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西奧多·羅特克 楊子/譯
蒼鷺站在水中,沼澤在那兒
深陷,變成黑暗的池塘,
或者用獨腿在麝鼠洞上
聳起的沼地野草中保持平衡。
小丑般做作,他在淺灘漫步。
大腳撕開沙梁,
細長的眼睛盯住鰷魚藏身之處。
尖喙比人手還要迅疾。
他將一只蛙猛地吞進瘦嘴,
然后把沉甸甸的喙指向林子上方。
寬大的羽翼只拍動一次,便騰空而起。
從他原先站立之處,一道漣漪散開了。
云朵燃燒,像爐火中取出的煤塊,西天
一陣閃光與更猛烈的火焰一同
躍入上空的熊熊大火。
遠方的一切陡然明亮,清晰可見。
天國之火死滅;一朵無形之焰
暗淡為陰燃的熱病的昏睡;
深藏的余燼,被將其裹住的外殼
窒息,燒成烏黑的一堆。
而晨光輕輕敲打爐蓋,
擊碎燒剩的煤渣的硬殼,
撥弄著灰燼藏身的碎煤,
直到思想在大腦里遍閃白色火花。
現(xiàn)在,當火車向西,
它的節(jié)奏震動大地,
普爾門式火車臥鋪車廂里
我凝望夜色,
其他人已入夢鄉(xiāng)。
一座座有著鋼鐵飾邊的大橋,
猝然掠過的樹木,
薄霧中的山坳
全都撲進我的視線,
接著是一片慘淡的荒原,
一面湖泊就在我膝蓋下邊。
急轉(zhuǎn)彎時我整個脖頸都感覺到
那股緊繃繃的拉力;
我的肌肉與鋼鐵一同運行,
我的每根神經(jīng)都警醒著。
我看見一盞信號燈陡然
變得雪亮;
我們轟隆隆駛過燈光照亮的
溝壑與溪谷。
過了山隘
窗玻璃上的霧越來越重;
我真的沒有親他,只不過把他壓在地上,硬拔下他的一顆牙,血從他嘴角流出來,眼里水汪汪的卻沒有哭喊,只是把嘴巴捂得緊緊的。
我們沖進那把雙層玻璃
敲得啪啪響的大雨。
車輪震動路基上的石子,
活塞猛拉,狠推,
我到半夜都沒入睡
為了凝望我深愛的土地。
蘭花
俯身于小徑,
沼蘭屬,
斜著貼近地面,
正在伸出,柔軟,形同假象,
無精打采,潮濕,鮮嫩如小鳥舌頭;
懵懂的唇瓣顫抖著
緩緩移動,
吮吸溫熱的空氣。
夜里,
暗淡的月光無法穿透刷了石灰水的窗玻璃,
熱度驟降,
蘭花的麝香味更濃烈,
從長滿苔蘚的誕生地四處彌漫:
這么多貪婪嬰兒!
柔軟的熒光指頭,
唇瓣非死非活,
放蕩的幽靈般的大嘴
呼吸。
玻璃暖房移動,
沖進一股驅(qū)動
河水順流
而下的狂風
水龍頭關(guān)好了嗎?——
我們排出施肥機里的肥料
以保住普通秧苗,
把混合的牲口尿液
注入生銹的汽鍋,
看著氣壓計指針
向紅色劇烈擺動,
接口處嘶嘶響,
強勁的蒸汽
猛沖到遠處
玫瑰花房的盡頭,
那兒,最最肆虐的風,
將柏木窗框砸得嘎嘎響,
砸碎那么多我們徹夜
守在那兒,用麻袋去堵
破洞的薄薄的窗玻璃;
而她經(jīng)受住了,
這老玫瑰花房,
她被扔進它的牙縫,
那險惡風暴的核心,
用她堅硬的船首破浪前進,
沖進在她頭頂突然降臨,
用浪花鞭打她的側(cè)墻,
將一股股雨水拋過屋頂?shù)娘L浪,
最后這狂風疲軟了,筋疲力盡,只能
在蒸汽排放口下茍延殘喘;
而她滿載玫瑰航行,
直到寧靜的早晨降臨。
我用皮革般的腳掌
在暗下來的回廊兜圈子,
狗一樣毛發(fā)直豎,
蜷縮在地板上。
掉頭一瞥,
發(fā)現(xiàn)大腿上那條肌肉
癟了下去,像受驚的嘴一樣。
一把冰涼的鑰匙把我放進
自體傳染的獸窩;
我和我的命一同躺下,
破衣爛衫,
一條殘腿,爪子精瘦,
被人剝得赤條條,等著獵人靴子來踢。
帶殼軟體動物在我腳趾下弓著身子,
攪起一陣疾旋的泥沙
在我膝蓋邊蕩出漣漪。
那些早該完成的事情
都因我沾染了人類惡習而耽擱;
海水屹立在我血管里,
我熱烈談論的自然元素
粉碎,流逝,
我知道從前我就在那兒,
在冰冷的花崗巖般的粘土里,
在黑暗中,在滾滾海水中。
1
想起湖泊;想起死水,
滿是沼澤和落葉的池塘,
沉入沙土的木板。
一根原木被人踹了一腳轉(zhuǎn)動起來;
一根長長的水草向上翻卷;
一只眼乜斜著。
微風弄出
令人恐懼的聲響;
最平靜的小海灣
急切地需要聲音。
竭力想擁有葡萄樹
和全新的樹葉;
一塊石頭
變成一只蛤。
一場細雨落在
肥大的葉片上;
我一個人在那兒
陷入濕漉漉的昏睡。
2
我問,心中的天使啊,
我詛咒過太陽嗎?
說出來吧,然后等著。
在那,在那一捆捆莊稼下,
在焦黑的樹葉下,
在碧綠發(fā)粘的棚架后邊,
在曠野邊緣的深草中,
沿著只在八月干涸的低地,——
我親吻的是塵土嗎?
一陣哀嘆從遠方飄來。
形單影只,我親吻石頭的肌膚;
溫柔的一對兒,沙地上起舞。
3
泥土從我這游客的手中滑落。
我能摸到牝馬的鼻子。
一條小路往前走。
太陽在小小湍流上閃耀。
早晨的某種生靈駕到,拍動翅膀。
大榆樹上棲滿飛鳥。
聽啊,愛人,
肥碩的云雀在曠野里叫;
我觸摸土地,這被喧鴴弄得郁郁不樂的土地,
鹽和石頭在笑;
蕨類和跳躍的蜥蜴隨心所欲,
而新生的植物,在地上處境艱難,
可愛的小東西。
我可以看護!我可以看護!
我看見萬物離散!
我的心和高高的草一同升起;
野草信賴我,筑巢的鳥兒信賴我。
造出一堆騷動形狀的云朵穿過雪松的防風林,
而一只蜜蜂從濕透的忍冬樹上搖下一滴滴雨水。
蟲子們興高采烈像鷦鷯一樣。
而我走著,我在微風里走;
我和早晨一起出發(fā)。
1
這是什么?給厚嘴唇的食物。
誰在說?無名的陌生人。
他是樹是鳥?并非誰都知道。
水一直退到呼喊的蜘蛛那兒。
一艘老駁船撞到黑巖石。
撞裂的分離艙停下了。
掩護我逃出去。這身體打著什么主意?
大海會吮吸風嗎?一只蟾蜍疊進一塊石頭。
這些花全是獠牙。給我安慰吧,潑婦。
叫醒我,巫婆,我們會舉辦枯枝的舞會。
頁巖變得松弛。泥灰涌入荒野。小鳥掠過水面。
精靈,靠近點。這只是白色的邊緣。
我無法嘲笑排著隊的狗。
莊稼成熟的時節(jié)樹木未結(jié)果實。
母熊在小山下游蕩。
母親,母親,從你悲愁的山洞里出來吧。
一張焦渴的嘴貪婪地喝水。野草,野草,我多愛你。
樹木更冷了。再見,再見,珍愛的蟲子。
大氣的溫暖一聲不響地來了。
2
眼睛在哪里?
眼睛在齷齪之地。
耳朵不在
頭發(fā)下邊。
我脫了衣服
找鼻子,
卻看到一只專門跳
多倫多華爾茲的舞鞋,
在令人窒息的場所。
傻瓜的時光。我認識那個聆聽者,
他帶著陳辭濫調(diào)和橡膠輪胎,
靜脈曲張的恐懼讓他膝蓋發(fā)軟。
喂,喂。我緊張的神經(jīng)認識你,親愛的孩子。
你來這兒是為了將陰影從我身上卸除嗎?
昨夜我睡在坑坑洼洼的岬地。
銀魚在那將我束縛住的特殊東西上進進出出;
漸漸地,家族規(guī)矩和軟體動物助理飼養(yǎng)員的身份讓我生厭:
無意中我在高架橋上向另一個冬天的蛇和枯枝走去,
一只兩條腿的狗追趕嶄新的嚎叫的地平線。
風在巖石上把自己磨得鋒利;
一個聲音唱道:
大地上的享樂
無聲無息,
隨隨便便就讓
憂心忡忡的人發(fā)瘋。
粗心大意的人,在混亂的
淤泥中滑倒
落入嘴唇和樹葉的
陷阱,比鞋子陷得更深,
必須脫掉衣服
以便蛙一樣肚子
猛地一動,嗅著
正在吮吸的爛泥。
我的本能吞吃我。誰在門口守候?
石英之母,你的言辭爬進我耳朵。
淫猥的低語,復活了光明。
3
黃蜂等待。
邊緣無法吃掉中心。
葡萄反光。
小徑很少向蛇透露什么。
波浪中沖出一只眼睛。
從肉體出發(fā)的旅程最漫長。
一朵玫瑰難以覺察的搖曳。
贖罪者出現(xiàn)在黑暗的路上。
4
早晨的生靈,跟隨我,更深地退入
微不足道的野草和渠溝的世界,
當蒼鷺在一座座白屋上空飄浮,
小螃蟹滑進銀光閃閃的水坑。
這時太陽為我照亮沙礫的側(cè)面,
我的意圖越過嫩芽最初的顫栗,伸展。
空氣和陽光:夏天撲動?的大叫:
溪水中布滿倒刺的木板和全部的蘋果;
山上快樂的母雞;還有嗡嗡響的棚架。
死亡不在其列。我靠原始的瞌睡活下去:
我的雙手和頭發(fā)穿過正在蘇醒的花朵的夢幻。
雨水讓山洞更甜美,鴿子依然在叫;
花朵無所依傍,洼地的花朵;
而愛情,愛情在歌唱。
5
擁有全部的空氣!——
擁有日光和渾圓的太陽,
它蒞臨頭狀花序
和慢慢掉轉(zhuǎn)方向,
慢如聳起身子的
液態(tài)蝸牛的卷須,
靠近那從
苗床緩緩升起,在最初的寂寞中
安靜如孩子的玫瑰;
察看仙客來的葉脈在晨光中越來越清晰,
薄霧從棕色香蒲上升起;
凝望落日余暉,當太陽墜在樹木茂盛的
島嶼后邊,它的光仍在湖面上;
留意抬起的槳上滑落的一滴滴水,
槳已停住,劃船的人歇口氣,小舟靜靜地漂向岸邊;
認識遍及一切的光,常常在我們渾然不覺時,
那光猛地瀉入晦暗的花瓶,將其注滿直達瓶口,
在邊沿上滿滿的,顫栗著,仍然不曾溢出,
仍然喂養(yǎng)著那被抑制的鮮花的莖干,滿足其渴求。
1
小貓能用腳
咬住東西;
爸爸媽媽
有更多的牙。
在搖椅下邊
坐著,玩耍
直到母牛
全都下了小牛。
他的耳朵閑不下來。
給我唱支催眠曲吧。
真正的傷痛是溫柔的。
從前我碰巧看到
一棵樹,
不像
夢中的食尸鬼。
有個守墓的
戴頂橡膠帽
更滑稽的是——
他把帽子藏在桶里。
幾點了,種子爸爸?
萬物都是活兩次。
我父親現(xiàn)在是條魚。
2
受了責備,我不再吭聲,
叔叔不在這兒。
永遠離開了,
我根本不管。
我知道誰逮住了他。
他們會在他肚皮上跳,
他不會變成天使,
我根本不管。
我知道她為什么鬧。
她實在心煩意亂。
我要為她花一大筆錢,
我的心那么熱切。
我唱道眨眼睛的人會嫉妒。
她的眼睛讓男人一擲千金,
是她又不是她在那兒
整天我都在唱啊唱。
3
我認得它是貓頭鷹。他讓天色更黑了。
呆在老地方腐爛吧。我不是老鼠。
有些石頭還熱著。
我喜歡柔軟的爪子。
也許我已迷失,
要么就是睡著了。
蟲子有一張嘴。
誰讓我活下去?
發(fā)現(xiàn)我。
請吧。
主啊,跟我親近些。我聽見花朵的聲音。
鬼魂沒法兒吹口哨。
我知道!我知道!
哈啰,快樂的手。
4
我們沿河而下。
水禽一直發(fā)出清脆的鳴叫。
走進雨里。跨過石頭。
有個家伙,鼻子上落了一只蛙,
他飛快地打掉了。
我為那條魚傷心。
別在船上摔他,我說。
他噗噗喘氣。他想跟人說話。
爸爸把他扔回去了。
大頭魚長了胡子。
它們咬著。
他給玫瑰澆水。
他拇指上纏了一道彩虹。
莖與梗說,謝謝你。
黑夜很快降臨。
那是從前。我毀了!我毀了!
蟲子已經(jīng)離開。
我的眼淚令人生厭。
蠻荒之地已經(jīng)昏厥。我覺察到寒冷。
我去查看風。眾鳥在那兒死去。
占有是怎樣興奮???
我將變成咬下的一小塊。你會變成小不點兒。
唱著歌兒催蛇入眠。
5
我對爸爸說,
親吻又回來了;
他那白人的身子
紙一樣的皮膚。
我對媽媽說,
上帝在別處。
夜晚降臨
漫長又漫長的時光。
現(xiàn)在我成另一個。
別告訴我的雙手。
我總是清醒的嗎?不是。
一個父親足夠了。
也許上帝有一間屋子。
但不在這里。
1
蜜蜂與百合,
蜜蜂與百合,
這兩個——
你要哪個?
蜜蜂與百合。
他們寧愿要,——青草?
青草嗎?——
她請求她的生命
放我進去:
遙遠的葉片也贊成。
永遠那么水性楊花,她說。
你到底認識多少天使?——
騎著奧爾吉的
某種生靈來看我,
不是鵝,
也不是卷毛狗。
萬物靠得更近了。這是一座囚籠嗎?
寒氣出自月亮。
惟有森林充滿生機。
我無法與泥土融為一體。
我是一塊小甜餅。我已融化。
多雪的天氣恨我。
所以我喜歡它。
我無法描繪一片灌木。
2
鯡魚醒了。
那在它們中間歌唱的是什么?——
是否還伴著低語和親吻?——
我已收聽到發(fā)出聲音極低的波浪。
青草重復著風的話:
始于巖石;
終于水。
當我佇立,我?guī)缀踝兂梢豢脴洹?/p>
樹葉,你有點兒喜歡我嗎?
一只天鵝需要一片池塘。
蟲子和玫瑰
全都熱愛
雨水。
3
哦,醒來的小鳥,
靈巧如花叢里的手,
從前的天使幾乎都已離開。
小小葉片下,微風靜悄悄。
塵埃,飛舞了那么久的塵埃,停下了。
蜘蛛優(yōu)美地走進夏天。
到了開始的時候了!
開始吧!
1
我是另一位的蛇。
看!她像湖泊一樣酣睡:
天國之福,我說。
在某個昏沉大腦中的美麗夜晚,
你彷佛大理石雕像幻化而成。
我為你命名:萬物的女兒,
一座真實的和風吹拂的小樹林。
海洋不規(guī)則的發(fā)音宣告你從一只
比獸角更硬的貝殼里誕生。
你溫柔的白化病的凝視
沖著我的靈魂說話。
也許,這太不可思議。
某種罕見的新的乏味正在形成:
我提前嗅到了。
難道貓可以給母雞哺乳?
2
是你發(fā)出低低的聲音,
將狗喝退?――
黃蜂很難對付嗎?
拇指約翰跳躍;
有用的東西,我們來了!
身段已經(jīng)定形:
窈窕的身子。
我有辦法不鬧出笑話:
摸上去我是一根嫩枝,
滿心歡喜,像一把刀。
3
你們,猝然降臨的眾神,
深深的草叢里有個幽靈逍遙自在!
我的情人還在提防著。
我已喚醒不合時宜的氣味:
我和我的肋骨形影相吊;
湖水沖洗著它的石頭。
你已看見我,散發(fā)出異味的王子,
赤裸,完整。
很興奮?沒錯,——
因為鄰居的貓翹起了尾巴,
老潑婦將蟾蜍藏在旅行皮箱里。
媽媽!戴上你的黑頭巾;
去別處意味著漫漫長路。
陰影說:愛太陽。
我愛了。
看哪,看哪,
光在變。
月亮還在天上。
我聽見你,月亮的外星人。
太陽在我腋下嗎?
睡眠欺騙了我。
黑暗有一扇門?
我在別處,——
我堅持!
我活著。
1
一聲嘆息令天堂緊張。
在女人的管區(qū),
誰是臨時主教?
她讓自己保持寧靜。
做個麻痹的人有福了。
并非所有動物
都要四處流浪。
告訴我,苦悶的眾神,
到想象的時間了嗎?
只要說到可愛的事物,
我就能聽見歌唱。
呵,我那愛的明燈像只鴨子
在被遺忘的月亮的波濤上!
大海有許多居民;
海灘與海浪一同升起。
我熟諳自己的身體:
可愛的情侶卻一無所知。
2
空氣,空氣準備好了。
光線充實了巖石。
讓我們在遺忘之前玩?zhèn)€盡興!
夢寐以求的!夢寐以求的!
哦,可愛的裂縫,哦前往
另一種恩典的熾熱通道!——
我在精液里看見我的心臟;
我吸進一個夢,
而大地哭喊。
我已發(fā)狂,我已沉落,
一只跳躍在冬天的青蛙。
讓我平靜下來吧,身下巨大的吱嘎聲,
我依然等它結(jié)束。
絮絮叨叨的家伙過來了,
但我無法獨自離開,
你,我的池塘,
正和小魚兒一起游動,
我是一個鼻孔的水獺:
準備好了嘯叫;
我比剛生下來時大了很多;
我能向萬物說“你好”;
我能與蝸牛交談;
我遇見歌唱的生靈!
歌唱的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