木齊，哈密瓜的味道在空中飄蕩，但是她沒有找到前來接她的肉扎洪副館長，電話也無法接通。月亮古麗急了，給沙尼亞副縣長打了個電話。沙尼亞副縣長說，大家都在等你，你包一輛出租車，快趕路。月亮古麗提著大包小包，找到了一輛出租車。司機熱情地把月亮古麗的行李放到后備箱里，等月亮古麗上車坐好，提醒她拉好安全帶，就上路了。月亮古麗問了一句司機的名字，司機露出黃牙說，我叫居來提，你可以叫我居來提司機，我這樣說，是提醒你不要叫我?guī)煾?，人到了六十歲以后，才能叫師傅。月亮古麗看了他一眼。居來提司機長得很粗糙，禿頭臉，青一塊白一塊，眉毛稀疏，頭上沒有頭發(fā)，一臉落沒的樣子，讓人看著不舒服，唯一看著舒心的地方，是他的眼睛，像女孩子的眼睛一樣漂亮。她后悔坐前排了。居來提司機說，你喜歡聽音樂嗎？月亮古麗說，喜歡。居來提司機說，聽民歌還是現(xiàn)在的詩人們寫的不陰不陽的歌子？月亮古麗笑了，說，都一樣。居來提司機說，那就民歌吧，民歌就是民歌呀，聽民歌有一個好處，活著的人能聽，死去的人也能聽見。接著，優(yōu)美的民歌響起來了。月亮古麗心里說，這是怎么個說法？我和許多老民歌手們學(xué)習(xí)過，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民間太厲害了，什么樣的說法都有。車駛出了烏魯木齊，上了沙漠公路。居來提司機說，我能抽煙嗎？月亮古麗沒有說話。居來提司機小聲地哼了幾句，終于唱了起來：美麗的哈里旦，是鄰居家的小美人，我偷偷地暗戀著她，她娘卻讓她嫁了人。月亮古麗高興了，心里說，唱得多有味，不可思議，看那模樣，根本就不是唱歌的料。這時，居來提司機放慢了車速，看了一眼月亮古麗，說，有兩個路人在擋我們的車，停不停？月亮古麗說，我不知道，你自己決定。居來提司機說，車是你包的，我沒有權(quán)利停車，你決定。月亮古麗說，這沙漠公路上車很少，帶上他們吧。居來提司機繼續(xù)減速，把車停在了兩個漢子的前面。居來提說，你們上哪兒？黑眼睛的漢子說，沙棗村，帶我們一段吧。藍眼睛的漢子說，我們給錢。居來提司機說，好，上車吧，車上不能抽煙。黑眼睛和藍眼睛上車了，居來提司機從后視鏡里觀察了他們一會兒，就小聲地唱起了他的民歌：我的黑黑的羊眼睛，我的生命屬于你，讓一切厭世的男人們，做你忠誠的情人。月亮古麗說，你唱得很好，你要是演員，會唱得更好。居來提司機笑了，說，謝謝你，我是苦命人，沒有那個運氣，不愁吃喝的人，才能做演員。師傅，能停一下車嗎？我們方便一下。這是黑眼睛漢子的聲音。居來提司機說，好，剛才閑著的時候沒有解決嗎？可是記住，我還沒有老呢，所以我不是師傅，我是司機，以后叫我司機。黑眼睛漢子說，好，明白了。居來提司機停車了，黑眼睛的漢子下了車，迅速地拉開車門，把長長的匕首架在了居來提司機的脖子上；另一邊，藍眼睛的漢子也把一把匕首架在了月亮古麗的脖子上。黑眼睛的漢子說，快把手機交出來。月亮古麗急忙把手機交給了黑眼睛的漢子，居來提司機也把手機交給了他們。月亮古麗渾身發(fā)抖，說，不要……不要傷害我們，你們要什么，我都給……我有錢，我把首飾也給你們。黑眼睛的漢子看著居來提說，有兩條路供你選擇，一是你自己開車走人，把這個美人給我們留下，二是你們兩人一起走，把車給我們，選擇吧。月亮古麗急了，說，居來提司機，你把車給他們，我們一起走，回去我賠你的車。居來提司機說，車我不能給他們，這是我租開別人的車，我不好交代，我說在沙漠公路讓兩個好漢沒收了，他們不信。好漢們，我曾經(jīng)也是威風(fēng)一方的人，我把這個美人給你們留下，我走。藍眼睛的漢子把月亮古麗拉下了車，月亮古麗哭了。黑眼睛的漢子收回匕首，把車門關(guān)上后，示意他開車走人。汽車發(fā)動了，月亮古麗哭了起來。車開出大約二十多米遠以后，停下了，居來提司機迅速下車，打開后備箱，找出一瓶七十二度的烈酒，打開瓶子一口氣喝掉了半瓶，而后取出他防爆用的紅柳棒，大喊著跑到那兩個漢子跟前，說，你們可能看見了，我剛才喝的是酒精，我不怕死，當年我也在風(fēng)浪里混的時候，就用這紅柳棍，一棍子打死過兩個人，如果我今天把你們打死了，我也要坐牢，你們把姑娘放了，我給你們一些錢，以后我們就算沒有見過，怎么樣？黑眼睛的漢子說，就你這要飯的模樣，還打死過人么？黑眼睛的漢子握著匕首，沖了過來，居來提司機一棒飛過去，把他手里的匕首打飛了，接著抓緊機會向他的大腿掄了一棒，又迅速地在他的腰上落了一棒，黑眼睛的漢子呻吟著躺下了。那邊，月亮古麗和藍眼睛的漢子打起來了，她恨恨地咬住了藍眼睛漢子的左手，那漢子叫著，把右手的匕首刺向了她的胳膊，鮮血染紅了兩人的衣裳。居來提司機大步跑過來，在那漢子的腰部狠狠地落了一棒，那漢子大叫著趴下了，居來提司機又在他的大腿上補了一棒。月亮古麗哭著跑過來，抱住了他。居來提司機讓她拿著他的紅柳棒，要她注意這兩條蛇的動靜，自己迅速撕下襯衫，給她包扎了胳膊上的刀口。月亮古麗說，應(yīng)該把他們交給警察。居來提說，你說得對，但是太麻煩了，讓他們躺著吧，反正死不了，班車來了，會救他們的，他們會用謊話得到同情的。居來提司機發(fā)動了馬達，車啟動了。車在無邊的沙漠公路上前行，月亮古麗流著淚說，剛才我絕望了，是你救了我的命，我從心里感謝你，我要付你十倍的租金。居來提司機說，剛才我不這樣說，我們是跑不掉的，租金不是大問題，要是出事了，我是要負責(zé)的。居來提司機看了一眼她的胳膊，血繼續(xù)流著，染紅了他給包扎的簡易繃帶。居來提司機說，我們到沙漠勘探中心去吧，那里有一個醫(yī)療站，我送過病人，給你看一下胳膊，如果流血過多，以后的事就不好辦了。月亮古麗說，那里可靠嗎？居來提司機說，是一個可以放心的地方，是找石油的人，非常友好。行駛了二十分鐘以后，居來提司機把車拐上了右邊的專用道，一個小時以后，他們來到了沙漠的腹地，遠處是高高的井架。居來提司機把月亮古麗領(lǐng)進醫(yī)療站，說明了情況，請求醫(yī)生給包扎傷口。劉醫(yī)生檢查了傷口，說，今天你們必須住下，這刀口還不小，最少也要縫六針，如果不輸液，會有生命危險。居來提司機看了一眼月亮古麗，沒有說話。月亮古麗說，那就住一天吧，輸液重要，我們明天再趕路。劉醫(yī)生給她處理了傷口，縫了六針，月亮古麗躺在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居來提司機從床上坐起來，來到月亮古麗跟前，看了一眼吊針架上的液體，又看了一眼油畫一樣躺在床上的月亮古麗，心里說，神話里面的美女一樣啊，仙女也就是這個樣子吧，我能做她的一雙眼睛多好啊，永遠帶她到最美好的地方去生活。居來提回到床上睡著了，他夢見了一只紅天鵝，他對紅天鵝說，你太怪了，天鵝是白色的呀，你這算什么？紅天鵝說，我不是人間的天鵝，我是從天國里來的天鵝王，所以是紅色的，我是來為人間的一個叫月亮古麗的美女祈禱的。你認識她嗎？居來提司機說，認識，昨晚她變成八十八朵玫瑰了，不會說話了。紅天鵝說，你閉上眼睛說話，她就會說話了，你們?nèi)祟愔挥性陂]上眼睛的時候，才是幸運的。

第二天清早，在月亮古麗的要求下，他們準備出發(fā)了。月亮古麗把手機號留給了劉醫(yī)生，邀請他到縣文化館做客。劉醫(yī)生把她送到車上，叮囑她回去后要繼續(xù)打針吃藥，笑著舉起雙手，和她告別。上路的時候，居來提司機就想好了早飯在核桃村吃羊肉包子。車停在了四棵高大的核桃樹下。小店人多，居來提司機找座位的時候，月亮古麗借用食堂的座機，給家里和沙尼亞副縣長報了平安，并把遭遇的不幸簡單做了匯報。回到縣里，她給居來提司機好多錢，但是他沒有接受，說，我只要我那一份，你要報答我的理由不成立，這是我的責(zé)任，沒有說法的外財，是不潔的，在末日的時候，真主是要算賬的。在沙尼亞副縣長的辦公室里，月亮古麗抱著副縣長哭了，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訴了沙尼亞副縣長。副縣長說，你能認出那兩個畜生嗎？月亮古麗說，能認出來，一個是黑眼睛，一個是藍眼睛。副縣長說，你放心吧，我和公安局協(xié)調(diào)一下，他們是跑不掉的，那么古怪的眼睛，藏到牲口群里也能擒住他們。一周后，穆薩江縣長親自主持，給月亮古麗開了慶功會，她的親人們和安娜的父母都參加了。安娜說，看吧，現(xiàn)如今，音樂成了月亮古麗最大的榮譽。娜塔莎說，不是的，月亮古麗本身就是至高的榮譽，人存在著，才有了音樂，有了月亮古麗，才有了這個榮譽，不然，這么多年，為什么沒有出個星星古麗和太陽古麗呢？穆薩江縣長最后說，月亮古麗是我們的驕傲，是我們的好女兒，在她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音樂的力量，文化的力量。接著，獎勵了她兩萬塊錢。阿廖沙看著外力俄羅斯說，錢重要，但是榮譽更重要，錢可以忽悠時間，而榮譽可以創(chuàng)造時間。外力俄羅斯說，養(yǎng)孩子的人，享受到這樣的幸福，生活就不欠他什么了吧！走，咱們出去找個地方，忽悠兩杯。阿廖沙站起來走了，外力俄羅斯給老婆打了個招呼，說，我一個朋友的兒子丟了，我要和阿廖沙幫他找兒子去。哈麗黛說，這么大的事，你不參加嗎？外力俄羅斯說，這里有你就行了，女兒是你生的，你最有權(quán)利在這里光榮，朋友的兒子丟了，我能在這里樂嗎？哈麗黛說，那好，晚上回來不要喝酒，血壓這么高，把饞嘴閉緊，你的瘋癲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外力俄羅斯說，也不知道那些時代到哪里去了，如果你看見它們了，最好給我打個招呼。哈麗黛說，我經(jīng)常在夢里見到它們，這個年齡了，不想揭你的短。外力俄羅斯說，我娶你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信念，你是一個溺愛我的好寶貝。今天的話我也說在前面，如果孩子找到了，人家要慶祝，我們也要給人家面子，不大喝，意思意思就行了。哈麗黛說，去吧，愿真主讓你有良心，我最討厭你們的那個意思意思了。穆薩江縣長講完話，根據(jù)安排，邀請圖爾地洞洞上臺講話。月亮古麗猛然睜大了眼睛，而后迅速地看安娜，安娜小聲說，不會是壞事，有錢的人，無論走到什么地方，他們都能帶來熱能的。圖爾地洞洞抓住話筒，說，謝謝穆薩江縣長給我這個機會，月亮古麗的光榮屬于大家，屬于全縣人民，她是我們共同的月亮，我們公司決定獎勵她十萬元！圖爾地洞洞的話音一落，大家熱烈地鼓掌，慶功會又出現(xiàn)了一個高潮。穆薩江縣長看了一眼身邊的沙尼亞副縣長，副縣長明白了縣長的意思，心里說，商人的心思，我們是揣摩不透的，說好獎勵五萬，又十萬了。月亮古麗愣在了那里，安娜捅了捅她，把她扶到了臺上。月亮古麗強笑著，接受了圖爾地洞洞的紅包，但是她知道，這個錢是有目的的。月亮古麗剛下臺，麥西來甫開始了，文化館里艷麗的姑娘們，跳起了歡快的賽乃木舞。月亮古麗向安娜說，圖爾地洞洞的心里有毒蛇。安娜說，有的時候，毒蛇也是好東西，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金疙瘩，你只管接著就行了。

慶功會散了的時候，圖爾地洞洞來到月亮古麗跟前說，你是我們的天才，也是我終生的驕傲，我現(xiàn)在改主意了，我沒有任何條件，我滿足你的一切要求，我們結(jié)婚吧！月亮古麗笑了，可愛的面龐變成了迷人的蓮花，說，請你原諒，你晚了一步，就在幾天前，我已經(jīng)決定嫁人了。圖爾地洞洞的臉色變了，說，不要開玩笑。月亮古麗說，你給了我那么多錢，我敢開玩笑嗎？圖爾地洞洞說，那人叫什么？月亮古麗說，不是人，是小伙子，叫居來提司機。圖爾地洞洞的臉變了，笑臉沒有了，他聽出了話外音，自己的歲數(shù)已經(jīng)是人的年齡了。他說，知道了，就是那個在沙漠公路救了你的居來提司機嗎？月亮古麗昂起頭笑著說，是的。圖爾地洞洞說，我認識那小子，是個給別人開車掙天天飯的混混，長得像垃圾一樣丑陋，你和他在一起生活，不惡心嗎？月亮古麗說，他的外貌我會習(xí)慣的，但是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他的靈魂如此光明燦爛。安娜支持月亮古麗的選擇，說，面臨生死時最能考驗一個人，只是那個居來提司機站在你身邊，活像你的傭人，你怎么和他生活呢？月亮古麗說，那是你的眼睛在看他，不是我的眼睛。如果你看著他不習(xí)慣，我會把我的美麗分給他一部分，為了你，也為了我偉大的救星居來提君子。

第二天上午，安娜根據(jù)月亮古麗的要求，來到了居來提司機的家。這是個有五分地的小庭院，三間土房，一塊菜地，三棵蘋果樹，菜地四周種了繽紛的夏花，給人很親切的感覺。居來提司機的母親巴哈爾古麗熱情地招呼安娜，安娜自我介紹后，沒有進屋，說喜歡在葡萄架下乘涼。古麗巴哈爾準備蘋果和葡萄的時候，安娜開始觀察院子，看著長年風(fēng)雨侵蝕的廊檐，心里說，就這個條件，月亮古麗能適應(yīng)這個家嗎？感情用事，報答的方式應(yīng)該是多樣的，非要埋葬青春和愛情嗎？巴哈爾古麗端著水果盤子過來了，安娜抓起一只蘋果，大口一咬，說，月亮古麗是我玩布娃娃時候的朋友，我們同住俄羅斯一條巷，她和你的兒子說好了，他們要結(jié)婚。但是這事搞反了，應(yīng)該男方派人到月亮古麗家里提親，她不干，非要我來見你，意思就是，你同意你的兒子娶月亮古麗嗎？巴哈爾古麗高興了，說，我一百個同意。月亮古麗來過幾次，兒子給我說了，我還不信，看來這是真的，自從孩子他爸過世后，我天天為他的平安和福祉祈禱，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幸福嗎？安娜說，那么，你們在思想上有這個準備就行了，婚禮所需要的一切東西，月亮古麗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古麗巴哈爾說，萬事都有自己的規(guī)程，雖然我們的日子過得像夾生飯一樣不舒心，但孩子他爸也給我們留下了一些東西，我們要派媒人，就是把這個院子賣了，該送的東西我們還是要送的。安娜心里說，好像只有窮人才有志氣，原來那個居來提司機有這樣一個媽媽呀。十年前，居來提司機的爸爸克優(yōu)穆在一次車禍中過世了，那是一個冬天，他趕著毛驢車，從煤礦拉煤返回的時候，被從山上運木材的卡車撞了，當場就沒了命。為了生計，巴哈爾古麗當年在汽車站買過大碗奶茶，大清早出門，在候車室里提著大壺叫賣，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居來提司機懂事后，幫母親賣了幾年奶茶，后來做過木工，做過鐵皮匠，專做冬日取暖的鐵皮爐子，夏天在街口鋪攤子修理自行車，最后考了駕駛證，給人開車?，F(xiàn)在開的出租車，是縣里一個局長的外快車，運營手續(xù)齊全，居來提司機每個禮拜交一次租金，租金不貴，條件之一是，不能給任何人講是局長的車，就是娘老子姐妹兄弟也不能講。居來提司機嘴巴緊，多年就靠這個車養(yǎng)活母親，供兩個妹妹讀中學(xué)和大學(xué)，在街區(qū)里口碑極好，誰家的孩子老人三更半夜生病上醫(yī)院，一個電話，他都爬起來跑車，給錢了，說聲謝謝，忙亂中忘記掏銀子了，就走人，算是在熱鬧的塵世積德了。

月亮古麗和居來提司機領(lǐng)完結(jié)婚證，才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媽媽。哈麗黛說，只要你高興，我們就同意。外力俄羅斯向老婆說，那孩子家里條件差，以后就是月亮古麗說了算，好事，男人太智慧了，女人吃虧。哈麗黛盯著外力俄羅斯，說，就像我。外力俄羅斯說，剛才的那個話是我說的嗎？舌頭是我的，嘴巴也是我的，但那句話的意思不屬于我。月亮古麗的四個哥哥，沒有一個看好這樁婚事。老大卡斯木說，女孩子不長眼睛啊，那個居來提司機是個沒有文化的苦力?。」愾煺f，不要亂說，古人說過，自己喜歡的，皇帝也喜歡，月亮古麗要嫁給那個小伙子，自然有她靈魂上的道理?？ㄋ鼓菊f，媽媽，這年頭還有靈魂嗎？現(xiàn)在玩的是面子，她現(xiàn)在是名人了，能嫁給一個頭上沒毛的禿子嗎！哈麗黛說，罪過，不能侮辱一個純潔的孩子生理上的事，不能亂說。娜塔莎和阿廖沙也為他們祝福。娜塔莎說，是個苦孩子，男人老實就行了。阿廖沙說，再老實的男人，也能忽悠女人生娃娃。只是安娜認為月亮古麗的神智有點紊亂了，嫁人的事，是不能附加別的東西的。月亮古麗那天提出要嫁給居來提的時候，居來提司機漂亮的眼睛凝固了，而后是滿臉羞澀，尷尬地笑了笑，沒有說話。月亮古麗說，如果你看不上我，我就走人。居來提司機清醒了，說，感謝真主，我要永遠敬愛你，保護你。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心里說，我這是白日做夢吧？月亮古麗可是個月亮一樣光明的美人??！舉辦婚禮以前，月亮古麗用圖爾地洞洞給她的二十萬，給居來提司機買了一輛好車，通過沙尼亞副縣長辦妥運營手續(xù)，把那個神秘局長的車退了。

婚禮在豪華的天山酒店舉行，所有的準備工作都是月亮古麗的幾個哥哥們完成的，參加婚禮的人都在議論，都不明白月亮古麗肚子里面的魔法，每一個宴桌上的人都在猜測，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穆薩江縣長、沙尼亞副縣長、安娜坐在同一桌子旁，圖爾地洞洞也來了，沙尼亞副縣長把他請到了他們的桌子邊。婚宴正式開始了，三杯酒下肚以后，大家話就多了。沙尼亞副縣長說，這是命，沒有辦法。穆薩江縣長說，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國王，有一天，召集眾大臣們說，明天是集市，我要在城墻上體察民情，我要把手里的這個金疙瘩扔到一個人的頭上，這個人從此就萬代富貴榮華。于是大臣們都通知自己的親戚和族人，要他們明日集市上穿好衣裳，秘密地向皇帝邁步的方向靠攏，爭取讓那個千古的金疙瘩落在自己的頭上。第二天，城墻邊人流涌動，皇帝玩著手里的金疙瘩，在城墻上來回走動。知情的人們都看著皇帝，招手致意，但是皇帝沒有把手里的寶貝扔出去。過了一會兒，皇帝發(fā)現(xiàn)一個禿子坐在路那邊的一棵百年老核桃樹下，脫下襯衫，在認真地抓虱子，皇帝就把手里的金疙瘩扔了出去，金疙瘩落在了那個抓虱子的禿子頭上，從那以后，天下最有福氣的人就是禿子了。聽說，咱們這個偉大的新郎，也是禿子，沒有人能和他爭這個福氣，這是他命里的幸福。圖爾地洞洞偷偷瞥了穆薩江縣長一眼，沒有說話。安娜不高興了，說，頂撞縣長大人是不禮貌的，這不是新郎命里的幸福，他應(yīng)該感謝你們文化館副館長肉扎洪，如果那天晚上他不去找小姐，就不會被抓，就能按時接上月亮古麗，我們偉大的女婿就不會認識我們月亮一樣的月亮古麗，他應(yīng)該感謝那個副館長肉扎洪。大家都笑了，唯獨圖爾地洞洞沒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