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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兩則

2013-11-15 21:22劉亮程
江南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鼠洞老鼠

劉亮程

滅 鼠

一、老鼠藥

村長亞生派了輛驢車,去鄉(xiāng)上拉回?fù)馨l(fā)的老鼠藥,然后在喇叭上喊,讓每家來個人領(lǐng)取。老鼠藥按小包分到每家,要求每一小包拌1公斤麥子,按統(tǒng)一時間投放在院子角角落落。路邊林帶這些公共場所村里組織人投藥。投藥的時間是晚上9點整。

8點45分,村里的大喇叭響了,村長亞生在喇叭里喊話:“全體村民注意了,投藥的時間馬上到了,大家準(zhǔn)備統(tǒng)一行動啦?!眮喩彘L連喊了三遍。9點還差10秒鐘時,喇叭又響了,“準(zhǔn)備開始。開始?!眮喩巴?,喇叭里響起經(jīng)常開會前放的一個進(jìn)行曲,曲子一響,驢叫起來。驢一聽到這個曲子就叫,好多驢圍過來,嘴對著樹上的喇叭叫。驢一直以為這個聲音是對它的挑釁,和它比聲高。亞生村長在喇叭里講話驢不叫,驢聽出是亞生村長的聲音,驢豎著耳朵聽。

亞生村長在喇叭中始終沒提老鼠兩個字,亞生覺得老鼠能聽懂人話,上幾次集體滅鼠效果不大,可能就是太張揚(yáng),在廣播喇叭上宣傳滅鼠,把滅鼠的具體辦法都在喇叭上講,老鼠在洞里一定聽得清清楚楚,如果老鼠聽明白人要滅它,肯定在洞里把對策想好了。老鼠這么聰明,在人的房子下生活了無數(shù)代,能聽不懂人話嗎?即使全聽不懂,簡單的也能聽懂。那個張旺才剛到阿不旦時,半句維語都不懂,甚至來之前連維吾爾族人都沒見過,一起生活了幾年,不但能聽懂維語,還會說維語。雖然說得不好。老鼠比人笨,學(xué)得慢一點,但也應(yīng)該能聽懂一點。連我亞生都知道老鼠在半夜唧唧叫的大概意思。一個夜晚,亞生被尿憋醒,聽見老鼠在地上叫,一個喊一個,亞生聽明白是大老鼠找到食物了,在喊小老鼠,亞生馬上明白老鼠發(fā)現(xiàn)的食物是放在桌子上的一盤葵花籽,晚飯后炒的,一家人嗑了剩在那里。果然,過了一會兒亞生聽見桌子上老鼠嗑瓜子的聲音。

亞生和驢師傅阿赫曼討論過老鼠是否能聽懂人說話這件事。亞生村長相信阿赫曼能聽懂驢叫。盡管阿赫曼從來不說自己能聽懂驢叫,但亞生知道阿赫曼能聽懂。亞生是干啥的,村長,管村里人的,人腦子里有啥事情他能不清楚?他天天琢磨人,就像驢師傅日夜琢磨驢,哪能不琢磨出一點名堂?

亞生對阿赫曼說,我們村里真應(yīng)該有一個老鼠師傅,貓死光了,老鼠沒人管了。我看,老鼠的事分給你管算了。聽說老鼠和驢是朋友。

阿赫曼說,我連自己家的老鼠都管不了。

亞生說,阿赫曼師傅,我聽你說過有的聰明驢能聽懂人的話,你說老鼠能聽懂人說的話嗎?

我說個別驢可能能聽懂人說的話。不是所有驢都能聽懂。阿赫曼說,驢沒有聽懂人話的天性,胡大也不容許它聽懂人話。關(guān)鍵是驢的壽命長,可以活30多歲,是人的半輩子。一頭驢在這三十多年里可能漸漸聽懂了人話,這種本領(lǐng)無法傳給下一代驢。人也一樣,即使有一個人掌握了聽懂驢叫的本領(lǐng),也一樣無法傳給后代。這是不能傳的。所以,一代驢中間可能有一個聽懂人話的,下一代中又沒有了,過多少年,又出現(xiàn)一個聽懂人話的驢。這樣的驢什么時候出來,人并不知道,也許它就是給你拉車馱著你趕巴扎的那頭驢,但你不認(rèn)識。因為你聽不懂驢叫。這頭驢出現(xiàn)的時候,人群中能聽懂驢叫的人不知在哪里,它們很難遇到一起。

阿赫曼說,老鼠和驢不一樣,盡管它也日夜陪伴人,但老鼠的壽命太短,兩三年,再說,老鼠躲在地下,即使常常聽到人說話,但看不見人的表情。驢和狗能看見人的表情,它們通過看和聽,懂得了人說話的意思。老鼠沒這個條件。有這個條件可能也不行,它的命太短,啥都沒明白就死掉了。

大規(guī)模的集體滅鼠在好幾年前就開始了,村里村外出現(xiàn)好多老鼠洞,尤其村外麥地邊,老鼠洞一個挨一個,像無數(shù)饑餓的眼睛盯著地里的麥子。晚上老鼠打架撕咬的聲音蓋過了狗叫。清晨老鼠開會的聲音壓住了雞鳴。村里到處是這種大個頭的外來老鼠,走路叫喚的聲音大,連它的咳嗽聲都能吵醒人。

村里的角角落落都放了老鼠藥。老鼠藥首先藥死的是貓,老鼠吃毒藥頭暈,跑不快,被貓逮住吃掉。貓死光了。老鼠還一樣多。老鼠藥還藥死過兩個孩子和三個婦女,后者是自己喝老鼠藥死的,前者把老鼠藥當(dāng)零嘴吃死的。

老鼠吃了老鼠藥發(fā)生變異,個頭越長越大。這些霸占了村子的外來老鼠個頭本來就大,現(xiàn)在更大了。有人說是吃麥子吃大的,外來老鼠在荒野中吃草芥草籽,改吃麥子后身體很快胖起來。鄉(xiāng)上的農(nóng)科員說老鼠是吃了我們給它的老鼠藥變異了,老鼠到底能長到多大,他們正在觀察。反正,老鼠已經(jīng)變大了,老鼠洞也越挖越大,貓都能鉆進(jìn)去??上]貓了。

老鼠夏天吃糧食,冬天吃樹皮。老鼠從雪下面鉆到楊樹根部,吃楊樹皮過冬,一棵挨一棵吃,一個都不放過。春天雪消后人發(fā)現(xiàn)楊樹根部的皮被啃光一圈,露出白白的肉。成片成片的白楊樹被老鼠從根部抹了脖子。春天楊樹勉強(qiáng)發(fā)一點芽,很快就死了。人在冬天滅鼠,把樹根部的雪挖開,放上老鼠藥。老鼠餓急了,沒東西吃,就吃人給它的老鼠藥,老鼠藥是用麥子拌的,老鼠見了麥子哪能不吃,明知有毒也吃,一個老鼠死了,下一個接著吃,排著長隊吃,下一個死了,下下一個接著吃,吃著吃著老鼠不死了,到處找老鼠藥吃。人投放多少,老鼠吃掉多少。老鼠就這樣把一個個饑餓冬天挨過去。春天來臨的時候,人已經(jīng)沒有麥子可以拌老鼠藥,忙于春耕播種的人,看見被他們滅了一冬天的老鼠,個頭肥胖地在地里跑,自己卻瘦得皮包骨頭。

二、挖洞

包產(chǎn)到戶地分到家那年,張旺才就發(fā)現(xiàn)了地邊的老鼠洞,在靠河岸的土堆上,明顯的幾個洞口,眼睛一樣張望著他的地,又肥又大的老鼠竄進(jìn)竄出。這是大集體時公家的糧食養(yǎng)大的老鼠。那時河邊這塊地孤孤的,年年種麥子,種子播下就沒人管了,中間有人過來澆兩次水,再就是割麥子時來一群人。其他時候只有老鼠看守麥地。

老村長額什丁說得好,派一個人看守麥地還要付工分,一樣看不住老鼠。不如交給老鼠看守。老鼠和人一樣喜愛麥子,喜愛就會愛惜。至于它吃的那一點糧食嘛,就算工分了。

張旺才分到這塊地后,也種了兩年麥子,后來就種菜了。

頭一年,麥子快熟的時候,他想把老鼠洞挖了,把老鼠藥死,卻沒敢動手。他剛搬到這個荒涼的河岸上,家沒安穩(wěn),地沒種熟,就把一窩老鼠惹了,不知道這地方還有啥東西。本來他希望和馬有樹做鄰居,兩家住在河岸上也不孤獨??墒牵R有樹蓋房子時挖出了死人骨頭,不敢在這里蓋房子了,河邊只剩下張旺才家和一窩老鼠。生產(chǎn)隊時大家都知道這里有一大窩老鼠,年年偷麥子吃,從沒人動過它。生產(chǎn)隊都沒敢動它,我動它干啥,大小也是個鄰居呢。

張旺才磨好鐮刀等麥子黃。他發(fā)現(xiàn)老鼠并不急于下手,也在等麥子黃。麥子黃了,張旺才一家人,他、妻子兩把鐮刀同時割,三四天割完,第五天拉到地邊的麥場,暴曬幾日,緊接著打了揚(yáng)了裝麻袋拉回家。

老鼠慌了,滿地里拾麥穗、麥粒往洞里搬。老鼠還以為是往年大集體時,這塊麥地麥子都黃透了,麥粒唰唰往下掉了,才下鐮。麥子割了捆了也不拉走,十天半月地扔在地里。老鼠有的是時間把洞裝滿。今年不一樣了,麥子被人先下手搶收了。

第二年,麥子半黃,有的穗還青著,張旺才就看見老鼠把半黃的麥穗往洞里拖,老鼠先把麥稈從根部咬斷,麥子跌倒,再把麥穗從頭上咬斷,嘴咬住麥穗,屁股朝后拖著走。從麥地到老鼠洞,已經(jīng)有好幾條被拖麥穗的老鼠走出的光溜溜的小路。張旺才還看見一只小老鼠躺在地上,四肢抱著三個麥穗,一只大老鼠咬住它的尾巴拖著走,小老鼠脊背的毛都磨光了。按說老鼠和人一樣,要等到麥子黃透了,再往洞里運(yùn)。因為黃透的麥粒才能儲藏到冬天,青麥粒在洞里,幾天就霉?fàn)€了。

看來老鼠真急了,沒腦子了。張旺才也急了。急也干急。他不可能現(xiàn)在開鐮和老鼠搶收沒黃熟的麥子。

我對這窩老鼠太客氣了。張旺才想。

下午,張旺才扛鐵锨走向老鼠洞。他曾多少次扛鐵锨走向老鼠洞,還俯下身往老鼠洞里窺探。這一次,他要對老鼠動手了。他從一個洞口往下挖,挖得很小心,開始是想看看老鼠究竟偷了多少麥子。挖著挖著,他對老鼠洞有了興趣,想看看老鼠是怎么挖洞的。張旺才從一個老鼠洞口挖進(jìn)去,洞口在斜土坡上,跟他的洞口一樣,斜挖進(jìn)去,挖了一步遠(yuǎn),洞朝上走了,張旺才覺得奇怪,跟著挖過去,原來老鼠洞在地下翻了一個梁,然后直直向下挖去。這個梁讓張旺才佩服得不得了。它用來擋水的,外面下雨,即使水淤進(jìn)洞口,也進(jìn)不了洞里。洞里的那個梁會有效地?fù)踝∷?。再往下洞成了環(huán)形的,一共三層,最底下的一層是糧倉。挖到第二層時,張旺才以為到底了,再沒有朝下的洞口,他朝下剁了幾锨,剝出的麥粒出現(xiàn)了,發(fā)著霉味。

張旺才挖老鼠洞的時候,上百只老鼠圍在四周,又跳又叫,張旺才不敢挖了,收了锨后退著離開那里。他剛走開,老鼠一下圍過去,在被毀的洞穴上刨土。第二天,老鼠好像把毀壞的洞穴修好了,挖出的麥穗麥粒也被老鼠收拾進(jìn)洞里。

張旺才再沒去管,他已經(jīng)想好明年不種麥子了。

張旺才想,反正我不種麥子了,老鼠又不吃菜,不害我,我害它干啥。

老鼠真的不吃菜,但偷吃蔬菜種子,春天菜種撒下去時,張旺才看見幾只老鼠在地里刨土,找種子吃。但蔬菜還是整齊地出苗了,種子一發(fā)芽,老鼠就不吃了。據(jù)說發(fā)芽的種子有毒,這是種子保護(hù)自己的方式。夏天只看到老鼠在菜地跑,不啃咬蔬菜,不知道老鼠在吃什么。到秋天豆角老的時候,老鼠會把豆角皮剝開,偷走里面的豆子,對于這一點,張旺才還能忍受,張旺才好幾年沒種麥子,旁邊的馬有樹也不種麥子全種蔬菜了,張旺才不知道老鼠在吃啥,老鼠還在四處跑,還和以前一樣胖胖的,張旺才奇怪,扛鐵锨過去,想把老鼠洞挖開看看,又忍住了,只偏著頭,眼睛對著老鼠洞里望,望不見什么,洞進(jìn)去一點就拐彎了。洞外面以前堆放麥殼的地方,現(xiàn)在堆著干草節(jié),看來老鼠開始吃草了,或者吃草種子。

三、荒野

老鼠感到地在抖動,一個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碾壓過來,老鼠躲進(jìn)洞,洞在抖動,土簌簌落,地下沉,老鼠洞下沉,上層的洞被壓塌,老鼠往深處鉆,鉆到洞底,頭挨頭擠成一團(tuán),幾片巨大犁鏵從老鼠洞底直鏟過去,老鼠洞被翻個底朝天,洞底的糧倉翻出來,剛出生沒睜開眼睛的老鼠仔翻出來,老鼠的尖叫淹沒在嘩嘩的鏈軌聲里,好多老鼠被鏟死、壓死,活著的驚慌失措,四處逃竄。

大片荒野開墾成棉田,老鼠的家園被毀,老鼠逃到田地邊,田地沒有邊,從村莊到以前的荒野,無邊無際變成農(nóng)田。老鼠逃到一個荒地,剛挖了新洞,筑了新窩,那個嘩嘩啦啦的巨大東西就追趕過來,洞穴被犁鏵翻開,老鼠不知道往哪逃竄,躲在翻虛的土地里,躲在田埂和渠道邊。老鼠想,人開了地會種麥子,如果種麥子的話,人就是給老鼠種地,老鼠頂多是由吃草籽草芥換個口味,改吃麥子。

可是,春天地里長出來的全是老鼠以前沒見過也不吃的棉花。就是想吃也吃不成。這種作物,從播種那天起,就和毒藥在一起。棉花種子拌著藥,剛長出葉子就打藥,開花結(jié)桃時打藥,從春天到秋天,棉花地里彌漫著濃濃的毒藥味,地邊也是毒藥味,老鼠被熏得頭暈,待不住,四處逃竄。朝西跑的老鼠被龜茲河擋住,在河岸邊住下來,棉花早已經(jīng)種到河邊。朝北跑的走進(jìn)沙漠深處,大部分餓死,少數(shù)活下來,成為沙漠鼠。往東跑的沿石油道路兩邊安家落戶,靠遺留在路上的東西生活。往南跑的老鼠進(jìn)了村子。

跑進(jìn)村的外來老鼠仗著個頭大,不挖洞,搶土著老鼠的洞,霸占洞里的食物。外來老鼠在荒野上吃草芥草籽生活,土著老鼠在村里吃糧食,吃糧食的沒吃草的勁大。土著老鼠被驅(qū)趕得亂跑,夜里老鼠的咬架聲吵得人都睡不著。土著老鼠被追急了,往驢圈里跑,往狗洞里鉆,往人的炕上跳,土著老鼠希望這些鄰居們救救自己。

狗和驢都是老鼠的朋友。人不是。驢喜愛老鼠,老鼠是驢的催眠樂師,長夜里只有老鼠在驢圈唧唧叫,在草料堆里沙沙跑,上到驢背上嬉鬧,爬在驢耳朵邊說悄悄話。驢在老鼠的嬉鬧聲里思考問題,驢每夜每夜瞇著眼睛,思考深奧問題,天亮后裝得啥都不清楚的樣子,給人干活。老鼠崇拜驢。驢的樣子像一只巨大無比的老鼠。驢是老鼠的神。當(dāng)年有貓的時候,老鼠被追急了就往驢圈跑,往驢身上爬。驢討厭貓,見了就想拿蹄子踩死它。貓在驢眼里是一個沒長大的老虎,它沒長大吃老鼠,長大就吃驢。

狗喜歡追著老鼠玩,老鼠是狗的小玩具,狗沒有兔子狐貍可追,就追咬老鼠。老鼠也喜歡被狗追著跑,院子沒貓了,老鼠覺得寂寞。老鼠在夜里故意弄出聲響,讓狗豎起耳朵。狗耳朵能聽到的最小聲音是老鼠的腳步聲,螞蟻的腳步聲狗就聽不見了,但老鼠能聽見。螞蟻會和老鼠搶食物。一只螞蟻走進(jìn)院子狗不必聽見,它頂多銜走一小片麩皮,一長隊螞蟻一晚上會搬走半麻袋麩皮,跟一個賊背走的差不多。這個狗不用負(fù)責(zé)。主人也不會因螞蟻搬走東西埋怨狗。狗只負(fù)責(zé)院子的大東西不被賊背走。賊的腳步再輕,也不會輕過老鼠的,功夫深的賊走路能像貓一樣輕,不管賊咋樣走路,狗都能聽出來。

可是,驢和狗都幫不了這些土著老鼠。對它們來說,老鼠的這個忙太小,小得幫不上。狗和驢還專門商量過老鼠的事。

狗說,我們再不干預(yù)小老鼠就被大老鼠咬死光了,汪汪。

驢說,小老鼠大老鼠都是老鼠。昂昂。

狗說,小老鼠是土著,大老鼠是外來戶。這里是小老鼠的。

驢說,都是地上的老鼠。

狗說,按你說我們不管了?

驢說,要是貓追咬老鼠,你可以追咬貓,我也能拿蹄子踏貓??墒?,老鼠咬老鼠我們就管不了了。只有等它們內(nèi)亂過去,活著的老鼠是我們的朋友,死了的就不是了。

狗說,你這個人日的這么世故。

驢說,你才是人日的東西。你的狗窩小人進(jìn)不去,人經(jīng)常拿塊馕把你哄到驢圈,我都不好意思睜開眼睛看。

狗說,我們都不是好東西,都是臟貨。

驢說,昂昂,嘰。

人看到老鼠咬架,高興得狠。沒貓了,只有靠老鼠咬老鼠,火拼光。

外來老鼠沒侵入前,阿不旦村每家有一窩老鼠,有兩窩老鼠也是一窩太大了分的家,人的房子下一窩,驢圈羊圈下一窩。人討厭老鼠,又拿它沒辦法。好在老鼠懂規(guī)矩,不怎么打擾人。老鼠住地下,人住地上。老鼠白天藏在洞里,晚上人睡著時出來走動,叫聲和走路聲都小小的不吵人。老鼠撿拾人落在地上的細(xì)碎食物,偷走麻袋里人不易覺察的一點麥粒,人能忍受老鼠拿走的那點東西,一個院子里,連窩老鼠都沒有,好像也不對勁。可是,外來老鼠打破了人和老鼠間的默契關(guān)系。人無法忍受這么多老鼠。人開始大規(guī)模滅鼠。

在全村實施毒藥滅鼠的同時,外來老鼠和村里的土著老鼠正在打架,打了幾年,土著老鼠被降服了,消滅了。

得勝的外來老鼠好景不長,就在這個秋天,村外挖出石油管溝那時,跑到沙漠深處、跑到公路邊、河邊的老鼠找不到吃飽肚子的食物,掉過頭往村子跑。挖開的石油管溝給沙漠荒野深處的老鼠開辟了一條穿過大片棉田通向村子的路。管溝敞開了兩個月,接著一截一截的管道放到溝里,老鼠沿管道往村里跑,跑一段爬上管溝看一眼,直到看見村子。這些后來的老鼠又和先到的老鼠打架,不分勝負(fù)。

不斷有老鼠從管道涌向村子,老鼠把油氣管道當(dāng)成自己的洞。石油人把管道一截截焊接住的時候,好多老鼠在管道里,更多老鼠從沒焊住的接口鉆進(jìn)管道。有一天,管道全部焊接住了,成千上萬的老鼠,在管道里跑,從地下跑過大片棉花地,跑過阿不旦村,沒有一個洞口讓它們出來,只有管道空洞地通向遠(yuǎn)方。老鼠浩浩蕩蕩往前跑,跑一路死一路,跑最遠(yuǎn)的老鼠,跑出新疆,跑過甘肅,聽到管道上面的黃河水聲。管道內(nèi)沒有水沒有食物,老鼠的隊伍越跑越少,個個皮包骨頭,大老鼠跑成小老鼠。最后,高壓油氣流挾裹千萬只死老鼠,穿過大半中國,到達(dá)上?!,F(xiàn)在,那些老鼠的尸體還留存在那座大都市蛛網(wǎng)密布的油氣管道里,沒有誰能夠從那個龐雜繁復(fù)的洞穴中找到這些老鼠,只有個別人會從他們做飯的煤氣灶上,聞到焦糊的老鼠尸體的味道。

四、上吊

張旺才和他地邊那窩老鼠的關(guān)系,也在這個夏天變得緊張起來。突然多了幾個老鼠洞。開始張旺才沒在意,反正我不種麥子,地邊多幾個老鼠也不要緊。

可是,新來的老鼠啥都吃,吃豇豆、啃黃瓜、咬開小甜瓜吃里面的籽。張旺才受不了了,他以為是那窩老鼠招來的親戚。荒野的老鼠窩被毀了,老鼠跑到村邊投親靠友來了。

張旺才想,我的地邊只容納一窩老鼠,多少年來你偷我的麻袋里的大米,上到飯桌上偷饃饃吃,偷我留的蔬菜種子,我都睜一眼閉一眼,反正我有多余的,我在這里一個親戚都沒有,再不維下一窩老鼠,也太孤單了。

可是,你不能再讓其他老鼠在這里落戶。我的地邊交給你了,你就要負(fù)責(zé)任。要是搬來幾戶人,攆不走是我的責(zé)任。來了這么多老鼠你不管,就是你的事情了。當(dāng)然,新來的老鼠個頭大,你打不過。沒打咋知道打不過呢。再怎么你也是老戶,它們是外來的。這個地方是你的。怎么就沒見你和人家打過架呢。打得過打不過,也要伸出拳頭表個態(tài)度。你要是打了,打不過我可以幫你啊。

張旺才好久沒看見他的土著老鼠,他不知道它們早被外來的老鼠打跑,躲到他家里的地窖里去了。土著老鼠的洞也被外來老鼠霸占。

張旺才開始自己滅鼠。昨天村里派人送來一包老鼠藥,讓他拌1公斤麥子,晚上9點整天黑前投放在有老鼠的地方,說這是全村全鄉(xiāng)全縣統(tǒng)一滅鼠的時間,不能提前也不能推后。張旺才說,我都多少年不種麥子了,哪有麥子,拌大米行不?村里來人說,我們這里沒種過大米,不知道老鼠吃不吃大米,認(rèn)不認(rèn)識大米。張旺才說,老鼠瞎了也認(rèn)得大米。

張旺才沒舍得用大米拌老鼠藥,也沒按那個統(tǒng)一時間投藥。第二天早晨,張旺才讓王蘭蘭燒了兩大鍋開水,裝了滿滿兩桶。張旺才把水擔(dān)到地邊,一個老鼠洞旁放一桶,這是兩個新打的老鼠洞,張旺才把主洞附近的老鼠洞都用土填了,腳踩瓷,讓妻子王蘭蘭把住一個洞口,自己把住一個,準(zhǔn)備好了,張旺才打手勢,“澆。”兩桶燙開水同時灌進(jìn)兩個老鼠洞,張旺才聽到洞里一陣唧唧哇哇的慘叫,過了一會兒,沒聲音了,張旺才把灌水的洞口填死,過去把妻子灌水的洞口也填死。

第二天一早,張旺才看見他填死的洞口被老鼠刨開,從外面刨開的,好幾只濕漉漉的死老鼠被拖出來,躺在洞口。讓張旺才吃驚的是,在老鼠洞不遠(yuǎn)的一墩矮紅柳上,掛著四五只死老鼠,全都脖子夾在紅柳枝杈間,吊死在那里。

張旺才以前聽說過老鼠上吊的事,沒想到老鼠在自己家門口上吊,被自己逼得上吊。張旺才渾身起雞皮疙瘩,心里一陣翻騰,像要嘔吐出來。上年秋天,張旺才看見河邊漂著好多死老鼠,以為是馬有樹藥死的老鼠,扔在河里了。馬有樹說,那是上游漂來的,老鼠跳河自殺了。

老鼠生活的荒野被開墾成棉花地,老鼠往西跑,跑著跑著被河擋住,河邊也是棉花地。老鼠在河邊亂竄了幾個月,棉花地里沒一點它們可吃的東西,濃重的農(nóng)藥味熏得老鼠頭暈。秋天過去,冬天快來的時候,老鼠肚子空空的,洞里也空空的,老鼠知道過不去這個冬天,就集體跳河自殺,老鼠的尸體從龜茲河上游,漂過阿不旦村邊,漂過張旺才的房子邊,一直漂到龜茲老城河灘。

張旺才再沒敢對剩下的老鼠洞動手,那窩土著老鼠的洞里,跑進(jìn)跑出的是大個頭的外來老鼠。以前的那些小老鼠,全逃到他家里了。張旺才只感到家里的老鼠多了,老鼠跑動咬架的聲音大了,有時半夜起來腳下絆著老鼠。老鼠急了,沒地方跑了,死活賴在他家里了。

驢叫是紅色的

一、紅色

驢叫是紅色的。全村的驢齊鳴時村子覆蓋在聲音的紅色拱頂里。驢叫把雞鳴壓在草垛下,把狗吠壓在樹蔭下,把人聲和牛哞壓在屋檐下。狗吠是黑色的,狗在夜里對著月亮長吠,聲音悠遠(yuǎn)飄忽,仿佛月亮在叫。羊咩是綠色,在羊綿長的叫聲里,草木忍不住生發(fā)出翠綠嫩芽。雞鳴是白色。雞把天叫亮以后,就靜悄悄了,除非母雞下蛋叫一陣,公雞踩蛋時叫一陣。人的聲音不黑不白。人有時候說黑話,有時候說白話。

也有人說驢叫是紫黑色的。還有人說黑驢的叫聲是黑色的,灰驢的叫聲是灰色的。都是胡說。驢叫剛出口時,是紫紅色,白楊樹干一樣直戳天空,到空中爆炸變成紅色蘑菇云,然后向四面八方覆蓋下來。那是最有血色的一種聲音。驢叫時人的耳朵和心里都充滿血,仿佛自己的另一個喉嚨在叫。人沒有另一個喉嚨,叫不出驢叫。人的音色像雜毛狗,從人的聲音里能聽出村里各種動物的叫聲。人是復(fù)雜的東西,身體里有一群動物,還有一群像拖拉機(jī)一樣的機(jī)器。

拖拉機(jī)的叫聲沒有顏色,它是鐵東西,它的皮是紅色,也有綠皮的,冒出的煙是黑色。它跑起來的時候好像有生命,停下來就變成一堆死鐵。拖拉機(jī)到底有沒有生命狗一直沒弄清楚,驢也一直沒弄清楚,拖拉機(jī)突突跑起來像是活的,一停下又死了。驢跟拖拉機(jī)比叫聲,比了幾十年,還在比。

驢頂風(fēng)鳴叫。驢叫能把風(fēng)頂回去五里。刮西風(fēng)時阿不旦全村的驢頂風(fēng)鳴叫,風(fēng)就刮不過村子。

驢是阿不旦聲音世界里的王。驢叫盡頭是王國邊界,從高天到深地。

不刮風(fēng)時,驢鳴王國是拱圓的,像清真寺的圓頂。驢鳴朝四面八方,拱圓地膨脹開它的聲音世界。驢鳴之外一片寂靜。寂靜是黑色的聲音,走到盡頭才能聽見它。

如果刮風(fēng),王國變成橢圓形,迎風(fēng)的一面被吹扁,驢叫被刮回來一截子。驢脾氣上來了,嘴對著風(fēng)叫。風(fēng)刮了千萬里,高山曠野都過來了,突然在這個小村莊,碰到敢跟風(fēng)對著干的家伙,風(fēng)也發(fā)威了。驢叫和風(fēng)聲,像兩頭公牛在曠野上拉開架勢,一個從遙遠(yuǎn)的荒野沖過來,一個從低矮的村子奔出去。兩個聲音對撞在一起,天地嘎巴巴響,風(fēng)聲的尖角斷了,驢鳴的頭蓋碎了。仍頂住不放,誰也不肯后退。

但在順風(fēng)一面,驢叫聲傳得更高更遠(yuǎn)。驢叫騎在風(fēng)聲上,風(fēng)聲像被驢鳴馴服的馬,馱著驢鳴翻山越嶺,到達(dá)千里萬里。聲音王國的疆域在迎風(fēng)一面收縮了,在順風(fēng)面卻擴(kuò)展到無限。

下雨時驢不叫。阿不旦村很少下雨。毛驢子多的地方都沒有雨。驢不喜歡雨,雨直接下到豎起的耳朵里,驢耳朵進(jìn)了水,倒不出來,驢甩頭,打滾,都沒用,只有等太陽慢慢烘干。這時候驢會很難受,耳朵里水在響,久了里面發(fā)炎,流黃水。驢耳朵聾了,驢便活不成。驢聽不到自己的叫聲,拼命叫,直到嗓子叫爛,喉嚨叫斷。

所以,天上云一聚堆,驢就仰頭鳴叫。驢叫把云沖散,把云塊頂翻。云一翻動,就悠悠晃晃地走散。民間諺語也這么說:若要天下雨,驢嘴早閉住。

聰明的狗會借驢勁。狗不想走路了跳到驢車上,臥在主人身邊。狗坐驢車驢沒意見。狗若像人一樣爬上驢背,驢會驚了。但狗有辦法讓自己的叫聲爬在驢叫聲上。驢叫時,狗站在驢后面,嘴朝著驢嘴方向,驢先叫,聲音起來后狗跟著叫,狗叫就爬在了驢叫上,借勢躥到半空。然后,狗叫和驢叫在空中分開,狗叫落向遠(yuǎn)處,驢鳴繼續(xù)往高處躥,頂?shù)皆茷橹?。驢跟云過不去。天上云越聚越多時,就像一群黑驢壓過來。雷是天上的驢鳴。驢不敢頂雷聲。打雷時驢都悄悄的。驢端拶耳朵,把雷鳴裝進(jìn)來,等云開天晴,驢朝天上打雷。那時從地到天,都是驢的聲音,驢的世界。

驢叫就像一架聲音的車,拉著村子的所有聲音往天上跑,好多聲音跑一截子跳下來,碎碎地散落了,剩下驢叫孤獨地往上跑,跑到驢耳朵聽不到的地方。

人喊人時也借驢聲。從村里往地里喊人,人喊一嗓子,聲音傳不到村外。人借著驢叫喊,人聲就騎在驢鳴上,近處聽驢叫把人聲壓住了,遠(yuǎn)處聽驢叫是驢叫,人聲是人聲,一個馱著一個。

往遠(yuǎn)處走村莊的聲音一聲聲丟失。雞鳴五更天,狗吠十里地。二里外聽不見羊叫,三里外聽不見牛哞,人聲在七里外消失,剩下狗吠驢鳴。在遠(yuǎn)處聽村莊是狗和驢的,沒有人的一絲聲息。更遠(yuǎn)處聽狗吠也消失了,村莊是驢的。在村外河岸上張旺才家的房子邊聽,村莊所有的聲音都在。張旺才家離村子二里地,村里的雞鳴狗吠驢叫和人聲,還有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都在他的耳朵里。他家的狗吠人聲也在村里人的耳朵里。

二、出事

我走到阿不旦村邊時突然聽到驢叫。我好久聽不到聲音,我的耳朵被炮震聾了。昨天,在礦區(qū)吃午飯時,我看見一個工友在喊我,朝我大張嘴說話,揮手招呼,我聽不見他說什么,就朝他走過來,到跟前才隱約聽見他在喊,“阿不旦、阿不旦,廣播里在說你們阿不旦村出事了。”他把收音機(jī)貼到我的耳朵上,我聽著里面就像蚊子叫一樣。

“你們阿不旦村出事了?!彼麑χ业亩浯蠛?,聲音遠(yuǎn)遠(yuǎn)的,像在半里外。

我從礦山趕到縣城,我母親住在縣城醫(yī)院的妹妹家。我問母親阿不旦到底出啥事了。我看見母親對著我說話。我說,母親你大聲點我聽不清。母親瞪大眼睛望著我,她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出去打了兩年工,變成一個聾子回來,她著急地對著我的耳朵喊,我聽著她的喊聲仿佛遠(yuǎn)在童年。她讓我趕緊到醫(yī)院去治,你妹妹就在醫(yī)院,給你找個好醫(yī)生。我說去過醫(yī)院了,醫(yī)生讓我沒事就回想腦子里以前的聲音。醫(yī)生說,那些以前的聲音能把我的聽覺喚醒。我喊著對母親說。我聽見我的喊聲也遠(yuǎn)遠(yuǎn)的,仿佛我在另外的地方。

母親不讓我回村子。她說事情過去一周了,她前天回去過,村子都戒嚴(yán)了。我說,我還是回去看看我爸。母親說,那你回去千萬要小心,在家待著,別去村子里轉(zhuǎn)。我啊啊地答應(yīng)著。

鄉(xiāng)政府街上停著一輛警車,警燈閃著。街邊的小攤鋪照舊在營業(yè),驢車三輪車來來往往,除了那輛警車,看不出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我從縣城坐中巴車到鄉(xiāng)上,改乘去村里的三輪摩托。以前從鄉(xiāng)里到村里的路上都是驢車。現(xiàn)在也有驢車在跑,但坐驢車的人少了。驢車太慢。

三輪車斗里坐著五六個人,都是阿不旦村人,我向他們打招呼,問好。坐在我身邊的買買提大叔看著我說了幾句話,我只聽清楚“巴郎子”三個字。是在說我這個巴郎子回來了,還是說,這個巴郎子長大了。還是別的。我裝作聽清了,對他笑笑。車上人擠得很緊,我夾在買買提和一個胖阿姨中間,他們身上的味道把我夾得更緊。我從小在這種味道里長大,以前我身上也有和他們一樣的味道,現(xiàn)在好像淡了,我聞不到。可能別人還能聞到,別處的人還會憑嗅覺知道我是從哪來的。沒辦法,一個人的氣味里帶著他從小吃的糧食、喝的水、吸的空氣,還有身邊的人、牲畜、果木以及全村子的味道,這是很難洗掉的。三輪車左右晃動時,夾著我的氣味也在晃動,我的頭有點暈,耳朵里寂寂靜靜的,車上的人、三輪車、車外熟悉的村莊田野,都沒有一點聲音。

到村頭,我跳下車,向他們笑了笑,算打招呼。我站在路邊朝村子里望,看見村中間路上也停著一輛警車,警燈閃著。路上沒有行人,也沒有驢車,也不見毛驢,也沒驢叫。往年這季節(jié)正是驢撒野的時候,莊稼收光了,拴了大半年的驢都撒開,聚成一群一群的。那些拉車的驢,馱人的驢,都解開韁繩回到驢群里,巷子和馬路成了驢撒歡的地方,村外大麥場成了驢聚會的場所,摘完棉花的地里到處是找草吃的毛驢。驢從來不安心吃草,眼睛盯著路,見人走過來就偏著頭看。我經(jīng)常遇見這樣偏著頭看我的驢,一直看著我走過去,再盯著我的背影看。我能感到驢的目光落在后背上,一種鬼鬼的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注視。我不回頭,我等著驢叫。我知道驢會叫的。驢叫時我的心會一起上升,驢叫多高我的心升多高。我的耳朵里有一個聲音的癮,只有驢叫能讓我過癮。

今年的毛驢呢?驢都到哪去了?村莊沒有驢看著不對勁,好像沒腿了。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村莊是一個長著幾千條驢腿的東西,人坐在驢車上,騎在驢背上,好多東西都裝在驢車上,馱在驢背上,千百條驢腿在村莊下面動,村子跟著動起來,房子、樹、路跟著動起來,天上的云也一起動起來。沒有驢的阿不旦村一下變成另外的樣子,它沒腿了,好像村莊臥倒在土里。

我母親說我是驢叫出來的。給我接生的古麗阿娜也這樣說,母親生我時難產(chǎn),都看見頭頂了,就是不出來,古麗阿娜著急得沒辦法,讓我媽使勁。我媽早叫喊得都沒有力氣,去縣上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眼看著我就要憋死在里面。這時候,院子里的驢叫開了,“昂——嘰昂嘰昂嘰”——古麗阿娜給我學(xué)的驢叫像極了。一頭一叫,鄰居家的驢也叫開了,全村的驢都叫起來。我在一片驢叫聲里出生了。古麗阿娜說,驢不叫,我不出來。

我出生在買買提家的房子,阿依古麗給我接生,她剪斷我的臍帶,她是我的臍母。我叫她阿娜(阿姨)。我在阿娜家住到3歲,她把我當(dāng)她的孩子,教我說維吾爾語,給我馕吃,給我葡萄干。那時我父親正給我們蓋房子,我看見村里好多人幫我們家蓋房子。我記住了夯打地基的聲音,“騰、騰”,我母親抱著我坐在一邊看。我記得他們往墻上扔土塊和泥巴,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墻上,一個人在墻下往上扔土塊,扔的時候喊一聲,喊聲和土塊一起飛上天。抹墻時我聽見往墻上甩泥巴的聲音,“叭、叭”,一坨一坨的泥巴甩在裸墻上又被摸平。聲音沒法被摸平,聲音有形狀和顏色。

我小時候聽見所有聲音都有顏色,雞叫是白色的,羊叫聲綠油油的,是那春天最嫩的青草的顏色,老鼠叫聲是土灰色,螞蟻的叫聲是土黃色,母親的喊聲是米飯和白面饃饃的顏色,她黃昏時站在河岸上叫我,那時我們家已經(jīng)搬出村子住在了河岸,我放學(xué)在村里玩忘了時間,她喊我回家吃飯。我聽見了就往家走,河邊的小路是我一個人走出來的,我不走大路,我有一條自己的小路。我?guī)滋觳蝗ゴ謇飳W(xué)校,小路上就踏滿驢蹄印。我喜歡驢蹄印,喜歡跟在驢后面走,看它扭動的屁股,調(diào)皮地甩打尾巴,只要它不對我放屁。

我的耳朵里突然響起驢叫。像從很遠(yuǎn)處,驢鳴叫著跑過來,叫聲越來越大。先是一頭驢在叫,接著好多驢一起叫。驢叫是紅色的。一道一道聲音的虹從田野村莊升起來。我四處望,望見我們家煙囪,望見樹蔭土墻里的阿不旦村。沒有一頭驢。我不知道阿不旦的驢真的叫了,還是,我耳朵里以前的驢叫聲。

三、聲音

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里,阿不旦村被幾次大的聲音震動。一次是五年前,據(jù)說一個東突頭目跑到村里,嗚嗚的警笛聲包圍了村子,警笛聲像帶尖刺的鐵絲網(wǎng),在空氣中來回拉扯,一層層密布。狗都躲在窩里不敢出聲。牛也害怕得往圈里跑。雞撲打著翅膀朝柴垛里鉆。只有毛驢不害怕,幾頭驢跑到路上,“昂嘰昂嘰”叫起來,驢的昂叫沖破警笛的嗚鳴,把警笛聲蓋住了。驢叫像扔原子彈,一聲尖利的蘑菇腿直插空中,然后,聲音在高空爆炸,黑云般覆蓋下來。開警車的武警愣住了,好多警笛突然啞了。

“什么東西在搗亂?”省城來的警官沒聽過這種聲音。

“是驢在叫。”當(dāng)?shù)鼐賵蟾嬲f。

“快去管制了?!?/p>

幾輛警車朝驢叫處開去。

毛驢的主人嚇壞了,趕在警車到來前,把自己的驢牽到手里,當(dāng)著隨后趕來的武警,打兩棍子驢,嘴里罵著:“牲口毛驢子,你啥時候叫不行,專門在警車來的時候叫,和警笛比高低,不想活了嗎?警察也敢惹嗎?”驢轉(zhuǎn)過身,噗,對警車放一個屁,屁股一扭一扭走了。

那次,武警沒抓到那個東突頭子,可能就在驢叫的工夫,逃走了,或者隱藏得更深。警笛在村里村外叫了三四天,走了。

另一次是槍聲,就在這個11月的早晨,村里突然響起槍聲。

在這以前,還有一些聲音驚動過村子。記得石油卡車第一次開進(jìn)村子時,路在顫抖,路邊的白楊樹在抖,房子在抖,靠近路的許多屋墻上裂了縫。這和好多年前,第一臺鏈軌拖拉機(jī)進(jìn)村不一樣,那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大集體要結(jié)束時,阿不旦村有了一臺舊鏈軌拖拉機(jī),是從當(dāng)時的大隊機(jī)耕隊淘汰給村里的,老村長額什丁派玉素甫到大隊學(xué)習(xí)了一個月。那時玉素甫還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瘦高個子,不像現(xiàn)在這樣胖。

有一天,玉素甫開著鏈軌拖拉機(jī)進(jìn)了村子,駕駛室沒門,前面的窗戶也洞開著,一臉塵土的玉素甫坐在里面,眼睛盯著路,手腳忙亂地操縱著拉桿和油門。人們只感到地在顫抖,聽見一個嘩嘩啦啦的東西來了,拖拉機(jī)上每個東西都在響,鏈軌在響,鐵皮的外殼和駕駛室在響,排氣管在響,后面拖著的五鏵犁在響,機(jī)器里面更像有一堆爛鐵碰撞著在響。人們耳朵里全是鐵的聲音,把鐵匠鋪的鐵全敲響,也沒這么多聲音。

拖拉機(jī)在村里擱了兩年,沒咋用,經(jīng)常壞在地里。不壞的時候也不好使,耕的地深一溝淺一溝,還要人費(fèi)好多功夫平地。這臺拖拉機(jī)在包產(chǎn)到戶的前一年春天,壞在一塊苞谷茬地里,這次是徹底壞了,機(jī)器不轉(zhuǎn)了,請了大隊的師傅,機(jī)器扒開檢查了一番,說這車早該進(jìn)大修廠大修了。村里沒錢大修,拖拉機(jī)就扔在地里,用一輛膠輪拖拉機(jī)拉,拉不動,又用幾十個毛驢拉,也拉不動。拖拉機(jī)在地中間停了一年,人們繞開拖拉機(jī)把苞谷種在地里,苞谷一天天長高的時候,拖拉機(jī)就看不見了。秋天,苞谷掰了,稈割倒,拖拉機(jī)又露出來,已經(jīng)變成一個禿禿的鐵疙瘩,除了底盤和機(jī)器殼,其他能拆的,都被人拆光,連鏈軌都被拆了,只剩下壓在輪子下面拿不動的幾塊。這臺嘩嘩啦啦開進(jìn)村的鏈軌車的部件零件,一部分在鐵匠鋪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暲?,變成坎土曼、鐮刀、爐鉤、鍋鏟子。另一部分散落在人家院子里,后來被收廢鐵的人收走。

那以后村莊沉寂了幾年,被鏈軌車震裂的墻慢慢愈合,被鏈軌壓壞的路慢慢踏平。然后,小四輪拖拉機(jī)把一種“突突突”的聲音帶進(jìn)村子。玉素甫家最先買了一臺,接著好幾戶人家買了小四輪拖拉機(jī)。小四輪的聲音像驢放屁,“突突突”連著不停地放,不臭,就是有一股沒燒盡的柴油味。人們像聽?wèi)T驢屁一樣很快聽?wèi)T了它。這之后就是摩托車的聲音,也是玉素甫第一個把摩托車開進(jìn)村,一輛老舊的幸福250摩托車,聲音忽高忽低,像驢吃草噎住了,又像驢發(fā)情時的叫,因為叫聲沒驢的大,個子和羊一般高,跑得跟狗一樣快,村里人像接受一頭牲口一樣接受了它。把它叫電驢子。

還有什么聲音呢。對了,天上過飛機(jī)的聲音。也是鏈軌車被拆了不久的事,龜茲縣建成了飛機(jī)場,聽說是軍用機(jī)場,后來也民用了。飛機(jī)到阿不旦村上空時,頭朝下,一個大斜坡朝縣城方向滑落下去。飛機(jī)的聲音就像一個巨大的石磙子,從天上扔下來,在地上轟隆隆地滾,地上的所有聲音都被碾碎了。

除了打雷,阿不旦人以前從沒見識過從天上來的聲音。他們認(rèn)識的聲音都是從地上往天上傳。傳得最高的是阿訇的喊喚,到達(dá)真主那里。那是無限高遠(yuǎn)但又時刻能感知到它存在的地方。

黎明前的雞叫能傳到星星那里。這是雞師傅說的。起早的人知道,那時星空低垂,星星就掛在雞窩上面。在雞眼里,滿天星星都是主人撒的苞谷粒。

驢叫聲能碰到高空的云,驢師傅阿赫曼這么說。停在村莊上頭不動的云,一聲驢叫就驚動了,驢叫從下面直沖上去,小塊的云被掀翻,大塊的云被沖斜,云一傾斜,便飄飄悠悠走了。

還有,在鏈軌車開進(jìn)村莊的十幾年前,一個叫張旺才的人把一種嗚里哇啦的河南話帶進(jìn)村里。他是在阿不旦村落戶的第一個漢人。幾年后張旺才的媳婦又把一種聽起來疙疙瘩瘩的甘肅武威話帶進(jìn)村里。他們有了一兒一女。他們的兒子張金,會同時說河南話和甘肅武威話,還會流利地說維語。那個張金就是我。

直到石油卡車的聲音再次震動了村子,路邊人家的土墻再次裂開口子,人們的耳朵又一次被一種聲音灌滿。它開來的時候,地在動,空氣在震,一種轟隆隆的聲音,沉重、巨大,不像鏈軌車的嘩嘩啦啦,它有兩個鏈軌車摞起來那么高大,村里人擔(dān)心橋被壓塌,路被壓塌,這個村莊,什么地方都可能會塌,誰都知道地下空洞太多??墒牵涂ㄜ囖Z隆隆開過去,又開過來,什么都沒塌。

肯定有什么已經(jīng)塌了。被驢叫、雞鳴、狗吠、牛哞、羊咩支撐起來的阿不旦的聲音天空被震塌了。它的巨大輪胎從地上隆隆碾過,巨大聲音從空中隆隆碾過。它過去時,人的耳朵里蒙蒙的、空空的,像什么從來沒有過的東西丟失了。

還有什么聲音呢?

好多年前,在小四輪拖拉機(jī)剛進(jìn)村那時,有個爆苞米花的人來到村里,自行車后座上馱一個黑糊糊的炮彈一樣的鐵東西,在村子中間的熱鬧處停下,炮彈頭支在鐵架上,一頭打開,裝半碗苞谷進(jìn)去,再合住,下面用噴火器燒,炮彈頭手搖著轉(zhuǎn),一會兒,火滅了,拿起一個小錘,對著炮彈一砸。

“嗵”。一聲巨響。

全村人都聽到了,狗從每個角落叫起來,接著是人的聲音,嘈嘈雜雜圍過來。驢也圍過來,凡是能發(fā)出大聲音的東西進(jìn)村,驢都會圍過來和它比聲高。

“嗵?!庇质且宦?。

半碗苞米爆出一臉盆苞米花。

以后每當(dāng)秋收完,苞米打下來的時候這個人就來了,爆苞米花的聲音給好多人留下記憶,給艾布的女兒玉兔留的記憶最深,她害怕那個聲音,害怕那個黑黑的炮彈一樣的東西,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都害怕,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發(fā)出巨響。她從來沒有走近爆苞米花的地方,那里圍著大人和孩子,苞米花的香味對她有特別的吸引,父母下地干活去了,玉兔沒有哥哥,弟弟小小的剛會走路,她一個人端半碗苞米,遠(yuǎn)遠(yuǎn)站著,那里爆一聲她就往遠(yuǎn)跑一截,不爆的時候又前走幾步。一直等到人們散去,爆花的師傅看見了她,朝她招手,“過來,給你爆?!彼龂樀冒瓮染团?。每當(dāng)這時,就有一個男孩過來,幫她把苞米端過去,她躲在墻根,蹲下,雙手捂住耳朵。

“嗵?!?/p>

她渾身顫抖,過一會兒,這個男孩端一盆苞米花遞給她。

以后,小玉兔時常夢見那個騎自行車的人,后座馱一個黑黑的炮彈樣的東西,在村子里走,她嚇得到處跑,跑過一條林帶,那個人又站在另一條路上,她手里端著半碗苞谷,那個人好像追著要爆她碗里的苞谷。她跑著就碰見那個男孩,接過碗,朝爆花的人走去,她緊張地蹲在地上,捂住耳朵,等那個爆炸聲。

我也在等。有好幾個冬天我等那個爆苞米花的人來,等小玉兔端著碗出現(xiàn)。她的手凍得紅撲撲,臉紅撲撲,眼睛膽怯迷人地張望著。

村里的大人孩子圍著爆苞米花的人,我站在后面,不時地朝后望,我知道有個小女孩站在更后面,她凍紅的小手端著半碗苞米。我看見了,就走過去,她眼睛微微一瞇,碗遞給我。然后蹲下,雙手捂住耳朵,等那個爆炸聲。我把爆好的苞米花端給她時,她還捂著耳朵蹲在那里,她接過碗,抓了一把苞米花塞到我手里,笑笑走了。

在我無數(shù)次的回憶里我?guī)托∮裢帽^好多次苞米花,好多個冬天我都站在那里等。其實爆米花的師傅只來過一次。我只幫小玉兔爆過一次米花。

玉兔比我小好幾歲,上小學(xué)時一個班,她一直坐在最前排,像個小兔子一樣膽小又美麗。上一年級我坐她后面,二年級我長個子了,往后調(diào)了一排,四年級又往后調(diào)了一排。我在跟玉兔隔三排的地方停住,一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似乎沒再長個子?;蛘唛L了一點,但別人也在長,長得更高。小玉兔也長了點個子,但始終是班里最小的。大家都在長。她只是長得更加好看。她垂在后面的好多個小辮子總是纏繞我的眼睛。我和玉兔從來沒說過話,那時在班里,男孩跟女孩不說話,一下課就男女孩分成兩撥,各玩各的。不說話,眼睛卻可以相互看。我的眼睛上課時繞在玉兔的好多個小辮子上,下課時停在她臉上,我感覺她的眼睛也在看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看我。也許從來沒有。

我在班里給同學(xué)讀漢語課文。老師的漢語水平不如我,老師就讓我讀漢語課文。我用漢語讀課文的時候,玉兔從前排扭過頭,眼睛黑亮地望。平常我在班里不說漢語,漢語是在家里說的。阿不旦村就我們一家漢人。

玉兔小學(xué)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那以后我在村里碰到過她幾次,她長成一個好看的大姑娘了,我看著她,她依舊只是笑笑,一扭頭走了。我從來沒對她說過一句話,不知道她的聲音是什么模樣。我聽到這個村莊的所有聲音里,唯獨沒有她——一個叫玉兔的小女孩的聲音。

四、聾了

我5歲時聽見嘩嘩啦啦的鏈軌拖拉機(jī)開進(jìn)村,好多孩子追著它跑,狗和驢也追著跑。我跑在最后面。鏈軌在土路上壓出兩條寬大整齊的履帶印。8歲那年包產(chǎn)到戶,從那年開始,坎土曼挖地的聲音分散在四處的田地里,人聲和毛驢的叫聲也分散了,分得最遠(yuǎn)是我們家,家里的地分到了村外河岸邊,父親張旺才在河岸上挖了兩間房子,一家人搬過去住,村里的房子原樣留著。

我從那一年開始上學(xué),村里沒有漢語學(xué)校,母親就讓我上維吾爾語班,我小時候跟古麗阿娜學(xué)會了維吾爾語。我出生時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古麗阿娜說的維吾爾語,古麗說,“巴郎子,巴郎子?!笔钦f給我母親王蘭蘭聽的。母親一直說我是驢叫出來的,當(dāng)時外面的驢一個勁叫,剛出生的“啊、啊”地哭叫,聲音沒連在一起,跟外面毛驢的叫聲一樣。你一哭叫,院子里的毛驢不叫了,村里的驢也不叫了。母親說。

我出生時家里還沒有驢。父親在我長到三歲時買了頭半歲的小毛驢,好像幾十塊錢買的,小毛驢不貴,買大驢就貴了,要幾百塊錢,買不起。我跟小毛驢一起玩一起長。我5歲時毛驢2歲,可以騎人干活了,毛驢長得快,我一直沒長過它,我小時候它也小小的,可它一兩年就長大,等我去縣城上完初中回來,毛驢已經(jīng)老了。

我記得毛驢4歲時父親張旺才讓人幫著做了架驢車,父親也會一點粗木工活。之前家里拉運(yùn)東西都用古麗阿娜家的驢車。有了驢車父親張旺才跟村里人能走到一起了,他的驢車加入到村里的驢車中上工收工。以前他是村里唯一的扛著鐵锨走路的人,村里人下地都趕驢車,他沒有。他靠著路邊走。別人讓他坐驢車他也笑笑拒絕。

有了驢車的父親張旺才不一樣了,他的驢車走在村里的驢車中間,這樣的生活沒過幾年,包產(chǎn)到戶了,家里的地分到村外的河岸邊,父親在分給自己的地里種菜,沒幾年就買了三輪摩托。那是村里最早的一輛三輪摩托。父親很少把它開到村里去,他拉著自己種的菜開著自己的三輪摩托,往遠(yuǎn)處的石油工地送。父親喜歡他的三輪摩托,他對毛驢沒感情。他養(yǎng)了頭犟驢,他本來就犟,驢比他更犟。我經(jīng)常看見父親跟毛驢犟勁。驢聽我媽的話,也聽我的。就是不聽他的話。父親張旺才買上三輪摩托的第二天就把驢便宜賣了,三輪摩托的好處使他很快忘了那頭使喚多年的老驢。他賣掉它時我不在家。

我在村里的維吾爾語班上到五年級,每天從河岸邊的家走到村里,上完課走回去。父親張旺才很少到村里來。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早變成一個村里的巴郎子,我在村里和那些巴郎子玩,說維吾爾語時臉部表情和動作跟村里人一模一樣,走路架勢也一樣,我能流利地和村里人說話。父親張旺才不行,他能聽懂但說不好。母親王蘭蘭也說不好。妹妹張銀只會說不多的一些。我跟母親說甘肅武威話,跟父親說河南話,到村里就說維吾爾語。很小的時候,我就是家里的翻譯。我還讓村里好多孩子學(xué)會了河南腔加甘肅武威調(diào)的漢語。

小學(xué)畢業(yè)我去縣城上了三年初中。上的漢語班。每個周末,我坐趕巴扎的驢車回家。父親張旺才從來不趕巴扎,他種的菜也從不擺在巴扎上賣,他開三輪摩托賣給附近的單位和石油企業(yè)。他在村里好像也沒有朋友,他的老家遭水災(zāi),家里人都被水沖走,親戚也沒聯(lián)系過。他個子矮,在村里時顯得比其他大人都弱小。我感到村里一些人對父親不好,有時欺負(fù)他。他夾在那些完全講維吾爾語的人中間干活,他不會說,也聽不大懂。

母親王蘭蘭在村里的威信比父親高。她待人熱情,喜歡說笑。我經(jīng)常見她跟村里的婦女一起說笑。她的甘肅武威腔維吾爾語夾雜著武威漢語,不時地在人堆里惹起笑聲。

我覺得自己是阿不旦村的人,在村里出生,從小會說維吾爾語。父親張旺才不是,他是外來的。我很小時就覺得父親是一個外人,他一個人扛著鐵锨在村里走,其他人都扛坎土曼。他一個人說別人聽不懂的河南話。家搬到村外河岸后,他開始一個人到地下挖洞。我每天去村里上學(xué),有時一天都不去學(xué)校,帶著狗跟村里的巴郎子玩。他們不知道我沒去學(xué)校。我在村里有一群朋友,玩餓了去古麗阿娜家要一塊馕。我玩過那些孩子的所有游戲,去過村里所有大人不去的地方,聽見所有只有小孩才能聽見的聲音。我比父親母親更知道村里的好多事。母親偶爾來村里一趟,父親自從搬出村子后就幾乎沒來過,他好像跟這個村子賭氣,好像村里誰惹他了。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犟人。不知道他在跟誰犟。

初中畢業(yè)后我?guī)透改阜N了幾年地。父親每天晚上下到他的洞里,不時地往河岸邊倒一車土,多少年來河岸往里伸進(jìn)去許多,也不知道他把多少土倒進(jìn)河里。我小時候?qū)Ω赣H的洞感興趣,覺得好玩。后來就沒興趣了,我和母親都煩他挖洞,他經(jīng)常把地里的活撂下不管,鉆進(jìn)他的地洞里。我受不了他的古怪脾氣,有一次跟父親吵一架后,我就離家出走了,先在縣上的一家飯館當(dāng)服務(wù)生,干了半年,又到礦山當(dāng)了兩年礦工。山洞里的打炮聲把我的耳朵震聾了,我變成一個聾子。我回來時這個村莊的聲音,父親張旺才的聲音,還有以往響徹村子上空的毛驢的鳴叫,都遠(yuǎn)得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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