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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大荒經(jīng)

2013-11-15 19:43:42滿族
滿族文學 2013年3期

〔滿族〕北 野

草木經(jīng)

我在地皮上說:“我,我們,要淹死于夏天的花朵和灌木”,我把枯枝立在樹頂上,點著香燭;我把花瓣串起來,用于祭獻;我把自己用做掩面啼哭的那個人,然后,在曠野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夜幕下,蹲在河邊洗臉的人,是三年前那場大火,燒死的老榆樹轉世,它滿臉的燙疤像丑陋的奧登,現(xiàn)在,它只能用樹皮掩蓋自己的真容;而那些燒灼的傷痕,已經(jīng)被印在肉里,誰能把它們洗去?即使你用整條河的水,洗它三天三夜也沒用。

我攥著一把灰在山里奔走。我的身體里跳躍著一萬個樹冠,我的皮膚里翻滾著一百里的樹根,它們像石頭一樣被驅趕、轟鳴,無數(shù)座森林的影子在撞擊我沉默的顱骨和頭皮;我伸開雙臂——我只能如此,但它們并不順從我宏大的懷抱和山谷,它們在飛,像黑暗的沙塵一樣飛,像蒼黃的薄暮一樣飛,像北方絕望的初春一樣飛……此時,我對自己毫無信心,我只能抓住其中一粒,像抓住天空的袍袖上一塊破碎的補丁。

木楔插進身體,它不僅僅是為了滿足疼痛,它喜悅于其中的迅速躲避;這樣的景象,也許可以證明:整座森林并不缺少敏銳的反應,少許的麻木,也許恰好控制了它的腐爛和陳舊?樹頂上尖叫的人,舞蹈中跌落的人,棺槨中嬉笑的人,以靈芝的身份重生的人,在朽木上一下一下雕刻自己的人……或者,都另有自己的目的?

我不是那個瘋狂奔跑與你迎面相撞的人,在你面前,我有時疾走,有時漫步,像用黎明或黃昏考驗耐力和體力的那些老人,即使行將就木,我仍不愿做魯莽的棒槌,一下就敲破了今天的鼓皮;我在樓頭上種樹,種懸鈴木、銀杏、車梁木、鵝掌楸、白蠟、合歡、黃連木、糖槭、黑榆、雞桑……它們給我的蔭翳,廣大而虛無,像一場空蕩蕩的夢,雖無望,但聽著風聲也是好的——我這樣安慰自己。

如果我今天能在影子里得到安慰,我希望世上的森林都冒出煙霧,讓我們歡叫,追著它四處飛揚的灰。

伐木者

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斧頭,這樣的因果,證明我曾是一棵樹,或是一片森林,而現(xiàn)在,我要砍向誰?我被崩出豁口的身體如同一把失去彈力的鋸,在夕陽下,它拖著大地上的倒影。樹干里的流水,已經(jīng)開始變得緩慢,它們就要斷流了,這些并不明確自己歸宿的小溪,通過山谷里的煙嵐,記住了遠處的響聲;通過枯枝,翻開了綠蔭下濕漉漉的泥土。

我在紙上畫斧頭,畫冰雪上的馬車,狐皮帽子包住臉的人,舔樹干凍僵舌頭的人,黝黑的燒炭者,翻下山崗摔成碎片的人,搖搖欲墜的懸崖,還有月光里用風的腳步到處亂走的影子……我還要在紙上畫出有限的石頭,讓它們擁擠在樹林里,偶爾向前滾動一下。

我把斧頭掛在森林中間,整個大地都跟著發(fā)出震動!像秋千一樣晃蕩的斧頭,像鐘擺一樣搖曳的斧頭,明晃晃的,我?guī)ьI的這些人,都不能躲開它的鋒刃!我看見的這些樹木,都要被它劈開,露出白色的牙齒。

它們被劈開就對了,因為它們什么都不需要,它們只要不脫離一片宏大的曠野,不脫離自己的綠蔭就行了;而我們不行,我們需要薪火相傳,需要緩慢的真理和輪回,我們太苦,我們沒有辦法在春風中再次獲得復活的機會,所以我們要在身體里設置一場無休止的戰(zhàn)爭,哪怕是對自己的一次襲擊,然后殺伐,然后獲勝,然后像沉寂的墳場一樣在夜幕下冒出藍光。

這能讓我變得更加鋒利嗎?當我用盡力氣,向一座森林砍去,“當”地一聲,斧頭落地,我呆住了,我看見:每一個樹干里,都有一個睡眠的人,他們像嬰兒一樣甜蜜地蜷縮著,他們無聲無息。

一個秘密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一個比影子還虛無的人,真的那么詭異?他通過誰來到我的面前?他通過什么方式,把我洗劫一空?

我行走時,他用翅膀拍打我的頭頂;我睡眠時他用夢境運走我的身體;我抬頭仰望,他用巨大的空白修改了我的眼睛和大腦,使一場有意義的遠眺變成了裝腔作勢的假寐;當我進入沉思,身體里一群莊重的哲學辯論者突然變得輕浮無狀、嬉皮笑臉……當我死去——假設這是最后的一次儀式:四只螞蟻用高高的觸角舉起的葬禮,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我個人尊嚴的界限和重量,突然一泡狗尿凌空而下,哦,我今生最后的一趟差役,也變成了一股濕淋淋的煙霧……

如果這一切,是受制于一雙手,那么,我需要向誰訴說我的委屈?而誰才是那個一生躲藏在我的身邊、從來不露出面孔的隱秘的聆聽者?月光在我的身影里灑滿了銀子,但這并不能讓我對生活產(chǎn)生記憶——“憶舊等于恥辱!”想想這句話,我骨頭都疼得難受。

那些白瓷土無法被燒成城碟,只能被燒成酒甕,放在山頂;一個鼓盆而歌的人坐在云中,他大口喝酒,然后用透明的拇指擦洗那些移動的閣樓,然后他像一只老猴子那樣長嘯、流淚,絕望得如同一座黑色的懸崖……我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存在,我在曠野上尋找,但我始終不能得到他的蹤跡。

他不屬于人群里應有的那種,他也不是隱士,他是一個被時間藏起來的人,任何一種貪戀空間的行為都會被他譏笑,即使是針尖上的一個空位,對于他,也是道德的墳墓。一節(jié)快要崩斷的鋼絲上,他站著,或者是鋼絲本身的斷裂?我常常在他面前悲傷得像一道空曠的峽谷,彎曲的,黑暗的,不知底細的,沒有結局的恐懼……

草原上那座腐爛的房子

如果不是在星空的背面,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怎么能匆匆腐爛?

時光遲緩得像窮人身體中的肺病,氣喘吁吁的影子里,蝴蝶披著白花、紅花和說不清顏色的野花在其中飛;流云迷幻,仿佛一場盛大的歡聚,在無人的山崗上,放射出耀眼的金光銀光,又翻卷著挪出空曠的頭頂。

那座腐爛的房子,站立在陽光下,它的陰影僅夠蓋住它自己。

韃靼人在敖包下沉睡。他夢見一個壯漢往懸崖上抹膽汁,而天空傾斜,像一匹停止了飛舞的絲綢;騎著鷹脊的少女,額角燙著天狼的族徽;被向日葵篡改了的大地瘋狂舞動,它們混淆了一群熱血沸騰的武士和烈女,混淆了油菜花里流連忘返的游人;而他們那些衣著鮮亮的后世子孫,此時正在灤河橋頭出租鞍韉和馬群,他們牽著馬,馴順地走在草地上,用媚笑和小伎倆賺取花花綠綠的錢幣。

山崗上沉睡的人突然翻身坐起,狠狠地罵了一句。我猜他在夢中肯定是遇見了一些粗暴的人。天空下,一個在草原上豎直梯子的人,像在大地上整理那些紛亂的煙塵,他想爬上頭頂?shù)陌自??還是想爬上遠處的星辰?秋風浩蕩,吹拂他長發(fā)中月亮一樣的臉龐,像寒露吹散胡草中白色的冰凌。

一個分食獐狍野鹿和牛羊的歡欣部落,一群馬頭上掛著劍戟和陰影的莽漢主義信徒,有時是箭簇下被追趕的兔子,有時就是飛翔的箭鏃本身;他們既沉溺于殺戮,也沉溺于消逝;草地上流出的蜜汁,喂養(yǎng)了太多的英雄、土匪和盜賊,也喂養(yǎng)了無數(shù)粗手大腳的絕世女子和她們身體里充滿柔情蜜意的愛情。

荒崗上那些石頭,像時光在默默堆積,它們偶爾被鷹抓起,塞進胃里,磨碎了另一些沉睡的人;我從不輕易在草原上撿起它們,也不會把它們放進書房,我擔心它們會在紙上發(fā)生一場暴動,而一場文字的動蕩會暴露出多少前世的秘密?這也許是今天的幸福生活永遠不能詮釋的秘密?

在草地上使勁摁車鈴的游客,突然飛起來摔進草叢,他爬起來的時候,開始用一種異域的口音喋喋不休地傾訴,好像一個逝去多年的人曾經(jīng)蒙受過不可思議的恥辱;他今天突然清醒,是用誰的手撥開了自己的迷霧?

那座腐爛的房子,草原上那些寂寞靈魂的最后堡壘,在一粒一粒地掉著土屑,而它們是無聲的,如同一具千年前美麗的木乃伊,她內(nèi)衣里的小乳房已經(jīng)停止了發(fā)育……

一只老鼠的刑罰

一只老鼠在城里遭受電刑。一百只老鼠在草原上迎風懷孕。城里的老鼠受刑不過,全部變節(jié),雖然被捕鼠者所譏笑,但卻被流浪貓視為同盟。而草原上的老鼠卻團結一致,試圖在沙塵中舉行一場暴動。它們共同推動一片巨大的沙漠做后盾,而它們的頭頂上正有一團烏云在上升,這是哪個時代的烏云呢?它那么黑,那么安靜,像一團絕望的帆影!

一只老鼠在人群里穿越。它不但學會了說臟話,還學會了風情萬種。這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這是一只儒雅到虛偽的老鼠。它和貓站在一起,與人類共同分食面包、瘦肉和佛龕上的素酒。它與城里人共同反對骯臟的空氣和噪音,反對淹進洞里的油漆和自來水。

而沖下山頂擁到高速公路上的老鼠,什么也無暇顧及,它們?yōu)轲囸I和風聲所追趕,為命運所左右,只有亡命地奔跑著,追上運糧車和運鈔車,即使被碾死在車輪之下又有什么呢?只要有一線機會,它們之中的任何一只,都可能成為天下鼠輩中的飽死鬼和富翁。

我今天撞上的老鼠,是一群無知無畏的老鼠。它們在草原上,留下了一群吱吱叫的子孫,留下了一群暈頭轉向的吸血鬼。一只老鼠為一粒糧食常常感到迷茫。一只老鼠為吃飽肚子,常常從天黑奔跑到天亮。但一只掉進米缸的老鼠卻無疑于自掘墳墓,即使它吃盡了全部米粒,也一樣要被自己的糞便所埋葬。

而倉鼠、灰鼠、白鼠、松鼠、鼴鼠和黃鼠們,正在進入黑暗的冬眠,即使它們肚子里顆粒皆無、噩夢連連,也必須遵從祖先的遺訓,要在昏迷中等到驚蟄的一聲雷鳴。否則,所有的公鼠將不再發(fā)情,母鼠將不再懷孕,一個蕭瑟的鼠國,將被蝙蝠和毒蛇所占居。

而我看見一只鼠王被關進風箱,它上躥下跳毫無反悔之意。它咬斷自己的尾巴,向自己的影子狠命抽打。它拒絕被用作實驗,拒絕被劃開肚皮暴露出一個王朝衰敗的密碼。但它無法拒絕一個壽限的突然來臨,在死亡之前,我猜測它會喊出一句什么吧,肯定的。但至今我也沒聽見它喊出的話。這是讓我無法忍受的。我永遠鄙視這只屈從于命運的老鼠。

但我還是求求你們:放過這只鼠王吧,讓它帶領那些移動的身影,繼續(xù)在無人之處奔跑吧!即使它們將死于內(nèi)亂和日落之前,即使老鼠的家族強大到讓貓的世界天翻地覆,這又與我們有何相干?我們依然會像過去一樣生活,依然會像過去一樣困于厄運,霧里看花——并且,永遠不知所終。

從森林里來的船

這漏風的木頭,這腐爛的歲月,這四處彌漫無法收攏的頹廢的心;風穿過去,風的喉嚨在叫喊,它的骨骼銹蝕在木屑之中,它被黑暗所羈押、所引誘。大海和堤岸成為幻覺。時間是卡在它骨縫的鹽,它荒涼的身子癱瘓下來,散發(fā)出藥味,散發(fā)出遠處一片蔚藍的腐朽的波瀾——那永不停歇的謎一樣的遠處,在夕陽里弓起脊背。

如果要我原諒你:這木棉的花,這森林的花,這陰影和百獸跳躍的虛幻之花。這失敗的諾言和流走的迷途;這暗中的黑色,內(nèi)心掉著一片片木屑,但它破碎的四肢仍然在迎風招展。離鄉(xiāng)的眠床被異鄉(xiāng)所拋棄,被冒死的斧頭所砍傷,被鐵器所離間——一座巨大的森林如果也被動搖了,天空將像一張紙,而我也要被掀翻一次,像一條小溪屈服于一道波瀾。

我不拒絕河畔的灘涂,我也不拒絕自己的衰落和浪漫;秋天退盡盛裝,露出發(fā)呆的礁石。濤聲必須獻給大地和堅硬的天空,獻給寂寞的心靈。而在遠處,溪水沖出內(nèi)陸河,沖出心中的堤壩,把田野上的四季淹沒;泛濫的歲月,像顫抖的音樂,撫摸著頭顱中傾斜的木塔和耀眼的山坡,撫摸著高過城市鐘樓的墓床;編鐘里流出的紫黑色液體,是時間的顏料再次復活。而我迎頭碰上的夜晚,卻沉默著,有一種遼闊的絕望之美。

今夜,暴雨如注。大地的命運縮緊。我的小命令人擔憂。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多么脆弱,我像一枚枯葉,小心翼翼隱身在雷電的縫隙之中,消耗著最后的能量和困惑。今夜我多么微不足道,我用四肢抓住大地,用呼吸貼緊樹頂上的波濤,這使我想起草原,想起可以用很多方式,接近的氈房以及那些寂寞的倉廩外腐爛的馬廄所散發(fā)的時間的味道。今夜,我只有大聲呼喊,才能止住內(nèi)心的悲傷和失落。

燕山北部的秋色

秋風落葉,大地都能看清這些。秋天把一些王,聚集到深處。秋天也把一些小人物和流氓,用落葉升到空中。在那里,他們發(fā)出離群孤雁的聲響。

沒有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活得更好。沒有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死得神秘。

一條河流興旺于汛期卻枯竭于冬季。而兩岸的人群,在不斷變換面孔。時間不能計算的前景,仍然一片模糊。重金收買的小命,仍然比豬狗短促。

人在青天白日胡為,鬼在深更半夜推磨。只有《洗冤錄》中的幽魂不斷生出往生之心,而秋分只是其中一串馬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

最愚蠢的蝸牛,仍然不知道向速度索回宿命。而我一個人的孤單,像正在飄散的煙塵,想一想秋天,連心都寒冷和恍惚了……

“看萬物生長,像一場鬧劇”。但現(xiàn)在它們安靜了,它們緊隨在一場夢之后。山月疏朗。天堂倒影。眾生歡騰。

人間像潛伏的凈土。而溪水中的魚,卻如虛弱的香客,轉眼就淹沒于一片煙霧。

秋天呵,現(xiàn)在,我只需要一陣風聲,和它的破碎、絕望與緩慢的消逝之美,以做遙望、沉默和安眠之用。

深秋的暮色是末世的水紋,它在遠處收藏了那些墜落的星辰。還有一只飛離的白鷺沒有被捉住,還有一個內(nèi)心迷茫的人,在大地上露出頭頂。

樹冠上的怒濤,遵從了吹拂。數(shù)落葉的孩子,遵從了自己的天賦。我心中堆積的山谷,已有幾十年寒暑。在浩蕩的時間之中,它迷惑、困頓,空空地搖晃,像一道狹窄溫暖的裂縫。

野菊花變幻一個角度,露出明亮的瞬間。而我的倒影并不在其中,草原被秋風洗涮一遍,連寂寞的陰影也顯出命運迷人的光暈。

房頂覆蓋了新運回的糧食,庭院漸漸亮起安靜的燈燭,如果我居住在幽暗的鄉(xiāng)下,如果我是一個窮人,生活在此時,開始變得力不從心,感傷、憂郁,但我仍然喜愛一個村莊暗中滋生的寂靜。

如果是一片高原突然升起,哦,塞堪達巴罕。而我只是它懷中一只膽小的羔羊。用身邊花草果腹,偶爾登高,或心生旁騖。但雪白的絨羽仍被秋光照徹,一副純潔的骨架,搖響山崗上的銅鈴。

兩腮塌陷,舌頭仍在敲他自己的頭。一個矛盾的后代,被我自己溺愛。但他力量有限,除了勉強生活,他僅能完成對一座村莊的欺騙,而一個野心勃勃的英雄,卻可以禍亂一個幸福的盛世。

洪水伸出馬蹄,一場婚禮被砸翻。未出生的孩子,沉睡在荒岡上。

而一片高原上的波濤,正在沖洗上帝的屋門,來自天空的寂靜堆積在心中,它能克服多少人間的憂郁?

熱風挖開深淵的時候,并不拒絕收割青萍的頭頂。落葉里燒毀的名字,又重新在落葉里起身,找到肉體,要完成大地上一百倍的空虛。時間中的靜物被抓住,被雕刻,留下暗啞和飛舞的化身。

唯一被恭維的海螺,在黑夜的大海上,突然自己吹響。目睹了沉默的人,也目睹了現(xiàn)實的脆弱和顫抖。風箏在飛。遠方離開了遠處。落日下的密林并不帶領虛弱的野獸,像一個人內(nèi)心瞌睡,但靈魂閃耀。

天空升高,整個世界的影子突然映入,像我經(jīng)過秋天,奔騰的身體一下被掏空。我雪白的骨頭被誰阻攔、抓住,像木笛一樣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我所降落的草尖在翻滾。巨石搖晃,漩渦驟起。

樹根下的天空,如此沉默。而早晨突然站出,旭日像腥紅的野獸,在樹枝間露出炫目的身影。

大地如同一場輝煌的夢,我寂寥的笑聲,已不比往日。山峰外面,歲月停留在塔尖;離開河流的波濤,走入人群,用母親的手指,洗白那些街燈。

而村莊和草原,久久無動于衷,像流浪者冷酷的漂泊之心;風推著白云,擦拭山頂和樹叢,擦拭蜂巢中空洞的黑暗和甜蜜。我在虛空中被抓住,但我并不能在一瞬間,感受到人生的真實和寂靜。

“如果這是啟幕,從我的身上,永遠沒有通向遠方的道路”,而地球,只是讓天空如鯁在喉;而我的降落,只是新生者一次墮落和匿名。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總像歷史設下的陷阱,它用我的身體,向黎明的大地漸漸逼近。

你派出一個人,守在路口;你派出另一個人,守在窗口;樹頂上的路,過于開闊,要留給星宿去把守。

低處的烏云,是人間的迷霧,它首先要抱住塵土中熄滅的腳步,而貼近磷火的棺柩,是樹根里金黃的倉廩,它盛滿了生活中走散的人群,和雨水里衰落的寶石,如果它繼續(xù)堅持了大地的法則——自己消失,又自己填補,像生活中的燈光,明滅,閃爍,恍惚……我們即使揪心,也毫無辦法。

秋風在曠野上,響著呼哨,它一層層剝開湖水,和兩岸亂蓬蓬的柴門,坐在樹蔭下的人一動不動,像一只沉睡的蟾蜍,偶爾睜一下眼,它似乎看見了千里之外寂靜的池塘,正在卷起銀光;而我仍要贊美,那些停留在落葉之中的無限生機,和它們身體里到處彌漫的衰敗的煙霧……

秋天,如同一場浩大的真理,而我們在一切真理面前,都過于渺小,微弱無力,如同大地上,陷入等待和重生的草木……

沫蟬的琴柄,是一棵紅色桉樹,它樹冠上的廣場,正在云中悄悄擴大,射出秋天最遠的星光;盛裝豆娘,在新房的陰影里,筑起了另一道陰影;而蟋蟀的身體是燥熱的,它渾身冒著金光,即使是咬牙切齒,也無法隱匿斷裂的柔腸。

蜘蛛在網(wǎng)中沉睡,它被自己夢見的幸福突然擊潰,一下子掉在地上,像一顆摔碎的露珠;而織娘的小紡車并不由月色畫出,卻要由夜幕擦亮,它和穿過紙壁的金鈴子,突然與飛逝的流星相遇,就產(chǎn)生了燒毀自己的愿望。

螳螂的銀刀,在翅膀下慢慢抽出,像從肉里拔釘子:既有刀子的尖銳,也有刀子的聲響;那些蚯蚓——那些無聲的潛行者,在泥土里偶爾穿過,讓徘徊在樹梢的鷺鷥,突然在半夜,就聽見了來自大地深處的轟響,而一片混亂的池塘,用雪蛙的肚皮和嘴唇,就把整個夜晚的波紋,全都裝走了……

窗臺前,一粒煮熟的蠶繭,仍聲嘶力竭在喊:“你即使變成灰,我也能認出你前世的臉!”

鴻雁歸,玄鳥來,群鳥雙目閃閃,像銅鈴返回的波光,在天空聚成了一團銀色的河流,它們的波濤,以遠處的星辰為兩岸。

而孤身一人走過深山的,不是古寺里滿面紅光的僧侶少年,而是早晨的鐘聲里,突然放下了殺生之念的獵人,他正把一桿獵槍,埋上落葉紛飛的山岡。

長天浩蕩,白云悠閑,而人間開始變得越來越淺,像露出水面的河床,那些細沙和塵土多么柔軟啊,它們散發(fā)著金子和心臟的光。

灰鸛把新房安在樹頂,鼴鼠把糧倉藏進泥土中央,睡蛇飛過農(nóng)夫的肩頭,露水在向日葵的曠野上,灑下了一層白霜,溪流噴薄而出之時,已經(jīng)把一條濕淋淋的山谷,變成了鏡子里木鈴花盛開的草地和虹霓彎曲的模樣。

此時我不在天空里出現(xiàn),我要在白樺樹下與你相見,那些紅得像絲綢一樣的樹葉,還沒有掉落,我要趕在秋風摘下它們之前,我要趕在暮色染黑它們之前,與你在樹梢下緊緊相擁,像兩枚月亮,同時升起在寂靜的山頂。

而在趕往山里的途中,我要邊走邊喊你的名字,像喊住那些南歸的大雁,像喊醒它們隊伍末尾,那個突然的傷心人,讓他偶爾回頭,就變得心慌意亂,然后一個人悄悄地飛回,我久久仰望的雪花閃亮的樹冠之上。

重新回到我們身邊的人,都換了面孔,這是秘密;轉瞬即逝的人,像寂靜的流水,只獲得了片刻的機會。在大自然中,幸福和繁榮,都是不存在的;而榮譽,僅僅是一種虛假的冠冕,它另有危險的目的。

像我們所設計的秩序中的一環(huán),它必須要讓一群心愿宏大的人,在其中找到適宜自己的虛榮。它還要讓一群小人物,在其中發(fā)現(xiàn)自己命運卑微,而那些貌似完成了任務的人,只不過是一些兩手空空的狂徒。

一切事情都有公正的結局,這是秘密。大地正在撤去它的星辰,包括沉溺在風聲里的人群,和他們身體中的一顆疲憊之心。

在這個空曠的季節(jié),盡管我手足無措,而“蟋蟀仍然沉著地發(fā)出它唧唧的叫聲”。

落葉彌散四野,中午的山崗撤去了樹蔭和蟾蜍的臉龐。狐貍并非老謀深算的那個,而老虎正在樹頂徘徊,它不僅僅迷戀暖陽中的沉睡。

深草中的兀鷹,正站在青石上,用翅膀拍打水塘和白露的光。戀愛的人,返回大路,留下刻有誓言的那棵皂角樹,像火苗一樣在風中搖晃。

而這些還不夠,此時還要有一兩朵白云,飛過頭頂,做出依依不舍的樣子。像幾個世紀以前的那種狀態(tài):寂靜,空曠,沒心沒肺,一切似乎都大有深意,一切又都了無希望。

這樣才能使一個秋天轉瞬即逝,這樣才能讓一片深山,埋住心里那些不死的廢墟和浩蕩的時光。

漆黑的樹木在夜晚發(fā)出祝愿。幸運的花朵用自己的手點燃了火焰。

一匹幼獸飛過頭頂,它運氣莫測,它有閃電的齒輪,但它并不背叛云朵。

天空的窗口在移動的時候,把這些炫麗的水流慢慢變成了人的臉龐。

而我隨著一只狗旅行,四十年后才漸漸記起夢中的家鄉(xiāng)。

母親的舊信紙傳出的聲音,讓泥沼中冰冷的孩子渾身發(fā)燙,像被陰影照耀的變色龍,心中突然閃閃發(fā)光。而我今夜的幸福,并不為人所知,像一場彌漫的煙霧,它用奔騰的虛空,蓋住了我寧靜的心房。

今夜是霜白之夜,寒流起于四角。而我從來都不在此時掩蓋自己的憂郁。就像我生來就迷信空蕩蕩的遠方。

我相信所有山峰都是可以翻越的,只有傳說中的那座山崗,才能把我降低,像驅趕田野上那朵孤獨的白云一樣。

當你在遠處悄悄為我衰敗之時,我一個人正在天空里照見自己兩鬢飛霜。

而大地所減緩的光澤正向海洋里墜落,此時草原多喧囂,大雪壓住了所有屋頂。幾萬里草木發(fā)出同一個聲音:安靜,安靜!

時間正用它的波浪推動湖泊和峽谷,推動大地上一切命運中的不安和靜穆……

天堂的真理是浮云的聲響。而塵世的真理,是聾啞人的夢幻。它埋在心里,不能被訴說。我可以驗證:災難來臨之時,所有包圍你的人都會跑掉。而幸福,會讓不同的人都閃閃發(fā)光。

我把自己囚禁的時候,既熟悉了自己的心靈,也熟悉了暴力的力量。我沒有理由放棄道德,是因為無恥的事情太多,它們超過了信仰。被死神押走的人,天天回頭和我說:“再見!”這是現(xiàn)實的,也是真切的,我承認:我早晚會和他們一樣!

此時我感到生命的范圍非常有限,而我只能選擇一個角色生活,一個曖昧的小人物,既不能對別人施以援手,又不能消除自己心中的恐慌。

那些被毀壞的城市和村莊,它們是在等著接納什么人嗎?像取消了閃電的天空,它在等待一朵白云寂靜的光?

而我此時多么貧乏,秋風已經(jīng)把我掏空,我一點力量也沒有了,我的身體像被時間擊垮的廢墟一樣!一只偷生的蜥蜴被發(fā)現(xiàn),而它還不知道躲藏,它關閉的沙土,仍然在記憶里發(fā)出轟響。

野獸翻遍山崗也找不到的泉水,突然在瓦罐里冒出來,而它只剩下了一團耀眼的虛光。

此時捎來口信的人令人生疑,尤其是在這個肅殺時節(jié),他的微笑比未來人更詭計多端,“心有不軌,愛上惡魔”,我在半夜觀察他的睡姿,突然發(fā)現(xiàn)他露出了狐貍嫵媚的嘴臉。

而我是韃靼人的后代,我不喜歡陰謀詭計。我喜歡散開長發(fā),環(huán)佩激越,一個人沖過草原,像月黑風高之夜里的彎刀一樣獨自飛翔。

現(xiàn)在我謳歌的時代,已經(jīng)墜落。它的新生,需要在落葉中尋找。像我重生的愛,它散落在遠處,而結局仍然神秘莫測!

此時,我無限眷戀山里的薄暮、彤紅的云霞、山岡、灌木和喬木。在它的下面,大地幽遠,萬籟俱寂。河流和村莊,都染上了陣陣輕煙……

野獸和隕石隱身在遠方,沒有人能目睹它們心中突然閃出的光亮。我有幸利用了最后的時間,在落葉中建起一座新家:茅檐低小,流水聲遠,月上三桿之后,我一個人在門前飲酒、漫步;這是我用來戀愛的圣境。也是我用來消逝的世界。現(xiàn)在我一個人,暫時要用她來徜徉和狂歡,像沉醉在遙遠的記憶中一樣。

霜露不須把我激怒,落葉也不會讓人感傷。此時,只有風聲和書籍帶來的片言只語,才會讓人略顯疲倦;在落日絢麗的余輝里,恍惚生出一些人間的惆悵。鳥鳴尋訪,它用骨針敲打我的前額,而沙麝卻要在后半夜,把它的香囊掛上屋梁。

此時山外有多少人,正在借機鋸開木頭,在虛空中豎起梯子,要爬進自己顫抖的新房。而我只在月光下譏笑他們,我無聲的譏笑,適宜我自己在草地上安坐,也適宜讓秋風收縮身體,撫平心中偶爾起伏的波浪。

陽光照耀大地,灰土,山岳。抽象的人間,連綿不息;我確切屬于這里,特別是晚上,樹林的聲音,像醉鬼的回憶,遠景的片段不斷閃現(xiàn)……

我享受過的某種幸福,像田野之花,在露水中盛開和凋落,總有優(yōu)美和無奈的啟示;我可愛的田園,不能只飽含了你的浪漫,它也暗藏著我心中衰敗的力量。

果實熟透在秋風中,而它們是多么易碎!無論是生是死,都沒有人能追上它們心中消失的虹光;枯枝的游戲,多么稚氣和令人錯愕,如同即將銷聲匿跡的金子,它們在空中互相照亮身體。

樹林里浮游的幻影從不減少,暮色讓一切都得到繼續(xù)。老死在家鄉(xiāng)的人,提前刻下自己的墓碑,而去年的旅人,仍然陶醉于一個人的漂泊,美好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已被人間遺忘,而我今天要稱頌的人,正被苦難改變臉龐。

我親愛的無花果樹呵,高高兀立在北方的山崗上,守衛(wèi)著心神不寧的沙堤,荒野和遠方;在萬物的形體之下,隱藏的人仍不現(xiàn)身,花草按著安排謝落,而我自身并不生長;萬物之境,令人神迷,唯有泥土中的寒涼無法克服;唯有頭頂上簌簌作響的星辰,不知落向了何處;唯有天空下一個忘記了姓名的人,被時間曬黑了心臟。

落葉中的歇腳之處,仍然不能治愈我心中的荒蕪,占居一片山坡,翻土,種花,在月光下發(fā)呆,和冥想一樣;而秋天像夢鄉(xiāng)一樣華麗幽深,此時,沒有人能揭開它的秘密,像輕浮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我心中突然涌起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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