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老幺
朱倩說,她想找一個有內(nèi)涵的男人。
朱倩是個富二代,沒有工作,常年開輛奧迪A6混跡在各種飯局當(dāng)中,就遇到了我。當(dāng)時我喝了二兩白酒,拿出了剛剛批下來的市作協(xié)入伙證放在飯桌上顯擺。她便很夸張地說,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見到一個活的作家。
朱倩惟一熟悉的文學(xué)著作是《西游記》,我便開始了批判,孫悟空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因為他本事再大,也沒享受過愛情。重點是,他的棍子可長可短堪稱神器,但除了打打妖怪就只能塞進耳朵,還有比這更憋屈的事嗎?
眾人都說扯淡,只有朱倩說,是啊,難怪他要大鬧天宮。
因此朱倩得到了我的褒揚,我說眾生愚昧,只有你還有一點靈性跟慧根。
她很高興,喝了一點酒,桌子上便炸開了鍋。所有的人都說朱倩平日是滴酒不沾,這一次居然喝了整整一杯,也不知道是你作家面子夠大,還是她有什么心事。
所以飯局散了,我就問她,你有什么心事嗎?
她說,我的心事就是迷迷糊糊了二十多年,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
有錢人如果有點學(xué)問,看到燕歸花謝,還可以悲憫傷懷一下,可如果是個草包,連憂傷都不會,這就很麻煩了。
我就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
那個地方是樊家山的山頂,說是座山其實就是個長滿雜草野樹的土坡,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看月亮數(shù)星星,也沒人會跑過來檢查身份證。朱倩很興奮地說,這個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很高深地告訴她,你找,或是不找,它就在這里,不來也不去。
樊家山曾經(jīng)正對著一扇窗,那扇窗里住過一個叫做倪百合的女孩。
我常常在那里看那扇窗,一直看到她離開這座城市,看到那些平房被拆,廢墟中生長出樓宇,一邊擴張一邊蠶食著山下的土地。
這一切,朱倩當(dāng)然不知道。
她只是覺得這里很安靜,空氣很清新,適合搖下車窗,聽一首鳳凰傳奇的“荷塘月色”,我便覺得跟她失去了共同語言。
朱倩的奧迪A6空間寬闊,沒什么可以阻攔我們纏繞在一起。當(dāng)然,只要氣氛適合,有些事并不是非要有共同語言才能做的,而方向盤的存在也使我們能貼合得更加緊密。
她說,作家,給我寫一首詩吧。
我抄了一首齊秦的歌給她,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顆眼淚;那么說,我枕畔的眼淚,就是掛在你心尖的一面湖水。她回味了一下說,啊,寫得真好。
她又說,你能不能每天都給我寫一首詩?
一個見過世面的女人,不應(yīng)該這么天真的。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又何必那么癡纏繾綣?
我只好苦笑說,就算我能給你寫一本詩集,又能怎樣?
她說,我出錢給你出版。
我說,能不能出版無所謂,你能珍藏我就很滿足了。
我承認(rèn),這有點無恥。
可在報紙上發(fā)個豆腐塊兒跟出一本書是兩回事,后者能讓我得到領(lǐng)導(dǎo)的賞識和提攜。而且我有幾百首現(xiàn)成的詩,都抄在筆記本上,寫滿了我對倪百合的深情。只要每天打印一篇,就能很輕松地蒙混過去。
朱倩很體恤我,只要求我每天能陪她去樊家山看星星。
直到對滿天星光漸漸麻木,我才舔著臉提醒了她一句,都寫了三百多篇了,再寫就精盡人亡了。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躺在我的身邊,答非所問。她說沒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連天空都在變,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
我覺得朱倩是在無病呻吟,什么都不缺,還擺出很空虛的姿態(tài)。
我突然很懷念倪百合,當(dāng)年她在作文本上寫的那些文章真是讓人著迷,還有她在講臺上介紹自己的模樣。她喜歡席慕容和淅淅瀝瀝的小雨,喜歡孟庭葦和夏天纖塵不染的白裙子。她的憂傷渾然天成,理所應(yīng)當(dāng)。
如果那本詩集能夠出版,我一定要寄給她一本。
我很快就寄給了倪百合一本。
朱倩的辦事效率很高,主要是她舍得砸錢,當(dāng)然這點錢在她那里也算不了什么。我見識過她一年前的生日,儼然是個王室公主的排場。
不久之后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女人對我說,你的詩狗屁不通,怎么也能成書?
三秒鐘之后我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倪百合。她耽誤了我的青春,演變成一個難以啟齒的情結(jié),而此時,她就站在機場外面等我。
我向朱倩借了車,開到機場,見到了倪百合。長街上鋪滿了和回憶一樣棉柔的燈光,而她站在那里,像一根正在燃燒的燈芯。
她上了車,吃了飯,卻絲毫沒有放松對我的奚落:劉向東,你寫的那些玩意太拙劣了,其實你真不適合吃這碗飯。
我回應(yīng),我沒想吃這碗飯,我就想完成年少時的一個心愿,難道這也有錯?
她便無話可說,把湯匙在杯子里攪了又?jǐn)?,然后撲扇著又黑又長的假睫毛問我,現(xiàn)在我們?nèi)ツ睦铮?/p>
這是個疑問,還是一種暗示?我不確定。
我只能故伎重施,我?guī)闳ヒ粋€地方。
樊家山適合懷舊,那里曾經(jīng)正對著她的窗,可是她說,她的窗已經(jīng)沒有了,她的青春也沒有了。
她的青春奉獻給了很多有才華的男人,作家、畫家、搖滾歌手;亞洲人、歐洲人、非洲人。她的愛情有時像一部催淚的韓劇,有時又像一部純感官的A片。最后,她對于才華橫溢的男人審美疲勞,一看到披著長發(fā)戴著茶色眼鏡夸夸其談所謂藝術(shù)家的男人就想吐。
她說,到最后,能讓我感動的還是你那些笨拙的文字。
我不知道這個結(jié)論是不是值得歡喜,但我知道,倪百合再也不屬于白裙飄飄的年代了。當(dāng)然,我也并沒有指望她在30多歲還純潔得像個處女,她不是妖精,我也不是君子。
我的臉慢慢地湊了過去,她的眼簾也緩慢地閉合,就在我們的唇快要交覆在一起時,她又突然睜大眼睛,目光擦過我的臉,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她堅持說,剛才,在我身后的玻璃車窗上出現(xiàn)了一張女人的臉。
我猜那個人是朱倩。
我猜她的車子里有可能裝了GPS定位系統(tǒng),否則她不可能知道我們?nèi)チ松巾敗?/p>
可我還是告訴倪百合,那只是她的幻覺。她搖搖頭,是幻是真不重要,關(guān)鍵是她已經(jīng)沒有心情再在山頂上滯留下去。她需要找家賓館,洗澡上床。
她說,你陪我。
我很想答應(yīng)她,可是,如果朱倩跟蹤了我們的去向,那場面一定會混亂無比,我必須要把車還給她,看看她的反應(yīng)。
如果她罵我,要跟我分手,我想我也不會在乎的,甚至理由我都已經(jīng)想好了。我不想再像個沒有脊梁骨的軟體動物一樣粘附在她家龐大的產(chǎn)業(yè)上,那不是我的理想。魯迅也說過,愛情是有階級性的。
朱倩沒讓我申辯,她接過了車鑰匙,一臉倦容地回到床上,還抱怨我何必這么晚還把車送回來,等她睡醒了再還也不遲啊。她還說,既然來了,就一起睡吧。
我說,你睡吧,我還有點事。
在路上,我打了個電話給倪百合,她還在那里,等著我回去??墒俏彝丝s了,因為我搞不清她是怎么想的。她是想跟我一起懷舊,還是要在她強大的愛情履歷中添上無足輕重的一筆,還是想跟我共赴一生?
于是我問她,你愛我嗎?你會和我結(jié)婚嗎?
她說,劉向東,別傻了,我被你感動了,但這不代表我就能改變我的生活。
我便掛了電話,回了家,把自己塞進被子,一邊慶幸一邊悲傷。十幾年過去,我依然是我,從來都沒被她計算進自己的生活,我的存在依然被她定性為平庸。
還好,什么都沒發(fā)生。
我發(fā)現(xiàn),除了朱倩,我似乎無人可娶了。
至少這一點,我比孫悟空幸運,我向朱倩求了婚。
我還想去拜見一下她遠(yuǎn)在北京的父親。
她同意了前一個要求,卻否定了后一個,她說,如果見了她的父親,這婚就結(jié)不起來。她說的有道理,我又不是高富帥,憑什么能入她父親的法眼?
可我還是多了一個心眼,把她的車開到汽車維修店好好檢查了一遍,沒有搜到GPS儀器,心就安穩(wěn)下來。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這一場婚姻足夠維持下去。
在我們選定的領(lǐng)證日期的前一天,朱倩卻反悔了,她拿出兩張飛機票對我說,明天我們先去見我父親吧。
我便見到了她的父親。
那個老人跟我想象得一點都不一樣,很憔悴、很虛弱。他說,你一定要照顧好我的女兒,然后就帶著手銬踉踉蹌蹌地跟著警察離開。朱倩說,他因為重大的經(jīng)濟犯罪已經(jīng)被羈押了兩個月,他親手締造的經(jīng)濟神話和家族產(chǎn)業(yè)也在朝夕間土崩瓦解,所以,劉向東,你還愿意娶我嗎?
她還說,報復(fù)你最好的辦法就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跟你結(jié)婚,讓你娶一個你不愛的女人,再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一無所有??墒牵阶詈?,我不忍心。
一開始,她就知道我在騙她,方法很簡單,只要百度一下就能知道那首詩原來是齊秦的“一面湖水”。明明不敢相信那些詩是寫給她的,但她還是用掉所有的積蓄讓它出版,因為有很多謊言,說著說著也就成了事實。
后來才明白,終究還是有很多謊言,說了千萬遍依然不能成真。那是在樊家山山頂,她看到自己的車?yán)镒硪粋€女人,發(fā)生過或者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她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到。
她沒有跟蹤我,她只是有了一個習(xí)慣,每天晚上不去樊家山看看那里的星光,就睡不著覺。星光可以撫慰她家道敗落的傷痛,讓人沉靜。
星光中蘊藏著詩意,而且永遠(yuǎn)都不會說謊,它閃爍,就說明它存在過。
而你給我的愛,存在過嗎?
這個問題,我在很久之后才做出了回答。
我說,我不知道,可我愿意從現(xiàn)在開始愛你。
朱倩已經(jīng)跟我一樣卑微,她的憂傷跟倪百合當(dāng)年一樣,都是那樣飽滿,讓人心碎,足夠和我的平庸匹配一生。
誰說這不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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