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任《河北文學(xué)》、《長城》副主編,河北省作協(xié)創(chuàng)研室主任。已出版長篇小說《冬季與迷醉》等四部,中短篇小說《素素》、《樓下樓上》等一百多篇。多篇小說獲獎和被轉(zhuǎn)載。
現(xiàn)在的時間是19點21分,我想象,那趟慢車已經(jīng)緩緩啟動了。我的小姨坐在硬臥車廂里,一臉興奮的表情,由于興奮那雙大眼睛幾乎年輕了四十歲。
沒錯,小姨今年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她比我大了整整二十歲。
火車票是我去買的,送站也是我開的車,我只是沒把小姨送進站去。一路上我很不痛快,車開得快了,跟車跟得緊了,綠燈變黃燈了,小姨她總要發(fā)出一聲驚叫,弄得我比她還要緊張。她卻比我還不高興,驚叫之后她總是說,為什么就不能慢一點呢?我說,沒看見大家都在開快車嗎?她就說,他們開他們的,你開你的,方向盤不是在你手里?我說,慢比快還要危險,你懂不懂?小姨說,我才不信,別以為我沒開過車就是好哄的,找個警察問問,是慢危險還是快危險?
這倒也罷了,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小姨總是要搖開窗戶,把那些發(fā)小廣告的人招惹過來,她說,小孩兒們也不容易。對年輕人她一律稱作小孩兒,其實如今的年輕人哪一個都比她處事老到,跟年輕人比她自個兒倒更像個小孩兒。將近火車站時,她手里五顏六色的廣告宣傳單已有一大摞了。她就那么一手拿了那堆廢紙一手拎了包下了車,我要她把那些廢紙扔回車?yán)?,她說火車上還看呢。我本想存了車送她進站,她卻堅辭不讓,說,求求你了,就讓我自在會兒吧。
可是,剛把車調(diào)轉(zhuǎn)頭,我就從后視鏡里看到小姨在施舍一個抱孩子的臟兮兮的女人,那摞宣傳單已被她放在地上,她正從挎包里掏出她的錢包,女人巴巴地望著錢包,那個孩子在她懷里東張西望的,天知那是誰的孩子!小姨的錢包是藍(lán)花布縫做的,我家的抽屜里也有一個,小姨送的,我卻從沒用過。
我非常地想去阻止她,可“讓我自在會兒”的話又使我坐了沒動。我看她拿給女人的是一張紙幣,然后她裝好錢包,拿起地上的宣傳單,向進站口走去。小姨梳了兩條不長不短的辮子,跟年輕時的梳法一樣,兩條辮子背在腦后,被一條小手絹兒扎在一起。純布面的小手絹兒已有很多年沒賣的了,那也是小姨縫做的,白底黃花,就像辮子上落了只黃色的大蝴蝶。她上身穿了件短款的茄克,下身一條緊身牛仔褲,顯得兩條腿長長的。她的頭發(fā)是全黑的,奇跡般地沒一根白頭發(fā),從后面看,說她二三十歲也一點不夸張。
進站口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那是在驗證車票和身份證。小姨的影子變得模糊起來,隱沒進隊伍之后,就再也看不見了。每次進站,小姨總是抱怨,坐個車還要驗明身份,我們那會兒可從沒有過。她總愛說“我們那會兒”,好像她那會兒是個再美好不過的年代,其實那年代大家都知道,雖說人是單純了點,可各種各樣的不如意也多得很,她是把不如意統(tǒng)統(tǒng)刪去,獨剩了那點單純了。
今年,小姨這么獨自出行大約都有七八回了,開始是楊明送她,只送了兩次,楊明就跟她吵翻了。后來的幾回就都是我送了。楊明是小姨的女兒,外甥女比不得女兒,不好到吵翻的地步,但我心里的氣也常一鼓一鼓的,鼓得多了,免不了會放出一點,那一點卻依然是克制的,就像緩緩?fù)鲁龅囊豢跓煔?,綿軟軟的,不便顯現(xiàn)什么鋒芒。
小姨去的是千里之外的一個縣份,那縣的名字很拗口,我總也記不住,小姨好像也懶得重復(fù),只說“北邊”。家人們都知道,小姨一回又一回的出行都是在去“北邊”,“北邊”有一群喜歡她的孩子,那群孩子需要她。這話是小姨說的,家人們卻都不大相信。家人們包括楊明和她的丈夫劉克,還有我的丈夫李行,還有大姨家的表姐洪雁。洪雁一直沒結(jié)婚,大姨、大姨父,我的父母,包括楊明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小姨父,都先后腳地去世了,老輩人只剩了小姨一個,洪雁的婚事就更少有人提了。其實小姨曾多次替洪雁張羅過,只是對小姨的看法洪雁跟我們一樣,每張羅一次,洪雁就拒絕一次,直至徹底澆滅了小姨的熱情。對小姨的出行,我們和洪雁都一致地認(rèn)為有點出格,首先,“北邊”果真有那么一群孩子么?原本是說去看知青點的老房東的,結(jié)果人家老房東死了,還有什么再次去看的必要?莫非那孩子們是老房東的后代,老房東死前有過囑托?就算有過囑托,千里之遙,也當(dāng)不得真??!再說了,就算人家當(dāng)了真,就算那群孩子當(dāng)真喜歡她,她除了那點退休金,又能給人家?guī)硎裁茨??想到退休金,大家還給小姨算了筆賬,每月3300元,若每月去一次“北邊”,除去來回的車票錢,除去住宿、吃飯的錢,再除去資助孩子們的錢(大家猜資助一定是有的,即便沒那群孩子也會有,因為那是個偏遠(yuǎn)的山村,下了火車還須坐很遠(yuǎn)的汽車才能到達),她的退休金也就差不多全交代了。最著急的自然是楊明、李克兩口子,因此他們很快就跟小姨吵翻了。他們在意的當(dāng)然不僅是小姨的退休金,還有她來去的安全,他們一再表示要陪小姨一起去,小姨總是堅決拒絕,說他們會破壞她的感覺。楊明說,什么感覺,不過是為她更自由自在地做傻事吧!
小姨的確是有點傻的,有人敲門,無論熟人還是陌生人,她都問也不問,拉開門就讓人家進來。從前有小姨父還好些,如今剩了她自個兒,楊明就擔(dān)心得很,不知提醒過小姨多少回,小姨卻總是不以為然。她說,在你們眼里,天下好像沒一個好人,可我活一輩子了,還從沒遇見一個壞人呢。楊明讓她看中央電視臺的《今日說法》和法制節(jié)目,那些節(jié)目里入室搶劫、害命的案件好像每天都在發(fā)生著。小姨看了幾回,就再不肯看了,說,人不能總提防著過日子。楊明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都是老話兒了,還需要我來說給你聽嗎?小姨說,老話兒里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話了,一防人就跟人遠(yuǎn)了,跟人一遠(yuǎn)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
記得小時候,老一輩人中小姨是最叫我們喜歡的,她愛背一個藍(lán)格子的布包,包里裝得鼓鼓囊囊的,見了我們,就從包里變戲法似的變出我們想要的東西:一只好看的發(fā)卡、一塊誘人的點心、一本向往已久的畫書、一件漂亮的衣服……她還教我們唱俄羅斯民歌,跳新疆舞,為學(xué)新疆舞里的動脖子,我們每天都把自個兒卡在墻角里……再大了些,我們開始把話藏在心里,拒絕和大人們交流,唯有對小姨,我們不視為大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小姨也對我們說心里話,比如哪個大人誤解了她,或者她求人幫助碰了壁什么的。那時候我們對楊明羨慕極了,有這樣一個朋友似的母親,多么幸福啊。后來,也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對小姨的心里話就不再那么在意了,我們自個兒的心里話也懶得再跟小姨說了。仔細(xì)想想,也許是在成家以后,或者再往前,談男朋友的時候。記得小姨給我們幾個都介紹過男朋友,我們自個兒談的男朋友也得到過她的支持,但這些男朋友其他大人都是堅決反對的,最終我們也沒拗過大人們,選擇了大人們的選擇,也就是我們今天的丈夫。不過沒多長時間,我們就意會到了大人們的苦心,對大人們?yōu)槲覀冞x擇的生活滿意起來。我們覺出,小姨和我們自個兒的選擇是不計后果的,而其他大人們的選擇至少是讓我們安定的、衣食無憂的。因此,劉克和李行對小姨都不由自主地有些疏遠(yuǎn),盡管劉克是小姨的女婿,他卻是由我父母選定并為楊明做的主,當(dāng)然楊明自個兒也沒怎么反對。
小姨的工資在幾個大人里是最高的,她業(yè)務(wù)好,在一家少兒出版社坐到了副總編的位置。可她的存款是最少的,因為她的工資總是裝在錢包里,隨花隨拿,同事、朋友吃飯、看電影,或是和我們上街,她永遠(yuǎn)是掏錢最快的一個;見了要飯的,她從不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反要迎上前去;她還背了家人資助過一個入室偷盜的年輕人,那年輕人向小姨做了保證,永世再不偷盜,可花完了小姨的錢,立刻就把保證忘了個一干二凈。家人們知道這件事時,小姨已經(jīng)要第二次資助那年輕人了。在家人們的強烈譴責(zé)下,小姨才不得不罷了手。后來由我父母做主,讓小姨父掌管小姨的工資,家里才多少攢了些錢,為后來的買房、楊明辦婚事打了點底子。這也是楊明動不動就跟小姨吵翻的原因,楊明說,要不是我爸,我怕還難嫁出去呢。
我的姥姥、姥爺去世得早,大姨是個只顧自個兒的人,能疼小姨的只有我的母親??赡赣H的為人處事和小姨太不一樣了,不見面心里惦記著,見了面卻又樣樣合不上拍。小姨喜歡送點小東西給大家,一支唇膏、一副杯墊兒、一個手機套什么的,母親手里接著,嘴上卻說,有什么用,凈瞎花錢。小姨先以為母親嫌棄,下回買了條精巧的彩金手鏈兒給母親,卻沒想到母親接也不接了,說,有錢燒得你啊,擱進銀行還賺幾分利息呢!小姨也不肯相讓,出口就攻擊母親送她的一飯盒餃子、一瓶西紅柿醬、一塊疙瘩頭咸菜什么的,說,那東西可有用,俗,俗不可耐!氣得母親把小姨給過的小東西找出來,統(tǒng)統(tǒng)扔給了她,仍氣不過,還要把小姨給我的東西也扔給她,我沒肯那么做,只把哭得滿臉是淚的小姨送回了家。那以后,我猜小姨再不會送東西給人了,可時間不長,小姨出了趟差,又買回來一堆東西,給母親買的是一條絲巾,托我轉(zhuǎn)給了母親。母親呢,仍照樣要我送給小姨一飯盒餃子什么的。兩人好像都有些后悔當(dāng)時的沖動,而彌補的辦法,只能是繼續(xù)以往的方式。背過小姨,母親仍要嘟囔幾句小姨的瞎花錢,可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母親扔還給小姨的東西,又原封不動地出現(xiàn)在母親的柜子里。去問母親,母親嘆口氣說,唉,你小姨是個有情有義的,比你大姨強百倍,可就是有點傻,老大幾時關(guān)心過她,她還每回都送老大一份兒。我笑道,原來你是忌妒啊?母親說,我忌妒?我是心疼你小姨,有一天沒了我,你小姨沒個大人樣子,看誰還拿她當(dāng)回事?我說,好像你挺拿她當(dāng)回事似的。母親說,我可以不拿她當(dāng)回事,你們不能,聽見沒有?我連連點著頭,心想小姨她再傻,也是我小姨,況且我上高中、大學(xué)的時候,想買母親不準(zhǔn)買的東西,肯解囊相助的總是小姨,憑這我也會一輩子對小姨好的。
老人們相繼去世后,我們小輩人對小姨確是蠻關(guān)心的,我雖不再像母親一樣給她送餃子,但做了好吃的或是到飯店吃飯,每回都不忘叫她。楊明跟小姨分開住,但也常常去看她,幫她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什么的。洪雁呢,我們原以為是指望不上的,誰知大姨去世后,她有時也會給小姨去個電話,問候一聲。她這樣我們已經(jīng)很知足了,大姨教導(dǎo)出來的孩子,能關(guān)心別人簡直是個奇跡呢??珊髞砦覀儼l(fā)現(xiàn),小姨對我們的關(guān)心好像并不領(lǐng)情,每回請她吃飯或是幫她做點什么,她都推三阻四的,有兩次她甚至說,你們就讓我自在會兒吧!再后來這幾乎成了她的口頭語了,動不動就說,求求你們了,讓我自在會兒吧。對小姨這樣的人她說什么我們也不會太放在心上,我們只覺得對她是負(fù)有責(zé)任的,好歹她也是我們的長輩。相反,我們說什么,相信她也不會太放在心上,她那么個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人。
從車站回來,我就到楊明家去了,告訴她已送走小姨。楊明和劉克正在看電視,電視里一個戴了白色高帽子的廚師正在對案子上的一條魚一刀一刀地切割。他們從不看電視劇,因為小姨愛看,小姨愛看的東西他們都習(xí)慣地視為幼稚。正要說起路上的不痛快,洪雁忽然來了,她說吃完飯出來遛彎兒,順便進來看看。大家難得聚齊,我索性也打電話給李行,說,趕緊過來吧,都在這兒呢!
其實,我很想趁這機會說一說小姨,小姨總這么一趟一趟地往山區(qū)去,萬一有點閃失,跟我們這些做小輩的可是有脫不開的干系!不知為什么,送小姨一趟,就覺得小姨離危險近一步,倒不是那山區(qū)有多可怕,是小姨的這種不管不顧的執(zhí)拗的出行,總讓人想到剎車失靈的下滑的汽車,若不及時制止,誰說得準(zhǔn)會發(fā)生什么。
話一提出來,楊明立刻把電視關(guān)了。楊明說,是啊,我們也正為這事上火呢。
楊明比我小三歲,個子卻比我高了半頭,很像她的高個子父親。小姨正是看上了小姨父的高個頭兒才嫁給他的,說高個頭兒的人像座山,能依靠。可一過日子,才知小姨父是個不愛拿主意的人,凡事總愛問小姨,你說呢?楊明小的時候,家里事全聽小姨的,待長大了,就想替小姨拿主意了,楊明拿的主意,一般都是反其道而行之,小姨說東,她就說西,小姨說南,她就一定說北。
這時,楊明看了我又說,姐,你小姨跟你說了點北邊的事沒有?
楊明從不說我媽,總是你小姨、你小姨的。我搖了搖頭。
楊明說,怪了,北邊到底有什么吸引了她呢?
洪雁說,你跟劉克去一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劉克說,不去也一樣明白,藍(lán)天白云、純潔少年唄。
大家便都笑了。劉克這個人,永遠(yuǎn)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仗了有一份穩(wěn)定的機關(guān)工作,還有兩套可以出租的房子,從沒見他對什么事上心過。小姨先是以長輩人的身份說過他,見他當(dāng)耳旁風(fēng),就讓楊明去說。楊明卻說,你就甭操心了,誰有誰的活法,除了傻熱心,你又上過什么心呢?這話讓小姨想起來就掉眼淚,小姨跟我說,幸虧沒跟他們一起住,人老了,話就沒人愿意聽了。我當(dāng)時心想,怕不是老不老的事吧??晌矣衷趺茨芨鷹蠲饕粯尤フf,你就是個傻熱心呢?
我說,笑歸笑,小姨的事還是得想個辦法,北邊有吸引她的東西,咱南邊就不能找樣?xùn)|西吸引住她?
劉克說,南邊既沒有藍(lán)天白云,也沒有純潔少年,怎么吸引?
楊明打一下劉克的胳膊,說,少廢話,姐說得沒錯,這樣?xùn)|西能找到最好!
接下來,大家便一樣一樣地說開了,有說打麻將的,有說玩兒電腦的,有說參加舞蹈班、練唱班、京劇班的,還有說開辦幼兒園的。開辦幼兒園是劉克說的,說他可以把出租的房子讓出來,這樣既有孩子們陪伴,還可以賺些外快,一舉兩得。
楊明又打了劉克一下,說,想什么呢,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還給你們家打工啊?
劉克說,你不覺得媽是閑出來的啊,不找份工作,扯旁的都沒用。
洪雁說,我覺得劉克說得不是沒道理,再聘幾個阿姨,也用不著小姨做什么,還能讓小姨高興。
楊明說,你是太不了解你小姨了,凡她喜歡的,都是沒用的,一旦有點用,她準(zhǔn)就不喜歡了。
洪雁說,那她喜歡什么?
楊明說,舞蹈、唱歌、京戲,都喜歡過。
洪雁說,不能是一般的喜歡,得是著迷,著迷得顧不得去北邊才行。
楊明看了我說,姐,你說吧,你小姨跟你最近了。
我說,屁話,再近能比上你這做閨女的?
楊明說,不信你問劉克,跟我們凈夸你了,說你懂事,不喜歡她也不像我們那么露骨地表現(xiàn)出來。
我笑道,這是夸我還是罵我呢?
正說著,李行推門進來了,手里提了個兜子,兜子里鼓鼓囊囊的。還沒說話,楊明就把兜子搶過去,眉開眼笑道,還是姐夫心細(xì)。
東西一樣樣地掏出來,堆放在茶幾上,不過是一包瓜子,兩包爆米花,幾個蘋果,還有一排黃亮亮的香蕉。
李行就是這樣,細(xì)心又勤快,花不了幾個錢,卻能讓大家高高興興的??杉?xì)心有細(xì)心的麻煩,他小心眼兒,常常為針鼻兒大點事翻不過去。因此楊明若以李行為榜樣教導(dǎo)劉克的時候,劉克就說,我要真成了李行,你還會看得上我嗎?當(dāng)然,我若以劉克的漫不經(jīng)心教導(dǎo)李行的時候,李行也會說,要是我真成了劉克,你還會看得上我嗎?我便知道,這世上的事是不能求全的,世上的人也是千人千面,誰也成不了誰的。
盡管這樣,與小姨比較,我們幾個還是相近了許多,若小姨在場,會拿出做工精致的果盤擺放這些東西,興許由此還會念叨起另外的東西,比如咖啡,比如巧克力,比如國外的小點心什么的。小姨有時興致來了,會把它們買來,讓精致的果盤派上用場,讓她浪漫的想象充分顯現(xiàn)。小姨還買過日本產(chǎn)的茶具、德國產(chǎn)的炊具,她自個兒吃飯用的瓷碗、瓷盤是韓國產(chǎn)的。這些東西自是工藝精良,卻價格昂貴,似我和楊明、洪雁之輩是絕舍不得買的。我們和小姨爭辯說,一塊錢一個的碗吃飯一樣不差味兒。小姨就連連搖頭說,不一樣,感覺不一樣,味兒也不一樣,不信你們就試試。我們誰也沒肯試過,用不試對抗著小姨的偏執(zhí)和可笑。我們當(dāng)然知道那是好東西,但在習(xí)慣了的日子面前,好東西不一定就屬于我們。比如我們每天端了一只兩百塊錢的飯碗吃飯,豈不會變得小心翼翼,哪里還顧得飯菜的味道!
大家嗑著瓜子,吃著水果,繼續(xù)討論小姨的問題。
我說,小姨這會兒也不知有沒有東西吃,為趕車晚飯都沒吃上。
楊明說,放心吧,車上有賣的。
洪雁說,車上的飯多貴啊。
楊明說,要是考慮貴賤就不是你小姨了。
劉克說,說不定還不止買了一份。
李行說,什么意思?
劉克說,助人為樂唄。
大家便又笑了。
不知為什么,這么吃著東西笑著小姨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兒,便扯到剛才的話題上說,我倒覺得,小姨是個念舊又愛熱鬧的人,能不能把她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都聯(lián)系聯(lián)系,今兒他來,明兒你來,總有些相好不錯的,對了心思,拴住了身子,不是就不想著遠(yuǎn)處的事了?
楊明說,唉,同學(xué)聚會早就有過,聚會一回,你小姨就興奮得失眠一回,要是總聚會總失眠,豈不更麻煩?
我說,那是偶爾一回,三天兩頭地交往起來,自然會習(xí)慣的。
洪雁說,我看不妨試試。
劉克說,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不妨試試唄。
楊明說,你又胡說,誰是死馬啊?
劉克說,我說的是事兒,又不是人,會不會聽話啊你?
楊明說,一天到晚就是你怪話多,要不是你,她也不能跟咱分開住。
劉克說,說的什么屁話,分開住是你和媽的意思,跟我什么相干?
兩人本是笑著的,這時劉克就有些變顏變色的,劉克說,說個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就成怪話了?那總比你說媽是傻瓜是弱智好聽得多吧?
我和李行和洪雁聽著,怔怔地看著劉克,一向覺得他凡事不過心的,沒想到他也有計較的時候。人一計較,話就沒了分寸,像楊明說小姨的這話,在我們聽來就不免有些刺耳。
這時,就聽啪嚓一聲,一只杯子摔在了地上,燈光下,濺起了晶亮的玻璃碎碴。是楊明,由于劉克的揭發(fā),脾氣火爆的楊明作為女兒,顯然感到了難堪。她說,該死的,那是話趕話趕出來的,再不好聽,也不像你劉克,在你劉克眼里,她怕是連傻瓜、弱智都不如呢!
劉克像是被楊明的摔有點嚇住,卻又不甘心,繼續(xù)逞了強說,既這么說,咱就得好好掰扯掰扯了,在我眼里,媽好歹還是個老人,可在媽眼里呢,我是個什么?你問問她,自打結(jié)了婚,她正眼瞧過我沒有?
楊明說,看不出啊,你還是個有心的,她老人家連我都懶得瞧了,瞧你個外人有屁用?。?/p>
劉克說,看看,連你都把我看成了外人呢!
楊明和劉克互不相讓地爭吵著,我和洪雁一人拉一個勸說著他們,李行則拿笤帚打掃著玻璃碴子。李行眼里永遠(yuǎn)是有活兒的,我為此感動,也為此不滿。“瑣碎顧得多了,人就不容易大氣?!边@是小姨針對李行說過的,我不想放在心上,可有時會莫名地對李行不滿起來。
李行把玻璃碴裝進個塑料袋里,要開門扔出去,我便趁此機會跟楊明告別,與李行一起離開了她家。洪雁這老姑娘沒個眼色,還直朝了我問,這就走了?我咋覺得話還沒說完呢?
從楊明家出來,是李行開車。我說,多轉(zhuǎn)一會兒吧,看看夜景。李行說,都住這兒半輩子了,有什么好看的?我說,看!李行就不再說什么,轉(zhuǎn)動方向盤朝了繁華的街道開去。
車?yán)飼r間屏上的紅色數(shù)字是21∶30,小姨還需在火車上度過漫長的八個小時。不過在她的感覺里,也許并不漫長,因為她是“自在”的。
城市的夜景,無非就是燈景吧,這些年的變化,是燈的顏色、種類、數(shù)量都愈來愈多了,走在街上,就像是走進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燈市。雖說每年的元宵節(jié)市里還是要組織燈會,可看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燈會上的燈,有的還不如馬路邊上的燈好看呢。記得小時候,辦個燈會就等于是全市所有人的大聚會,擠在其中腳不沾地就能從街東頭到街西頭。小姨是最喜歡看燈會的,每回都拉了我和楊明、洪雁,來來回回地看不夠。我們仨個頭兒小,看的人比燈還多,可興奮勁兒一點不比小姨差。有一回為看“孔雀開屏”燈,我們仨松了小姨的手,從人的腿縫里擠了進去。我們以為,這回要把小姨急壞了,可誰知,小姨也只顧看“孔雀開屏”了,竟毫無知覺,待看夠了,才發(fā)現(xiàn)手已空空的了。我們聽她一個一個地喊著我們的名字,故意不吱聲,直到她帶了哭聲,才忽然擠到她跟前,把手放到了她的手里。那以后,母親再也沒肯讓我們跟小姨看過燈會,母親自個兒也從不去看,她說,人一多就是看人景了,人景有什么好看的?就說燈景,還不是哄了人往虛幻里走,全是假的。母親對世事仿佛永遠(yuǎn)是明白、透徹的,不像小姨,什么都心存好奇,什么都容易當(dāng)真。
想什么呢?
我聽到李行忽然問。
我說,想小姨呢。
李行說,送小姨去車站,八成又不痛快了吧?
我說,你怎么知道?
李行說,不然你不會去楊明家。
我說,小姨是楊明的媽,送完總得去跟楊明說一聲吧。
李行說,打個電話也能說啊。
我說,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李行說,沒什么意思。
我說,小心眼兒。
李行說,你心眼兒大,對小姨也沒見你好到哪里。
我看著他,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我。
李行說,你沒覺得,小姨一趟趟地往北邊跑,是因為不想在這邊待嗎?
我說,為什么不想?
李行說,這還不明白,劉克說小姨沒正眼瞧過他,他又幾時正眼瞧過小姨?加上咱們幾個,對小姨就正眼瞧過?心里,我說的是心里。
我說,你的意思,小姨是被咱幾個逼走的?
李行說,我可沒那么說。
接下來,車?yán)镆恢背聊液屠钚卸紱]再說什么。
前面是個十字路口,向左就是最繁華的市中心,已可見那里的燦爛一片了,那高聳入云的樓頂?shù)臒艄?,與閃爍的星星們連在一起,更使俗世的燦爛有了幾分虛幻之感。向右,則是我們回家的路,我不由自主地向右指了指,李行也不問什么,順從地駛?cè)肓讼蛴夜盏能嚨馈?/p>
三天之后,小姨從“北邊”回來了。
我們都很奇怪,往常小姨總要待上十天半月的。
仍是我去車站接的小姨。正是吃晚飯的點兒,我讓李行安排了飯店,并通知楊明兩口子和洪雁也一起去。李行說,楊明在電話里說,飯錢讓小姨出,她不能凈顧著外人不顧家人。
在出站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小姨時,我不由得有些吃驚,剛剛?cè)?,小姨像是變化了不少,?xì)看,仍是那身衣服,上身茄克衫,下身牛仔褲;仍是那樣的發(fā)式,兩條辮子背在腦后,被一條小手絹兒扎起,小手絹兒白底黃花,就像辮子上落了只黃色的大蝴蝶。可是,到底是不一樣了,對,眼神,眼神像是黯淡了許多,再也不是那雙年輕四十歲的眼睛了;還有脊背,也似不再那么挺拔;原本十分快捷的兩條長腿,現(xiàn)在卻明顯有些遲緩……
小姨坐在車上,一言不發(fā),我問一句,她才肯答一句。將近飯店時,小姨才忽然問道,這是去哪兒?我說去飯店吃飯。小姨說,不想吃,還是送我回家吧。我說,楊明他們都等著呢。小姨竟害怕似的蜷縮起身子,說,不行不行,你們還是讓我自在會兒吧!我卻不肯聽小姨的,仍顧自向前開。我自覺有充分的理由:不管怎樣,飯總是要吃的。我甚至還有些氣鼓鼓的,大家等你一個人,你卻不吃了,哪有這么不通情理的長輩啊!
誰知,在飯店前停下車時,小姨卻嗚嗚地哭起來了。
我原是想對小姨好一點,才安排了這次晚飯的。我還想著,吃晚飯的時候也讓大家對小姨好一點,小姨說什么都不要反駁她,更不要嘲笑她??墒恰?/p>
我耐下心來,把手放在小姨的肩膀上,問她,為什么?
小姨哭得更慟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似小孩子一樣的哭法。
我說,路上出什么事了?
小姨搖搖頭。
我說,是“北邊”出什么事了?
小姨又搖頭。
我說,那是“北邊”的人對你不好了?
小姨仍是搖頭。
我不由得有些急,說,到底怎么了?
小姨這才停了哭說,是我……我對他們不好,他們要到城里來,我拒絕了。
我不由得松了口氣,說,拒絕就拒絕了,有什么好不好的。
小姨說,拒絕了他們,也就拒絕了自個兒了,往后……再不好去了。
我說,不去就不去,大老遠(yuǎn)的,也省得我們擔(dān)心了。
小姨說,唉,小姨這兒疼……疼得要命呢!
小姨指了她的心口,那手指竟微微地有些顫抖。
我說,那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么一定要拒絕呢?
小姨說,還不是……因為你們?
我驚訝道,我們?
小姨又一次沉默下來。
半天,小姨才說,在你們眼里,小姨也許是個一無是處的傻瓜,可在他們眼里不是,我說的每一句話,唱的每一支歌,講的每一個故事,他們聽來都是好的。他們崇拜我,崇拜,你懂不懂?
小姨閃了淚花的眼睛忽然變得亮亮的,就仿佛我也變成了她的崇拜者似的。
我看著小姨,總算明白她為什么要一趟一趟地往“北邊”跑了。可還是不能明白,她的拒絕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是怕遭我們的責(zé)怪?還是怕她的崇拜者進了城會像我們一樣不再對她崇拜?不管怎樣,小姨不再去“北邊”了,“拒絕”總還是一件好事。
這時,楊明他們大約等得著急,全都從飯店跑出來了。我拿紙巾替小姨擦掉臉上的淚痕,拉起小姨,迎了他們走去。我知道,這頓飯小姨一定還是會像以往一樣,搶了付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