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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 徒〔中篇小說〕

2013-11-15 10:17
草原 2013年10期
關鍵詞:五哥太史老羅

拖 雷

一九四○年秋天,我到了一個叫畢先氣的地方。

到這里,我要找的人是赫赫有名的唐五,他是日偽塞外防共二師的師長,說他赫赫有名,是他當年當土匪的時候,不僅當地的保安團怕他,后來連日本人也懼他三分,幾次找他談合作,談共榮,才把他拉到了日偽編制里。組織上知道我和唐五有過交往,派我去找唐五就是想把他爭取過來。這次任務組織上之所以交給我,主要認為唐五這個人很重要,雖然手上也沾有同志們的血,可這個人的骨子里還是正直的,有正氣,對日本人是有抵觸的。我在接任務的時候,有點猶豫,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本事把他策反過來。

進了師部,守衛(wèi)的人不讓我進,我就告訴他,我是唐五的拜把子兄弟。那個守衛(wèi)多少有點害怕,就進去稟報,不一會滿臉笑意地回來說,進去吧。

唐五正在抽洋煙疙瘩,屋里全是洋煙的氣味,酥酥的,光線很暗,我的眼睛很長時間才適應過來,這時我看清炕上躺著一個人,像只熊一樣窩在那里,過了多長時間,我忘了,炕上的那只熊才像是睡醒了一樣,霍地從炕上坐起來,他說,日你媽的,咋連個燈也不點。

他的守衛(wèi)趕緊點上燈。

我看見唐五用手捋了下額頭,他的額頭很明亮,泛著油光,手指捋過的地方很快顯現出紅色的血痕,他重重地把洋槍放在小炕桌上,說,剛才說誰要見我。

他們已經來了。守衛(wèi)小聲地說。

我趕緊亮著嗓子說,五哥,兄弟來眊你來啦。

唐五看著我,愣了一下,我倆很長時間沒見過面,他相面一樣地看著我,突然他從炕上一下跳到地上,趿拉著鞋,他認出我臉上的青痣,他抓住我的手說,這不是我的后鋒兄弟,日你媽的,這么多年你圪泡還沒變,老子認人就是認臉,你圪泡的這張臉就是燒成灰,老子也能認出來。

當年唐五還是個后草地上四處為家的盜馬販子,在我們的庫倫里偷了馬,被人抓住了,牧民要用石頭砸死他,是我救了他,救他的原因我覺得他是條漢子,別人打他的時候,他一句話不說,話和血往肚子里咽,就是死到臨頭的關口,他還是不說,漢人里有他這種眼神的人不多,我不僅救了他,還送了他一匹馬,殺了羊款待了他。

后來他就離開后草地,后來聽說他當了土匪,名聲越來越大。

我說,五哥,你現在鬧大了,這方圓幾百里,沒有人不知道你的大名。

唐五嘿嘿地笑了一下,說,別說那寡話了,這個世道,人的頭比球也黑紫,不混咋呀,日你媽的,快坐下來,叨拉叨拉這幾年,你做了點甚,發(fā)財沒?說完他轉身對守衛(wèi)說,日你媽的,看甚呢,還不弄點酒呀肉的。

守衛(wèi)慌忙出去準備。我就說,發(fā)財,五哥你說,這哪兒都在打仗,你說怎么發(fā)財,發(fā)球財哇,能把小命保住就不錯了。現在這不是實在無路走了,我們兄弟三個投奔你來了,到你這里就是討口熱乎飯。

和我一起來這里,還有兩個人,一個是辛二蛋,一個是金鵬。

守衛(wèi)把冒著熱氣的羊茬骨和酒端了進來,唐五揮著手說,來吃上,喝上。

喝了杯酒,我就看著唐五說,哥哥你現在混在一方天地,日本人也罩著你,兄弟們實在是沒飯吃了。

唐五說,吃這碗飯,日你媽的,比吃牢飯還難吃,老子都受不了啦。

我就端著酒杯說,五哥,就是牢飯,兄弟能端上,能天天地跟著五哥在一起,兄弟就滿足了。

唐五沒有接我的話,他咳嗽了一下,我看見他的喉結像個核桃一樣在蠕動著,他嘆了口氣說,日你媽的,自從跟了日本人,這就沒一天好日子,不是逼著他娘的去弄糧,就是進山剿共匪,圪泡他們倒好,躺在據點里,肚皮都白了。說完唐五習慣性地捋了下額頭。他把目光轉向跟我旁邊的那兩個人,辛二蛋和金鵬多少有點拘謹,像大姑娘一樣,被唐五看得臉紅紅的。他倆是誰?唐五問道。

我說,過去我店里的兩個伙計,金鵬和辛二蛋,沒見過世面。

唐五走到了他倆的面前,突然抓起其中一個人的手,那手確實白嫩。唐五把那人的手舉到鼻子下面,聞了一聞,一下子笑了起來,他說,這手是娘們的手,你倆要是跟我唐五干,就得給我殺人,男人的手沒有血腥味,還叫什么男人的手。

兩個人臉更紅了,像喝了二兩,他倆不知所措地看著唐五,唐五一邊笑一邊咳嗽著,最后到了痰盂前,從嗓子里扯出一串混濁的痰。他用手擦了嘴邊的痰漬,說,這男人呀,日你媽的,活著就是個骨頭,不是活著嫩皮皮,女人才活嫩皮皮哩,有骨頭的男人,手上必須還要搞到槍,有了槍,這骨頭才會越變越硬,會變成一根硬棍。這道理,你們懂嗎?

辛二蛋和金鵬點著頭,像是聽懂了像是沒聽懂。

唐五說,管球你們聽沒,告訴你,這話要聽懂得早,懂得晚了,就沒命了,知道不,這骨頭是命,這手里的槍是保命的,這弟兄嘛,就是骨頭和槍換來的天地,有了這天地,原先的骨頭和槍也不一樣了,后鋒兄弟你說對不對?

我說,五哥要么當師長呢,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就是硬戳,你們倆好好聽唐師長的,好好跟著唐師長長本事。

辛二蛋和金鵬又是一陣點頭。

唐五又喝了一杯,他說,日你媽的,后鋒兄弟,咱們倆多長年頭沒見了。

我說,十二年。

唐五眨著眼睛,他的神情成了一片霧,看不出像在回憶還是在盤算什么。

接下來,唐五喝著酒,給我講他這幾年的經歷。

他說,跟我的二師大多弟兄過去都是土匪出身,當年老子從后草地出來就當土匪,只有這條道能活命,老子先搶了一個稅務廳,弄了三枝大槍和不少的銀元,這就是老子當土匪的本錢,幾年以后老子又參加了一次暴動,人馬從二十幾個發(fā)展到三百來人,那是一段甚光景,菩薩也沒過過的光景,老子不愁吃不愁穿,當地的有錢人像供菩薩一樣供著老子,沒想到好光景一下子就沒了,老子感覺又掉到冰窟窿里了。日本人來了,開始老子并不服氣日本人,誰搶了老子的地盤,老子就要和誰真刀真槍地拼命,在一個叫納令溝的地方,老子和日本人真的干了一仗,那一仗讓老子一下清醒了,自己打過不過人家,還死了四十個弟兄,就在老子準備往西面的九峰山撤退時,日本人派來一個顧問,他叫黑川太史,這個個子不高的日本人會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他對老子說,我們要收編了你的隊伍,人馬還是你的,你還是頭兒,我們給你補給槍支和彈藥,你來維持當地的安全秩序就行。

老子對黑川太史誠懇的態(tài)度,有點不敢相信,老子就說你要我們就干這些?

黑川太史說,對,就這些。

就在那天老子決定了歸附日本人,球哇,到哪兒也是混飯,老子的人馬被整編成塞外防共二師,老子就成了師長,沒幾天日本人用八輛大馬車給老子拉來軍用物質,弟兄開始穿上了軍服,彈藥充足。這是開始,老子再傻也明白這一點,日本人不會白白養(yǎng)著這些人的。當有一天老子被叫到厚和市的憲兵隊時,黑川太史給老子下達了命令,就是讓老子到大青山剿滅那里的共匪。在這片地界上,只有共匪和他們不是一條心,他們是長在日本人肉里的刺,心上的刀,日本人一天都容不下他們。隨后幾年,老子的日子一點兒都不安生,開始時老子真去剿了,可去一次,自己就少幾個弟兄,球也沒干成不說,共匪的行蹤比狐貍都精,這些人都在那兒,老子確信就在山上,山上的石頭縫里,樹杈間,旮旯里,在每個可能呆人的地方,可就是抓不著他們,老子在明處,而共匪在暗處,老子有勁使不出來。

黑川太史管老子要共匪,老子沒辦法,只能抓幾個老鄉(xiāng)充當一下。這樣的伎倆很快被日本人發(fā)現了,有一次黑川太史審了老子送來的人,審了一個月也沒審出個門道,他突然想明白老子在騙他,那天他把老子叫到面前,狠狠扇了老子兩記耳光,打得老子兩眼冒金星,老子真想掏出槍崩了那個日本人,可后來還是忍了,這次他沒有再用溫和的中國話,而是用的日語,他說,八嘎,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就把你的腦袋割下來喂狗。

日你媽的,老子從憲兵隊出來,擦著嘴角的血,就不停地罵日本人的祖宗,罵完了還不解氣,就到酒館里喝了頓悶酒,喝完了還不解氣,就到妓院里上了一嫖,最后老子把自己的身體折磨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可胸口的悶氣還在,黑川太史的影子就在老子的眼前晃悠,老子從來沒有受過這么大的侮辱,老子相信,總有一天,會親手宰了這個圪泡。

老子就是從這時開始吸洋煙的,你知道不,吸了這洋煙就甚也不想了,想球哇,甚都不想啦,就這么一天天地耗著,管球他的呢。

這次見面后的第三天,我成了二師的軍需,這是一個文職,主要任務就是整頓二師的軍紀。唐五說,這個差事是個苦差事,老子看看你有沒有本事,你看看這是個甚軍隊,兵痞不是兵痞,土匪不像土匪,凈是抽洋煙疙瘩的,還打球的仗,就是打仗,聽見槍炮聲就尿褲子,老子給你權,你要是把這幫圪泡給掰過來,明年老子就給你一個副團。

這話就是尚方寶劍,我整頓二師的軍紀就是從大煙開始。

在唐五的手下,都是晉綏兩地的土匪,吸大煙的不在少數,管理他們之前,我覺得先得從唐五開始,他是長官,他若不戒掉,他手下的弟兄根本不會戒。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進了師部。外面大雪紛飛,師部的院落里卻是干干凈凈,像兩個世界,一個勤務兵不停地在院子里打掃著飄落的雪花,我站在院里呼吸了一口氣,在清冽的空氣中,他聞到空氣中濃郁的洋煙疙瘩的味。我進了唐五的房間。

唐五躺在土炕上正在抽著大煙,我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看著唐五吸完了最后一口,我看見唐五的身體痙攣般地顫抖了一下,然后如同挺尸一般將身體繃得緊緊的,不一會變成一灘泥。

我咳嗽了一聲。

唐五坐了起來,他的眼睛很亮,他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木了一會,然后說,咋樣,在這里你還適應吧?

我說,師長,你讓我整頓軍紀,這里抽大煙的比比皆是,你說我怎么管理?

唐五笑了一下,你叫五哥。

我說,師長。

唐五說,日你媽的,師長就師長吧,你看,老子讓你整頓軍紀,這就是尚方寶劍,有了這寶劍,老子就不信沒有人敢不聽你話的人,球哇還反了他啦?

我說,有人就是不聽我的?

唐五愣了一下,日你媽的,你說誰,老子跟你去找他。

我說:是你。

唐五一下笑了,笑聲在屋里飄蕩了很長時間,笑到最后,他的眼淚和鼻涕都出來了,他走到我面前,用手拍了拍我的肩,我的好兄弟呀,這幾年你學文化,學傻了吧,日你媽的,在這里老子是長官,長官抽兩口也得受約束嗎?

我說,當然要受,不然的話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的話就是等于放屁。

唐五看著眼前我,頓時間覺得陌生起來,唐五有點不快地說,你這個人咋這么愣,你當過兵沒,老子是師長,在這里老子想干甚就干甚,知道不,再說你不知道這洋煙疙瘩,吸上它就像懷里抱了個十八歲的女娃,又暖和又來勁,這個女娃不要啦,日你媽的,你說,老子該咋辦?

我說,師長你該戒了,這是軍隊,要打仗的,這大煙倘若抽起來,別說打仗,路都走不了直線,我還記得當年五哥對我說,你小時候家境貧寒,冬天都沒穿過一雙鞋,腳上都是厚繭,現在五哥你穿上了鞋,可你抽上了大煙,五哥這大煙不能抽,抽上了,人就完了。

唐五沒有再聽我的話,他說,滾你媽的,老子給你飯吃,不是讓你老教訓老子的,你再說老子就崩了你。說著唐五的手就摸腰里的鐵家伙。

我看著他說,崩哇。

唐五突然火氣又沒了,說實話當初他也憎恨抽大煙的,看見抽大煙的,他就有莫名的火氣,想上去打,現在呢,自己也在吞云吐霧,有什么辦法,他沒辦法才去抽,這話沒人對他說,現在是他多年不見的兄弟說了,他確實有點下不了臺。你說吧,老子怎么做?唐五的態(tài)度很堅定。

戒了。

好吧,老子聽你的,戒。

我就在這時走到土炕前,拿起炕桌上的煙具,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用腳踩斷,面對我的舉動,唐五愣在那里,他的手就放在腰間的槍套上,他確實想掏槍崩了我,可沒有,后來他的手放下來,他朝地上唾了一口。

日你媽的。他說。

半年以后,我當上了三團的副團長,然后又過了三個月,轉成了團長。我知道唐五很欣賞我的才干,我來這里干什么來了,就是讓他欣賞我的才干,讓他信任我。在過去的一年里,我確實花了不少力氣,把這些站沒站樣,坐沒坐樣的人一個個掰溜了,整順了,整得一個個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年里我對這些人可以說心思全在他們的身上,玩橫的我就和他來橫的,玩軟的我就給他來軟的,后來這些人都有點怕我,不是怕我手里的尚方寶劍,是怕我這個人,二師里再也沒一個抽大煙的,我還把南面原來的一個場地修整出來,做了幾個籃球場,人們沒事的時候,就在那里打籃球,打籃球能強筋骨,能忘掉抽大煙,累了就睡,我還讓辛二蛋和金鵬在兵營的墻壁上開辦了黑板報,他倆都能寫畫,懂得新思想,這些黑板報上面的內容對二師的人來說,新鮮陌生,看懂字的給看不懂字的讀,后來他們又出了油印的小報,上面不光再宣傳仁義理孝,有了不少像戲文的東西。當有一天唐五再次站在他的部隊面前的時候,從表情上看,他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些人就是跟了他多年的弟兄們,他看見他們一個個如同新長的楊樹,直溜溜的,變了,他能感覺到一種新的東西正在他的隊伍悄悄發(fā)生著變化。

唐五單獨把我叫到師部,要跟我喝上一場酒。

戒了大煙的唐五看上去年輕多了,兩個眼睛又大又亮,我能感覺到他的變化,兩個人喝完一碗酒后,唐五對我說,后鋒呀,老子沒走眼,你圪泡還真是個有本事的人,有本事沒本事,老子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碗酒老子就是敬有本事的。

師長,在二師里最有本事的,還是您,對了,師長以后你別再圪泡圪泡的叫,不好聽嘛。

老子就叫你圪泡。

圪泡就圪泡吧,師長。

你叫我五哥。

我笑了,我說你別叫我圪泡,我就叫你五哥。

圪泡長能耐了,跟老子講條件。好,老子不叫圪泡行了吧。

我改了口,我說五哥,你為人仗義,這么多的弟兄們才跟著你走到今天,你這才是大本事,我只是在五哥這里討口飯的。

又喝了一碗酒,唐五用手捋著額頭,臉上的光鮮不在了,他嘆口氣說,這幾天日本人又在催促我,給他們弄糧,弄糧,日你媽的,我他媽的去哪兒給他們弄糧食,現在這些圪泡日本人根本不把咱們當人看,老鄉(xiāng)們罵我們是漢奸、走狗,日你媽的,到日本人面前又是一條狗,有時候狗都不如,怎么走到這步境地,后鋒兄弟,你腦子活,你給我想想辦法?

我看了看唐五,他說,五哥,你是想聽真心話還是假話?

唐五說,日你媽的,當然是真心的。

那就辦不了。

唐五一下子愣了,他覺得自己聽錯了,在他二師里他從來聽不到這樣的話,我說得坦坦蕩蕩,他就愣愣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對日本人心里不滿,可實際上還是按照人家的旨意在辦,辦完了心里就不痛快。

我看出唐五的心思,我說,五哥,你是為難這話說不出口,對吧。說完我就一個人端起酒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五哥,兄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話,你沒有必要為日本人把自己的命搭上去。

這話又把唐五嚇了一大跳,他瞇著眼睛看著我,有點像不認識,但他的表情確實想聽,聽我接下來要講什么。

我說,五哥,這日本人的日子不會太長啦,他來咱們中國的土地上,這叫什么,叫侵略,一個侵略別人的人,他會有好日子嗎,他沒有,別看他現在咋乎,到了秋后算賬的時候,他死得比誰都難看。

唐五霍地從腰里拔出了槍,用槍抵住我,他說,老子明白啦,你圪泡趙后鋒就是個共產黨。

這個場面,事實上我早就預料到了,如果他不這樣才是意外,如果我一點兒都不緊張,這是假話,我能猜到唐五比我更緊張,我笑著說,五哥既然抬舉我是共產黨,那我就是吧,五哥你的槍口不應該對著自家的兄弟,應該對著日本人,是他們的到來,讓咱們自相殘殺,讓咱們兄弟反目,國沒了,家沒了,咱們再連兄弟的感情都沒了,五哥,你說,活在這個世上,咱們還有什么意思。

我說的很真誠,我感到自己的眼淚就眼眶里打轉轉,唐五緩慢地放下手里的槍,我倆就默默地坐著。

后來還是唐五先說了第一句話,他說,趙后鋒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日你媽的,這么多年,老子心里想的話,你圪泡后鋒全說了,日你媽的,這么多年,這么多話,老子就說不出來呀,說完他端起一碗酒喝下肚,接著他又喝了一碗,一碗接著一碗,他需要喝醉,喝醉了,他就會死沉沉地睡去。

我就坐在唐五的面前,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說,日你媽的,日本人,日你媽的黑川太史,老子拿槍全把你們崩了,罵老子是頭豬,你們他媽的才是豬,被劁了的豬。

就這么罵著,唐五的心里也憋屈,憋屈就喝酒,后來唐五真的醉了,他把桌子上的槍再次拿起,朝著面前的我開了一槍,槍口的硝煙散盡,我眼前黑了一下,只聽見有人在大叫著,后來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天以后,我從昏迷中醒來,我能抬起手臂,我覺得自己還活著。辛二蛋和金鵬就站在我的面前,他們見我醒來,臉上上開了花,他們說醒了醒了,趕緊告訴師長去。

我擺了擺手。

他們說,團長呀,你不知道,師長這次醉酒,開槍誤傷你,唐五把自己關了一天的禁閉,他還對軍醫(yī)說要救不活團長你,就崩了軍醫(yī),這回好了,你終于醒啦。

唐五推門的動作很大,人幾乎是闖進來的。唐五拉著我的手,他說,你圪泡終于醒來了,你要是醒不過來,老子這覺都睡不著,這飯也吃不香,對了,老子這回把酒戒了,這酒呀,就是他媽的太誤人。我說五哥,你說甚呢,兄弟這不一樣又活過來了嗎,就是活不過來,也是死在五哥的手上,這死的值了。唐五說什么值了,你值了,老子咋呀,后來我有點困了,唐五一點兒都沒察覺到,他還握著我的手,說個不停,我只能看見他顫抖的嘴唇不知道說著什么,總之他不停地在說,像個婦人一樣蠕動著嘴唇,喋喋不休。后來我就睡著了。

半個月里,唐五領著弟兄們到村里開始征糧,每到一處,他就把當地的地主、富紳,叫在一起,以日本人的口吻,讓那些人出糧,出不了糧的人就抓起來,直到出糧為止,半個月過去,他征了三百石糧食,他回到師部,再次探望他的兄弟趙后鋒。

陽光好的時候,我靠在窗臺前,那段時間唐五不知道從哪兒給我抓了小花貓,那只小花貓,剛幾個月大,每天爬在我的身上和我玩耍,有了這只小花貓,我的日子一點兒都不孤單。辛二蛋他們把剛剛油印出來的小報送過來讓我看,我告誡他們宣傳新思想是對的,但不能太明顯地宣傳抗日思想,這樣的話會引起日本人的注意,現在在咱們的身邊有不少的日本特務,他們在暗處盯著咱們的一舉一動,你們一定要小心呀。

他們都說我胖了,這些都是唐五的關心,他征糧臨走時候吩咐他的手下,三天殺一只雞,給趙團長燉上,只要我醒來的任務就是吃雞肉喝雞湯,像坐月子的婆娘一樣伺候著。

唐五回來了,他進屋后,就讓人都出去,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說,唐五就坐在我的床頭,仔細端詳著我,我說,五哥,怎么啦?他看了下門口,聲音壓低道,后鋒兄弟,你真的是共產黨?

我看了他一眼,這時候我雖然不知道唐五話背后的意思,但我必須做出準確的判斷,我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唐五又說,老子想好了,兄弟,跟著日本人沒有什么好結果,不是沒有,肯定沒有,老子想跟著你們干。

我很激動,緊緊握著唐五的手,五哥,你想通啦。

唐五說,想通了,日你媽的,在日本人面前,老子永遠是一條狗,老子他媽的是人,一個漢子,不想活著被人罵,死了也被人罵,你能不能領著老子,引薦下你們那里的長官。

我說,當然可以,我傷好后,咱們就去。

唐五神秘地笑了一下,他說,去,老子可不能空著手去,老子給日本人征了三百石糧食,這糧食,就是老子給共產黨的見面禮。

唐五走了,我興奮地有點讀不進去眼前的報紙,報紙上的字開始像螞蟻一樣到處亂爬,我不得不停下來。窗外在下雪,這是入冬以后的第二場大雪,如果不是傷,真想出去手捧雪花親吻一下。我重新把自己的身體放平,調整著呼吸,在腦海里,我又把唐五剛才的話和神情回憶了一遍,唐五是真心的,他已經把日本人看透了,跟著他們走就是死路一條。傷口有點發(fā)癢,那是正在愈合,這一槍雖然有點兒冒險,但它值,也許就是這一槍,讓唐五徹底轉變了想法。

有人外面喊報告,不一會兒進來了兩個人,是金鵬和辛二蛋,他倆根本不是什么我的伙計,而是楊區(qū)委派的人,他們是協(xié)助我工作的,他倆原來是小學的教員,因為思想進步,跟了共產黨,楊區(qū)委考慮我一個人深入虎穴,開展策反工作,擔心有危險性,就派了這兩個同志暗中幫我,他倆臉生,長得又文弱,不會引起敵人的注意。

辛二蛋說,趙政委,這個唐五來了,沒再對你有威脅吧,我和金鵬兄弟商量著不行,將這個家伙鏟除算了。

我擺了下手,唐五對我很好,現在他仇視日本人,思想上跟著我們。

金鵬說,既然他那么恨日本人,為什么要朝你開那一槍呢?

我笑了一下,這件事放在誰的身上,誰都不理解,可他理解,換句話說,他懂這個唐五,他說,唐五過去畢竟是土匪,土匪是什么,是野慣了的人,野慣了的人就有野慣了人的做法,所有我們以前是不了解他。

辛二蛋說,可這代價也太大了,萬一他——,我們回去,怎么和楊區(qū)委交待呀?

我拍了下辛二蛋的手臂,這不是沒發(fā)生萬一嗎,對了,你們看見唐五征回的三百石糧嗎?

辛二蛋點著頭,看見了,說是給日本人征的,就放在倉庫里。

我看著窗外,窗外的雪花很大了,飄飄灑灑,地上頃刻間白茫茫的,像盛開了無數朵白棉花,我自言自語地說,這回可給解決大問題了。

一個月后,傷好痊愈后的第一件事我就把金鵬叫來,讓他去找楊區(qū)委,就說唐五要見他。三天后,金鵬回來了,他說已經和楊區(qū)委聯(lián)系好了,小年那天,在包頭的萬德元飯莊見面。

小年那天一大早,我和唐五兩人以到包頭給個人慶壽為由,騎著兩匹快馬出了師部。一路上,唐五的神情很興奮,像個孩子,話題也像亂飛的麻雀,東一句西一句地,他問我,你是什么時候加入了共產黨?共產黨的長官都是長得什么樣?你去過延安嗎?

他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我回答的口干舌燥,舌尖上都起了泡,我說,五哥,你別問了,我一張嘴就灌一肚子風,你是不是想讓我拉稀。

唐五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日你媽的,這點兒風算個屁,看來你們共產黨個個身體嬌貴,當年老子在山上時,喝著雨吃著風,也沒說要拉稀。

兩個人又說又笑,不到中午便到了包頭城。

今天是小年,街上的人很多,我倆只能牽著馬,到了萬德元,我倆擔心被特務跟上哨,轉了幾圈,找到車馬店系好了馬匹,才進了萬德元。門口有自己的人,朝著我點了下頭,兩個人進了二樓的雅間。

里面只有楊區(qū)委一個人。我和楊區(qū)委是當年百靈廟暴動的戰(zhàn)友,年齡相仿,但從面相上看,楊區(qū)委要老很多,這次策反二師的行動就是由楊區(qū)委負責。唐五見了楊區(qū)委多少有點兒緊張,兩只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在和楊區(qū)委握手時,他說楊長官的手上全是老繭,一看就知道是摸槍摸出來的。楊區(qū)委是綏西人,他說,再摸槍多也沒你唐五摸的多。唐師長,你的大名,我們早聽說過,在綏西,大家都知道你唐五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

這么一說,唐五更緊張了,他連連擺手,慚愧,慚愧呀。

我把唐五的情況和楊區(qū)委簡單地匯報了一下,楊區(qū)委高興地說,沒想到,唐五同志會轉變的這么快,本來我派后鋒同志去,心上就懸了一把刀,原來我們的唐五兄弟早就和我們是一條心,好,好,咱們一起抗日。

唐五激動地說,就是后鋒不挑明,我也早就恨透了日本人了,可楊長官您知道吧,我有三百個弟兄要和我吃飯,我也迫不得已,我是又當漢奸,又是走狗,在中國人面前挨罵,在日本人面前也挨罵,這日子他媽的簡直活不下去,后鋒是我的好兄弟,是他引薦認識了楊長官,今后我就跟著你們干了,您說話,今天若是收留我們,晚上回去我就把弟兄們拉過來。

楊區(qū)委笑了,他站起來給唐五倒了一碗水,然后說,唐五兄弟,你迫切的心情,我們是理解的,現在的形勢我們還需要你和日本人建立這個關系,有了這個關系,你不僅能暗中為我們做很多工作,同時還能策反一切其他的日偽部隊,你很關鍵呀,心不能急,慢慢來。

唐五說,楊區(qū)委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現在我就是戲文上說的,人在曹營,心在漢唄。

他的話一下把楊區(qū)委逗笑了,含在嘴里一口茶水,直接噴在地上。楊區(qū)委拍著唐五的肩說,這樣理解也對。

接下來唐五對楊區(qū)委說,這次來,也沒帶什么禮物,我給日本人征了三百石糧食,想支援給你,我聽說,你們游擊隊在山上條件很苦。

楊區(qū)委顯然沒想到會有這么多的糧食,這是數九寒天的臘月,能有這么多糧食,真是解決了大問題,他抓住唐五的手,唐五兄弟,太謝謝你了,在我這里先給你記上一功。

交待完接糧的具體事宜后,天色快黑了。我和唐五還要連夜回去,告別了楊區(qū)委,兩人策馬出了包頭城,夜霧漸濃,大路上凍得硬邦邦的,馬蹄跑過,像急促的鼓點,這鼓點不是敲在地上,而是敲在心里。唐五說,老子今天心里痛快,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干什么嗎?

我說,我又不是五哥肚里的蛔蟲,我怎么知道?

唐五說,我想朝天開上兩槍。

我說,五哥,你開上兩槍不要緊,沿途的守軍以為是游擊隊打來了,非得和咱們交上火。

唐五朝風里啐了一口唾沫,日你媽的,打就打,老子才不怕他們呢。

風緊了,夜晚的寒氣真正逼來,沒有月亮,什么都看不見,風里只能聽見馬的喘息聲。我的心里一點兒都不歡喜,甚至隱隱有些擔心,我擔心唐五的豪氣,會引起日本人的察覺,日本人現在如同眼前的濃霧,它不顯身,不動聲色,沒有一點兒聲響,可它就圍繞在你的身邊,你的行動,它也許看見了,也許沒有,可真正到了它看見的那一天,那將是一場漫天大雪。這一次唐五不計后果地給游擊隊送糧,盡管隱蔽,但會不會傳到日本人那里,如果真的傳去,唐五幾乎沒有一點兒退路。

有好幾次我想把這些話對唐五說,他現在這么興奮,他會聽進去嗎?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唐五在日本人面前干了這么長時間,他是有經驗,在他鼻子里能聞到日本人什么時候動怒,什么時候歡喜。一路上,我不斷地想說服自己,可總感到后脊梁上冷颼颼的。

到了師部,已經是半夜。跑了一天,人都快散架了,就在我準備休息的時候,金鵬跑到了他的面前,他說,辛二蛋失蹤了。

這個消息讓我一點兒睡意都沒了,金鵬說辛二蛋整整一天沒了人影,沒人看見他到底去哪兒了,本來想天亮再說,又擔心會出什么大事。

我后脊梁又是一陣冷風,這是個關鍵的時期,對唐五策反成功剛剛開始,現在不能有半點差錯,可這差錯還是發(fā)生了。辛二蛋?我的腦海里突然對辛二蛋有點模糊,這個人突然變成不真實的影子,這個人是我來二師前楊區(qū)委派來的,以前也不認識他,按說楊區(qū)委派他來之前,應該有過政審,他的身份是不容置疑的,可他去哪兒了呢?

我對金鵬說,你帶著人,再去找,必須把他找到,對了,這件事不宜張揚,最好不要讓唐五知道。

三天里,金鵬找遍了周邊的村落,還是沒有找到,我不得不意識到,事情嚴重了,我得趕緊把這件事告訴唐五,說晚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會發(fā)生。就在我跨出門檻的時候,金鵬領著辛二蛋出現在我的面前,辛二蛋的頭上纏著一塊白布,臉上有不少的血痕,他的眼神多少有點躲閃,不敢看我。

我壓住了心里的怒氣,說,你這幾天去哪兒了?

辛二蛋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說在村里遇到一個相好的女人,本來想去鬼混一夜,沒想到,那個相好的男人回來了,不僅打了他,還把他關在菜窖里關了三天,那男人隔一會就打他一頓,隔一會就打他一頓,到了第三天他磨斷手上的繩索,偷偷跑回來的。

辛二蛋說著,一下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腿,哭喊著,趙團長,您得想辦法給我報仇呀。

我再也忍不住了,狠狠朝著辛二蛋踹了兩腳。然后對金鵬說,把他拉出去,給我斃了。

金鵬呆呆地愣在原地,像是沒聽清我的話。

唐五堅決不同意槍斃辛二蛋。

那天上午,是他下命令,把辛二蛋從師部不遠的大野坑邊上拉回來的,救了他的命。他把我叫到面前,唐五臉上一臉笑容,像孩子一般,他先是給我倒了茶,然后圍著我的身邊說話,說話的間隙,還不停用手拍打著我的肩膀,他說,我的后鋒兄弟,你看,這個世界上哪個男人不愛女人,跟我唐五好過的女人,至少有——說著,唐五伸出兩只粗大的手掌,他一正一反地比畫著,他說,這有什么呢,球大點事,本來你懲罰你的弟兄,我不好說什么,可老子一問,原來就這事,你看,后鋒兄弟,這樣吧,這個二蛋的命,你給我留著,算是給我個面子。

唐五說的很誠懇,這讓我沒想到,我嘆了口氣說,既然你唐師長開口,我就不說什么。

唐五說,不說這些不愉快的,對了,忘說了,那些糧食昨天,都讓他們送出去了,游擊隊就是鬼,半天連街面上的商號,都是他們的人。

從唐五的屋里出來,陽光怒放,明亮的光線變成無數個碎片,每一個碎片上都有辛二蛋的影子,那影子朝著我在訕笑,這個人確實讓人不放心,現在馬上要做的兩件事:一件事寫信給楊區(qū)委,立即調查辛二蛋;另一件事,我秘密派金鵬核實辛二蛋的話是真是假。

兩件事辦完以后,我覺得有點疲倦了,愈合的傷口處隱隱有點兒疼痛,現在也許是需要休息,可我真正躺下來的時候,一點兒都睡不著,我發(fā)現自己的身體在朝著巨大的黑色漩渦里翻滾,后背發(fā)涼,天旋地轉,我看見躲在暗處的眼睛就在盯著自己,那些眼睛像夜晚里泛著綠光的狼眼,它們隨時會沖上來撕咬他,而我卻無處躲閃。

臨近黃昏時分,我的門被人粗暴地推開,進門的是唐五,唐五滿頭是汗,嘴角泛著白沫,看樣子像是一路跑過來的,他進了門,邊解風衣扣,邊說,出大事啦。我急切地問,出什么大事啦?

唐五說,咱們給楊區(qū)委的那三百石糧食,讓日本人劫啦,街面上的商號也被警察局封啦,還抓了不少的人。

什么?我的頭轟的一聲,天像塌下來一樣,怎么會呢?

唐五說,老子這里應該沒問題,步驟都是按照楊區(qū)委說的照辦的,要出問題就是他們那頭,日本人的鼻子比狗都靈,日你媽的。

我說,你是說,這里有日本的奸細,告了密。

唐五背著手在屋里打轉轉,他說,肯定是,不然的話,他們怎么知道?

我腦海里再一次顯現出辛二蛋的面孔,現在調查的人還沒回來,這么早的下結論肯定不妥,但無論如何,他的嫌疑最大,只有他知道這批糧的用途,同時他又失蹤三天,在這三天里,他完全有可能報告日本人。

唐五突然停止了走動,他抓起我桌上的茶缸,大口地喝著,喝完他用袖口擦了下嘴,說,還有更要命的,剛才黑川太史派人來,讓我明天一早,到厚和市找他。

這確實是個要命的消息,我緊張地看著唐五,說,五哥,這厚和你絕對不能去,去了就怕再也回不來啦,他們肯定是知道你跟他們不是一條心,故意設了圈套,讓你往里跳。

唐五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他手里不停地擺弄著那個白色的茶缸。

我的血液在沸騰,聲音也沸騰起來,說,五哥,看來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不行的話,咱們反了算啦。

他說,事情也許沒有那么糟糕,那糧食的事,我就說想打鬧些零花錢,就賣給商號,再說商號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一審就知道,還有你忘了,楊區(qū)委說,不到萬不得已,咱們還得裝孫子一樣裝下去,我想好了,明天一早我就走,假如我要到了厚和,有了變故,你就把這支隊伍拉上山,這是老子的刀,哪個弟兄要鬧事,你就用它砍了他的頭。

我說,五哥,既然你要去,那就我陪你一起走。

唐五擺了下手,臉上綻出一絲難看的笑容,他說,到了厚和,我還要逛窯子呢,你去了多礙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本來在我腦海里,設想嚴密的計劃,突然之間亂成了一鍋粥。

唐五走了,一個人單槍匹馬地走了。

那天上午,金鵬帶著任務回來了,他對我說,他們去了辛二蛋所說那個村子,那里發(fā)生的事情跟辛二蛋描述的一模一樣,那個女人的男人確實把辛二蛋關在菜窖里關了三天。

這個消息給我心里增添了更多的陰霾,如果說,辛二蛋真是這樣的,那誰告了密?沒有人告密,日本人怎么會劫走糧食?

金鵬在說第二個消息時,發(fā)現趙后鋒有點走神,他故意咳嗽了一下,然后關心地說,趙團長,你沒事吧?

我說沒事,那山上查的有結果嗎?

金鵬說,山上的同志告訴我,前兩天,日本人掃蕩,楊區(qū)委受了重傷,連夜被送到了延安治療,辛二蛋的情況只有他清楚,他現在人在昏迷,只能等到他醒來再說。

我覺得自己的心口堵了一塊燃燒的炭,想大口地喘口氣都困難,這個辛二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現在下不了結論,辛二蛋要是沒問題,那還會有誰呢?不可能是唐五吧?

這個念頭是個閃電,我不想讓這閃電就這么快地消失,我得抓住它,唐五從表面看和日本人似乎要決裂,可他一直停留在嘴上,沒有絲毫的實際行動,再說給共產黨送糧的事,只有他和唐五知道,唐五還詳細地知道送糧的具體時間地點,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干,難道他受了日本人的指使。通過唐五的一身匪氣,他的腦子絕對不可能完成日本人交給他的任務,他的義氣讓他在豪氣沖天時,會把肚子里的秘密全部說出來,那么還有一種可能,他的義氣和豪情也是偽裝出來的,可這一點趙后鋒是說服不了自己的,他和唐五雖不是朝夕相處,可以他的觀察和了解,唐五絕對不會高明到那種程度,他要是高明到那種程度,趙后鋒只能承認自己是個傻子,是個白癡。

解鈴的人應該是楊區(qū)委,可他偏偏在這個時候負傷了?,F在誰都幫不了趙后鋒,他只能屏住呼吸,雙腳踩在刀刃上,緩慢地向前行走。

唐五是第二天早晨回來的,他下馬的時候,人們聞到他一身酒氣,他像喝了一整夜的酒,走起路來,腳步踉蹌,他舌頭僵直地對我說,沒事,球事都沒有,日本人還請老子喝了大酒。

我正要說問問詳細情況,唐五已經走遠了,他需要睡眠,看來一切都得等到他睡醒了再說。我一點兒都想不通,日本人為什么要請?zhí)莆?,唐五把給日本人押解的糧食私自賣給商號,這罪是要掉腦袋的,可他卻安然無事。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金鵬滿身是土地跑到我的面前,他滿臉驚慌說,日本人用火車拉了五六百號憲兵,他們正朝咱們二師包抄過來。我一聽,心里立刻明白唐五中計了。我趕緊到了師部,唐五確實在睡覺,整個屋子里彌漫著酒臭味,我推醒了唐五,急切地說,五哥別睡了,日本人來端咱們窩來啦。

唐五霍地從炕上坐起來,開始他以為是做夢,等稀落地聽到槍聲后,他才徹底清醒過來,他登著梯子上了房頂,在不遠處全是黑壓壓的日本憲兵,他一邊松開衣領上的扣子,一邊大罵黑川太史是個王八蛋。

他對我說,看來日本人是對咱們動真格的,這一仗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跟他們干啦。

我說,你領著一部分弟兄朝西往出沖,我領著剩下的弟兄朝東,若是沖出去,咱們就到九峰山上的楊樹灣集合,金鵬,你和辛二蛋就跟在唐師長的身邊,記住一定保護好師長。

兩人忙點著頭,現在情況緊急,大家顧不上道別。唐五已經上了馬,他大喊著,弟兄們,日本人不把咱們當人看,來要咱們的腦袋,想活命的,就跟著老子,跟他們拼啦。

接下來,槍聲比過年接神時的鞭炮都激烈。我想好了,只要殺出去,就從兵州亥可以直接上山,進了山區(qū),人就會安全,在那里有我們的隊伍。我領了一百個弟兄,這些人心里本來膽怯,聽到槍聲,更是害怕的不得了,其中一部分人,沒交火,就扔了槍,撒丫子跑了,我的喊叫已經無濟于事,都亂了,就在我快進一片楊樹林時,馬被擊中了,我連人帶馬滾落到地上,槍也丟了,一條腿扭傷了,站也站不起來,我用手往前爬,就在我準備爬進一個土窩子里時,背后讓人踹了一腳。

一個日本兵舉著槍,朝我微笑著。

一個個子不高的人站在我的面前,他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雙眼很慈善,不是責怪,而是在心疼我。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人一定是黑川太史。

這個人就是黑川太史,他的中文很流利,口音里不時地還夾有綏西的方言,他離我的距離很近,像在端詳一件年代久遠的古董,我能聞到這個人身上濃重的煙草味,黑川太史說,你叫趙后鋒?

我沒說話。

黑川太史似乎并沒有期待我回答,他圍著我轉了一圈,一個人自言自語道,告訴你,我是怎么認出你的,是你臉上的——說著,他用手指指了下臉上,他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我還知道,你是共產黨。

我的喉嚨很干,現在是多么想喝一口水,我咽了口唾沫。

黑川太史說,我很佩服你的才干,你沒用一年的時間,就把我的人拉到了你們那里,你要是為我們做事,我保證你,讓你過上你想不到的生活。

我看見潮濕的墻壁上,有一只黑色蟲子在蠕動,我想把那只蟲子看清楚些,可距離太遠了。

黑川太史說,你可以什么都不說,這無所謂,你知道的,我早知道了,實話告訴你吧,在你們的身邊也有我們的人。說完,黑川太史得意地笑了幾聲,他說,你看見沒有,跟著你們的人,我們會一個個地收拾,最后讓他們服服貼貼地跟著我們,像狗一樣,你懂嗎?

我覺得眼前這個日本人并沒有說謊,在他們的身邊確實有日本人的奸細,這個奸細掌握了他們不少的機密。如果找不到這個奸細的話,還會有更加不可想象損失會發(fā)生,楊區(qū)委受傷了,自己被捕了,現在唐五生死未卜,這個奸細到底是誰呢?

這次策反,從某種意義上算是失敗了。唐五不僅暴露了自己,同時把三百石的糧食也被日本人劫走,這些責任應該是由我來承擔,可死了這么多的弟兄,我能承擔的起嗎?

黑川太史的目光并沒有離開我,像看一個情人的目光一樣盯著我,我很不自在。他說,事實上,也沒有什么難的事,你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訴我,我們來,不是想懲罰誰的,而是在幫你們,這個懂嗎?

黑川太史的話,不急不躁,有點兒像老子在開導不懂事的孩子。黑川太史的話只會讓我的心里增添厭煩。我朝黑川太史的臉上,狠狠啐了一口,這一點兒讓黑川太史沒想到,他還有一肚子更能感化趙后鋒的話,還沒說出口,可竟然被啐了一口,那口痰,黑川太史并沒有馬上擦去,他閉上眼睛,似乎在享受那口痰在臉上的滑落過程。

我開始破口大罵,你們搶占了我們的土地,殺害我們的人民,居然還口口聲聲說在幫我們,告訴你,別看你們現在這么囂張,總有一天,你們會灰溜溜地滾出我們的土地,你們的罪孽將得到懲罰。

黑川太史從兜里緩慢地掏出一塊手絹,輕輕地擦去臉上的痰漬,看樣子,他一點兒不生氣,他把那塊弄臟的手絹,很小心翼翼地疊著。他說,看來你一點都不聽話,不聽話的人在我們這里是不受歡迎的。說完,黑川太史把手里的手絹扔在了地上,走了。

牢房里,黑川太史響亮的皮鞋聲漸行漸遠,后來什么都聽不見了,空蕩蕩的,在黑暗中,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真正的恐懼在一點點地逼近過來,我的身子在顫抖,我知道,艱難的時期馬上要到來,準備好了嗎?

現在我多么想知道,唐五他們到底沖出去沒,如果沒有,我的心會內疚的,是我草率,讓二師的弟兄們過早地暴露,還有唐五,那個錚錚鐵骨的漢子,他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那些天的夢里,唐五就在我的眼前晃動,陪我說話,等到夢醒來的時候,唐五就消失在黑暗之中,我知道,唐五沒有消失,他就在我的身邊。

和他同牢房,一個叫老羅的人。這個老羅原來是押送給游擊隊送糧的那個商號的老板,日本人就是想撬開他的嘴,問清他的身份,動用了各種刑具,他始終沒開口。每次我看見皮開肉綻的老羅,被人架著扔回了牢房,就把這個人想象成了自己,他身上的疼痛變得異常的真實。

后來我走近了那個叫老羅的人,想去安慰一下他,老羅躺在枯草里,身體正在散發(fā)著一種腐臭的氣息,這時老羅睜開眼睛,那雙眼睛一點神采都沒有,但他還是努力地朝著我笑了一下。

后來,我找到清水,一點點地擦洗著老羅的傷口,看牢房的一個警察,人老實,看不下去,就幫著我找來一些草藥,整個冬天,我一直照顧著老羅,兩人很少說話。

當春天的氣息從外面吹進來的時候,老羅像復蘇一樣,開始跟我的話漸漸多起來。

我說,他們?yōu)槭裁床粚ξ覄有蹋?/p>

老羅說,動刑又不是什么好事,我躲還來不及,你倒有意思,還盼呀。

我說,我想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t遲不對我下手?

老羅嘴里含著根草,他說,想那些沒用,你看春天來了,想一想活著的事,活著就是個好事。

你的腿還好吧?

唉。老羅嘆了口氣說,估計傷了骨頭,就這么瘸著吧。

兩個人就這么躺在草上,天上一拳,地上一腳地聊著,誰都不問及對方的身份、來歷和組織上的事,就是涉及到兩人都很快地避開了,我知道,在這里他信不過任何一個人,包括老羅。沒過多長時間,我倆被拉出去清掃大院,這對于我倆來說,都是天大的喜事。當我第一次走出牢房的剎那,身體一下子充盈起來,外面的空氣像個久別的親人,一下子把我擁抱在懷里,與我耳鬢廝磨,還有風,光線,光線下的陰影,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既陌生又熟悉,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淚再也阻擋不住了,在淚眼婆娑中,我看見身邊的老羅也哭了。

我倆負責打掃整個大院,嚴格說,這里不算是個監(jiān)獄,而是日偽的一個警察學校,一個警察在不遠處監(jiān)視著這兩個人的一舉一動,時間長了,那個年輕的警察就松懈了,這里雖不是把守森嚴,但大門出入都經過嚴格審查,那個警察一會兒去抽煙,一會兒去喝水,漸漸地有點忽略了眼前這兩個人。

我發(fā)現可以逃身的地方,在西南角有一個廁所,那個廁所我進去過,站在茅坑邊的墩子上,可以看見墻外面是一片莊稼地,那片莊稼地不遠就是一片松樹林。這個發(fā)現讓我興奮了好幾天,我還不敢和老羅說,就憋在心里,我想自己一定得逃出去,呆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

這個逃跑的計劃,需要一個完美的天氣,我要等待一個陰天,這樣的天氣光線不好,看守他們的那個警察更容易麻痹,這一天終于等到了。我看見那個看守的警察又像往常一樣,不知溜到什么地方,我對老羅小聲地說,老羅,咱倆跑吧。

老羅怔了一下,他沒有反應過來我說話的意思。

我大概地把逃跑計劃講給了老羅。老羅說,我瘸了一條腿,跑不了了,就是跑出去,也會連累你。在這里我還有任務沒完成,你跑吧,到了山里,你想辦法,讓咱們的人來營救我們。老羅說得很誠懇,他還說,不遠處有一個村子,叫范家營,到了那里,我有一個親戚,你可以在他家暫避一時,然后再上山。

我心里熱乎乎的,正還想和老羅說什么,老羅用掃帚把捅了我一下說,別婆婆媽媽的,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我只好進了廁所,正要翻墻,發(fā)現墻外有人,這個發(fā)現把我嚇了一跳,好在我很快發(fā)現墻外的那個人不是警察,而是個這里的農民,我要賭這一把,就是便衣的警察,我也要賭,我不想再退回去,我實在受不了牢房里的氣息,橫豎全是死,要死也決定死在外面的田野上,死在風里,這樣的死法讓我感到死的尊嚴。

跳過墻時,那個老農被嚇了一跳,很快他把臉轉向了另一個方向,我的心是狂喜的,我要跑,跑的越快越好,可真正要跑的時候,我發(fā)現自己不會跑了,腿腳僵硬,有好幾次我被田埂間的土壟絆倒,鼻子被摔破了,一只胳膊也沒有了知覺,好在我的腿腳沒受傷,我的耳旁只有風聲,那凌厲的春風把我吹得空空蕩蕩,我覺得自己跑不動了,嗓子干裂,冒火,狂跳的心隨時會從嘴里蹦跳出來。這個過程中,我還聽到身后的警察學校傳來尖利的口哨聲,無數只黝黑的槍筒就在我的身后,我聽見往槍膛里壓子彈的聲音,輕佻而干脆,然后是扣動扳機,無數的子彈朝我射過來。

進了松樹林,才停下腳步,我回過頭看了一下,什么都沒有,田野里靜悄悄的,剛才地頭間的那個老農,也不見了。沒有人發(fā)現我逃跑,剛才聽到的那些都是幻覺,換句話說,我成功了。

接下來的話,是后來唐五對我說的,我不在場。

唐五沖出了包圍,當他帶領著弟兄上了九峰山后,盤點了一下人數,發(fā)現只剩下二十一個人。唐五就哭了,一天前,他還有三百個弟兄,他是騎高頭大馬的師長,一天過后,他一無所有,跟著他的弟兄,每人都是一張嘴,他們跟著他為什么,就是要吃飯,可現在呢,他們什么都沒有了,只有這么靜靜地等著,等著他來想辦法,想主意,等著真正的黑夜來臨。

這么等不是辦法,唐五把金鵬叫到身邊,金鵬的頭上纏著一塊白布,上面血漬斑斑點點,他說,金鵬你去聯(lián)系游擊隊的同志,就說我們暴動失敗,看看他們能不能支援下我們,金鵬走了。

唐五問辛二蛋前面有村子嗎?辛二蛋說,過了這道梁,就有一個村子,村子不大,就幾戶人家。

沒有別的辦法,唐五領著這些人進了那個村子,那里的村民見是帶槍的,以為是土匪,開始時,嚇得要命,后來唐五說,我們是抗日的游擊隊。那些村民才放了心,他們騰出房子,還煮了一鍋山藥,安頓了傷員。唐五說,這么待著不行,咱們得下去搶。

兩天過后,唐五領著弟兄,趁著天黑下了山。據村民說,在山下就有一個保甲團,那個團長姓安,人們都叫他安閻王,他依仗著日本人,每天吃香喝辣,還不時地欺負當地的百姓。唐五說,那就拿他開刀,他要是不老實的話,就讓他見見真閻王。

那個保甲團就在九峰山山下,過一條河,唐五將自己的棗紅馬放在河邊的野灘上,這馬是通人性的,在以前無數次的絕境中,是這匹馬馱著唐五從死亡的邊界上逃出來,把它放在這里,再安全不過了,只要有些風吹草動,只要唐五一聲口哨,這匹馬就會從天而降,出現在唐五的面前。

保甲團就在前面不遠處,那里有紅色的紗燈在搖曳。

唐五后來對我說,他們進保甲團時,先讓兩個人裝成要飯的,敲開了保甲團的大門,開門的毫無防備,唐五等人很快進了保甲團。

在里面,唐五用槍抵住了安閻王的腦袋,向安閻王的老婆,要了十石糧食,五匹布,八匹馬和十幾把長槍。

有了這些,唐五的弟兄心也踏實了,那個村里的年輕人看見后,心里也興奮起來,求著唐五要參加他的隊伍,沒過多長時間,他的弟兄們,又發(fā)展在五十多個。

金鵬回來了。讓唐五沒想到的是,金鵬一臉沮喪,開始說話時,吞吞吐吐,舌頭像被燙了,唐五一再追,到底怎么樣?

金鵬就把經過告訴了唐五,那天離開,他很快地找到了駐扎游擊隊的村子,他見到游擊隊的一個新政委,那個新政委告訴他,現在日本人搞掃蕩,游擊隊的處境也很艱難,還是讓咱們自己想辦法吧。

唐五說,就這些?

金鵬說,我跟那個新政委說了不少的好話,他就是聽不進去,我說不給武器,就給解決點兒糧食,如果糧食解決不了,就解決點兒藥品,總之我苦口婆心說了一大推,他后來有點不耐煩了,把我轟出了營地。路上一個送我的同志,對我說了些話,我才恍然大悟。

唐五說,他說了些什么?

那個同志說,新政委還是覺得上次送糧的事情蹊蹺,認為咱們靠不住。金鵬說到這里時,眼睛紅紅的,再說下去,他的眼淚就會掉下來。

唐五把頭上的帽子摔在地上,朝天長嘆一聲,他拍著金鵬說,媽的,看來老子就是當土匪的命。

那一夜,唐五喝醉了,他對我說,老子那天才發(fā)現自己天生就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種,這么多年,老子是怎么過來的,是腦袋別在腰帶上過來的,跟命過不去,跟天過不去,老子跟自己都過不去,日你媽的,不就是當土匪,當就當,搶就搶。

接下來,他對弟兄們說要干一票大買賣,就是搶縣城。這話說完的第二天傍晚,他的人馬像黃昏卷起的沙塵一般,沖進了縣城,他們打死了幾個看縣城門的警察,街面上一下亂作一團,槍聲大作,那時正是商鋪尚未關門之際,人們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唐五的人已經沖進了店鋪酒樓,他們見什么搶什么,五十幾個人如同五十幾只狼,餓極了,饞瘋了,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里,搶到最多的東西。

這是唐五收獲最大的一次,他清點了一下?lián)尳倩貋淼臇|西,這些東西讓他成為真正的財主,所搶的物品應有盡有,要什么有什么,大到牛羊、綢緞,小到針頭線腦,這些東西讓他可以至少盡情地享用半年。清點完畢,他對他手下的弟兄說,這些東西咱們還不能分,咱們這點人是干不成什么大事。大家都聽懂了唐五的話,他接下里要招兵買馬。

這次搶劫縣城,讓唐五的名字在土默川大地迅速傳遍開來,大家都知道了有一個土匪叫唐五,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搶的東西堆成了金山銀山,只要跟著他干,老婆能娶三個。這消息長了翅膀,想娶三個老婆的男人到處都是,他們從四面八方涌來,聚集到了唐五的身邊,不到半年,唐五的人馬又發(fā)展到了三百多人。

我在老羅范家營的那個親戚家躲了半個月,半個月后我上了山,在大青山上的老虎嶺上找到了游擊隊。那天我一個人,鬼鬼祟祟,在山麓上四下張望,我的樣子很快被游擊隊隊員的當成日本人派來的奸細,這段時間日本人派來的奸細化裝成賣貨的、收皮子的、要飯的,身份各種各樣,來偵察游擊隊的行蹤。游擊隊吃盡了苦頭。那天我被五花大綁地吊在房梁上,整整吊了一夜,我說出要見楊區(qū)委時,一個年輕的游擊隊員說,什么楊區(qū)委,一看你這家伙就是不是好人,說,日本人給了你多少好處?

那個年輕的游擊隊員用鞋底子抽我的臉,用發(fā)潮的柳條抽我的身子,這些都不管用,他還想起用茅草撓我的腳心,我怎么解釋,他就是不聽,后來打累了,折騰乏了,就爬在灶臺上睡著了。我被吊了一夜,身上一點兒都不感覺到疼痛,我知道在這里是安全的,至少比在日本人的牢房里安全,他們打我,我能理解他們,這是誤會,我非常清楚日本人的奸細遍地都是,他們喬裝成各種各樣的人進村進戶,查找游擊隊動向,他們敢大意嗎?不敢,所以我受這些苦,也算不了什么。

我睡不著,就胡亂地想著心事,想起楊區(qū)委,想他的傷應該好了吧,如果好了,他應該已經回來了,只要他回來了,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我還想唐五,那次突圍,唐五是活下來,還是犧牲了,這么長時間,唐五的印象在我的腦海中一點點變得模糊起來了,我有點兒都想不起這個人的模樣,剛分開的時候,唐五就在我的身邊,我能看見他,能聞見他,現在呢,這個人在消失,在離我越來越遠。

天亮以后,我被人從房梁上解下來。我渾身酸疼,骨頭都錯了位置,剛被解開繩索時,我根本站不穩(wěn),一跌倒,我的頭撞在了灶臺上,磕起了一個腫包,那個年輕的游擊隊員朝我屁股踢了一腳,他說,你他媽的,別裝死,快,趕緊起來。

我掙扎地想從地上爬起來,可麻木的手腳根本不聽使喚,手指像雞爪一樣不停地抽搐著,年輕的游擊隊員不得已把我架了起來,等到我身體徹底恢復了,那個游擊隊說,我們的許政委要見你。

那是個陽光漫溢的上午,我一瘸一拐地到了一個房子稍大一點兒的農戶家里,這個房子燒得很暖和,進去的時候,我的眼皮就開始打架,我是多么想睡上一覺,哪怕是睡一會兒呢。

許政委正背對著門,在墻上看著地圖,他一只手抽著煙,另一只手不停地在地圖上比畫著,士兵報告了一聲,他好像沒聽見,直到他手上的煙蒂燃盡,被燙了一下,他才慌忙地轉過身。

從表情上看,許政委對我的第一面并不熱情,甚至可以說是冷淡,他的心思似乎并沒有放在我的身上,所以問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他說,你說是楊區(qū)委派你進行策反工作的,可楊區(qū)委在延安養(yǎng)傷,你的身份很難甄別。

我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可面對冷淡的許政委,似乎什么都說不出來,我憋得滿臉通紅,臉上的青痣也泛著紅光,后來我說,實在你們不信,就領著我到延安,到了那里見了楊區(qū)委,一切就明朗了。

許政委的臉上浮動著訕笑,他說,趙后鋒同志,你是不是把我們當成三歲小孩了,到延安為了甄別你的身份?

我似乎再也找不到要說什么了,就屁股坐在炕上,這炕燒得真熱,我的屁股被燙了一下,我沒動。

許政委繼續(xù)說,你說你是突圍時被捕的,可我們的同志在你的身上竟然沒有找到一塊傷疤,你在日本人的監(jiān)獄里,竟然沒有被動刑,我們怎么判斷你是忠誠的?

我再次從火炕上站起來說,你們這是在懷疑我,告訴你,日本人為什么不對我動刑,這事你得去問日本人去,我進去什么都沒說,那里有一個老羅同志可以作證,本來他也可以逃出來,他的腿有傷,我只能一個人出來,我還在老羅的一個親戚家躲了一陣子,才找到了你們。

許政委顯然不想把問題搞僵了,他遞給了我一根紙煙,親自給我點著,他說,趙后鋒同志,你看不是我們不相信你,敵人為了消滅我們,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找到我們的根據地,在我們這里每天都有特務,他們喬裝打扮成各種身份的人,只要他們發(fā)現了蛛絲馬跡,就會立刻回去報告,日本的憲兵隊很快就會把我們包圍起來,這樣的教訓是沉痛的,每次包圍,我們都犧牲不少的同志,趙后鋒同志,你應該理解。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在煙霧中迷茫地我看著眼前這個人。

許政委抽完了手里最后一口煙,他說,這樣吧,我們現在派同志到日本人的那個監(jiān)獄,同你剛才說的那個老羅同志了解一下,核實下你的身份,這樣對你好,對我們也好。

我再也找不到要說什么,面對我的只有等待。

沒有核實身份之前,我在根據地的任務,就是跟著那個年輕的游擊隊員放哨,我倆對來自外村的任何人員都要進行盤查,那個許政委說的沒錯,現在日本的特務遍地都是,稍不留神,后果不堪設想。那個年輕的游擊隊員姓馬,時間長了,兩個人的關系融洽起來,小馬家被日偽軍燒了房子,父母沒了,家沒了,小馬就下定決心跟著游擊隊抗日了,所以他從骨子里恨那些漢奸。

一天兩人在山上,看見山路上有兩個人,那兩個人鬼鬼祟祟,走走停停,不時地四下張望,小馬對趙后鋒說,這兩個人肯定是日本人派來的特務。

我還沒說什么,小馬就從山上沖了下來,那兩人被憤怒的小馬嚇壞了,問他們是干什么的?他們說是打酸棗的。

小馬上前給了那個人一記耳光,你放屁,現在山上哪來的酸棗,說,到底是干什么的?

其中一個心慌,見勢不妙轉身就跑,那小子跑的真快,像兔子一樣,跑起來一竄一竄的,盡管小馬也玩了命地追,還是沒追上,跑出三里地,小馬跑不動了,他一邊扶著雙腿喘著粗氣,一邊罵著,老子要是有把槍,非打死這王八羔子。

跑了一個,還剩下一個,在接下來的審訊中,很快這個人交待了,他們確實是日本人派來查找游擊隊行蹤的,那個跑掉的人很可能晚上就領著日本人殺回來。許政委一聽,這是個打伏擊的好機會,就下令大家隱蔽起來,果然天黑的時候,來了不少的日偽軍,雙方交了火,沒一會兒,日偽軍留下三條尸體,都跑了。

調查的人終于回來了。這個人到了厚和市,先是找組織的聯(lián)系人,聯(lián)系人又找關系,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找到一個往警察學校送菜的,那個送菜的在里面找到一個當警察的親戚,后來打聽到,老羅已經死了。

當許政委把我叫到面前,告訴了我這個情況,我愣了半天,我說,怎么會呢,他怎么會死了呢。

許政委似乎猜到了我的表情,他顯得很平靜,他的平靜有點兒讓我忍受不了,換句話說,我覺得眼前的許政委一直不相信自己,這種平靜的眼神已經說明了這一點兒。

我問,老羅是怎么死的?

許政委說,老羅在監(jiān)獄里干了一件壯舉,他通過我們外面的同志幫助,成功地殺死了黑川太史,我們追認了他為烈士,現在羅烈士已經被日本人折磨死了,真是好同志呀。

我的后背冷颼颼的,我沒想到老羅會有這么大的勇氣,那個黑川太史死有余辜。可老羅死了,誰還證明我的清白,我突然想起老羅家的親戚,說,對了,我在老羅一個在范家營的親戚家躲避了半個月,你們到那里可以了解些情況。

許政委臉上掠過了歉意的笑容,他背著手在屋里走了一圈,他說,我們當然去了,你知道嗎,老羅的那個親戚也在你走后不久,也被日本人發(fā)現的,他的全家都被殺害了。

我?guī)缀跽静蛔×?,眼前黑乎乎的,一只無形的大手從遠處伸了過來,卡住了我的咽喉,我喘不了氣,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會虛脫地一頭栽倒在地。老羅的死對于我是個意外,而老羅親戚的死對于我來說就是一種打擊,我在那個親戚家養(yǎng)傷期間,隱蔽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相信沒有人會發(fā)現我的行蹤,怎么會呢?現在我徹底意識到,現在誰也證明不了我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嗓子里有口痰在蠕動,我吐不出來,后來我的聲音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尖叫,你們是不是以為我是叛徒,是不是?

許政委的身子一動不動,他在用一根細小的鐵絲鉤弄著煙鍋,我的尖叫還構不成對他的威脅,他動作認真專注,一絲不茍,完全忽略了我,后來他完成最后一個動作,用力地朝著煙鍋吹了一口氣,大功告成,他滿意自己的勞動。

我不再尖叫了,喊也沒有用,所有給我作佐證的人都消失了,有口難辯。我說什么,說什么他們都不會相信。我臉色煞白,額頭的汗珠子像蚯蚓一樣從發(fā)根下蠕動出來,一生十,十生百,我滿臉大汗,我看見屋里突然升騰起一片不真實的白霧,白霧里熱氣騰騰,許政委手里拿著不是煙鍋,而是一個拂塵,面帶微笑地看著自己,后來那個拂塵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再也站不住了,身子一軟,摔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蘇醒過來了,當我開眼睛,看見眼前第一個人不是許政委,而是小馬,小馬的身影在油燈下無限放大,在墻上留下一匹馬的形狀,小馬一直坐在我的身邊,現在他已經不是年輕的游擊隊員,而是一營二連三排四隊五組的副組長,自從上次打完了伏擊戰(zhàn),他有了一把屬于自己真正的槍,在昏暗的油燈下,他拿著一塊布子不停地擦抹著那把槍,有了槍,他就是真正的戰(zhàn)士,有了槍,他就能替他的父母報仇雪恨。

小馬見我醒來,就端著一碗小米粥遞到了我面前,喝吧,還熱著呢。

我一點兒喝不進去,心里堵啊,在這么長的革命生涯中,我不怕敵人的嚴刑拷打,不怕流血犧牲,我怕自己身上背負著叛徒的罪名,這個罪名就是一座山,在這座山的壓迫下,我永遠都抬不起頭來,永遠都活的不自在。

我咬住牙,喝了大口,結果還是像吐血一樣吐了出來。

小馬看著我難受,不停地捶著我的后背,好受一些了,我靠在墻上大口地喘著氣,小馬說,趙大哥,你不要難受了,他們會查清楚的,這么長的時間,我跟你在一起,我敢拍著胸脯說,你絕對不是壞人,你要是當了叛徒,我小馬就敢摳了眼睛。

小馬的聲音很稚嫩,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擋都擋不住,流得稀里嘩啦的。我沒想到的是,在這個世上,最理解最認可的,不是別人,而是小馬。我一把將小馬抱住,像個娘們一樣地哭了起來。

接下里,我被限制了自由,由一個比小馬還年輕的游擊隊隊員看守著,我只能待在一個農戶的院子里,被無數次地盤問、調查,所有經歷的細節(jié)都要無限地放大,我一遍一遍地對他們講述著,那些聽我講述的人面無表情,一個個像泥塑的,他們沒有溫度,沒有呼吸,就呆呆地坐在我的面前。他們走了,我要寫詳細的材料,這材料已經寫了不知多少遍,后來我都搞不清在寫什么,記憶中的往事大霧彌漫,有時混淆,有時清醒,我已經記不起老羅的模樣,記不起和老羅是怎么樣相處,我到底是不是叛徒,多少個夜晚我被這樣的問題折磨得整夜睡不著,我覺得自己快垮掉了,有好幾次,我想過死,如果自己死了,所有的對我的審查將會停止,可我真正站在死亡邊緣的時候,發(fā)現自己根本沒有這個勇氣。

一天夜里,小馬神秘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很緊張。我搞不清楚,小馬怎么進了這個院子,沒有一點兒聲響。小馬喘著粗氣說,趙大哥,你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了,再這么下去,你會被他們整死,你跑吧,我?guī)湍恪?/p>

小馬臉上閃耀著真誠的光芒,我好像沒有聽懂小馬的話,呆呆地站在原地,小馬急切地說,趙大哥,那個看守院子是我的老鄉(xiāng),我已經跟他說好了,你只管跑就行,剩下的我們負責。

我突然之間內心卻變得無比平靜,我知道小馬這是對自己好,可我能走嗎?走了以后,還有機會洗清自己的罪名嗎?屋里靜悄悄的,我能聽見小馬狂亂地心跳聲,接下來面對的時間并不多,再不走的話,很容易就會被發(fā)現,我在屋里走了一圈后,對小馬說,我想好了,不能走,就是死,也死在這里。

小馬說,趙大哥,你再不走,他們會沒完沒了地調查你,你可要想好呀。

我拍了拍小馬的肩,你走吧,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相信他們會調查清楚的。

小馬走了,屋里徹底安靜下來,我的身子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我無法判斷自己剛才的決定是對是錯,就是錯了,也是自己選擇的,我得走下去,如果有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以叛徒罪處決我,就是一死,我想好了,在死之前,要把自己從事革命的經歷寫出來,白紙黑字,總有一天我的經歷會重見天日,他們會后悔自己草率,后悔自己判斷。

從那天起,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白天我一臉笑容地面對調查我的人,我的回答簡練有力,到了夜晚我攤開白紙,隨著記憶的潮水涌來,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個世界離得我并不遙遠,就在咫尺之間,我能聞到帶著水汽的記憶,將我一點點地包裹起來??謶衷谙酥?,內心逐漸茁壯的力量變得尖銳無比,我知道自己在為什么寫,寫下去東西將是永恒的,長久的,經得起時間和歷史考驗的,我忘了這是夜晚,忘了這是政審,曾經在我身邊的人一個個從油燈下復活起來,他們真實的面容就在眼前,他們促膝長談。

我把自己寫好的革命經歷,很鄭重其事地交給了審查我的人。那個人顯然沒想到,他看了我一眼,我很平靜,甚至還朝他笑了一下。

三天過后,我被人領到了政委的屋里,我猜測著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到了,我大口地呼吸著早春的空氣,那空氣里有甜甜的味道,我想起少年時代的某一天,也是這樣大口地呼吸著純凈的空氣,天空高遠,像面湖水。

在政委的屋里,我沒想到,在屋里除了許政委,還有一個人,那個人一直在微笑地看著我,我從他慈善的笑容,很快地認出這個人。我一步上前,抓住了那個人的手,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我哽咽地說道,是楊區(qū)委吧,您是楊區(qū)委嗎?

那個人也很激動,眼睛里同樣噙著淚花,他說,我是,后鋒同志,你受苦了。

許政委站在這么感人的場面上,多少有點尷尬,他說,老趙,現在不是楊區(qū)委,而是咱們游擊隊的楊參謀長。

我馬上改口道,楊參謀長,楊參謀長。

楊參謀長說,自從我受傷以后,你的個人情況屬于高度機密,只有我掌握,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你的情況,這是我們工作中的失誤,你在策反防共二師的功績,我們都記的,一定要嘉獎你們,這次組織派我回來,主要考慮我熟悉這里的情況,對了,唐五還活著,你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

楊參謀長說,上次策反,我們能感覺出唐五的抗日決心,只是后來我們工作的失誤,沒有很好地團結策反的同志們,寒了唐五的心,致使唐五再次當上了土匪,他現在有三百多人,這可是強大的武裝力量,我們想了一下,認為你和唐五的私交關系,還是決定派你到唐五那里,進行說服動員,希望他服從共產黨的領導,整編成我們游擊隊的隊伍。

我看了一眼許政委,許政委臉紅紅的,像喝了酒,他坐在爐子旁,低著頭抽著悶煙。

我說,這一次我去了,他會聽我的嗎?

楊參謀長說,只要我們的工作做到位,我想唐五會看清形勢的,他是走投無路,沒有辦法才去當了土匪,如果我們敞開懷抱的話,他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我想了一下,說,楊參謀長你回來,我就有了主心骨,這個任務我一定完成。

就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對楊參謀長說,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楊參謀長笑了,什么時候,我們的后鋒怎么變得婆婆媽媽起來,說有什么請求。

我想帶一個人一起走。

楊參謀長說,誰?

我說,小馬。

我的出現讓唐五沒想到,他做夢也沒想到。

這么長時間,唐五早就以為我死了。自從上次突圍以后,他再也沒有聽到我一點兒消息,他確定自己的猜測。在他身邊,死的兄弟太多了,死了就死了,這年頭,大家的腦袋都是別在褲腰帶上,他們是,唐五也是。

讓他沒想到的,我還活著,而且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毫發(fā)無損。他拉著我的手,坐在炕上,他有一肚子話要和我說三天三夜,他知道我也有一肚子話要讓他聽三天三夜。

我不想把時間停留在回憶那些往事上,那些困難的經歷,現在看已經不值一提,過去了就過去了,這不是我來的目的,來的目的我就是盡快地把任務和唐五挑明。我對唐五說,五哥,這幾年你的隊伍越來越大,你這么單干著,終究不是個事。

唐五笑著說,后鋒兄弟,你來老子這里不是給我當說客吧,老子實話告訴你,游擊隊叫讓老子寒了心,他們就是用八抬大轎請老子去,老子也不會去。

這話我當然理解唐五,當年唐五投誠帶著一片誠意,可許政委拒絕了。這事放在誰的身上,誰的心里都不好受,我微笑著對唐五說,那五哥,你的意思是打算去日本人那里。

唐五點著一根紙煙,他說,實不相瞞,日本人還真的派來人和老子談過,他說只要老子聽順他們,他就讓老子當三個師的師長,誘人吧?

我點了點頭,當然誘人,那你是怎么說的?

唐五朝著屋頂吐了口煙,沒有馬上回答我的話。

你答應了他們。

唐五吐了下嘴邊的煙沫子,說,日你媽的,老子說你們就是給老子當軍長,老子也不會去。

我拍著唐五的大腿說,五哥,我真的沒看錯你,告訴你,那個黑川太史已經被我們的人干掉了,這日本人很快就要完蛋,這次楊區(qū)委從延安回來,你知道嗎,楊區(qū)委現在成了楊參謀長,是他派我回來找你的,五哥,你聽兄弟的,你這么當土匪,路會越走越窄,還是跟著游擊隊干吧,以前發(fā)生的,那是因為楊區(qū)委受傷,他們不了解情況,現在,楊區(qū)委回來了,情況已經不一樣了。

唐五用手不時地在額頭上捋著,我的聲音越變越激動,突然我看見唐五從腰間拔出手槍當的一聲,放在桌子上,他說,后鋒兄弟,今天老子在這里只接待弟兄,不接待說客。

這個場面是我沒想到的,我沒想到唐五會這么冷酷。

從唐五的酒席上回來,我有點兒沮喪,剛才的酒席,可以說有點冷清,原本熱烈的談話并沒有發(fā)生,我和唐五都顯得很疲倦,沒想到我這次來這里,會被唐五拒絕得這么干脆,可時間緊迫,如果不盡快將唐五說服,日本人那里也會行動起來。小馬看出我的為難,他對我說,既然這個姓唐的耳根子硬,咱們不行把他干掉算了的,以免留下后患。

我擺了下手,這一步,我不是沒想過,組織上派我來說服唐五,就是因為唐五身上還是有抗日精神,這樣有抗日精神的,就得把他拉攏過來,成為新的抗日武裝。

小馬有點兒坐不住了,他對我說,趙大哥,你想清楚,他姓唐的是個土匪,土匪是什么人,有錢是爹,有奶是娘的人,他們這些人絕對不會和我們一起,實心實意地去抗日,你要早下決斷,要不然的話,他們說不定會對咱們下死手。

我止住了小馬的話,我相信唐五,唐五是個漢子他絕對不會干出來那種小人干出的勾當。一切也許還需要時間,自己不能太著急了。

夜里,我被一泡尿憋醒了,為了不驚醒小馬,我輕輕地出了門?,F在是夏天,山里的夏天,已經有了秋天的涼意,沒有月光,眼前的山黑黢黢的,像頭疲憊的牛在休憩,我在院門前的一棵樹下撒了一泡尿,這泡尿憋得太久了,足足尿了有一袋煙的工夫,就在我準備轉身回去的時候,聽見一聲清脆的槍聲。

開始我以為是日本人偷襲,隨著意識的恢復,我發(fā)現那槍聲來自自己房子,我敢肯定,我慌亂地在樹下想揀起一塊石頭,在剛才尿過的地方摸了半天,兩只手上除了沾滿了腥臊的泥土,什么都摸不到,沒有一點兒辦法,他只能一個人硬著頭皮悄悄地靠近了院門,這時屋里又傳來了第二聲槍響,這一聲槍響如同打在了我的心臟上,我的身子一緊,幾乎要摔倒,與此同時,我看見一個黑影快速地從屋里跑了出來,那個人一點兒都不驚慌,他是從墻上跳進來的,回去依然是選擇了跳墻,他的動作很輕盈,像只燕子,來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呆呆地站在院子中間,在那一時刻我腦子里空空如也,不知道該進去,還在站在原地。

我點著了屋里的油燈,看見炕上到處是鮮紅的血跡,小馬死在睡夢之中,這時候我意識到自己逃過了一劫。剛才那個殺手開了兩槍,目的很明確,事實上他要打死我,誤把小馬當成了我。

四周一下亮了起來,唐五領著人順著槍聲,來到了我的住地。他進屋的第一個動作就把手放在小馬的脖子上,小馬已經死了,他看著我問,后鋒兄弟,這是怎么回事?我把剛才的經過講了一番,唐五說,你看清那個人了嗎?我搖了下頭。唐五一腳將屋角的一個暖壺踢爆,然后對身后的人說給我查,挖地三尺,也得給老子把這個人找出來,找出來這個鬼,老子非把他的心給挖出來。

金鵬和辛二蛋都過來安慰了一下我,然后屋里只剩下我和唐五。

唐五吐了粗氣,看著我說,老子聽見槍響的時候,說完了,肯定是后鋒兄弟遭暗算了,老子猜的一點兒沒錯,我的后鋒兄弟,五哥對不住你呀。

我說,五哥,我趙后鋒人在這里,要殺要剮由你處置。

唐五急得差一點兒跳了起來,他說,后鋒兄弟,你說甚呢,你是不是以為這是我安排的,我唐五是這樣的人嗎,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我說,既然不是五哥要我的命,那就說,在咱們的隊伍里一直有日本人的奸細。

唐五看著我,突然想起什么,他說,對了,兄弟,直到現在五哥都搞不清楚那次在二師時,糧食的事也是誰告的密,日本人為什么對咱們的行蹤掌握的一清二楚?

我點了點頭,說,這個人看來就在我們的身邊,這次我來你這里,他非常清楚,他還清楚我要說服你加入游擊隊。

唐五用手撓了頭皮,他的腦子確實很亂。

我說,五哥,你這里的情況非常危險,日本人一直盯著你呢,你還是及早地想好加入我們游擊隊吧,不然話,你在這么猶豫下去,他們遲早要對你下手。

唐五看了下我說,行行行,后鋒兄弟,這一次五哥再聽你一回,如果他們游擊隊再耍我,那我唐五到時候,誰的面子也不會給了。

我拉住唐五的手,說,太好了,五哥,隊伍還是你帶,我們讓楊參謀長給咱們一個編號就行。

又是一聲槍響。

我愣住,唐五瞇著眼睛像是在傾聽什么,沒過一會兒,外面有人喊報告。唐五問進來的士兵,人抓住了?

那個士兵說,沒有。

唐五說,沒有,哪來的槍聲?

那個士兵說,是一個新兵的槍走火了。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我已經雙目失明,在一個早晨,接到了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自治區(qū)文史辦的同志,在電話里,文史辦的同志說,他們現在正在整理一個土匪叫唐五的材料,希望我能幫助一下。

我舉著電話愣了半天,久違的名字像一束早春的陽光照進我的心里,我感到嗓子里有什么東西蠕動了一下,就在那一刻,我發(fā)現是自己的聲音就卡在嗓子里,發(fā)不出來,過了好長一會,我才說,我已經快八十歲的人了,雙眼失明,什么都看不到了。

文史辦的同志說,這些我們都考慮到了,我們派人到您家里,您老只管說就行了。

放了電話,我摸索著上了炕,我靠在窗臺上,窗臺上有一只貓在睡覺,我用手摸了下那只貓,一只小花貓,我愛養(yǎng)貓,唐五知道的,我能聽見那只貓肚子里呼嚕呼嚕地在響。

下午的時候,文史辦派來的人到了,那是個剛分配的女大學生,好聽的聲音像風鈴一樣在我的耳畔響徹著。

回憶開始了,回憶是一滴水珠,后來慢慢變成了小溪,最后變成了大河,波濤洶涌。后來幾乎聽不到女大學生的聲音,全都是我在說。在漫長的講述中,我已經無法判斷自己在講述真實中唐五,還是夢境中的唐五。時間之光,已經把記憶修改的面目全非,我要講的,就是我說的,我說的,就是在我腦子里燦爛過的。我聽不到對面那個女大學生的一點兒聲息,耳邊全是四十年前的風聲,那個女大學生確實聽呆了,她忘記了提問。

我繼續(xù)說著,后來女大學生不得不打斷了我的話。

那唐五是不是叛徒?

我說,他不是叛徒。

女大學生改了一種問法,她說,您能不能講一講唐五是怎么犧牲的?

如果沒猜錯的話,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就是這樣的季節(jié),我從延安學習回來,剛進楊參謀長的屋里,聽到了唐五犧牲的消息,這個消息像凌厲的風,一下刺穿我的皮膚,鉆入我的骨髓,我聽見楊參謀長說,唐五是被人暗殺了。

女大學生聲音一下提高了,您說是唐五被暗殺了,他被誰暗殺了,那個叛徒到底是誰?

我感到嗓子那個古怪的東西又在蠕動,我正要吐出那個人的名字,聽見女大學生尖叫了一聲,這一聲把我嚇了一跳。

怎么啦?我問。

女大學生尖叫聲還在延續(xù),她喊道,貓,一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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