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遇

死亡十九首

一、骨笛

我發(fā)明了一種樂器，它將代替我

去召喚靈魂。

它將讓令人恐懼的事情變得美好。

在這堆新鮮的骨頭中，

我仔細挑選出一根，

在變得緩慢的溪水中洗凈，

把肉剔刮干凈，

鋸掉骨節(jié)，除去骨髓，

再均勻地鉆上七個小孔。

我端詳著它。放到嘴唇邊試試。

一種從未被聽見的聲音

好像被放大的呼吸聲

令大地失神了片刻，

讓別的骨頭顫抖地發(fā)出磷光。

一根繩索趁機掙脫自己，逃向天空。

而我走進一片樂于死去的樹林。

也許，我可以當一個隱士，

帶著我的咒語和酒杯。

我把笛子放在一塊石頭上，

讓風繼續(xù)吹奏。

我憑聲音就知道

它越來越光滑，通透，

從孤獨的內(nèi)部就可以誕生光：

夜色中，那些笛孔就像七顆星星，

貓頭鷹在樹上緊緊地

盯著它們，再也無法入睡。

二、黑夜

太陽在一切事物身上涂抹黑色

從而創(chuàng)造了黑夜。

一只手捏著我童年的黑臉蛋?，F(xiàn)在

黑夜像一個老處女，豐富而荒涼。

我最不喜歡的時刻：

聽見燈芯聒噪，

而火越來越暗。我們睡著了。

三、月亮

我們圍著火和灰燼，

影子在地上起舞。

那隨時破滅的月亮

像一只氣泡飄飛。

黑暗中，死亡嗡嗡叫著

叮了我們一口。

我們的皮膚隆起

一塊紅色的小墓碑。

在人世，每增加一盞燈

都使黑暗更痛苦。

四、野花

我們?nèi)俗谀抢铮?/p>

一座孤零零的鄉(xiāng)村小學

廢棄的巖石上，

松樹遮住了天空。

那黑色的皮膚沉睡著，

一只眼睛在荒野上——

蟋蟀的叫聲

覆蓋著濃密的毛發(fā)。

遠處，一塊墓碑歪斜著耳朵。

我輕輕走出松樹的陰影，

來到墓碑前。

你們在背后喊我。

一行詩。

一個被刻得如此之深的

名字，這個名字正被呼喊。

五、記憶

一只鳥揮舞尖利的鑿子

在石頭上銘刻你，

但你感到如此空虛。

你用僅剩的三根骨頭敲打著

記憶呼喚你的聲音——

你的名字不斷迸濺出碎片。

你的目光比天空更滑溜，

落日沒有站穩(wěn)，張開黑色的翅膀

平衡身體。

六、骨頭

黃昏的鞋子東一只西一只，

被脫在黑夜的床前。

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

一對回到寂寞位置的

舞伴：

青草從他們的腳印長出，

一群自由地

保持著優(yōu)美舞姿的青筋。

從泥土中可以聽見

蚯蚓那斷成兩截的音樂——

噓，別驚動他們。鑰匙躺在草叢里

被狗舔得干干凈凈

——晚上，它能憑借磷光

找到那黑暗的鎖孔。

七、謎語

在書籍的第一頁。在報紙的第28版。

在一個老朋友的信中，

通常在結(jié)尾。

在我拜訪過的一堵墻上。

在波浪的頂點，

在火焰的盡頭。在陌生人的口中——

有人把它鑿刻在石頭上，

刻得很深，比做過的夢還深。

有人在黑夜野蠻的臉上描畫它，

像是原始部落的涂鴉。

在肉體腐爛后，我們的骨頭

也會顯露出來——

不是一個警句

而像給生者猜的謎語：

也許，他們會把我們掛在繩子上，

玩起一個游戲，猜中有獎。

八、辨認

鳥辨認著墓碑上的字跡

把它們唱出來，

而不是說出來。

野草辨認著荒無人跡的路

向天邊低低飛去。

蟒蛇般的黑藤

穿過巖石，在墳上游走。

它認出了你，

變成一把藤椅，邀請你坐下。

九、拐杖

你醒來，試圖重新理解這個世界。

你的拐杖倚在門口，

它在和門說話。

但門緊閉著眼睛，沉默著。

只有陽光攙扶著它

以熟悉的姿勢向你走來，

并把一朵花

別在你身上。

十、火焰

我在一個冰冷的城市

懷念鬧鬼的鄉(xiāng)村。

我親吻大片迷途的蝴蝶蘭，

躍過一片玉米地

拜訪詭秘的火焰：靈魂

從潮濕大地的那一頭

揭開被子，安睡的身體

蜷縮成一個種子。

我和死者交換世界

像一朵花回到幽暗的莖中，

他們永遠不會復(fù)活，

但會熱烈地擁抱我，

用另一種語言

向我飄飛的血液致敬。

十一、蒲公英

這個世界飛了起來，

一個漂泊的先知

張開嘴巴，向我們預(yù)言

每一個人的命運。

時間的手開始降落

在某個地方，一座空房子，

在那里泥土顫抖著，

風的道路在復(fù)活：

你是蒲松齡的女兒

打著一盞鬼燈籠——

一只螢火蟲在空中飛舞，

帶著毛絨絨的火焰。

十二、樹洞

你對世界的垂直感受

使你看起來孤獨，粗糙。

你在活著時更適合成為棺材

而不是被砍倒。

因此，那些年老的樹

打開自己的身體，

掏空自己的年輪，

等待人們活著走進它們——

每個人都帶著痛苦和歡樂

就像有人把頭探進

你空蕩蕩的心，大聲喊出秘密。

甚至讓斧頭也在體內(nèi)

度過漫長的彌留時光，

直到斧柄和鋒芒一起腐爛。

十三、梯子

在一次流星引起的礦難中，

上帝的臉

沉睡成漆黑的礦石。

每天早晨，他的天使們，

預(yù)言般閃爍的火光

穿透地面的花瓣呈現(xiàn)。

踩著肋骨制成的梯子

晃晃蕩蕩，爬下地窖，

取一個潮濕、寒冷的靈魂

誘他開口說話。

那是一個反復(fù)挖掘的礦井，

深得已經(jīng)喪失一切。

蛇并未盜取火種，

而是滿載黑暗離去。

十四、蝙蝠

穿著長袍，俯看燈光斑駁的大地，

我黑夜的版圖四分五裂。

你是一種孤獨的動物

啃咬人類的指甲，

伸出吸附著無數(shù)河流的手掌。

你指給我們的道路，

至今從未有人走過。

十五、高速公路

在你的額頭上，有一塊胎記

和幾條深深的轍跡，

黎明時灌滿黑夜的熔渣

直滴入腦顱

形成幽暗的隧道。

太陽，一個穿紅色毛衣

搭便車的美麗女孩，

點燃了你眼睛里的灰燼。

從一座收費站到另一座收費站

沒有人中途離開。

你的身體是一條高速公路

發(fā)生過很多事故，

所有靈魂都像救護車

呼嘯著急速駛向目的地

即使經(jīng)過一片墳?zāi)埂?/p>

十六、底片

有人把一只相機遺落在墓地里，

一位死者站起來，舉起它

（骨頭咔嚓作響，磷火像是閃光燈）

對著善于遺忘的黑夜按下快門，

并把底片丟進河里。

在這條無盡的河上，

月光像是一次長久的曝光。

一捆可以重復(fù)利用的膠卷

如今再次空白。

死亡是獨一無二的攝影師

舉著生活的鏡頭對我拍照。

我也曾是一張清晰的臉

對著他的鏡頭微笑——

若干年后，我發(fā)黃，模糊，

看不清世界，而夢卻滲入底片。

十七、被名字驅(qū)趕的人

你躺在地上，被你的名字所驅(qū)趕，

泥土從你的身體上升——

靜靜的星空下，你躺著

眼睛透過另一只眼睛觀看世界

像萬花筒。

你聽見一截枯枝啪的一聲：

一個快速飛行的聲音

絆倒在樹枝上。

寂靜太饑餓了，穿過

你張開的嘴，用枯萎的舌頭

不斷舔舐空氣，

直到堅硬的氣味

變成牙齒，啃咬著你的膝蓋。

逃離墓穴的惟一方法

就是化作一株植物

穿過綠色的鐵絲網(wǎng)，在墳上生長。

然而，早有一個陌生的靈魂

在那里扎下根

用力攥緊蓬松的泥土

直到你的夢變得堅固無比。

十八、挽歌

每年的這個時候，

有人來看望你——

草的筆跡潦草，

一篇生來為了被燒掉的

悼詞。

巖石上的花開得很慢，

仿佛永恒

就是一種慢。

十九、墓志銘

他請求抹掉墓碑上的名字，以便

新的名字飛下山去

親吻一個女孩子的嘴。

2005-2012

馬賽克

有人給阿波羅打上馬賽克，

害怕他的陰莖射出利箭。

有人給受傷的臉打上馬賽克，

害怕血會鼓動復(fù)仇。

有人給動物園的獅子打上馬賽克，

每只籠子都是廢墟。

有人給貧民窟打上馬賽克，

那里，門框都在顫動。

有人給太陽打上馬賽克，

因為公雞還在沉睡。

有人給先知的腳打上馬賽克，

為這個國家省下一雙鞋子。

他們給大地的洞穴打上馬賽克。

他們害怕雙眼，害怕

赤裸的蛇——

有人給恐懼打上馬賽克。

我是個擅長寫死亡的詩人

我是個擅長寫死亡的詩人，

盡管我懼怕死亡。

透過灰塵和一張白紙，

我走近一切死去的名字

把藍色墨水灌入他們的血管。

每一首關(guān)于死亡的詩

都是我的遺作——

我的詞語不是蛆蟲

而是鐵鍬，挖掘死者的洞穴。

此刻我刪掉一個逗號

又加上，感到難以忍受的癢。

緊挨著的墓碑

我未曾修剪的指甲，深深抓撓著

空氣中的厚厚青苔——

也許，下一秒鐘，

我就會飛出窗戶

為螢火蟲帶來死者的呼吸。我是個擅長

寫死亡的詩人，

我的詩中沒有多余的泥土

但足以埋葬一個時代。

歷 史——致弱冠之年的你們

只有年輕的死者們深知

自己已不年輕，而這首詩的失敗

在于每一行鞭痕都已結(jié)痂。

當它被署上名，并被夏天

以悶不透風的聲音朗讀，聽眾們都在遠處

盯著被煙熏成臘腸的鞭子。

為什么它不變成蛇，順著屋頂?shù)睦K子

溜走？它靜靜地吊著，只是

那根繩子上用以記事的

古老的結(jié)，沉默如懸掛的窗簾。

窗簾內(nèi)，有人在燈火下表演吃詩，

用憤怒的嘟囔塞滿嘴巴。

太神秘了。這首詩如果讓坦克來寫

也許將成為杰作，具備血和骨頭的深度。

現(xiàn)在，只有黑夜從玻璃牙縫

擠出毒液，噴在他們眼里。

而墻上的鐘走著，在均勻的鼾聲中

它將夢見烤火雞一只。

歷史博物館

四十年前那個炎熱早晨的霧

像腐爛的棺材被撬開。

死，作為一個問題，不再是

現(xiàn)實問題，而是歷史問題。

那個稻草人，仍是個精力充沛的人，

麻雀的消失成為一種遺憾。

當靈魂在硬邦邦的田埂上等待，

兒子們在稻田里繼續(xù)揮鐮

——裸露的泥土，硬得像石頭；

太陽睡著后，記憶仍是金黃色的：

在被禾葉、稻芒割過和刺過的地方抓癢

給下一個時代留下道道紅痕——

老人們假裝不知道自己的年齡，

年輕人假裝從不留戀生活。

硬 幣——海子二十周年祭

在巨大的樓盤廣告下

我們讀你的詩，把麥子的意象

換成硬幣。這樣更容易理解。

你很窮，你的詩

就是一袋哐當作響的硬幣

從未花出去，紛紛掉落在鐵軌上。

在你硬幣的兩面

是太陽和黑夜——

如果命運擺在我面前

我也將選擇拋硬幣決定。

鐵軌生長，呼嘯而來的火車

把硬幣碾壓成刀刃——

一節(jié)記憶終止于那一年的車廂

載滿了陌生人和空氣。

硬幣被碾磨很久，那掉落的聲音

才傳到這里，

因為那聲音要涉過重重波浪，

那波浪要拍碎在整齊的堤岸上。

泉

一口泉感到孤獨

因為它不知道

它和遙遠的大海的聯(lián)系。

一個疲累的旅人在水面

看見自己的臉，

然后親吻自己。

一只蜻蜓來到這里產(chǎn)卵

不久和無名野花一起死去。

在寂寞的水草中

一枚鳥蛋輕輕破裂，

白色寂靜裹著黃色鳥鳴

一齊涌出。

我的工作是漂洗落葉

直到它們徹底干凈，

我的報酬是倒映的白云——

天空那衰老的墓穴，和我一樣

無法閉上淚水盈眶的眼睛

停止觀看消逝的東西。

耕種者

上帝老了，鳥遠離他的眼睛。

落葉飄過藍色的田野，

風在他的身體里消失。

一株野麥穗停下來歇息一會兒。

扛著農(nóng)具的靈魂遠遠走去，

他把堅硬的土塊敲碎，成為夜晚。

他不是一個國度的君王，

只是這塊田地的主人，

關(guān)心這片土地的收成——

他是所有耕種者中最勤勞的

用閃光的鋤頭翻著永生的死亡。

我們不是鐵釘

我們不是鐵釘，是木釘。

會變鈍，但不會生銹。

會斷裂，但不會彎曲。

會腐爛，但依然尖利

埋伏在靈魂的樹中。

我們不是鐵釘，是木楔。

制家具時，需要提前

在木頭上畫線，鑿眼，楔入，

而不能直接釘入

借助于瞬間的爆發(fā)力。

僅僅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在一位巧匠手中

為了打制一件家具、一扇門

我們被榫接得

那么堅固，靈活：完美。

樹 冠

誰用綠色的樹冠鎖住音樂，

那把變黃的鑰匙掉落，

我彎下腰去撿。整個世界的腳步

渴望一種力量被釋放。

是我出生的年代聚集的烏云，

是這烏云睜開閃電的眼睛，

撕裂了二十年來纏繞的風聲，

最后進入隱身的鎖孔——我撐起

夢醒后，沉重的樹冠。

但有些東西它不能穿透，

比如，那避雨的鳥，

那未來的一聲聲寂寞的鳥鳴。

香 氣

我多么想讓上帝

向我們禱告，

而我滿足了他。

沒有饑餓，也沒有獻身。

在多雨的日子

我愿成為一束枯枝。

我體內(nèi)的火正靜靜腐爛

成為泥土，和童年。

在幽深的爐灶前

我曾用力地把它吹旺。

淚水被煙嗆醒。

香氣也隨之醒來。

歡樂時光

她最喜歡的運動是做愛和爬山。

無愛可做時，她一星期爬兩次山，

有時采摘野果；無山可爬時，

她就做雙份的愛。

男人和山，有相同的器官，

初升的朝陽和隱藏的落日都令她燃燒。

但變不出花樣的晚餐讓人心煩。

因此，今晚

我陪她到不遠的矮坡散步，

坐在松樹下看城市變幻的燈火。

然后我們倒在草地上：

歡樂時光有限，星星們正在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