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敏
我順著河沿去秦州
似乎由于逆流而上的原因
車子撞到了連續(xù)的浪花快不起來
從車窗里我突然看見了
籍河與渭河的交匯處
一個男人立于齊腰深的水中
他茫然不知淘沙的位置
在我看來恰是一個抒情的舞臺
一條河融入一條河的生活
從身到心要發(fā)生多大的改變
應(yīng)該有一雙眼睛看著
河流團聚和拐彎的地方
會積留許多沙石
就像兩張面對的臉
同時轉(zhuǎn)過去嘔吐出心中的垃圾
今天這個找到這里淘沙的人
套著裹到脖子上的黑皮褲
曲直著身子
用鐵锨將水底之物不停地撈出來
準確拋到河邊一輛人力車上
他的勞動笨拙之極
如果和其他赤身淘沙者一樣
更是充滿了陽剛之美
顯然他不是一個對河流抒情的人
我在一輛黑色轎車里被速度勸離現(xiàn)場
顯然也不是一個隨便停步
對世界隨處抒情的人
有人說
河的流動
來自地理上的高低不平
物理上講
河流的奔騰
來自水珠重力的牽引
已是春風(fēng)里的渭水
卻托舉著一塊薄冰
(寒冷在我心里藏了一冬)
朝著太陽一直流
也可以說朝著夏天一直流
冰沒有融化
冰玻璃上有著比水皺紋里更明亮的閃光
我覺得
渭河的流動
可能來自一雙眼睛的目不轉(zhuǎn)睛
可能來自生活中的泥沙
在人心里下垂的的沉重
我覺得
渭河的流動
也許僅僅來自兩條魚在水里的折騰
動起來就成了永動地流
但還可能來自一個慎重的承諾
一滴水珠向著泉眼逆流而上
渭河真不算一條太深太寬的河
我沒見到一只渡船
也沒見到有一個人
赤腿赤腳赤胳膊渡河
(水渾水清與渡河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水泥橋上人來人往
還有火車開過來又開過去
還有汽車們的熙熙攘攘
這么一條不長不短的河
從定西一直走到黃河邊上
沒橋橫穿的地方
我猜想渭南渭北就是兩個國家
或者懷揣涇渭分明的兩樣思想
這么一條古老的河
如果它的源頭比鳥鼠山更遠
譬如輪船能開到新疆,或者紅海的一個邊上
那么聞名的“絲綢之路”
會不會就叫“絲綢之河”了呢?
這么一條親人般的河水
伴著我的小日子憂傷地流淌
我心中的三皇創(chuàng)世
夸父逐日
還有秦人崛起,漢唐氣象
還有河水倒灌,一片饑荒
還有我等書生的無比狂妄
和幾片情愿落水的黃葉
很快就伏在斑斕的魚背上
悄悄隱沒了
就像河邊的絲綢之路
有些和一排柳樹連在一起
有些和佛的腳印連在一起
有些和候鳥遷徙的空中虛線連在一起
有些沒有渭河在大地上刻畫得那么清晰
立冬前后
老婦人總蹲在河邊洗白菜
洗凈煮熟撒上花椒和青鹽
壓兩大缸過年
老婦人的山寨
離河不近不遠
四十年前
老婦人從河的下游嫁到這里
那時候那里有多少集鎮(zhèn)、村莊和親人
她是清楚的
四十年了
河的上游她一無所知
茫茫世事煙雨帶霜
伸進冰窟窿里的手
扳不轉(zhuǎn)流水的方向
菜葉子順著水
拽得她在小河沿上蹲也蹲不穩(wěn)
畫家說他畫里的土塬
就是這座城市的北山
畫家略去了山上的麥田和玉米地
這不要緊,這些莊稼可有可無,
它們已養(yǎng)活不了這個城市
同樣略去了一叢草,幾朵云,幾十只羊,
這不要緊,這些也拼湊不成風(fēng)景
他沒有畫山上的九個村莊
它們都將遷移,農(nóng)民也將消失
(山腰成為公墓,山頂建設(shè)機場)
他沒有畫一棵樹,一條路
也沒畫這座城市的居民樓,粗煙囪
更沒有畫穿城而過的渭河
我理解,畫家的水墨情懷
就是想描繪出一片窗外的高地
永遠凌駕于我們的眼睛之上
一隊找冰塊的人
跑過了無數(shù)條河流
后來停在一條無名河邊
這里真是取冰的理想地方
冰下有水,低溫恒定
他們敲下一塊碎冰,
在電視上做了一個鬼臉,味道真好
——勞動開始吧
載重機銜來了切割機
路的那頭,一隊人開始修建倉庫
還有一隊人
在路上鋪設(shè)輕軌
隊長忙著宣布紀律:
這是一項圣徒般的工作
純潔無比。不許酗酒
不說臟話,不許對冰撒尿,
不許憂傷和哭泣
甚至,性生活也要禁止
他們套上鞋套
小心翼翼地用尺子在冰面上劃出方格
隊長親自操作切割機
刀刃清脆地割開冰面
然后繼續(xù)深入,轉(zhuǎn)折,推進
前后左右一圈
吊機自上而下
猶似捕撈了一條水淋淋的大魚
它是那么方正,潔白,透明
長,寬,厚都是精確的一米
然后是第二塊,第三塊……
速度越來越快,工業(yè)化的生產(chǎn)鏈條全部建立
運冰車在輕軌上慢慢滑行
搬運工人在倉庫里輕裝輕放,小心堆碼
隔壁銷售部算盤啪嗒,電話不停
英語,德語,法語,企鵝語都在商業(yè)交易
像方磚一樣的冰塊
一塊一塊一塊
運進了我所在的城市
我等待一個永久建筑的面世之日
大橋穿過長河
幾十年多少次雨大水漲
河水沒有一次漫過橋面
多少車子,多少人,
還有夜色中慌張的小動物
穿橋而過
穿橋而過就是它們在渡河
一個物穿過一個物
宗教家說:它們在畫十字架
天啦,渭河細小得已不能載舟了
那么,峽谷坍塌突發(fā)的一股濁流
或者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體
穿橋而過算不算
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十字架?
尤其一條三寸長的鯉魚
從昏暗的橋影下穿過——
這個“十”字的一豎太短,
太潦草,太無人注意,
同時還是轉(zhuǎn)瞬即逝。
火車運行中一般很平靜
僅進站和離站它才發(fā)出鳴叫聲
現(xiàn)在運行的火車鳴叫聲越來越低微
只有走到車站邊上才能聽到它的鳴叫
只有用心側(cè)著耳朵聽才能聽到它的鳴叫
渭河發(fā)大水了我聽不見它的鳴叫
商場鬧市中我聽不見它的鳴叫
舉杯把盞中我聽不見它的鳴叫
太陽出來心情舒暢我聽不見它的鳴叫
夜晚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挽著妻子
沿著河沿散步也聽不見火車的鳴叫
可在偶然的夜半時分
沒有月光的夜半時分
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的夜半時分
我總能聽到唯一一趟南下的火車
穿過偌大的城區(qū)
漫過河面爬上居民樓窗口而來的鳴叫聲
悶悶的,沙啞著嗓子,還夾雜著一絲方言
像大嗓門的表妹叫我們接站或送站的聲音
表妹一直在廣州打工
盡管我們一起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