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艷萍

我們所要研討的四部小說是：中國當代作家賈平凹的《廢都》，英國作家D．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美國當代作家羅伯特·詹姆斯·沃勒（Robert James Waller）的《廊橋遺夢》，日本當代作家渡邊淳一的《失樂園》。雖然這四部作品出于不同的國度，年代上也存在著差異。但是，它們不僅在本國引起強烈反響，而且不論是翻譯到中國或譯介到外國，也同樣是反應嘩然。如果說像《查泰萊德夫人的情人》出版于上世紀初，引起人們的嘩然尚能理解，但是，日本當代作家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出版于1997年，照樣震撼著人們的心靈，甚至招來抗議。首先引起筆者注意的是這四部作品的結局，故此，本文就從這四部作品的結局進行探討。

一、不同的結局

先看看各自的結局。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以女主人公康妮與丈夫查泰萊離婚談判徹底決裂為結局的。這種結局中，雖然其間包含著凄涼和悲憤，但是，卻不是絕望，也不是悲慘。對于康妮應當說是一種解脫，是一種燃燒起新的生命情感的希望?？梢哉f，這是一種看起來是充滿希望的結局。查泰萊夫人，應當說是康妮，最終決定要與查泰萊離婚，并離開了令人窒息的莊園，將要奔向自己所愛的人身邊。這足給人以生活的希望，這個結局似乎在告訴人們，未來是美好的，雖然還需要經(jīng)過一段可能艱難的歷程。這就是，由于查泰萊的堅決不同意離婚，故此，她還需要等待：等到春天，等到孩子的出生。這是一種面向未來開放式的結局，給人們留下了未來的希望，其實，也給人留下了許多想象。與其說這是一種結局，不如說這是一種新的開始。

《廊橋遺夢》的結局富有更為浪漫的理想色彩。羅伯特·金凱與弗朗西絲卡雖然去世時間不同，但都是假以天年而終。他們的結局就有如他們的開始一樣，其間充滿幻想的、浪漫的、奇異的色彩。羅伯特·金凱于七年前，即1982年去世，將自己保存的一張紙條和一只他的銀手鐲，一封長信和自己心愛的三個相機鏡頭，交付給了弗朗西絲卡。弗朗西絲卡守候著這些東西又度過了七年之后而離世——去與她生命的真正所愛羅伯特·金凱相會。他們在現(xiàn)世不能結合在一起，那就等待來世實現(xiàn)今世的夢想。在現(xiàn)世，弗朗西斯卡與羅伯特·金凱都將自己對于對方潔白無瑕的真愛，珍藏于心底，存放在自己生命的夢境之中。他們活著似乎就是為了守候這種夢境。但從弗朗西斯卡給兒女的信中可以看出，也并非完全如此。弗朗西斯卡還是非?，F(xiàn)實的，對于兒女，她充滿了愛，對于丈夫，她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在這兩難境地中，她選擇了將現(xiàn)實的生活給予家庭，將源于生命精神之愛情，存放在了羅伯特·金凱的心底，建構起自己的生命情感的理想世界。因此，與其說他們是一種現(xiàn)實承諾的守望，不如說是一種對于精神情感生命的理想建構。這結局中沒有任何悲劇的意味，似乎還充溢著一種喜劇的味道。

最富有悲劇色彩的結局是《廢都》。嚴格地講，《廢都》不能視為一部典型的情愛小說，它具有表現(xiàn)憤世與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特征。但是，其性愛描寫卻是這部作品引起強烈爭議的主要原因。故此，我們就將其放于此一并研討。也許因為《廢都》是產(chǎn)生于中國本土作品的緣故，人們似乎對其傾注了更多的憤懣。好像外國如此這般地描寫性愛，還有情可原，而中國的作家比外國在性描寫上更為直露大膽，那是十惡不赦的事情。故此，莊之蝶落得孤身病倒在火車站的結局，也就是活該了。他的結局，與其說他是在沉淪困頓之后的振作，不如說他是走不出廢都的羔羊式的迷茫。在這個結局中，既沒有《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式的希望，也沒有《廊橋遺夢》式的現(xiàn)實超越，而是一種困局中的依然繼續(xù)著的困窘、尷尬與無奈。也許正因為如此，便更具有了中國文化與文學藝術的味道和中國的現(xiàn)實境遇的況味。其間，還蘊含著一種世紀末的情緒。

最富有奇異想象力的結局是《失樂園》：男女主人公久木祥一郎與松原凜子服毒在性高潮中死去。這的確是一個極富幻想的凄美的結局，也是極為富有浪漫與奇異色彩的結局。與其它三部小說一樣，《失樂園》從某種角度看，依然是一個寫婚外戀的作品。五十多歲的久木和三十八歲的凜子，都有著自己的家庭。用經(jīng)濟與社會地位來衡量，他們都是處于中等社會的、有著一定身份和社會地位的知識分子。社會的、家庭的、單位的種種因素，導致了他們的沉悶與寂寞。其實更為重要的還是源于生命本體的欲望的壓抑。他們無法或者難以擺脫社會尤其是家庭的羈絆，無法在現(xiàn)實世界追求到永久的樂園，便選擇了在極度生命的歡快中，走向生命的頂點或者結局。在寄希望于來世上，《失樂園》與《廊橋遺夢》有著某種相通之處。但是，在他們死后，醫(yī)學鑒定報告的冷漠，以及將他們二人強行分開的的行為，對他們相擁而死，卻讓人深深感到現(xiàn)實之殘酷，未來之渺茫。

二、結局的敘事時間分析

不論小說敘事藝術發(fā)生多么大的變化，一切事件——不論是開始還是結局——都是發(fā)生在特定的情境之中的，而其敘事也總是要建構起一定的敘事結構的。這特定情境構成的要素固然很多，但是，時間與空間則是必不可少的。而敘事結構再怎么千變?nèi)f化，依然是無法脫離時間與空間這最為基本的要素。當然，在不同的作品中，由于藝術表現(xiàn)和內(nèi)涵建構的不同，其時間與空間的敘事結構也就千差萬別。事件結局的敘述亦是如此。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結尾這樣寫道：“這樣，他們得等著，等到春天，等到孩子出世，等到初夏再來的時候?！蔽覀兛梢詫⑵浞Q之為等待未來式的結局。作品結局時間應當是一種自封閉性時間的終結。但是，從這部小說結尾的敘述來看，故事的終結時間，又是一種開放性的，或者其間蘊含著未來性。與其說這是故事的終結，不如說是故事的一種延續(xù)，將現(xiàn)在進行時態(tài)轉換到未來時態(tài)。不僅如此，其隱喻時間既包含著自然時間即四季輪回的意味，也蘊含著一種生命的希望?！暗鹊胶⒆映鍪馈保@既是康妮與梅樂士生命情感的一種期待，也是一個新的生命即將開始的期待。于此，將自然的時間與生命的時間融為一體，構成了一種文本的敘事時間。因此，我們更愿意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結局時間，視為一種開放性的未來時間形態(tài)。

《廊橋遺夢》的結局時間敘述，與《失樂園》有著某種相似之處。它實際上包含著兩個時間，一個是主人公生命終結的時間，一個是在主人公去世之后，其他人處理其后事的時間。就人物去世時間而言，《廊橋遺夢》主體敘事結局時間，自然是弗朗西斯卡之死的那一瞬間。在此7年之前，羅伯特·金凱已經(jīng)離世。弗朗西斯卡的生命在守候著二人秘密之中，延續(xù)了7年之后終歸于善終。弗朗西斯卡去世之時，意味著她將于天堂和羅伯特·金凱會合之際。這個時間意味著現(xiàn)實時間對于她的終結，而精神情感時間的新開始。其間頗有柏拉圖式的意味，但卻留給人們許多思考空間。在這種結局時間中，既包含了現(xiàn)實時間的意義，更具有超越現(xiàn)實時間，而進入到一種頗有抽象隱喻的精神永恒時間的意味。這是解決現(xiàn)實與理想不可調和矛盾沖突的一種方式，也是人們生命情感存在方式的一種理想化的建構。

《失樂園》中久木與凜子終結生命，應當是十月五日下午六點之后，晚上十點之前。按他們的設想，在他們死后十幾到二十小時讓人來他們的房間。管理人員笠原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在次日下午的一點半，離前一天下午六點正好十九個半小時，離晚上十點則是十五個半小時，正好在他們設想的時間區(qū)段內(nèi)。久木與凜子在這個不能準確確定具體時間點的時間區(qū)間，隨著肉體生命的終結，其情感精神生命則得以升華，他們在脫離現(xiàn)世中走向了生命精神情感的極樂世界。這個結局時間所隱喻的生命情感意義，與《廊橋遺夢》有某種相似之處，這就是寄望于來世。但這樣闡釋，似乎人不能完全令人信服。這里面是否還蘊含著生命此在終結之后，于精神上一種超越之在的思考呢？

耐人尋味的是，這兩部作品都有一個尾聲式的敘事。弗朗西斯卡將自己的夙愿托付給了兒女。就其敘事結構與敘事效果而言，這是以“之后”的時間敘述，來揭開“之前”時間之中所包含的秘密。這既是一種托付，也是一種交代，更是一種生命本真面貌的還原。久木與凜子死后，他們寄希望于一封簡要的遺書：“請原諒我們最后的任性。請把我們兩人葬在一起，這是我們最后的要求?！边@是一種并不可靠的托付，因為不論是家人或者其他人，在現(xiàn)世的觀念與行事準則之下，都不可能遂其愿望。事實是，法醫(yī)的驗尸報告中明確寫道：“由于正值死后最僵直的時間帶，極難分離，兩名警官費力將兩人分開?！毙形挠诖?，筆者深深感到一種生命的悲哀，人世的無情。在這個“之后”的時間之中，恐怕最為令人發(fā)指的時間，應當是警官將兩人分開的那一瞬間。這個終結之后的后續(xù)時間，在短暫的一瞬間，否決或者摧毀了久木與凜子全部生命時間所建構起來的價值意義。由此可見，這后續(xù)的時間，《廊橋遺夢》與《失樂園》其結果是大相徑庭的：弗朗西斯卡得以如愿以償，而久木與凜子則是事與愿違。

在這四部作品中，《廢都》的敘事時間是最為難以把握的。難以把握的不是敘事節(jié)點的具體時間，而是整體敘事時間的模糊性，消解著時間的確定性。作品開頭第一句話“一千九百八十年間”，雖然交代了時代，但是具體的年月日則是模糊不清的?！稄U都》采用的敘事時間是一種不確定的像“一日”、“一個月后”、“下午”、“飯后”等等時間概念，這就大大消解了時間的精確性和確定性。因此，《廢都》結局的具體年月日，我們是無法具體化地加以確定的，但是，其結局那天的時間區(qū)段，則是可以確定的。處理了在這個城市中一切該辦的事情，“夜幕降臨，莊之蝶提著一個大大的皮箱，獨自一個來到了火車站。在排隊買下了票后，突然覺得他將要離開這個城市了?！卑醋髌分械慕淮?，莊之蝶病倒在火車站的連椅上，應當是這天晚上七點到十二點之間。莊之蝶在午夜前因病倒而未能走出廢都西京。這個時間是具有象征意味的：莊之蝶留在了今天，他是未能走向明天——十二點即次日零點。與其它三部作品相比較，《廢都》結局的敘事時間，表現(xiàn)出更為強烈的自封閉性。這是一種人生命運無望之絕望，它就猶如一曲樂章于此戛然而止。所以，與其說這是一種終止，不如說是一種斷裂：今天與昨天連為一體，與明天斷裂開來，使莊之蝶永遠留在了過去，留在了古都西京，成為一種歷史的終結存照。

不管怎么樣，他們都走向了自己的結局。當然，促使他們走向結局的原因是復雜的，但是，他們自身力量則是促使他們走向其特有的結局的內(nèi)在原動力?！懊恳粋€人在他的內(nèi)部都有兩套力量。一套力量出于畏懼而堅持安全和防御，傾向于倒退，緊緊依附于過去，害怕成長會脫離同母親的子宮和乳房的原始聯(lián)系，害怕承擔機遇的風險，害怕?lián)p害了他已有的東西，害怕獨立、自由和分離。另一套力量推動他向前，建立自我的完整性和獨特性，充分發(fā)揮他的一切能力，建立面對外部世界的信心，同時也認可他最深邃的、真實的、無意識的自我?！边@些人物的最終結局，正是他們身上這兩種力量碰撞的結果。

三、結局中人存在的時間

人總是存在于時間之中的。生命從開始到終結，就是一個存在時間建構的過程。海德格爾提出向死而生，并把自己非常重要的一部著作命名為《存在與時間》，由此可見在海德格爾的哲學思考里時間是多么的重要。海德格爾特別強調存在的“此在”，“此在以如下方式存在：它以存在者的方式領會著存在這樣的東西。確立了這一聯(lián)系，我們就應該指出：在未經(jīng)明言地領會著和解釋著存在這樣的東西之際，此在所由出發(fā)之領域就是時間?！惫蚀恕拔覀冺毜迷丛词际嫉亟庹f時間性之為領會著存在的此在的存在，并從這一時間性出發(fā)解說時間之為存在之領悟的境域?！辈徽摗按嗽凇?、“歷史”、“未來”這些概念在海德格爾的著述中如何的晦澀，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們均包含著時間的意義。故此，人的存在也就是一種時間的存在了。

對于人而言，其存在總是和一定的生活故事連接在一起的。任何故事中必然包含著敘事的時間。故事的完整性，就蘊含著敘事時間的完整性。不僅如此，故事敘述是一個過程，這就說明從開始到結尾，構成故事的時間是個完整的時間段。這個時間段的結尾也就必然是與時間的開啟遙相呼應的。不僅如此，小說故事的結局，從時間角度來看，它不僅意味著事件的終結，亦意味著人物命運的一種終結。就此而言，我們認為這個結局的時間點，蘊含了更為凝重的思想內(nèi)涵。

故事的結局的時間則是定格在人物生命的節(jié)點上的。就其生命的意義來言，這四部小說結局時間節(jié)點所蘊含的價值意義卻是各不相同的?！恫樘┤R夫人的情人》結局的時間蘊含的是一種希望，故此，我們將其稱之為希望的時間。這個時間之中，體現(xiàn)著一種自主，一種追求，一種選擇，也是一種自由。但不論作為結束或者開啟，這個時間都是現(xiàn)實的。也就是說，它依然是一種現(xiàn)實時間的建構。與此同時，它又是一種時間的超越，是由此在走向超越之在的?！稄U都》的結局時間中，雖然包含著某種選擇——莊之蝶要走出廢都。但是，最終的結局，其間卻充滿了無奈。莊之蝶為了擺脫生命情感的困頓而要離開，但是，困頓卻緊緊抓住他不放，他似乎沒有自主性，也就是無法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上蒼讓他中了風。這就于舊的困頓中又增添了新的困頓。本來莊之蝶之出走行為，預示著過去的結束。但是，他病倒在火車站，這樣，就不是過去的時間結束，而是一種延續(xù)。因為他的生命并沒有因此結束，那他的生命故事也就必然要在這個廢都里繼續(xù)下去。也就是說，他被現(xiàn)實的過去所困頓，而現(xiàn)實的將來依然還要繼續(xù)困頓著他。就此而言，他病倒在火車站的那一瞬間，也就成為他一段生命時間結束的同時，又開起了他之后的生命時間。這就是莊之蝶比起其他幾位來，更為悲劇的地方：莊之蝶永遠生活在現(xiàn)在過去時，留在了此在的時間里而不得超越。

更何況，“即使最完美的人也不能擺脫人的基本困境：既是被創(chuàng)造的，又是天使般的；既是強大的，又是軟弱的；既是無限的，又是有限的；既是動物的，又是超動物的；既是成熟的，又是幼稚的；既是害怕的，又是勇敢的；既是前進的，又是倒退的；既是向往完善的，又是畏懼完善的；既是一個可憐蟲，又是一名英雄。”但不管他們是勇敢地前行，還是無奈地退縮，命運已經(jīng)注定了每個人的最終結局。

從對于這四部作品結局及其時間維度的分析中，我們深深感到一種生命的沉重，感到時間這個既確定而又不確定，既抽象而又現(xiàn)實、既稍縱即逝而又永恒的生命載體，實在是讓人困頓。但是，我們依然希望人生都有一個美好的結局。但作為一個生活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人，要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人，又是何其難也。于此，我們用榮格的一句話來結束本文：

“我們所說的現(xiàn)代人，一個感知最現(xiàn)代的人，當然并非人人都是。相反地，他是一位矗立在高崗上，或站立在世界邊緣的人，他的眼前是茫茫一片未來的深淵，頭頂是蒼穹，腳下是其歷史已籠罩著一層原始霧的全體人類。”

注釋：

①《失樂園》作者渡邊淳一：我不是想推薦愛的標，2010-06-03，山西晚報。

②[英]戴·赫·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饒述一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08頁。

③渡邊淳一《失樂園》，竺家榮譯，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416頁、第425-426頁。

④賈平凹《廢都》，北京出版社，1993年第1版，第516-517頁。

⑤[美]A·H·馬斯洛《存在心理學探索》，李文湉譯，林方校，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頁。

⑥[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22-23頁。

⑦[美]A·H·馬斯洛《存在心理學探索》，李文湉譯，林方校，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8頁。

⑧[瑞士]C·榮格《探索心靈奧秘的現(xiàn)代人》，黃奇銘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1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