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 彧
1
我家住在城西,城西離縣城不遠,是個小鎮(zhèn)。我家在小鎮(zhèn)東南邊的村子里。我父親和母親都是既種糧也賣菜的農(nóng)民。
似乎我母親年輕的時候不太規(guī)矩。我母親年輕的時候,大概是我十歲之前,我弟弟四五歲。那時候,有那么幾年,我父親每年出去兩次:正月十五走,農(nóng)忙回來;農(nóng)忙過后走,到臘月里回來過年。在我的記憶中,總是在我父親回來的第二天我們家便雞飛狗跳,我父親用最難聽的話罵我母親:婊子、騷貨、爛貨……他不僅罵,還要審問我和弟弟:我不在家的時候,有沒有見過男人來家?我說我上學(xué)不知道。那放學(xué)以后呢?我說,沒有。我弟弟說有時候冬瓜的爸爸會來找冬瓜,找了冬瓜就回家?我爹像個警察抓住線索一樣興奮。我那不懂事的弟弟想了想說,他不知道,因為后來他和冬瓜一起去河灘抓魚了。
我父親這一生,一直在說要和我母親離婚。他們年輕的時候,我記得他總是拖著我母親的頭發(fā)去鎮(zhèn)上辦手續(xù),一路上,他像念咒一樣地快速連續(xù)地說:離婚、婊子、離婚……當(dāng)然,總是走了一半就回來了?;貋硪院螅麄兙推届o得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開始商量農(nóng)忙或者過年的事情。我弟弟一樣跑出去找冬瓜玩。至今我也不知道我母親是如何屢次說服我父親回心轉(zhuǎn)意的。
冬瓜是鎮(zhèn)上供銷社經(jīng)理的兒子。供銷社經(jīng)理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姓肖,當(dāng)過兵,會開拖拉機,也會開汽車。算起來,他比我父親還要大上十來歲。除了冬瓜,他還有兩個女兒,原本這兩個女兒都嫁到了偏遠的外鄉(xiāng),后來肖經(jīng)理總是擔(dān)心兩個女兒在外鄉(xiāng)過得不好,居然將她們連同女婿都弄到了自己身邊,大女兒女婿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店,小女兒女婿進了當(dāng)時效益非常不錯的軸承廠。我父親外出打工的那段時間,他的確常常來我家,跟我母親在院子里閑聊小鎮(zhèn)街上的新聞。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他送給我母親一盒雪花膏。在我的印象中,他比村里其他男人要體面、干凈、和氣。所以,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父親他來過我家。他人緣也很好,除了我父親常常罵他,他幾乎沒什么仇人。我母親常常說,肖經(jīng)理是個有辦法的人。的確是這樣,我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只要我們家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我母親總是自言自語地說,明天找肖經(jīng)理問問看。并且最終大都能順利地解決。倒是我父親在家,常常沒事也能找出點事兒來。若是有事兒,保不準(zhǔn)還能小事變大,最終可能還是我母親悄悄地找肖經(jīng)理解決。但我父親說,那個狗日的,哪天吃飯噎死、出門給車撞死、睡覺睡死……他罵他一直到他真的死了,而且,總是當(dāng)著我母親的面才罵。在我的記憶中,我的父親那幾年最重要的事,除了要和我母親離婚,就是罵肖經(jīng)理。
當(dāng)然,我想說的并不是肖經(jīng)理,我想說的還是我的母親。我母親到底有沒有和肖經(jīng)理好過?我也說不好。但是在我的心里,從我看到他送給我母親雪花膏開始,一直到后來,我母親做下了那些事情,我總是想,若是真如我父親說的那樣,我母親這一生,總也不會讓我覺得太丟臉,曾經(jīng)也有個這么體面的男人呵護過她。
但是,看起來好像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我母親似乎很愛我的父親,不管何時,死活不肯跟我父親離婚。就像我父親一生常把“離婚”掛在嘴邊一樣,我母親的回答總是,“你做夢啊?我告訴你,有我在家就不會散!”
那個時候我母親嘴里的家,在我的記憶中,是黃昏中裊裊炊煙的村莊,是我母親在鍋臺上忙碌的姿態(tài)以及我們一家人圍著八仙桌熱氣騰騰地吃著晚餐的樣子。只要我父親不出去打工,我母親一定要等到全家都到齊了才開飯。只要家里不是經(jīng)濟太緊張,我母親總會盡量變著法子改善我們的晚餐。而且,我家那個時候的確經(jīng)濟還不是太緊張,實在沒錢的時候,我母親也會將面條做出不少花樣來改善我們的伙食。我父親除了外出打工,并不大關(guān)心家里的事情。但是我母親也并不計較,她很樂意地忙里忙外。
家這個概念在那時候我和弟弟的感覺中,并沒有因為父親的緣故而留下不睦的陰影。再說,我母親總有辦法消除我父親的怒火。所以,在我父親沒有出事之前,我記憶中的家基本上還是溫暖的。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不管我父親怎么發(fā)神經(jīng),我母親掛在嘴上的話總是“你做夢”,我母親說,“有我在,這家就散不了!”
2
我要將敘事從我的記憶中拉回來了,因為,在這篇小說里,我想說的并不是我的記憶或者我母親的風(fēng)流韻事。我想說的是,我看到的和經(jīng)歷的那一段。那時候,我已經(jīng)13歲了,考上了鎮(zhèn)上的中學(xué)。
就在那一年,我父親起不了床了。對,就從這兒開始!
征兆發(fā)生在他通宵打麻將回到家的那天早晨,我母親已經(jīng)起來燒好了早飯,并且梳洗得頗為整齊。這是我母親一直以來的習(xí)慣,從大年初一開始到正月十五,可能家里隨時都會有客人來拜年或者串門。過年呢,總要有個過年的樣子。
那天早晨,我父親吃早飯的時候,搖動著他的脖子,說,真疼!我母親說,打一晚上,不疼才怪。我父親說,難得的,過年嘛。我母親說,快吃了去睡吧,過年也不能拼命。我父親從蒸籠里夾起了一塊水糕,他還夸贊我母親今年的水糕發(fā)得好。
實際上,如果沒有導(dǎo)火索,我們家和許多幸福的家庭一樣。
我父親坐在那兒吃點心和泡糙米,糙米湯喝完了,他想起來去再加點水的時候,突然拿在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碎了。
在我們那里,正月里是不能打破東西的。我看到我父親的臉色很不好,我母親連忙說,歲歲(碎碎)平安,歲歲(碎碎)平安!
實際上,后來她也知道,我父親之所以摔碎了碗,是因為站起來彎腰的瞬間后背鉆心的疼痛,疼痛決定了那只碗落在了地上。但我母親一直堅持說是那只落在地上的碗決定了她不幸的開始!那就是一個征兆,正月里的確是不能打碎東西的。
我父親看看地上的碎片,沒說什么,他腰板挺直地去睡覺了。我母親在后面說,中午有親眷來我叫醒你,沒人來你就一直睡吧。接著,她轉(zhuǎn)頭對我說,你看你父親那腰板,還跟小伙子一樣。
我母親就是這樣,哪怕我父親剛剛罵過她難聽的話,她看他還是覺得怎么看怎么好。我父親不但不感動,還常常罵我媽是個欠操的賤貨。
那天中午我們家沒有親戚來,我母親本來想讓我父親多睡一會兒??墒牵瑢⒔形绲臅r候,我母親聽到我父親在房間里叫她。我母親進去了,不一會兒,我聽到她叫我的聲音。
我進去的時候,看到我母親跪在床上扶著我父親,我父親像要坐起來的樣子,但整個上半身都在我母親的手臂上,我母親讓我趕緊幫她托著另一邊。我們將他扶著站起來。我父親說,奇怪,怎么會這么痛?不能彎腰,也不能后仰。
那時候,我們還是沒有特別在意。我們農(nóng)村人,頭痛腦熱都是常有的,慢慢的也就好了,最多去藥店買幾片阿司匹林。痛么,也不會痛死人。
我母親說要去藥店買藥,我父親想了想說,買一瓶回來。
我母親騎車很快就將藥買回來了,她和我再一次托起我那筆直地躺在床上的父親,把藥灌進了父親的嘴里。我父親咕咚一聲咽下了,很不高興地說,大年初一你們就讓我吃藥,不吉利。我母親說,誰吃了五谷不生???沒事兒,你再睡會兒,發(fā)發(fā)汗興許就好了。今晚上就別出去玩啦。
發(fā)發(fā)汗就好那是發(fā)燒,我母親以為我父親的疼痛不過是跟因受涼而起的發(fā)燒一回事。她全不擔(dān)心的樣子說要去準(zhǔn)備晚餐。萬一侄兒侄女外甥男女要來拜年,我得再去看看弄啥菜。她說。我弟弟跑出跑進地炸那種使勁往地下?lián)ヒ幌戮晚懸宦暤膿ヅ?,我打算去縣城逛逛,看有沒有好看的發(fā)卡。我已經(jīng)是縣城中學(xué)的一名初一學(xué)生了,一個學(xué)期下來了,我是我們學(xué)校的優(yōu)秀學(xué)生,可我也是個十三歲的少女。
我回來的時候夜幕降臨了,外面很冷,一路上頭上嘴里都冒著熱氣,卻很開心,我買到了要買的東西。雖然我?guī)缀鯇⒆蛲砩夏赣H壓在我枕頭下面的五元壓歲錢全用完了,但是,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支發(fā)卡,賣發(fā)卡的還送了我兩根橡皮筋。
我到家門口的時候,聽到父親的大嗓門又在跟母親發(fā)火:吃藥吃藥,吃你媽的逼。你他媽的就是潘金蓮,老子死了你快活。
我推開房門,看見母親正艱難地用手夠茶幾上的一碗水,大半個身子支撐著父親的身子,顯然快要支持不住了。
我連忙跑過去。母親明顯地喘了口氣,她松開了我接手的另外一邊身子。一邊端水伺候父親吃藥,一邊說,妮,明兒個別亂跑了,跟我?guī)惆秩メt(yī)院看看咋回事。
老子不去,大年頭上,鬼才去醫(yī)院?觸霉頭。父親很不高興,好像他的病是母親造成的。他很不情愿地喝下了藥,氣咻咻地擺出一副被你們氣死的樣子。
這么個疼法不行的,要是個病總是早治早好。母親心平氣和地說。
你才有病呢,我就是有病,也是被你氣出來的,婊子。
我對父親罵我母親婊子已經(jīng)不足為奇了,但每當(dāng)這時候我還是無比厭惡我的父親,比小時候我挨打更加厭惡和難過。但我母親好像習(xí)以為常,她一邊若無其事地幫父親掖好被角,一邊對我說:“去,自己到小屋把飯菜熱一下,都在鍋里,還不算涼,燒個把子就行了?!?/p>
我的母親她到底是因為什么這樣忍受丈夫侮辱,是她真的非常愛他嗎?還是她根本就無視于這個男人?我想,不可能是后者。如果是后者,一切就不會那么復(fù)雜,我也不會想到在很多年之后重新審視我的母親。但她有必要愛一個成天對她疑心生暗鬼的男人嗎?
小屋就是我家西面的廚房,小屋還不算小,有一個燒柴火秸稈的大灶以及一張大圓桌,平時我們都在小屋里吃飯。廚房的后面是豬圈。豬圈里這會兒有一頭母豬和五頭小豬,還有兩只羊,三只兔子。你看,我家原來還是豐衣足食的。我父親在外打工的時候,我母親除了下地,就是在小屋里為我和弟弟做吃的,或打理它們。甚至,我看見肖經(jīng)理給我母親雪花膏的時候,也是在小屋的圓桌上。我母親可能那時候剛剛做好了晚飯,她坐在圓桌邊上很悠閑地剝一只蒜。我從窗戶里看到肖經(jīng)理離她不遠,他看著她不知道正在說些什么。等我推開房門的時候,恰好聽到我母親的笑聲。她看到我,我看到桌上一只精巧的綠色瓶子雪花膏。她若無其事地讓我去找小寶回來吃飯。我沒有立即出去,我進了屋,放下書包。這時候,肖經(jīng)理站起來說,估計小寶在我家,我正好回家叫他一下子,妮子剛回來先歇會兒,?。?/p>
我沒有表示感謝,我對母親說我小個便。等我出來的時候,桌上的雪花膏不見了。后來,我在母親的床頭發(fā)現(xiàn)了它。當(dāng)我父親打工回來的時候,那盒雪花膏就再也沒有見到過。
我遵照母親的吩咐,往鍋膛里點著一把秸稈,鍋膛里的火便熊熊燃燒起來了。我忽然感覺自己不像剛才那么開心了。
這時候母親進來了,母親說,妮子,你爸這病,像是不大好呢。
啥毛???
不知道,盡疼。彎腰都不能??傄メt(yī)院看下的好,他又不肯。
要不,等過了年我們再陪他去?
你說這好好的怎么會這樣?又沒啥頭疼腦熱的。要沒啥,就累的,過幾天就好也罷了;要真有個毛病啥的,還是早點去醫(yī)院看了的好。
那怎么辦?我爸不肯去。
是??!要不,我明天去問問肖經(jīng)理,他興許知道。
那把燃起的火漸漸地小了,我用火鉗勻了勻鍋膛里的灰,我說,媽,以后,你別老提肖經(jīng)理,我爸聽了不高興。
母親驚訝地看著我,你爸怎么會不高興?
媽,你聽我爸罵人的話,太難聽了。
母親輕輕地出了口長氣,他就那人,沒事也能找出事兒來的人,見風(fēng)就是雨的,我都當(dāng)沒聽到??墒悄阏f,妮啊,有事兩個人商量總比一個人強。你爸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是個商量的人嗎?你跟他說個事兒,還沒說完,他就嫌你煩了。不像肖經(jīng)理,人家到底是做事情的,有耐心有主意。你看人家,把嫁出去的女兒都團在身邊,一家子日子過得多滋潤。
那時候我不過是個孩子,母親對我說這些是沒有用的,我只是因為他們經(jīng)常為了肖經(jīng)理吵架而感到厭煩。而現(xiàn)在,我很餓。我沒有接母親的茬,我到鍋臺上揭開鍋蓋,熱氣和香味撲面而來。到底是過年了,大鍋里蒸著肉圓、雞蛋和芹菜肉絲。我從碗柜里拿了一只碗,興高采烈地盛飯,吃飯。
妮,幫我盛一碗。我狼吞虎咽地吃到一半的時候,母親突然開口了。之前她一直坐在桌邊,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還沒吃?我驚奇地問。
沒吃,燒好了先讓小寶和你爸吃了。你爸要喂,不順當(dāng),一頓飯折騰了個把小時。
我丟下飯碗,去盛飯。飯剛端上桌子,房間里傳來了我父親叫她的聲音。她像突然醒過來一樣,極其敏捷地跳了起來,奪門而出。
3
我父親患了一種極其奇怪和少見的急性自身免疫性疾病,類似于強直性脊柱炎,但強直性脊柱炎是慢性的,而我父親的病就像體內(nèi)的所有病菌一起抽掉他的脊柱一樣突然。據(jù)說這種病的病菌長期潛伏在病人體內(nèi),未必發(fā)病。如果發(fā)病,被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并且病菌有可能累及身體內(nèi)的心肝肺等重要器官。但如果長期吃藥控制,倒也不會危及生命,只是必得像死人一樣筆直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我父親怎么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躺在床上,嚷嚷著要我母親拿刀殺了他。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讓我去死,死了比做活死人強!他為了表達自己情愿死的決心,把尿和屎都拉在床單上,還不許母親更換。
開始的幾天,我從來沒有見過我母親這樣束手無策。她有時候站在床前,看著大吼大叫的父親,表情極其古怪:不是哀愁,也不是憂傷。就算她在手腳不停地幫他換衣褲和床單的同時,偶爾也會像不認(rèn)識一樣愣愣地看著她的丈夫。但他的吼叫對她不構(gòu)成任何表情的變化,顯然并不是因為她丈夫的發(fā)火,她對他的吼叫早已習(xí)以為常了。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那時候的母親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在小屋里,她比較正常,自己忙,也命令我做事,似乎想要讓我知道,她會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偶爾,她也有間歇性發(fā)呆、階段性遺忘。那么三五秒鐘,打盹一樣;有時候剛做完的事情又做一遍,剛拿過的東西立即忘了丟哪里了。這個時候,她就會說,恨不得多出兩只手來。
母親哭過嗎?我不知道,反正我沒有見過。
在父親查出病來的第二個星期,開學(xué)了。那時候,我父親已經(jīng)漸漸平息下來了,而我的母親,開始從束手無策走向了另外一種習(xí)以為常。她每天除了一日三餐給我的父親調(diào)理飲食,定時幫父親翻身,隨時注意拉屎撒尿,就是在地里忙。如果我沒有在小屋或者父親的房間看到她,那么,她一定在菜地里。自從我父親病倒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悠閑地坐在桌邊說話的母親了。
在離家之前,我母親只給了我五十塊錢,她說,妮,你爸這病,用錢的日子長著呢,以后你要省著點花。
可我本來也不是個花錢多的人家孩子,我想起書包里的那支漂亮發(fā)卡,我想,她一定把它作為我的生活費給算上了。
我點點頭,我說,媽,我走了你一個人更忙了。
她低著頭,想了想說,這兩個月我先把小寶送你外婆家待段時間,除了下地,我就一門心思照顧你爸了。沒事兒,妮子,媽做得來。
回到學(xué)校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賣掉發(fā)卡,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喜歡它了。我突然間就不喜歡它了,我決定把它賣出去,并且,要比我買來的更貴。
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簡單,那個我們班最耀眼的女孩眼睛一亮之后,很爽快地掏了十塊錢給我。我沒有把那兩根贈送的橡皮筋給她,我想,過段時間,我再找個借口把橡皮筋賣給她。
不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
現(xiàn)在想起來,我是不是很早就有一顆冷漠的心?
我在每個周末都回家?guī)湍赣H的忙。實際上,我一點也不想回去,雖然有到我們鎮(zhèn)上的中巴,但我從來沒有坐過。從縣中到我們鎮(zhèn)上快點走需要一個半小時,而從我們鎮(zhèn)上到我們村需要半小時。也就是說,每個周末我需要花兩個小時走回來,再花兩個小時趕回學(xué)校。就算我后來又把橡皮筋賣給了同學(xué),也沒舍得坐過中巴。
我不想回去并不是因為辛苦,和我母親比起來,我并不算辛苦。她早上四五點鐘起來到地里弄菜去批發(fā)市場賣給那些菜販子,然后回家燒早飯,伺候我父親一套程序下來,再喂豬、把羊牽到河對岸,割草回來喂兔,也就到張羅午飯的時候了,吃完午飯要去地里,回來準(zhǔn)備晚飯,晚飯之后伺候父親,張羅明天早上批發(fā)該做的事情。等她終于可以躺下來的時候,常常都是午夜了。農(nóng)村人都是天黑了就上床的,當(dāng)我家鄰居一覺睡醒的時候,總是發(fā)現(xiàn)我家昏黃的燈還亮著。我們村里的人說,我母親每天從雞叫忙到鬼叫。
我母親這樣辛苦,所以我不會因為多走了幾里路就覺得辛苦。我不想回去也不是因為我不愿意幫助母親,恰恰相反,我回去只是因為幫助她。我知道,我必須幫助她。但是每當(dāng)周末來臨的時候,我就莫名地感到煩躁。
我父親居然長胖了,而我的母親自然是瘦了。但忙碌和消瘦并沒有使得母親憔悴或者蒼老,三十五歲的母親顯得比從前更加敏捷和……俊俏?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這個詞,但每當(dāng)我回去的時候,我的確從母親身上看不到生活的重壓,她系著圍裙的腰越來越小,襯著她原本就豐滿的胸。隨著天氣越來越暖和,我母親也像春天一樣越來越滋潤。不知道是因為我長大了還是因為我父親的眼神,有關(guān)雪花膏和肖經(jīng)理的事情,這個時候在我的思維里變得不那么簡單了。
我父親并不大關(guān)注我,他對我母親的關(guān)注比對我這個女兒多一百倍,之前就是如此,所以他們才會常常吵架。其實我母親不管是作為一個母親或者是一個妻子,都做得不錯。在我發(fā)現(xiàn)我母親的美之后,我突然就看到了我父親深埋的自卑和擔(dān)憂。那時候,他還是個健康的人,他常常用打罵、要挾來證實自己可以駕馭這個女人。但是,現(xiàn)在,他除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能干什么呢?
對,我想起來了,我的煩躁來自于我父親的眼神。
整個周末,我父親的眼神一直在我母親的身上,它隨著她的行動而移動。他是我的父親,我不敢盯著他的眼睛看,我還看不出來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但是,一旦我母親稍長些時間不在他的眼前,我父親除了閉上眼睛睡覺便是充滿了煩躁,你媽呢?去地里了。顯然我的回答并不能讓他滿意,他隔幾分鐘便會問我一次。一直到我母親回來。
是的,我的父親,他把煩躁傳染給了我。
4
我開始有意監(jiān)視我的母親。這并不是我父親的授意,盡管他有時候也會讓我去地里看看母親有什么要幫忙的,我知道,他其實是想確認(rèn)我母親是否真的在地里。我監(jiān)視我的母親,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綠色的雪花膏瓶。而我的母親曾經(jīng)告訴過我,她早就扔了。
那時候我父親還沒有生病,我也沒到如此敏感的年齡。當(dāng)然,我這樣說并不代表我從前什么都不懂,我記得我是在父親不在場的時候問我母親的。我說,媽,雪花膏呢?我母親有點裝傻,她反問我,什么雪花膏?你看,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我母親在裝傻了,但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把很多事情連起來去懷疑。我說,就是那個綠色小瓶的雪花膏,是肖大叔送給你的那個。我母親立刻很嚴(yán)肅地對我說,那是我托肖經(jīng)理買的,人家怎么會送你那么好的東西?別瞎說。我又說,對,就是那個,去哪兒了?前兩天我還看在你床頭呢。我母親說,用完了。我問,那瓶呢?我母親說,用完了瓶就扔了,用完了要瓶干嗎?我記得,我心里還有點可惜,我是喜歡那個瓶的,碧綠碧綠的,但是被我媽扔了。
可是,我在母親陪嫁來的箱底找到了它,它被包在我從未見母親穿過的紅色棉襖里。毫無疑問,那應(yīng)該是母親曾經(jīng)的嫁衣。我是因為嫁衣的艷麗所以抖開了母親整齊的疊放,碧綠的精致的小瓶骨碌碌地滾了出來。原來,它一直安靜地躺在這里,可我的母親卻告訴我早就扔了,我不知道我母親為什么要騙我,不過就是一個空瓶,她完全可以給我的。因此,我對母親產(chǎn)生了懷疑。
我想,母親并不知道我翻過她的箱底,可能到死她都不知道。她以為她的妮只是因為想幫幫她所以常常去地里看她。
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我去的時候,她總是在地里,戴一頂碩大的草帽,遠遠地就能看到。有時候我遠遠地看一眼就回家,有時候我會一直走到她面前。她的確一個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總是在忙。我會找各種借口,比如給她送壺水,比如告訴她飯燒了。大部分時候,我說,媽,要不要我?guī)兔Γ磕赣H總是以為是真的,她一定是拒絕的,拒絕的理由就是要我回去照顧我父親。
趕緊回家,萬一你爸有事找不到人。回去,妮。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飯,在小屋里。母親說要和我談?wù)勑?。她說,妮啊,你回來媽輕松很多。你不在家,我人在菜地心在家里,一會兒要回家一趟,一會兒要回家一趟。就怕你爸爸叫人沒人應(yīng)。你回來我才能安心地照料菜地。
我說,那我轉(zhuǎn)回到我們鄉(xiāng)中學(xué),這樣可以多出很多時間來幫您。
母親說,那怎么行?那以后就沒啥出息了。媽等你有出息了掙錢給你爸爸看病呢。我說,現(xiàn)在,咱家錢夠用嗎?
母親捋了捋頭發(fā)說,還行,這些年沒干啥大事,家里還有點積蓄貼補著用。你爸那藥太貴,光我賣菜的錢哪里夠?
母親一邊說一邊從兜里掏出五張十元錢給我,妮啊,你別怪媽給你的錢少。
我說,沒事兒,我夠用。我們學(xué)校食堂的師傅很好,有時候去遲了,最后的飯菜他們就說不要錢。
是嗎?那太好了,人家?guī)煾颠@么好,你要客氣點,要謝謝人家。媽知道你脾氣不是個投機取巧的人,但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家對你好,你也要心里有數(shù)。你這次回學(xué)校,媽給你挖點紅薯帶給師傅?
本來這事兒,我并不想告訴任何人。為了我那點可憐的自尊,我也不是每天都在最后的時候去買飯。但是,我媽媽給我的錢的確太少了,如果沒有獎學(xué)金,我懷疑一個月我起碼得半個月吃不飽。我是為了讓母親不為我擔(dān)心所以才說出口的,可是,我母親的熱情讓我立刻后悔自己過于不要臉。
媽,我……我不是有意去遲的,再說,我也不是每天都去。我多么希望我母親能夠理解,我跟她說這事兒,并不是為了以后每天吃飯都不給錢。雖然她是我母親,我還是覺得很難受。
我看出我母親還想將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如果我附和,看那樣子她一定馬上就去地里挖紅薯。我后悔得不得了,立刻想找個理由離開小屋。我說,爸好像在叫你。
我母親胸有成竹地說,不會。剛吃完飯他得瞇會兒,他也知道這個時間我要喂豬洗碗。
我想找個理由離開,在我母親談興正濃的時候。
我母親這樣喋喋不休地跟我說話,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父親還很健康,健康到常常扯著我母親去離婚。而我的母親,則在他們大吵之后又和好如初的那些晚飯之后,在小屋里跟我說,你父親就是脾氣不好,其他都好。我知道他不是真想離婚,我這一松口,一個家就沒了?;诙紒聿患澳?。我讓他說讓他罵,他說夠了罵夠了,你看,這不又好了?啥事沒有。
每一次他們“離婚”回家,我母親總要跟我說起這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至今還是想不明白。
那時候,我懵懵懂懂,我一直都不大喜歡大呼小叫的父親,但喜歡看到母親雨過天晴的樣子,好像她得勝了一樣。很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問過她,你們?nèi)绻骐x婚了我和小寶怎么辦?
她說,那只能住橋洞了。
那怎么行?我立刻害怕起來。
是啊,所以,有媽在就不會有如果,有媽在,咱家就散不了。
而那時候的我,只是因為不用住橋洞覺得很安心。我一直不大喜歡我的父親,他們是否離婚對我來說沒那么重要。
我說過,我好像從小就是個冷漠的人。實際上,我比我知道的更加冷漠。
我母親顯然已經(jīng)看出了我的不耐煩,她說,妮,你別不耐煩,你爸這病,得用多少錢,媽心里沒底。媽現(xiàn)在干什么都是為了多掙錢,少花錢?,F(xiàn)在,媽每天除了睡覺,都在算計著怎么能多掙點錢,除了拼命地干活,就是能省點就省點。你爸的藥省不下來,那就省咱家的開支。省下一分開支,你爸那藥就多了一分錢。
我說,媽,我知道。我沒不耐煩。我不敢多說,我真怕她再扯回到剛才的話題。
你回來媽也沒空陪你。你一星期回來一次,媽其實不想讓你干活,媽也不想干活,就陪你說說話,問問你學(xué)校的事情。但沒那空閑!
我看著我的母親,她雖然因為忙碌了一天而顯得不太整齊,但面容平靜,話語由剛才的激動喜悅變得溫柔。她沒有表現(xiàn)出悲苦,也沒有絲毫的抱怨。她似乎一心都撲在這個家和我父親的身上,但是,怎么去解釋藏在嫁衣里的雪花膏瓶?難道她跟我一樣只是單純地喜歡那只瓶子,但怕父親看到惹來麻煩所以才藏起來?
媽,我想……我說了一半,我尋思著要不要跟母親說起那只瓶,如果她怕父親看到又舍不得扔掉,可以給我,我也喜歡那瓶子,我?guī)У綄W(xué)校去。我打住的緣故是我突然想起來那天說話的時候父親并不在場,她的神態(tài)如同現(xiàn)在一樣平靜。
妮,你想說什么?
幸好這時候小屋的門開了,進來的居然是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的肖經(jīng)理。
母親愣了一下,馬上讓肖經(jīng)理坐,并表示要去倒茶的樣子。
別忙了,供銷社新進了一批緊俏的化肥,你要不要?你要我先幫你留一些。肖經(jīng)理說。
我母親沒有立即回答肖經(jīng)理的話,她對我說,妮,你去房間做作業(yè)吧。
我點點頭,裝作什么也不懂地走出了小屋。我其實并沒有走遠,我只是在墻角站了一會兒,我聽到了門關(guān)上的聲音,又躡手躡腳地回頭了。
門果然關(guān)上了,但并沒有關(guān)嚴(yán),說話的聲音都曲曲折折地透了出來。如果有人故意要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比如我。
化肥就算了吧,最近這陣子菜價賣不上來,估計錢……
他們果然在談?wù)摶实膯栴},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么我以為呢?我才十三歲,我會以為什么呢?我會以為他們談起雪花膏嗎?現(xiàn)在回頭看,我那時候到底存著怎樣的心思?我才十三歲?。?/p>
錢你就別擔(dān)心了,我先替你墊著。你要不買,明年準(zhǔn)比別人吃虧。這化肥緊俏得很,農(nóng)科院新產(chǎn)品,不會改變菜籽的性質(zhì),產(chǎn)量能增加一倍呢。
那,那怎么好意思,總讓你這么幫著。我母親的話里已經(jīng)有了鼻音。
你呀,就別跟我客氣了。不是我說你,這么扛著,什么時候是個頭?
我聽到母親抽了抽鼻子,大概有十幾秒的沉默,就在我越來越不安的時候,母親的聲音非常清楚地傳了出來:我也看不到頭,不過,不扛能咋的?看著家散了?不能!
于是,我的不安一下子消失了,我沒有再聽下去,我真的去做作業(yè)了。
母親不久就來到了我的房間,她貼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沒告訴你爸說肖經(jīng)理來過了吧?
我點點頭。
別跟他說,我怕他會不高興。
我又點點頭。
她拍拍我的頭,心情很好地離開了。
我依然不知道母親到底跟肖經(jīng)理有沒有我父親嘴里罵的那種事情。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著母親的背影,她并不像一個操勞過度的農(nóng)村女人的背影,她因為操勞而消瘦的細(xì)腰和她挑擔(dān)形成的結(jié)實臀部讓她顯得婀娜多姿,真的很好看。
媽……我在她快要出門的時候叫了一聲。
嗯?什么事?她回過頭來。
你買化肥了嗎?
母親笑了下,點點頭說,買了。她眼中和臉上都神采奕奕。她是因為買了化肥而顯得非常興奮嗎?
這些事兒你別管。媽管家,你管學(xué)習(xí)。臨出門的時候,她認(rèn)真地對我說。
5
我們家的日子就這樣,除了躺在床上的父親,基本上此后也算平平安安地過著。一直到我初二的下半學(xué)期。在這之前在縣城讀書的我,除了感覺到母親給我的錢越來越少,并沒有什么其他特別的感覺。
在我初三畢業(yè),即將考高中的那年,我選擇了中專護理專業(yè),理由只有一個:如果考上,這三年不但不用學(xué)費,連吃飯的錢都是學(xué)校給。而三年之后,我將用自己掙來的錢幫助我母親給父親治病。不,應(yīng)該說維持生命。
那時候,像衛(wèi)校這樣的中專是不用自己出錢的,而且,一旦考上,就轉(zhuǎn)戶口。也就是,只要考上就鐵定了不會在農(nóng)村了。
我的老師對我要報考中專有些可惜,他說,我這樣的成績,高中三年以后一定是重點大學(xué)的料。我也曾經(jīng)被老師說動過,我想,再堅持三年,以后的前途比中專要好多少?可是,我的母親啊……我無法告訴你,我選擇上中專到底是因為想幫助她還是想離開她。
我記得我跟我母親說起食堂的事情是在初二的上半學(xué)期,利用別人的同情心和時間差蹭飯吃對我來說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我并沒有感到屈辱而停止。在一個月的時間里,可能我總有半個月會在食堂快要關(guān)門的最后一刻,匆匆忙忙地奔向食堂最后一個窗口。讓我很欣慰的是,那個窗口的師傅并不是每天都一樣,一樣的是他們將最后的飯菜倒給我之后,就順手拉上了窗口的隔板,準(zhǔn)備下班了。他們并不和我搭訕,甚至也不看我一眼。因此,我不會感到被認(rèn)出的尷尬。
我也只是為了安慰我的母親才將這件事情隨口說出來,我也以為我的母親早已經(jīng)忘了。難道我父親和菜地家務(wù)還不夠她忙的嗎?她是如何想起來背著半麻袋的紅薯找到了食堂師傅的?
她在我們大家都差不多吃過晚飯的時候,在食堂找到了那位師傅。那一天,偏偏那一天是我想要擁有自尊的一天,我早早地在食堂吃過了晚飯。
她在空無一人的食堂里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我。然后,她像我一樣,走向惟一開著的窗口。她問師傅:我女兒你認(rèn)識嗎?
師傅說不認(rèn)識,你女兒我怎么認(rèn)識?
她比劃了一下我的相貌和穿著,最后加了一句:就是常常最后來吃飯的那個女孩。
于是,那個師傅立刻說知道知道,今天她早來過了,她怎么了?
母親立刻把那個麻袋提到了窗口,她一定要將里面半麻袋紅薯送給那位師傅。她說,丫頭說你老不收她錢,這紅薯都是剛挖的。
師傅怎么也不肯要,說也不是每次都不給錢。再說,最后來吃飯的也不是她一個人,我們都知道最后來吃飯的大都是好孩子,用功讀書的或者家里經(jīng)濟困難的。那些家庭條件好的,食堂沒開門就拿著飯盆等著了,就怕錯過好吃的。那師傅還說,他們這里面的師傅都這樣,最后都不收錢。反正最后了,也不算占便宜。
可是我母親死活要送,她把籃子里的紅薯倒在了食堂的地上,她還說帶少了,不知道師傅都這么好。下次多帶點來,大家分分。
第二天,當(dāng)我中午去吃飯的時候(早飯我一般不吃),那位師傅居然特地多給了我一份葷菜,卻沒收那份錢。我以為他忘了,正在我矛盾著要不要提醒他的時候,他對我說,你母親,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那一聲嘆息啊,像一聲響雷,炸開了我的的羞恥。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母親來過,我上面寫的那些話都是后來我責(zé)問母親的時候她說的。我之所以責(zé)問她,是因為我真不知道她對師傅說了什么,而讓師傅幾乎用了一生的同情來完成那一聲意猶未盡的嘆息。
母親說,我沒說什么,我只是把我家的情況跟他聊了聊,那個師傅是個熱心腸的好人啊。
我母親說師傅還問她以后怎么辦?母親說,走一步看一步,等妮長大了就有盼頭了,現(xiàn)在她爹的藥比什么都重要。
我母親看著我怒氣沖沖的樣子,她弄不懂我為什么要發(fā)那么大的火,她只不過去感謝一下師傅,這也是應(yīng)該的。
我讓你自己帶過去你又不帶,所以我就去了。我去丟你的臉嗎?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丟臉不丟臉的問題,你去什么意思嗎?我跺著腳問。
去就是感謝一下啊,人家照顧你,也是應(yīng)該的。母親說。
感謝?我看是想讓我天天吃不要錢的飯吧?我的眼淚終于下來了。
我的母親,她看著我,不做聲了。但是,她的眼神顯然還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去了趟學(xué)校,會有這樣的后果。
我哭了,其實我很少哭,大約就是因為我很少哭,這一次我哭得天翻地覆,我淚如雨下,我所有的屈辱都在眼淚里滾滾而下。我母親并沒有勸阻我,她也沒有離開我,她坐在我對面,一直看著我哭。在我的哭聲漸漸轉(zhuǎn)成抽泣的時候,我母親說,妮,天天能吃不要錢的飯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我無法讓母親了解我的自尊和自愛,我要母親保證,關(guān)于我的事情,她從此不要再管,不許再去我的學(xué)校。
而我,我在賭氣再不蹭飯沒有幾天,就堅持不住了。我當(dāng)然還是得蹭飯,否則,我口袋里的那點生活費沒幾天就完了。只是,我會注意不在那個師傅值班的時候去,我基本上算好了他們值班的規(guī)律。有一次,我奔向窗口的時候,明明應(yīng)該是另外一位師傅,卻是他。我硬著頭皮把飯盆遞進去,他像從前一樣,把最后的菜倒進我的飯盆,哐地關(guān)上了窗。我長長地出了口氣。我想,一定是時間久了,他不認(rèn)識我了,也忘了我的母親。
關(guān)于那時候的我,基本上就是這樣的,在虛偽的自尊和自作聰明里成長。而我的母親,我一點也不知道,她其實在每種農(nóng)作物成熟之后,都會背著一個麻袋,送到食堂給那些師傅。我一點也不知道,食堂里每個師傅其實都認(rèn)識我,但他們裝作不認(rèn)識我的樣子,因為我母親懇求他們不要認(rèn)識我;我也不知道,他們基本上每天晚飯要等到我之后才會關(guān)門。
6
現(xiàn)在想起來,我母親是個無比執(zhí)拗的女人。而實際上,我寫到這里,如果只到這里,我不會寫這篇小說。我可以突然間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其實完全可以用標(biāo)致來形容,她豐乳肥臀纖腰,她怎么鋤禾日當(dāng)午都曬不黑。但是,對于我的母親,在我常常以為我足夠了解她的同時,發(fā)現(xiàn),我從來就沒有了解過她。
至今我一直不知道我母親為什么會和我父親結(jié)婚,她原是可以找個更好的,憑她的相貌,再有那個不服輸?shù)膭艃?,她不說找才子,也該嫁個家境好些的人家或者本人有點志向的男人。而我的父親,有關(guān)我父親,我想,我該花點筆墨說說我的父親了。盡管我不喜歡他,我一直都不喜歡他。
我父親,從前在我們村,不,我們整個鎮(zhèn)上都赫赫有名。如果用個比較惡毒的詞來形容從前的他:二流子!據(jù)說吃喝嫖賭他曾經(jīng)基本上無一幸免。但我的父親沒有錢,他在成為我父親之前就沒有錢。那么,我母親到底為什么會嫁給我的父親?一個男人,沒錢,也沒有什么理想,唯一的愛好就是在鎮(zhèn)上東游西蕩,打家劫舍。據(jù)說我母親看中我父親可能是我父親家庭成分好,三代貧農(nóng),我爺爺當(dāng)時是村里說一不二的人物,雖然他只是個放牛的,但連生產(chǎn)隊長都聽他的。如此說來,我母親倒有些攀附的意思??墒牵髞頉]多久成分就不吃香了,隨之我爺爺從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變成了一個無足重輕的放牛老頭。我母親是1978年結(jié)婚的,那時候,我爺爺應(yīng)該是強弩之末了吧?難道是我母親看不清形勢,糊里糊涂地嫁了個二流子?要是這樣,后來我母親完全可以離婚的,她年輕時候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更迷人。當(dāng)然,可能那時候離婚不像現(xiàn)在這樣輕易,尤其女人。但是,她那口碑很差還常常拿她出氣的丈夫把離婚當(dāng)作吃飯一樣掛在嘴邊,她若是有這個心,完全可以順?biāo)浦郏瑏韨€弄假成真,尋找自己的幸福去。但她絕不松口,把“有我,家就散不了”放在嘴邊。大約是為了我和弟弟吧?那在沒我們之前呢?我聽說我母親嫁過來兩年沒懷孕,常常被我父親說成不生蛋的雞。而離婚就是從那時候成了他的口頭禪。況且,這樣的一個丈夫,她居然在生下我之后的五年,又為他生下了一個男孩。所以,我大約只能用執(zhí)拗來形容我的母親了,她簡直是個沒有腦子的執(zhí)拗狂。
我們村里的人說,我父親結(jié)婚后倒還比從前好些,從前除了在鎮(zhèn)上東游西蕩,賭博喝酒,基本上看不出來他還有什么強項。倒是和我母親結(jié)婚以后,也開始跟著建筑隊出去打工了。他因此開始趾高氣揚,雖然他帶回來的錢總是比別人要少很多,但我母親已經(jīng)很滿足了。在我父親用最惡毒的話罵我的母親,在他拖著我母親要去離婚的那時候,大都是因為他口袋里還有些錢,這些錢讓他覺得自己有權(quán)利懷疑、侮辱甚至打罵他如花似玉的妻子。
對于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對于他們之間亙古不變的游戲,實際上我在八歲的時候就目睹了全部的過程。因此,也注定了為我以后的人生埋下了定時炸彈。
那時候,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和我弟弟跟母親睡在一起的。我母親每晚摟著我弟弟,我在腳頭,摟著她的腳。我們通常是這樣的,可是,那天晚上,我父親回來了。當(dāng)然,我父親從前也和我們一起睡過覺,我們沒什么感覺,因為我們是孩子,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而他們起床后,我們還在夢里。當(dāng)我們睜開眼睛的時候,弟弟會因為睡在他身邊的是姐姐而感到奇怪,我母親就會騙他說,小寶和姐姐媽媽睡一起的。我也以為是這樣,父親回來了,當(dāng)然就我們仨睡了。我一直覺得我和弟弟媽媽是一伙的,父親是不一樣的。我原是個睡覺敲鑼打鼓也不醒的孩子,但是那天,我醒了。
父親回來的當(dāng)天,通常家里還是一團和氣的,我母親燒了不少好吃的菜,我和弟弟大快朵頤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睡覺了。
本來我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原本死豬一樣的弟弟醒了。我是被弟弟的哭聲叫醒的,他一邊哭一邊叫媽媽。我剛想起身看看怎么回事,就聽到我父親罵我弟弟的聲音,嚎什么嚎?日你媽的再嚎把你狗日的丟窗外喂狼去。我被嚇住了,一動不動地瞇著眼睛看到弟弟懵懂地坐在床上,仇人一樣地看著他的父親。
那時候,我父親興致才起,他一邊動作一邊吼他兒子,讓他去死??晌业艿苣菚r候才三歲啊,他懂什么呢?除了哭他沒有別的辦法。本來父親的嚇唬已經(jīng)起了作用,我弟弟聽到狼,哭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壓抑的抽泣聲。而我的母親這時候想要哄哄孩子,她說,小寶,來來,到媽媽這里來。別凍著,來,鉆被窩,來,快……
我母親想要把兒子拉進被窩,而我弟弟拉住母親伸出來的手,想要把母親從父親的身子底下拉出來。我聽到我母親對父親說,你先下來,我哄他一下。
他們,連同裝作睡著的我誰也沒想到,我父親啪的一個巴掌甩到了三歲弟弟稚嫩的臉上。我弟弟立即再次嚎啕大哭起來。
你瘋了?我依稀看到我母親一把將父親掀下來,被子被父親滾落的身體滑到了一邊,母親隨即爬起來去抱我弟弟。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居然什么都沒穿,連一條短褲都沒穿。父親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他沒有再發(fā)作,而是撅著光溜溜的屁股爬進了被窩。母親把弟弟摟在胸前哄著,在鉆進被窩之前,我看到她一只沉甸甸的乳房壓住了弟弟的半邊臉,另一只不斷地隨著她的身體晃動。
你快點,老子都快睡著了。
你先別動,再動他又醒了。你困了就先睡會兒,明天再來。母親說。
老子在外面半年,回來操都操不舒服,你個騷貨是不是外面有野男人了?
啊喲!我聽到母親驚叫一聲,接著說,你神經(jīng)病啊,疼死了。
你要跟野男人鬼混,疼死你的日子在后面。
行了行了,別瞎說了。小寶睡著了,就快了。
接著,我弟弟被母親輕輕地移到了我的身邊。妮兒妮兒。我聽到母親輕輕叫我的聲音,她是對的,我怎么可能還睡著?但我沒有答應(yīng)。
我怕我遭到弟弟的待遇,而且,強烈的好奇心讓我假裝連地震都不知道。
而此后床上的動靜比地震更加激烈,盡管我母親不斷地小聲地懇求我父親輕點輕點,還是讓我感到了地動山搖。
我不能準(zhǔn)確地知道他們在干什么,我記得我悄悄地把頭鉆進被窩里想看清楚,但黑乎乎的什么也沒有。我聽到我父親一邊哼哼一邊罵我母親,你這婊子操起來還真他媽爽,難怪姓肖的那狗日的打你主意。而我的母親,她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反駁父親,她呻吟的聲音越來越大,仿佛真的很疼。我父親則在不斷地惡狠狠地重復(fù)低吼著,“操死你我操死你個騷貨”。我才八歲,我當(dāng)然以為父親一定又在欺侮母親,難道他把母親剝光了打?那么他自己為什么也是光屁股的?但是,我隱隱約約地覺得,他們可能也不是在打架,也許在做很丟臉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黑暗中我眼睛睜得很大,我在擔(dān)憂和疑惑中希望弟弟再次醒來。但我三歲的弟弟經(jīng)過剛才的驚嚇,這會兒真把他扔出窗外可能也醒不了了?!暗卣稹痹谀赣H的一聲尖叫中慢慢停止,終于,一切安靜下來了。
累死老子了,你個騷貨。父親似乎自始至終一直在打母親,他氣喘吁吁。
挺舒服的。母親說。
我大驚。
你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和姓肖的一天舒服幾次?
我母親說,你真是神經(jīng)??!人家沒老婆?
我父親說,他老婆沒你騷。你個騷貨,是男人都想上你。老子明年不出去了,在家看著你。
我母親說,我哪兒騷了?你是我老公我才騷,跟別人我騷什么?
你這兒騷,還有這兒。
輕點,你個死人。疼死了,啊喲。
你叫?你再叫。我恨不得把你這兩塊肉割下來。你個騷貨,你看看你渾身上下哪根骨頭不輕?我就不信沒男人你能熬住?
母親沒有再回嘴,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穿什么穿?別穿!老子還沒摸夠呢。
你睡覺吧!別折騰了。我把小寶撒個尿。
母親拉開了電燈,我趕緊閉上眼睛。她并沒有給弟弟把尿,可能只是為了逃脫父親的糾纏。她爬到我這邊,我不敢睜開眼睛,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過了一會兒,只是過了一會兒,父親的鼾聲便高高低低地響起。
接著,我聽到母親離開的聲音,再接著,燈滅了。
這時候我八歲,我不可能懂男女之事。我只是在黑暗中憋著呼吸,我感覺他們在相互折磨,當(dāng)然,仍然是我父親力氣比較大,他打她、掐她,他甚至想要割下她的肉來。我明明聽到我母親叫疼,聽到她疼得哼叫,但我也聽到母親說舒服!后來,只要父親回來,我便每晚強迫自己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一直到他們折騰結(jié)束,但我還是弄不懂,我母親到底是痛苦還是舒服。因為她一直在父親的謾罵中達到高潮。是的,我母親是個每次都有高潮的女人。很多年之后,我甚至想,這難道就是她死活不肯離婚的緣故?可是后來,父親便成了一具只會呼吸的木乃伊。在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和我們一起在一個床上睡覺。
我父母奇特的做愛是我對男女關(guān)系最早的啟蒙,因而,在我漸漸長大之后,我整個的戀愛和青春期都被這種影子和后來更加糟糕的性錯覺霧一樣地圍繞。這是后話。
通常是第二天,剛吃完早飯,我父親便一遍遍責(zé)問我和弟弟,他不在家的時候,有男人來過嗎?下午,便是他拉著我母親要去鎮(zhèn)政府辦離婚。然后,他們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回來,燒晚飯。我們一家子在小屋里昏暗的燈光下很幸福地享受平時很難得的美味。不時飄出窗外的是母親的笑聲和菜肴的香味。
在此后的幾年里,也就是在我父親沒有躺下來之前,這幾乎成了他打工回來必定要完成的儀式。
7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我虛十六,我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说貐^(qū)衛(wèi)校。我不大回家了,一來比較遠,回家需要路費;二來,我真的不那么愿意回家。我想,不管怎么說,母親不用供我讀書了。我也算是為她著想了。偶爾我打電話回去,報個平安,也問個安。一切都挺好,那么,也就這樣了。我父親反正就那樣了,雖然我母親變得繁忙和辛苦,但想起來,我父親倒也因此不再囂張了。在開始的一段時間里,他躺在床上,懷疑他如花似玉的妻子。后來,他似乎認(rèn)命了。我回去,他也不再找借口讓我監(jiān)視母親的行蹤了。
而我的弟弟,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十一歲的三年級學(xué)生。他成績不好,但擅長打架。他曾經(jīng)將別人的手臂打斷而賠了一筆不算小的醫(yī)療費。對我母親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不過,盡管如此,母親在電話里讓我放心,父親的藥一次也沒斷過。
暑假的時候,我回家了。我們那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學(xué)生這么多的打工機會,否則我決不回家。我要是不回家多好。
我回家發(fā)現(xiàn)村子里有三四戶人家蓋起了樓房,七八戶人家門前鋪了水泥場。而我的家,當(dāng)然還是從前的樣子,不過,因為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而顯得寬敞、干凈。
我母親出來迎接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瘦了,圍裙卡在腰間,腰似乎比我還細(xì)。我在前面說過,我母親是個胸部很大的女人,現(xiàn)在,她那對尤物很明顯地掛了下來,不再挺拔而顯得無精打采;她的臉色也沒有從前好,看起來比我離家的時候老了七八歲,可我才離家一學(xué)期。
我父親躺在床上,他沒多大變化。他看到我,眼中有喜悅。他說,她娘,去鎮(zhèn)上買些肉和豆腐回來。
我母親答應(yīng)了,她讓我跟她一起去??晌腋赣H說,你一個人去,我跟妮說說話。
其實,我跟父親有什么話可以說呢?在他沒有躺下來之前,我總以為,他可能不是我家的人。但是,我父親在我從衛(wèi)?;貋淼牡谝粋€暑假,要和我說話。
我母親歡天喜地地走了,她臨走的時候叮囑我,小寶回來檢查他作業(yè)。我送她到門外,看著她往鎮(zhèn)上的方向越走越遠,她曾經(jīng)婀娜多姿的背影如今明顯地看出了歲月的痕跡,除了枯瘦,我想不出其他的詞來形容。
我母親走了以后,我父親讓我坐在他床前擱物的方凳上,他真的是想要和我說話的樣子,但是,他要說什么呢?
妮兒,你不知道吧,姓肖的死了。我父親說這句話的表情我至今還記得,洋洋得意。
啊?肖經(jīng)理死了?我在驚訝之余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我的母親。
車禍。當(dāng)場就死了,尸首都沒回村。兇死的,不作興回來。
我還沒來得及詢問,父親便滔滔不絕地把我要問的都回答了。
爸,家里最近還好吧?我岔開了話題,雖然這個話題令我父親很興奮。
好!有什么不好的?現(xiàn)在比以前還好,你看我,是不是長胖了點?
我點點頭,我說,媽老了不少。
她也該老了,人都是這樣,到一定年齡說老就老了。你媽過兩年也快四十了,再不老,成妖精啦。
小寶呢?
皮啊,皮得不得了。我和你媽每天都提心吊膽地生怕他闖禍。還是你好啊,妮啊,你娘說,你現(xiàn)在不用家里的錢了?
嗯。我們學(xué)校每個月都發(fā)飯菜票,夠吃。
那吃飯以外的錢呢?比如,買車票什么的?
哦,我吃不了那么多,有些同學(xué)能吃,我就賣給她們。
她們家都是有錢的吧?
我說,我們班班長和團支部書記都是城里姑娘,長得好看,洋氣,人也挺好的。
我父親頓了頓,出乎我意料地問:有你娘好看?
我父親問這句話的表情是真誠和驕傲的,他并沒有指望我回答,他那意思就是,怎么好看也沒你娘好看。
那時候,我有一種感動,我父親也許真的是愛我母親的!
你娘年輕時候,那才叫好看。老遠地我看到她,就覺得有光照著她一樣,亮閃亮閃的。
我相信我父親說的,類似于眼前一亮、一見鐘情。就算是半年前,我仍然覺得我母親風(fēng)情萬種。如果不是后來我親眼所見,我覺得我父親簡直命太好了,那么個不通情理的人,居然找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又得了這個病,老婆還不離不棄。我無法想象,如果我和一個終身需要躺在床上的男人過一輩子。
這時候我弟弟回來了,我弟弟滿頭大汗卻只在房間里待了一分鐘。原來還有個孩子在外面等他,那孩子就是肖經(jīng)理的兒子冬瓜。他們在外面玩了一會兒,就有點不大對勁了,他們在門前的場地上互相揪打。等我出來想要阻止弟弟的時候,冬瓜已經(jīng)被我弟弟騎在身子底下了。
你服不服?我弟弟趾高氣揚地騎在冬瓜的身上。
不服,不服。冬瓜雖然身子動不了,但一直昂著頭嚷嚷。
不服做我的馬,駕……弟弟開心得不得了。
你媽才是馬,你媽給菜販子做馬。你媽才是馬,你媽給菜販子做馬,還給黃豆爸爸做馬,你媽才是馬……
我記不得我是怎么把弟弟從冬瓜身上掀下來的了,我只知道我沖了出去,一把拎起了小冬瓜,我把冬瓜拖進了小屋,隨后關(guān)上了門。
冬瓜被嚇哭了。我咬牙切齒地命令他,不許哭!
冬瓜立即就不哭了。冬瓜以前并不怕我的,我只是小寶的姐姐。但這次也許我表情太兇了,在他戛然而止的哭聲里,我看到了他的恐懼。
你剛才說什么?我一字一句地問冬瓜。
我,我,我……冬瓜被嚇傻了。
你說誰是馬?我瞪著冬瓜的眼珠。
不是我說的,我聽我媽和黃豆媽媽在我家院子里說的,她們說小寶的媽媽天天被人騎,騎了以后拿人家的錢,不要臉。我聽她們說的,她們說,黃豆的爸爸、還有菜販子都騎小寶的媽……冬瓜為了擺脫我,一邊往后退一邊竹筒倒豆子一樣把他聽到的全說了出來。
我弟弟在門外拍門,我剛把門打開,小寶就竄出去了。
我不太知道我在小屋里待了多久,反正,后來母親回來了。她提了一掛肉和兩塊豆腐,她說,咦,妮兒,你不是跟你爹嘮嗑嗎,怎么一個人在這里發(fā)呆?
我看著我的母親,她老了呀!如果是半年前我一定相信的,但現(xiàn)在,對著這個像過了季節(jié)的絲瓜一樣枯瘦的女人,我對自己說,不可能!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虛十六了,我還是學(xué)醫(yī)的,我已經(jīng)知道了男女身體結(jié)構(gòu)的不同。我八歲時候感覺到的黑暗中父母的交合在我后來長大的過程中已經(jīng)知道了那是正常的,只是我父親惡毒的謾罵和指責(zé)一直讓我覺得男女關(guān)系其實很可恥。后來,我也漸漸地看過些文藝電影,讀過些愛情小說。但對我來說,所有的結(jié)局都是一個:媾合!正當(dāng)?shù)逆藕虾筒徽?dāng)?shù)逆藕?。我不喜歡父親,可是父親拿來指責(zé)母親的那些詞語被我的潛意識完全認(rèn)同。我是一個穩(wěn)重、文靜,不喜歡打扮得妖艷的女孩。偶爾,我想起母親嫁衣里的雪花膏瓶兒,會覺得母親和肖經(jīng)理也許真的有不正當(dāng)?shù)年P(guān)系。我不喜歡父親,在這些猜測中我也漸漸地覺得母親可能不是個正派的女人??墒?,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母親已經(jīng)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她真的老了,你看她的額頭和嘴角,我甚至已經(jīng)看到她二十年后的樣子了;你看她鬢角的頭發(fā),不再烏黑發(fā)亮,它們顯得灰撲撲的偶爾還有幾根已經(jīng)發(fā)白。這樣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小寶嘴里說的那種騷貨。不!這不是事實。就算我母親真的有什么,也最多就是肖經(jīng)理,那也應(yīng)該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一定是冬瓜的媽媽恨我母親,所以造謠。一個喪失了丈夫的女人,有時候會惡毒地攻擊一切她認(rèn)為看不順眼的人或者事。她一定像我父親恨肖經(jīng)理一樣恨我的母親,盡管我并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我母親和肖經(jīng)理的確有我父親說的那種骯臟的關(guān)系。但是,此刻,我還是希望他們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關(guān)系,總比冬瓜嘴里說出來的要干凈很多。我命令自己冷靜下來,我不能聽信一個孩子信口雌黃。我對自己說,除了肖經(jīng)理,其他根本不可能??尚そ?jīng)理死了。
8
我回來,自然是幫母親的忙的??晌夷赣H不要我?guī)兔?,她只讓我管好我弟弟,別讓他瞎皮,最好利用暑假幫我弟弟把成績弄上去。我母親說,不指望他以后做狀元,只是別讓老師老找她就好,她真沒那空兩三天跑一次學(xué)校。
我母親依然跟我在家時候一樣,從雞叫忙到鬼叫,只是,她的動作明顯沒有從前的活力和利索,所以她必須要付出更多的勞動和時間。小屋后面的豬羊早就沒有了,如今空蕩蕩地堆著柴和干草。
媽,咱家的豬呢?我問母親。其他的羊啊兔啊沒有就算了,我母親一個人的確忙不過來。但養(yǎng)豬對我家來說是一個不菲的收入,在我父親沒有倒下來之前,我母親一個人輕輕松松地一年養(yǎng)三四頭豬。每年年底的時候,我家那些肥豬都能令我們的年過得比較充裕,除了賣給屠宰場的,自己家過年的肉也有了。我父親病倒之后,我母親還是堅持每年養(yǎng)兩頭豬:一頭過年殺了賣肉,另外一頭母豬開春下了小豬仔。這些,都是我母親所說的父親的藥錢。現(xiàn)在我家的豬圈里居然一頭豬也沒有,這差不多是我記事起就沒有過的事情。
你弟弟,比十頭豬二十頭羊還讓我操心啊!我母親說,我不是被老師叫到學(xué)校就是被人家爺娘罵上門。她說,我要有這時間,我還能把牲畜賣了?
我母親也變得會抱怨了,整個晚餐,我一直在聽她抱怨:抱怨菜賣不出好價錢,抱怨菜販子殺價太多,抱怨最近地里的蟲太多,抱怨農(nóng)藥沒從前管用,抱怨父親吃的藥越來越貴了。和三四年前相比,似乎我母親不是同一個人。三四年前,我父親剛剛倒下,她搖搖晃晃之后站得更穩(wěn)了,甚至將接下來的日子都算好了,她有著苦中作樂的心理準(zhǔn)備,她還能抽出時間去我的學(xué)校送新鮮的農(nóng)產(chǎn)品給食堂的師傅。她一樣操心啊,而當(dāng)現(xiàn)在一切都習(xí)以為常的時候,她卻似乎越來越扛不住了。她嘴上說,媽就是說說,妮別往心里去,媽習(xí)慣了。但是,我真的感覺到她搖搖欲墜了。
媽,你這半年老多了,是不是身體有啥毛???我問她。
老?媽都快四十了,能不老嗎?能有啥毛病?別自個嚇自個。
你覺得全身有沒有什么地方不省心的,老疼啥的?
沒有!我哪有空疼啊,我要是不好了,這家怎么辦?妮啊,我可不能不好。我起碼還得再等上個十幾二十年,那時候你弟弟也不要我煩了,你更不要我煩了。你爸爸,估計也躺那躺膩了。那時候,我不好就不好了,現(xiàn)在還早著呢。
媽,那時候你最多才六十啊,還才開始享福呢。我和我弟弟還等著孝敬你呢,說這話?真是。
其實,我本來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但是,我母親的話真的讓我難過了。
妮啊,媽也盼著你們大了,真有出息了,你爹吃藥的錢就不擔(dān)心了。那媽就不種菜了,也不起早摸黑了。媽還有盼頭呢,還盼著過兩天好日子呢,你放心好了,媽身體沒事兒。媽就是說說,妮兒難得回來,想跟妮兒說說話。
我的母親,此刻她才三十八歲。三十八歲的女人在農(nóng)村的確應(yīng)該不年輕了,她們臉上有刀刻一樣的皺紋,但她們精力充沛、身體健壯、常常把粗野的玩笑掛在嘴上。而我的母親,她似乎昨日還是開得正艷的秋菊,今日便七零八落了。不僅僅是外表,連精神都是一樣地令人感到正在枯萎。
媽,我聽爸說肖經(jīng)理,死了。
我決定冒險試試看,我想看看我母親的反應(yīng)。今晚,她跟我聊了那么多,唯獨沒有聊到這個話題。
嗯。死了。母親的回答像死了一只雞那樣簡單,并且她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她顯然并不想跟我聊這個話題。而且,她似乎突然不想再跟我說話了,她讓我去看看我爸爸現(xiàn)在是不是要水喝,還讓我去檢查小寶的作業(yè)。
我說,媽,我來洗碗,你去歇會兒。
不用,洗碗就是媽的休息。
媽,我洗完了再檢查小寶的作業(yè)。你去看爸要不要喝水,我來洗碗。
叫你去干嘛你就去干嘛,你還嫌我不夠煩嗎?我那一向脾氣溫順的母親突然大聲地呵斥我,她命令我馬上出去。
我出去了,我像上次一樣,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了,我只聽到碗筷碰撞的聲音。
第二天,當(dāng)母親出去之后,我找到了箱子底下那件大紅色的嫁衣,但是,里面什么也沒有。綠色的雪花膏瓶呢?我把那只木箱里外都翻了一遍,沒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求證什么,因為我什么也沒求證到。
我的母親,似乎她是因為我剛回來所以想和我多說些話,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像從前一樣不停地忙活,她的抱怨只在那天晚上。她對父親的照料依然是無微不至的,喝水喂飯大小便、翻身按摩敲腿腳。只要她有空,一定是自己做。
我母親的一天基本上是這樣:早晨四點左右起床,去地里摘下新鮮的菜;差不多到五點的時候趕緊蹬著三輪車往鎮(zhèn)東邊的批發(fā)市場趕;把菜賣出去到家大概七點多,做早飯、伺候我爹洗漱吃早飯,雜七雜八地忙一會兒了,就該做午飯了;午飯后伺候我父親睡午覺之后立刻就下地干活;中途兩三次回來伺候我父親喝水拉尿;晚飯之后把家里收拾干凈了給我父親擦洗按摩一個多小時,我父親睡了,她會松口氣開始干些自己的事情,比如納鞋底打毛衣縫補衣褲。對她來說,這些事情都是休息,因為可以坐著干。我上面所說的這些事情還不包括對我弟弟的照顧。
因為我回來了,我可以幫著照顧弟弟、煮飯洗碗、在她下地的時候伺候父親。所以,我母親明顯地感覺時間多起來了。她在我回來的第二個星期,決定利用晚飯后的時間,為我和弟弟一人打了件毛衣。她先是拆了舊毛衣,在熱辣辣的太陽下曬直原先的痕跡,然后,讓我?guī)椭@成團。那不是冬天,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村子里的人都把家里的桌凳搬出來坐在星空下?lián)u著蒲扇乘涼,只有我母親抱著毛衣,連看著她的人都覺得熱。
媽,你別打了,還早呢。
有空的時候不做,你走了我想做也做不了了。
大不了冬天不穿毛衣,你看你那汗。
這會兒熱,你不穿,臘月里你光穿件空殼子棉襖灌風(fēng)。她嘴里說著,手里并不停下來。眼見著她額上的鼻子上的汗快要掉下來了,她才會騰出一只手來,一拉一甩,那汗,能聽得見落地的聲音。
她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時間,便為我和弟弟打好了過冬的毛衣。我以為接下來的日子,她也可以像人家一樣在晚飯后搖搖扇子拍拍蚊子,把夜晚當(dāng)作白天的休閑。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夏天的夜晚是我們村里的一道風(fēng)景。當(dāng)太陽落了山,家家便會在自家的門前一遍遍地灑涼水降溫,炊煙升起的同時,每家門前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八仙桌和條凳。大部分時候大部分人家的晚飯主食都是炒米茶就著自家腌的雪里蕻。炒米茶是將米炒熟再放水煮成茶一樣的粥。湯爽口、米酥香。可能不是很抗餓,但接下來又不用出力氣干活,要什么緊?也有人家,可能正好家里來了親戚,便攤一鍋噴香的韭菜餅,引得嘴饞的孩子在那家門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運氣好嘴巴甜的能分到一小塊,便得了壓歲錢一樣地跑回去告訴大人,在誰誰家吃韭菜餅了,可香。少不得晚飯后大人要過去感謝一兩句。本來是過去感謝的,三句兩句的便在人家門前的條凳上坐下了,說莊稼、說收成、說鎮(zhèn)上的新聞,甚至也說到了某個地方的落榜的男娃迷上了女鬼……一個晚上也就這么過去了。
這樣的夜晚,對我母親來說,已經(jīng)久違了。我們家門前,在我父親病倒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納涼的夏夜。我父親的蚊帳里有一個那時候的鄉(xiāng)下并不常用的小電風(fēng)扇,開關(guān)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而我的母親,我說過,她沒有停下來的時間,所以,幾乎整個夏天,在她洗澡睡覺之前,身上都是濕漉漉的。等到我母親洗澡的時候,連狗都睡著了,通常我母親就那樣站在小屋門口,用兩盆冷水,從頭到腳地沖下去,囫圇地擦干,便踢踢踏踏地睡覺了。而從前,我家有個桐油的大木盆,她晚飯后洗了碗便燒一大鍋開水,她往木盆里加熱水的時候不斷地試溫,不能太熱也不能冷,我弟弟比我的洗澡水要涼一些。其實我嫌燙,可我母親說,女孩不能貪涼,以后會肚子疼。我記憶中的每個夏天的夜晚,弟弟和我洗完澡后要么躺在八仙桌上,要么躺在涼床上。母親常常在小屋里洗澡還不忘讓我?guī)偷艿芘拇蛭米?,我和弟弟童年的每個夏天幾乎都是在母親蒲扇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和拍拍打打中睡去,然后被抱進屋。
我的父親呢,那時候他在哪里?他肯定不會好好地在家里,他要么在哪家人多的門前吹牛,如果月亮很好,他可能在東頭生產(chǎn)隊的場上赤著膊打麻將。鍋里,母親必然留給他足夠的熱水。
我父親,且不去說他。還是說說我的母親。我在我母親將我和弟弟的毛衣打好之后,勸說她晚上可以歇一歇,乘乘涼。至少我在家,幫她干掉了很多事情。我跟她說,我回家就是希望她休息,天太熱,出太多的汗會中暑。
她答應(yīng)了,她答應(yīng)我,晚上父親睡覺之后和我在門前納涼,我為了讓她答應(yīng),我說我要跟她談?wù)勎覀儗W(xué)校里的事情,好多好玩的事情。
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第二天她賣菜回來不久又出去了,快到中午的時候,她拉了滿滿一三輪車的硬紙板和一捆捆的紙條回來。她決定,在這個夏天,利用晚上的時間,先糊五千個紙盒。糊一個紙盒的工錢是五分。她說她算過了,我在家大概還有四十多天,也就是說她每個晚上如果能糊一百個紙盒,這四十多天,完全可以糊好五千個紙盒。她說她本來想領(lǐng)一萬個回來,可是人家說糊紙盒沒那么容易,讓她先領(lǐng)一半回來。你不知道那天她多開心,好像天上掉下來一筆錢一樣。那天晚上,她從七點鐘到夜里十二點半,居然真的糊了一百個。她很開心,她說慢慢地會熟練起來,那么一定不是這個數(shù)目。第二天開始,我想去幫她糊紙盒,可是她不讓,她說,媽一個人可以,屋子里恁熱,蚊子又多,你去外面涼快。明天白天有空你在樹陰下幫媽糊幾個。
小屋里的確很熱,我母親穿著長褲長袖抵御蚊子的干擾,她臉上帶著笑容和我說話。盡管她眼睛一直看著手中的紙盒,但是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希望,她似乎因為這個希望又變得神采奕奕了。
9
我這樣的母親,她怎么可能是冬瓜娘嘴里那種女人?一個女人,她若知道身體可以掙錢,她怎么肯這樣千辛萬苦地活著?一個女人,她若是有了野心,怎么能這樣牛一樣地肩負(fù)著這個家里所有的重?fù)?dān)?我那如花似玉的母親,我多么希望那時候她有些野心,那么,現(xiàn)在想起來,我會欣慰,為她也為我自己。我現(xiàn)在想到的這些,那時候我想不到。我要是想到,我不會在這里寫這些。我一向是個自私的人,現(xiàn)在也是。我也許并不是在贊美我的母親,我只是想告訴自己我不是我表現(xiàn)的那么自私,我的字里行間不是仍舊擠滿了辯解和理由嗎?
如果我的反省仍舊掩蓋不了我的惡毒,那么,我就是惡毒的。
冬瓜嘴里的流言一直沒有從我的心中抹去。
有一天,躺在床上的父親突然問我,妮兒,這么好的事情是誰介紹給你娘的?
我知道我父親說的是糊紙盒這件事情,這些天我父親突然間變得脾氣很不好,常常對母親的伺候橫挑鼻子豎挑眼。
什么時候了,還不煮飯?你個老娘們連個夜壺都洗不干凈?想臊死我。有一天我在小屋里聽到父親很大聲地說,又被哪個野漢子勾魂了?
我對我父親說,是她自己去紙盒廠爭取的吧。
我父親說,屁。她又不是廠里的工人,人家無緣無故給她這個好處。一個紙盒五分錢,誰不想做?兩個月做一萬個五百塊錢呢,能抵得上一年養(yǎng)兩三頭豬了。這么好的事情,人家會主動給她?
我說,爹,那不正好貼補貼補,我不在家媽又沒空養(yǎng)豬。
養(yǎng)幾頭豬能花多少工夫?你媽不想養(yǎng)豬是因為姓肖的狗日的死了。
于是,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我母親并不是因為我弟弟太頑皮而沒空再照顧豬。而是六月里,我們家那三頭豬,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里因為屋頂塌陷漏雨而全部被雷劈死。對我母親來說,這簡直是禍從天降、雪上加霜。她哭得呼天喊地,我父親在床上唉聲嘆氣。后來,肖經(jīng)理來了,肖經(jīng)理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和村長一起來的,村長說村里會盡快想辦法修繕豬圈。但我的母親等不及他們討論,對她來說,沒有豬她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她不知道她會啥時候再也拿不出給丈夫買藥的錢。她私底下請肖經(jīng)理幫忙加緊這件事情,肖經(jīng)理理所當(dāng)然地要幫我媽的忙。那天下著毛毛細(xì)雨,肖經(jīng)理開著供銷社的貨車去縣城了。他跟供銷社說是去縣城進點勞保用品,所以誰也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幫我母親去城東磚瓦廠拉點磚瓦回來。當(dāng)然,我母親是知道的。而肖經(jīng)理的車禍?zhǔn)窃谌タh城的途中發(fā)生的,那時候車還是空的,在一個下坡的橋下為了避讓迎面而來的摩托迅速打方向盤的時候,車輪打滑,沒控制住掉河里去了。本來只有我母親知道他為什么去城里。但是因為我父親在我母親面前不斷地幸災(zāi)樂禍肖經(jīng)理的死,我母親為了阻止他才告訴他這件事情。我父親說,姓肖的狗日的沒安好心,活該被車撞死。你說你娘她不養(yǎng)豬是為了什么?姓肖的狗日的死了,你娘連豬都不養(yǎng)了,我說了多少次了,她死活不肯養(yǎng)。她跟我說什么,她說她再養(yǎng)豬就被雷劈死。
我對我父親說,可是肖經(jīng)理死了。
我父親說,是,肖經(jīng)理是死了??赡隳锍商煸谕饷嫖乙矓f不上她,她要有個三心二意的,我也不知道。你看,你自己看看,沒有人幫她,這么好的事情怎么輪到她?
我說,爹,我娘老了。
我父親說,你小,你不懂,這種事情跟老少沒多少關(guān)系。妮兒,你幫爹一個忙好不好?
不知道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他,其實我不喜歡他。我現(xiàn)在想起來,我似乎從來沒有喜歡過我的父親。但是,我居然答應(yīng)他,幫他監(jiān)視我的母親。如果說從前是被利用的,是無意識的,那么,這次,我肯定是理智的,是自愿的。因為,我腦海里總是響著驚慌失措的冬瓜那些語無倫次的話。我是不是想要找出讓自己安心的證據(jù)?
首先,我一連兩天悄悄地跟蹤我母親去鎮(zhèn)上賣菜,那時候天還沒亮,我幽靈一樣跟著肩挑兩大籮筐蔬菜的母親,我是跟著她的腳步聲走的。我母親有時候會停下來,也許是休息,也許是覺察到了我的動靜。她當(dāng)然不會想到是我,但是她顯然有些疑惑??斓芥?zhèn)上大橋的時候,我便停下了腳步,那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交易市場就在橋下,我能遠遠地看到母親的行動。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那里黑壓壓的人和車,也能聽到嘈雜聲,我母親就是常年在這里開始她每天的工作。她先把擔(dān)子放在路邊,占了一個攤位,接著便會有人走向她,他們可能在商討價格,后來那個人走了,顯然沒能成交。先后有四個人在我母親的攤位前來了又走了。第五個人來的時候,我看到我母親站起來了。她似乎認(rèn)識那個人?果然,他們成交了。那人把我母親的菜全部倒進他的三輪車?yán)?,走了。他們也就是僅僅認(rèn)識吧?我母親開始收拾空了的籮筐,準(zhǔn)備回家了。
第二天,還是那個人買了我母親的菜,所不同的是,那個男人后來又回頭了。他回頭跟我母親說了幾句話,我母親便挑著擔(dān)子跟著他走到了橋邊上一個小磚屋的旁邊。我看到我母親把擔(dān)子放在門口,跟著他走進了屋里。我的心就在這時候狂跳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要跑過去看看他們在干什么。就在我咬牙切齒地用冬瓜的話罵我母親的時候,我母親從小屋里出來了,手里多了一袋東西。她只不過進去三分鐘左右。她把那袋東西放進籮筐,又跟那個男人說了幾句話,向家的方向走了。
這兩天我都裝作特別愛睡覺,在她回來之前搶先一步重新躺回床上。要不我無法解釋為什么連續(xù)兩天不做早飯。母親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她問我是不是身上臟了?這么累。她怎么會知道,臟的不是我的身子,而是我的心。
在她去廚房的時候,我跳下床,檢查了籮筐,發(fā)現(xiàn)里面不過是一個裝著兩只蘋果的塑料袋。
早飯的時候,我母親說,這兩天見鬼了,總覺得后面有啥東西跟著,真跟鬼一樣,天一亮就不見了。
我父親口中嚼著蘋果,略有些慌張地看了我一眼,我則若無其事地說,媽,你說得怪嚇人的??靹e自個嚇自個。
我也嚇?biāo)懒?,以前從沒過,明兒我?guī)О咽蛛娡病?/p>
我把結(jié)果告訴父親,可我的父親還是不大相信我媽什么事都沒有。他堅信,那個買她菜給她蘋果的男人非??梢?。
你看到那人樣子沒有?他問我。
我說太遠了,看不大清楚。
像不像姓肖的那狗日的?
啊?肖經(jīng)理不是死了嗎?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父親會有這樣的疑問。
哼,誰知道,興許沒死。聽人說姓肖的狗日的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眼睛鼻子都認(rèn)不出來了。說不定就沒死,倆奸夫淫婦等機會私奔呢。
我真的被嚇住了,我看著父親仇恨的眼睛,很多年之后這個眼神一直沒有從我的腦海里消失。那是一種真正的病入膏肓的眼神!但是,我呢?我是健康的啊,我沒有病,我還是我們鄉(xiāng)唯一一個考上不交錢中專的高才生。我親眼看到我的母親牛馬一樣地勞作,我卻像個狐疑的狼一樣遠遠地窺視著她。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父親接下來交給我的一項任務(wù)是和母親一起去紙盒廠送紙盒,他的意思是順便看看是誰在關(guān)照我的母親?是不是我在批發(fā)市場看到的那個男人。他對我說,如果是同一個人,你娘一定做了不要臉的事情了。
的確有個男人自始至終負(fù)責(zé)接待我母親的工作,我母親讓我叫他姚大大,但他們看起來好像并不很熟悉,按部就班地清點、下貨,接著,他又帶我母親去領(lǐng)取了糊紙盒的硬紙板和紙條。我們很快就回來了。
我父親顯然還是不相信,他讓我仔細(xì)回憶下,是不是在批發(fā)市場和在紙盒廠看到的兩個人有點像?我說我真的沒看清楚批發(fā)市場的人樣子,天蒙蒙亮,我那么遠,根本看不清楚。
好吧。我父親想了想,對我說,妮兒,明天早晨你再去一趟批發(fā)市場,你現(xiàn)在認(rèn)識那地兒了,你不要跟著她,你比她遲半小時左右出發(fā)。你走得比她快,我想想,我父親皺著眉頭,算計了一會兒,說,應(yīng)該她到不久你就到了。這樣,她也察覺不到,不會懷疑。你呢,就從另外一邊走近一點看。
媽沒事兒,真沒事兒,你到底怎么啦?你煩不煩?我突然發(fā)作起來,此刻,我是如此地厭惡他。后來,當(dāng)我長大了以后,我知道,我發(fā)火更是厭惡我自己。
妮兒,你再去一次,就一次,你幫爹這個忙,爹求你了!你看在爹是個可憐的活死人份上。你娘年輕時候就招人,招男人,那時候我沒癱,我還能管得住。要不,姓肖的那死鬼早得手了。她如今,你想想,妮兒,她要是外面沒人,她就賣那么點菜,最多夠咱家的嘴,你弟弟還要錢上學(xué),哪來的錢給我買藥?我那藥又不是便宜藥,我想來想去就是覺得不對勁。
這就是我的父親,他并不因為他的活著而感激,恰恰因為活著而懷疑我的母親。
那要是媽真外面有人呢?我因為心煩,突然這樣問他。
他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愣住了。他愣了一會兒,說,要是真有人,我他媽的我就沒啥好內(nèi)疚的,我心安理得地讓她伺候我。我這福氣是我做王八掙來的。
這就是我父親!
我當(dāng)然沒有按照他說的去做,但他畢竟是我父親,為了讓他不那么煩躁,第二天我告訴他我去了批發(fā)市場,我還說這次媽把菜賣給了另外一個人,不是上次那個。
你媽,你是說你媽外面有兩個人?我確信,那時候我父親就已經(jīng)瘋了。不過,再往前想,我父親的這一生正常過嗎?
我心平氣和地對我父親說,不是,就一批發(fā)她菜的人,我在不遠的地方,還聽到他們討價還價來著。
你看清了不是上次那個?
肯定不是。個兒明顯都不一樣,比上次那人矮一頭呢,跟我媽差不多高。這次沒見那人。媽賣了菜就回了,也沒去別處。
因為是假的,我說得這樣心平氣和?
我不知道有沒有打消我父親的疑慮,但是我的疑慮的確沒有消去,而且越來越深。那個暑假,我自發(fā)地不定期地在此后的日子里跟蹤我母親七八次,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能讓我安心一段時間,但好景不長,我的疑心總是又會回來,讓我再次尋找機會跟蹤。這些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父親。
終于,這個暑假快要結(jié)束了,多么漫長的暑假。我決定提前一星期回校,我實在受不了我自己,我對他們說這是學(xué)校規(guī)定的。
而事情,就發(fā)生在我即將返校的兩天前。
我們那個村子,不是常有生人來的。所以,就算是哪家的親戚,差不多也是面熟的。那天下午,我在門前的河邊洗衣服,我已經(jīng)洗好了,正要上臺階回家晾衣服。我們那每家門前都有個碼頭,用來盥洗。碼頭是有許多臺階的,臺階的兩邊長著很多灌木叢,如果你不注意,是不會看到臺階下面的人的。我轉(zhuǎn)身要上臺階的時候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面孔在我家門口張望,然后我看到我母親從小屋里出來了,那個人也看到我母親了,他向我母親的方向走去。我母親示意他進屋,但自己并沒有進屋,她左右張望了一下,又走進家門。我知道她是進去看我在不在的,為了不讓她看見,我又下了幾級臺階。我看到她片刻后從大門里出來,走向了小屋,而且,她掩上了門。
我的心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同時,被證實的那種羞辱產(chǎn)生的快感抓住了我。我一步步地悄悄地上了臺階,我十六歲,開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捉奸,對象竟是我的母親。整個暑假,我不是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嗎?
我快速地悄悄地貼近了小屋,我聽到了下面的交談。
女: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欠下的以后會還你。
男: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欠不欠的多難聽,你自己想想你多久沒去我那了?
女:之前我跟你說過的,丫頭放假我不那么方便了就。
男:你就是找借口,你想來能花多長時間?你這個女的真沒良心,你想想你要我做什么我不幫你?
女:我也沒白讓你幫,你自己不是也說去城里公園找野雞都比我貴嗎?
男:你這個人壞話倒是記得住,老子幫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也沒見你記住。
女:我好壞都記住的。要不是,哪會讓你這么便宜?
男:你記住欠了我多少回了嗎?要不是實在鳥淡老子也不會跑這來。
女:你來也沒用,反正今天肯定不行,你趕快走,回頭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男:外面太陽這么毒,哪里有個死人影子?你算算多少天了?老子要不是憋不住了,也不會大熱天來找你。來,你快點,老子完事了馬上就走。
女:不行,今天肯定不行。要是我丫頭回來看到不得了。
男:看到就看到吧。
我聽到那個男人壓抑的粗野的笑聲:你還怕人看到?去年清明大清早的,還下雨,在荒地里……你屁股上全是泥,你還說反正都這樣了,還怕個熊。
女:人家看到不礙事,我家里人看到不行。
男:有你磨蹭的工夫早完事了,我不相信這么長時間你就不想我。來來,快點……
女:你別逼我。我丫頭后天上學(xué)去我就去你那,現(xiàn)在不行。
男:后天?后天再說后天的話。反正你欠了不少次了。
女:……
男:你你你,你干嗎?動刀?你敢動刀?
女:我跟你說不行,我起碼不能在我丫頭面前丟臉。你要是再逼我別怪我不客氣,你曉得的,我也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
男:好好好,把刀放下,你把刀放下說話。
女:你出去,現(xiàn)在就出去。
男:你這個女的,發(fā)神經(jīng)了?那你記好了,后天吃晚飯前到我那,要不我再來。
我飛速地跑到墻角邊,幾乎與此同時,小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那個男人退了出來,他被門檻絆了下,差點仰面跌倒,然后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他長著一張無比猥瑣的臉,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當(dāng)我母親出來看到我的時候,我似乎正好提著一籃子衣服從碼頭上來。
妮兒,你一直在河邊洗衣服?我看到母親的眼神,她強作鎮(zhèn)定。
我說,嗯。然后,突然間,我的胃強烈地痙攣起來,我緊閉著我的嘴,我相信我咽下了骯臟的嘔吐物。
我在我該回校的那天把日子臨時推后了一天,我說,媽,今天我不走了。
為什么?我媽的驚訝在我的意料之中,她又加了句:去遲了不會被老師罵?
我說,估計我在家今晚你能完成剩下的紙盒,明兒我回去,順便幫你一起送紙盒。學(xué)校里這兩三天都是開學(xué),沒事兒。
如果母親再堅持讓我回校,我不知道會不會揭露出她的本意。但是,她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下午的時候,她把糊好的紙盒裝進小三輪車,她說,我去趟紙盒廠,再拿點料回來。
我說,別去了,我不在家你沒空弄這個東西了。
她說,就是不睡覺我也不能把這掙錢的機會浪費掉,你不在家我少拿點。
她始終不看我的眼睛,但是態(tài)度很堅決。
我想說我跟她一起去,我也想悄悄地跟在她后面,但是,只要一想到我將會看到什么,我便會有惡心到嘔吐的感覺。
我母親回來的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她的確比平時回來得稍許晚些,她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將那些紙板和紙條一一地歸類。而我,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我在等她回來。
不是說明天走嗎?妮兒。她捋捋因為汗水貼在臉上的頭發(fā),眼睛里已經(jīng)早就沒有了昨天這個時候的不安。
還是早點好。我說。
那,好吧。你啥時回來?母親一邊問我一邊從褲兜里掏出了什么,塞進我的手里。
我被燙著一樣縮回了手。
孩子,這是錢。沒多少,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學(xué)校有補助,也有獎學(xué)金,幫了媽大忙。
我說,夠用。真不要。
我怎么會要她賣身來的錢?
然后,我走了。我走的時候沒告訴我父親,我煩透了他。我剛走出村子,淚水便滾滾而下。
10
可能你不相信,那年離開家我再也沒有回過家,一直到母親離世。我父親早在我母親五年前去世,我沒有回去,因為我被派往某醫(yī)學(xué)院進修半年。當(dāng)然這不是理由,我知道我父親死了,是我弟弟費盡周折找到我的,他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姐,爹走了!我呢,我當(dāng)然知道是他死了,他自從那個正月,就再也沒有下過床,天知道,那一刻,我沒有絲毫悲傷的感覺,我如釋重負(fù)地長長地出了口氣,對我弟弟說,我沒空回去!到底有什么事情比死了父親更加重要?沒有!我就是不想回去。我甚至想:他早該死了。我弟弟很震驚我的反應(yīng),他以為我沒聽清楚,他又重復(fù)了一遍:爹死了,是爹死了。
我沒有回去。我弟弟臨走的時候說,姐,你心腸咋這么硬?
是,我堅硬如冰!那年我二十三歲了,我有個如花似玉的母親,我自然也丑不到哪兒去。我對眾多的示愛者一視同仁:冷若冰霜。除了病人,我對任何男人都沒什么好感,尤其是想要靠近我的男人。我一眼就看出,他們所做的一切背后不過就是一個目的。我可不想欠他們的。甚至,他們坐過的凳子我都是輕輕地?fù)鄯鞲蓛舨艜?。我不是做作,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他們臟。
我獨來獨往于病房和宿舍之間,除此之外,我哪兒也不去。所以,我工作非常出色,每次考核都是名列前茅,我對業(yè)務(wù)的熟悉遠在那些剛剛進來的醫(yī)生之上。我在二十五歲那年已經(jīng)成為了副護士長的人選。
雖然我不理睬那些明表暗示的追求者,但是,我無法躲開周圍同事的關(guān)心。尤其是我們護士長,她對我說,你再不找,人家會罵我的。我們護士長人不錯,一直對我很好,為了不讓她為難,我答應(yīng)她幫我介紹對象。
她先后幫我介紹了兩個男孩,都是見面不超過三次就沒戲了,他們給她的理由是一樣的:冷美人起碼是個女人,她就跟石頭一樣。
護士長對我說,這些小伙子不懂,現(xiàn)在的姑娘哪有你這么本分又有本事的。你別著急啊,我一定給你找個比他們都好的。
事實上,她不知道,并不是他們的錯。
在我二十八歲那年,正式踏進了剩女的行列。這中間也有過讓我感覺良好的男人,一個中學(xué)老師,儒雅、斯文。他差點顛覆了我對男人揮之不去的厭惡。我們一起吃過飯喝過茶,我們還一起看了場電影。電影散場之后,他像電影里的男人一樣細(xì)心地為我披上了他的外套,打車送我回家。在樓下看著我的燈亮起后才離開。他給了我一種純正的溫暖的感覺。如果一直就這樣,可能我也會有被融化的一天吧?但是所有的男人都等不及女人慢慢地融化。當(dāng)他把我抱在懷里的時候,我感到呼吸困難了;當(dāng)他開始吻我脖頸的時候,我渾身的雞皮疙瘩全部豎起;當(dāng)他的手向下移動試圖突破我的腰圍的時候,我的胃強烈地痙攣起來,惡心的感覺如此強烈而熟悉地襲擊了我。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猛地推開他,拔腿就跑。我并不討厭那個男人,但是,我討厭所有男女間親昵的舉止。太臟!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可能算作戀愛的經(jīng)歷。
我曾經(jīng)懷疑我是同性戀,我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基本上都顯示對異性的身體有著與生俱來的厭惡。那么,我喜歡同性嗎?顯然也不是。我也不特別喜歡任何一個女性,更無法想象兩個女人間的親昵??傊?,任何的親昵行為都會讓我感到生理上的不快。
我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我們醫(yī)院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性格古怪的美女。我自己知道,我應(yīng)該有一個家了。但是,家,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字在我的記憶中卻沒有絲毫的向往。
就在我二十八歲的這一年,我弟弟再一次找到了我,他比以前高、也比五年前黑,怎么看,都不是個孩子了。他,二十二歲了?這是我弟弟!他在我父親死后沒來看過我,當(dāng)然,我也沒關(guān)心過他。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弟弟還是個小學(xué)三年級的孩子,我父親死的時候他應(yīng)該是高中了,而現(xiàn)在,他在哪里?考上大學(xué)沒?結(jié)婚了嗎?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我成熟了,或者是冷漠太久了,也許是這么多年來他是我看到的唯一的親人。我不像五年前那么無動于衷了,我拉著他的手,頗有些激動地說,你真的是小寶,怎么長這么高了?
我弟弟看到我并沒有久別重逢的欣喜,也沒有為我的激動而激動,他冷靜地把我的手掙開,說,我是來告訴你,媽病得很重,她想要見你。
他顯然還記得我父親死后我的冷漠,他并沒有對我抱有幻想,他強調(diào)說只是因為娘想見我。他大約準(zhǔn)備完成這個任務(wù)就回家的。所以,我的緊張和慌張讓他有些狐疑。
我緊緊地掐著他的胳膊問:媽病了?什么?。恳o嗎????快說啊,你說啊。
剛才還很冷靜的弟弟在片刻的不解之后,眼睛紅了,他說,去縣醫(yī)院看過了,說別治了,回來想吃啥吃啥,沒多久了。
于是,我當(dāng)天就跟著弟弟回到了闊別太久的家。
我的媽啊,我那野花一般鮮艷野草一般堅韌的媽,她怎么會快要死了?在那么多孤獨的夜晚,我不是沒有想過她。我想沒有了我父親的折磨,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比從前好;我想她還不到五十,她重新把自己收拾收拾也算是風(fēng)韻猶存吧,應(yīng)該還能夠找個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她那么喜歡男女之間的事情,當(dāng)然還是要再找個男人的,那么她再也不會理睬那個豬一樣的在野地里和她茍合的男人。我還想,如果有一天我見到她她還認(rèn)識我嗎?她是不是又做了別人的母親?我是笑著叫她媽還是若無其事地離開?我想過很多,唯獨沒有想到她就要死了。
汽車行駛在我已經(jīng)陌生的馬路上,一路上我坐在窗口都看不清外面的風(fēng)景,淚水一陣陣地涌上來。
我終于回到了十六歲就離開的家,如今我已經(jīng)二十八歲。
是妮兒回來了嗎?我剛到門口,便聽到她的叫聲,充滿著希望,那并不像一個病人的聲音。只是當(dāng)我一步跨到她面前的時候,才看到她如同秋風(fēng)里即將離樹的枯葉一樣不可挽回。我看到,我的母親躺在我父親曾經(jīng)躺了一輩子的那張大床上,她像一張紙一樣平鋪在床上,因為太瘦幾乎看不到被單的起伏。
媽……我伏倒在她的身上,放聲大哭。
妮兒回來了,妮兒,你回來了?你真回來了?你回來娘會好起來的,娘會好起來的。妮兒,別哭了,來,別哭了,讓我看看你,看看妮兒。
我抬起臉,朦朧的淚光中我分明看到的還是那一張曾經(jīng)閉花羞月的臉。她在笑,她說,妮兒好看,娘老了,妮兒真好看。
我?guī)退萌パ劢堑臏I珠,我說,媽,等你好起來了,去我那兒,我?guī)闳ノ夷莾?。我們醫(yī)院,能看好你的病,真能!
這時候我母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扭轉(zhuǎn)頭四處張望。
你找什么?媽。我問她。
我女婿呢?還有外孫,他們沒來?母親顯得有些失望。
我本來想說他們在家等她,但是我弟弟搶在我前面說,我姐還沒對象呢。
啥?我明顯地感到我母親想要坐起來,她太激動了,但是她沒有足夠的力氣,她嘆了口氣,說,妮兒,你都二十八了,咋還不成家呢?
媽,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我找到肯定帶回來給你看的。
妮兒,你這么大了還沒成家,你不找個靠得住的人,我死了也不放心啊。
這時候一個姑娘走進了屋子,她問我弟弟晚上做點什么。我弟弟有些抱歉地對我說,姐,這是我媳婦。剛結(jié)婚倆月,沒通知你怕你忙,你別不高興。
小寶,你姐不會不高興的,她小時候最疼你了,你爸躺著,我沒空管你,都是你姐管著帶著你,你又皮。后來你姐姐上學(xué)了,就沒辦法了。
我母親躺在床上,她怕我難過,先替我辯解了。
我說,媽,我知道。小寶怪我,爸死我沒回來……
都過去好多年的事情了,孩子。小寶,你先出去幫琴兒做晚飯,我跟妮兒嘮嘮,多少年沒跟我的妮兒嘮嘮了。
他們走了之后,我坐回了床前的那張凳子上??墒俏夷赣H對我說,妮兒,你去把門關(guān)了,我們娘倆好好嘮嘮,再不嘮,就來不及了。
11
妮兒,你回來了,媽就安心了。媽怕你不回來,你不回來,媽死了也閉不上眼,媽有很多話要告訴你。
媽知道你為什么那次走了以后就再不回來了,媽知道為什么。
這一刻,開始要和我嘮嗑的母親突然間似乎有了精神,她要我扶她坐起來,把枕頭靠在身后。她說,這樣說話頭腦清醒。下面的話,大都是我母親的原話,最多是因為鄉(xiāng)音沒法翻譯所以我變換了詞語。如果你聽起來比較文縐縐,也不要懷疑是否是我母親的原話。我的母親,她也曾懷著杜麗娘的夢想,只是錯過了柳夢梅。
妮兒,媽知道那天你為什么要走。媽知道,你沒有在洗衣裳,你聽到了媽說的話。媽不想讓你聽到,但是,老天要讓你聽到。
媽上輩子,一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老天總是捉弄媽。
媽這一輩子,就想做個好女人,守住一個家,和你爹一起養(yǎng)兒育女,老了,帶帶孫兒孫女,曬曬太陽享享福。你爹有不好的地方,但他喜歡媽,他哪里是要跟媽離婚,他就是怕媽變了心,他變著法子來試探媽。脾氣不好,媽能忍,誰知道,半路上癱了。他走不動了,走不了了。一開始,媽覺得像個噩夢,媽多希望就是個夢。但不是?。那八问趾瞄e,媽不在意;他羞辱媽,媽也不在意。畢竟是一家人,說說就過去了??蛇@次,過不去了!媽一個人,背一個家,還好,但是,你爹比一個家還重,重得多!我一個人養(yǎng)豬種菜累是累,一家子也能管下來,沒有關(guān)系。但是,你爹要吃藥,醫(yī)生說你爹那藥不能停。妮兒,你還記得肖經(jīng)理嗎?那陣子,要不是他,媽早就撐不下去了。來,把媽再往上托一托。
你也知道,在你爹沒癱之前,你爹就懷疑肖經(jīng)理,三天兩頭說他跟媽有事,老拿這事兒要跟媽離婚。你爹這一輩子就沒清楚過,我要是跟肖經(jīng)理有事兒,我咋還能硬是不愿意離呢?我眼饞你爹啥?他沒癱之前就愛玩,不顧家,有個事找人商量都找不到。我也就是讓肖經(jīng)理幫幫忙!妮兒,我知道你也懷疑我跟肖經(jīng)理有事兒,媽知道你動過了媽的衣服,你想要那雪花膏瓶兒來試探媽,媽都知道。妮兒啊,媽跟你說句實話,要是沒跟你爹結(jié)婚,沒有你和小寶,要是肖經(jīng)理也沒結(jié)婚,媽在你爹和肖經(jīng)理之間一定選肖經(jīng)理,人家靠得住?。〔皇悄愕c下來之后,之前就是這樣,我有啥難處找肖經(jīng)理準(zhǔn)能解決,找你爹麻煩會更多。肖經(jīng)理是給媽買過一瓶雪花膏,他還說,大妹子皮膚好,要保養(yǎng)保養(yǎng)。你爹說過這話嗎?沒有。你爹就知道,我這張臉讓他不放心,不放心就找碴。媽也知道他是喜歡媽所以試探媽,所以就由得他三番五次地胡鬧。你爹讓我發(fā)誓,我就發(fā)誓,我說有的話我不得好死??赡愕淮饝?yīng),他要我拿肖經(jīng)理發(fā)誓,我想反正也沒啥,就發(fā)了,每次你爹一鬧,我就說,要是我有啥對不起你的地方就讓肖建華不得好死。后來,我悔啊,我怎么就拿他發(fā)誓了呢?他幫了我那么多忙,啥好處也沒得到,就得到了我的詛咒。妮兒,媽和肖經(jīng)理是聊得來。媽小時候在娘家就愛看戲,做姑娘的時候但凡有戲,不管是公社還是鄉(xiāng)里,多遠我都去看。后來結(jié)婚了有了你們了,你爹又不喜歡,也就淡忘了。可是,肖經(jīng)理會唱戲,越劇、錫劇、黃梅戲他都能唱幾段,不是光唱男的,還能唱女的,唱得真好聽。所以,媽也喜歡跟肖經(jīng)理說話嘮嗑。但媽和他,真沒你爹想的那種男女關(guān)系。我就想不通了,我們是沒事兒啊,怎么他就被媽咒死了呢?后來我想起來了,老天爺有眼啊,他老人家看出來了,我們雖然沒干過啥,但心里都想過要干啥。媽想過,要真像你爹說的那樣,媽要是真和他,一定會好得不得了;媽是想過他,媽還想,他也一定想過媽,他夸過媽跟戲里的花旦一樣好看,他買那么好的雪花膏給媽保護皮膚。媽還想過,他幫了媽這么多,他一定喜歡媽,媽真想過,私底下遂了他的喜歡。但媽也就是在你爹蠻不講理的時候想想,媽什么也沒做過,媽還沒來得及做,他就被媽咒死了;他對媽那么好,媽什么也沒報答他,他就……媽不該發(fā)誓啊,老天爺可不看你有沒事,就看你有沒心。媽連自己的心都背叛,老天爺不讓媽傷心一輩子才怪。
讓媽最揪心的是,他是為了媽才開車去縣城的,媽想讓他幫媽拖點磚瓦回來,媽要蓋豬圈的屋頂,才能養(yǎng)豬給你爹瞧病。你說,豬死了就死了,生產(chǎn)隊里也答應(yīng)幫我修豬圈了,我就是著急沒豬了就沒錢給你爹買藥。我要不那么著急,他就不會那天去城里,這檔子災(zāi)禍不就擦過去了?妮兒,我這輩子,誰的都不欠,就欠他的。
你爹呢,讓我最寒心的是,連人家死了都不放過,說我一定和他做下了事,發(fā)誓應(yīng)驗了。有一陣子,我真想不管你爹了,媽累啊!可是,我不管他誰管他呢?我不管他,家怎么辦?他是我男人,我妮兒和小寶的爹,我不能不管他。
肖經(jīng)理死了,他死了我才發(fā)現(xiàn),你爹癱了其實對我的影響不是那么的大,要不是他吃的藥貴,他癱沒癱真也沒多大區(qū)別,反正他沒癱的時候也幫不了我什么忙;可是肖經(jīng)理死了,媽才發(fā)現(xiàn)媽一個人不可能守住這個家,媽再怎么忙也忙不到你爹吃藥的錢。你也知道的,妮兒,媽每天起早摸黑,不敢偷懶,但是媽如果忘了施肥,菜就沒人家長得好;如果沒錢除蟲,不但外形難看,有的菜干脆就被蟲吃光了。妮兒,你看到的那天來我家的男人,那也不是個壞人,要不是他幫媽,媽也說不準(zhǔn)啥時候就忙瘋掉了。不止他,還有其他男人,只要幫助過媽,媽都會用身子報答他們。妮兒你想想,媽不靠自己的身子,能靠誰?有時候,實在沒錢給你爹買藥了,他們也會先借給媽。媽不用還錢,媽只要去他們那就好。妮兒,媽知道你要臉,媽也要臉,所以沒能跟肖經(jīng)理好。后來,肖經(jīng)理死了,媽明白了,媽要了臉丟了心。心都沒了,媽這個身體還有什么用?媽知道拿身體換錢這種事情比和肖經(jīng)理偷情更丟臉,但是媽能怎么辦?沒有人會借錢給肯定還不起錢的人,媽除了用身體換錢,還能怎么辦?再說,媽心都丟了,身體還有什么用?媽那時候已經(jīng)不怕丟臉了,只要能弄來錢給你爹治病,媽的身體還有些作用,有什么不好?但媽知道你怕丟臉,所以,你放假回來,媽一次也沒有找過他們。他們就來找媽了,其實那不是第一次了,就那次你看到了。媽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看到了,聽到了。所以,妮兒,你走了,不回來了,媽沒怪過你。是媽錯了,媽讓你感到丟臉了。你爹死了后,媽再也沒做過那種事情,再也沒有,不需要了。媽想過要去找你,但小寶不讓媽去。小寶說媽去了,你也不會理媽的。媽知道小寶不理解你的心情,只怪你爹死了你也不回來,以為你是個沒良心的人。但媽知道,你是恨這個家,你是嫌這個家臟。妮兒啊,對媽來說,再怎么臟總比你爹死了好,再怎么臟都是媽的家。
妮兒,媽不怪你不回來,媽只是想,能在死前看到妮兒就好。你回來了媽就高興了??墒?,你這么大了,還沒成家,媽有些擔(dān)心。是女人總要結(jié)婚要生娃,那才是一個家。有了家,你才有了指望才曉得為什么活著。
我的母親,她的一生就毀在她為之掙扎的家上,但是她依然執(zhí)迷不悟地認(rèn)為沒有家的女人不懂為什么活著。
媽,現(xiàn)在不結(jié)婚的女人很多,自己有錢,也不要依靠男人,也不會受男人的氣,人家過得才好呢。
妮兒啊,可是媽總認(rèn)為,人不能光顧自己好??!你身邊的人,他們都要好,你才會好?。?/p>
我嚎啕大哭,我的母親,我不知道害了她的到底是善良還是愚昧。
媽,你說得對。咱不丟臉,明天我就帶您去我們醫(yī)院看病,我們那條件好,您一定能看好的。
我想扶她躺下,可是她不肯。她堅持地坐在那里,臉上還有了一些紅暈。
妮兒,我自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媽求你件事兒,你一定要答應(yīng)媽。
我點點頭。我說,媽,你說,你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
你爹死的時候,我看到你爹的邊上還留著我的位置。可是,妮兒,不是我不想再伺候你爹了,是我實在欠肖經(jīng)理太多債了,我這輩子沒欠過別人一毛錢,那些照顧我的借我錢的我都用身子還了,但我欠肖經(jīng)理的,我欠得太多了。我要是不還,我死了就是在你爹身邊也不安生的。我當(dāng)然也不能葬到人家的墳地上去,我就是想啊,妮兒,等我死了,你們把我的骨灰撒到肖經(jīng)理出事的那條河里。他就死在那條河里,我聽人說,兇死的人,閻王不收魂,就只能在那里飄來蕩去。我去過好幾回了,每回都聽到他叫我名兒,我聽他叫我過去呢。這輩子我在世的日子都給了你爹了,我死了,你們讓我去跟他說說話吧。妮兒,你能回來媽就知道你原諒媽了,你就再原諒媽一次,你說服你弟弟,把媽的骨灰撒在那條河里。媽不能到死都欠著人的債!妮兒,別哭。媽現(xiàn)在心里比什么時候都踏實。妮兒,來,媽累了,扶媽躺下。媽該累了,媽要去和他說說話,聽他唱唱戲,媽不是去還債,媽要去享福了。
一雙枯瘦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而我,除了淚如雨下,說不出任何話來。
當(dāng)我弟弟來叫我吃飯的時候,我母親的手已經(jīng)漸漸地涼了,但是她的臉上很安詳。我細(xì)細(xì)地端詳著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除了皺紋,竟找不出半點瑕疵。
我母親死了以后,我弟弟始終不同意將骨灰撒在河里。他說,連個祭奠的地方都沒有。我當(dāng)然不敢說母親要去陪肖經(jīng)理,我只說母親喜歡那條河??傻艿苷f那是母親臨死前說的胡話。所以,不管我怎么說,我母親的骨灰依然埋葬到了留給她的位置——我父親的邊上。
這是我想起來就痛心的地方,于是,有一天,我終于決定,寫一寫我這個一輩子都不如意的母親,寫一寫她曾經(jīng)的和未來的花樣年華。
12
再說說我自己吧。說起來有些奇怪,我母親死后,我的“潔癖”慢慢地好起來了。我開始用一種不同的眼神去看那些我曾經(jīng)以為都很骯臟的男人;我的臉上漸漸地有了笑容,我被我們醫(yī)院的男醫(yī)生認(rèn)為越來越好看了,他們毫無例外地懷疑我真正戀愛了。戀愛這個詞讓我想起了那個中學(xué)語文老師,在我的回憶中一切竟然都是那么溫馨和美麗。有一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再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他向我道歉說自己太魯莽。那時候,我穿著睡衣在我們宿舍樓下接受他的道歉,但是有點冷。他要脫下外衣,我搖搖頭說,不要,你也冷。于是,我第一次主動地將頭靠近了他敞開的懷里……
我很后怕,如果沒有等我回到家,我母親就死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