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朝內(nèi)166,是北京朝陽門內(nèi)大街166號的簡稱,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代稱。在路人的眼里,它是一幢因灰暗得沉重而與新北京格格不入的五層危樓。它面北的墻上,人文社的招牌還豎著,北大門卻已經(jīng)關閉,再過些日子,挖掘機開來,就成廢墟了。
幾年后,一幢新樓將拔地而起,人文社會從暫居地遷回,原址辦公。但人文社的招牌四周,還會有形形色色更豪邁更閃耀的招牌。那時候的朝內(nèi)166,還會不會是人文社的特指?還會不會是文人心中的家園?還會不會是當代中國文學的側(cè)影?
1958年1月,人文社從東四頭條4號文化部東院遷來,至今已半個多世紀,期間有很多文學著作在這里發(fā)排付印,然后不朽;有很多文學人物在這里嘔心瀝血,然后故去。有很多恩怨在這里糾結(jié),然后消逝。從本期起,本刊陸續(xù)刊登相關文章,以為紀念。
如果您心中也有關于朝內(nèi)166的記憶,歡迎賜稿。
王培元,男,生于山東青島,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新中國領導人在百廢待興、萬象更始之際,決定組建人民文學出版社。由胡喬木提名,周恩來總理親自安排,任命馮雪峰擔任人文社第一任社長、總編輯。
開始雪峰并不想接受這個職務,他打算從事文學研究和創(chuàng)作。于是,建議由巴金擔任此職,并去勸說。巴金以“我不會辦事”為由,請他代為辭謝。雪峰說:“你要不肯去,我就得出來挑這副擔子了?!?/p>
巴金說:“你也別答應?!?因為他知道雪峰“太書生氣,鯁直而易動感情”,也未必合適。巴金不干,雪峰只好走馬上任。
作為首任社長、總編輯,馮雪峰最重要的貢獻在于:奠定了人文社“兩個格局,一個傳統(tǒng)”。
“兩個格局”,即圖書出版格局與編輯人才格局。1951年3月建社之初,雪峰就明確提出了八字出版方針:“古今中外,提高為主。”第二年年初,這八字方針又具體化為:“一、當前國內(nèi)創(chuàng)作及‘五四以后的代表作;二、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及民間文藝;三、蘇聯(lián)及新民主主義國家文學名著及世界其他各國現(xiàn)代進步的和革命的作品;四、世界古典名著?!?/p>
為組建一支優(yōu)秀的人才隊伍,雪峰從各地物色遴選,陸續(xù)延攬了一批專家學者,如聶紺弩、鄭效洵、張友鸞、舒蕪、顧學頡、王利器、陳邇冬、周汝昌、林辰、楊霽云、孫用、牛漢、劉遼逸、蔣路、趙少侯、金人、金滿成等,真可謂濟濟一堂,盛極一時。
一次,二編室(即今古代文學編輯室)開室務會,馮雪峰也參加了。他先談編輯工作的方針、任務,接著談到二編室人才濟濟、專家眾多,并和社外專家做了一番比較,說人文社的編輯力量、業(yè)務水平,并不弱于國內(nèi)大學的中文系和學術研究機構(gòu)。接著又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人膽小怕事。一天晚上,看見窗外有個影影綽綽的黑影,在往里邊窺視,似乎又有些害怕的樣子,不敢進入室內(nèi)。屋里這個人害怕極了,一直盯著窗戶,不敢動。雙方對峙了很長時間。不料,此人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把窗外那個影子嚇了一跳,拔腿就跑,知道了在室內(nèi)的,是人不是鬼。里邊的人也知道了,外邊的同樣是人,不是鬼?!?/p>
故事意在說明,和社外專家打交道,以及審閱他們的書稿時,不要膽怯,害怕專家,不敢提意見,發(fā)現(xiàn)了什么問題,不妨直說出來,這樣才能交換意見,促進學術交流,提高書稿質(zhì)量。在場的人,聽了這個寓言式的故事,明白了其中的寓意,都大笑起來。
正因為有一大批高水平的專家,幾十年來人文社才能夠在當代中國文學圖書出版領域,做出獨一無二的貢獻,贏得很高的聲譽、地位和影響。
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員工的勞作和努力,人文社逐漸形成了“嚴謹,穩(wěn)健,奉獻,開拓”的優(yōu)秀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也可稱為“社風”或“社格”。
“秉性豪爽,處事果斷,具傲骨,易怒,人不敢近。眾人在談笑間,他一到,便肅然無聲?!边@是曾先后擔任人文社經(jīng)理部主任、副社長的許覺民,對雪峰的印象。在面對某些領導人物時,他的焦躁、激動、易怒的脾性,尤其會爆發(fā)出來。
一次,《魯迅小說集》封面的魯迅像印得有些模糊,許覺民被雪峰叫去,發(fā)了一通火,完了余怒未息,還說要撤他的職,另換人。他于是就等著被撤,可過了一陣,并無什么動靜。還有一回,時任詩歌散文組組長的牛漢,把一個編輯編的一本某詩人的詩選,送交給馮雪峰簽字。雪峰接過稿子,啪地就扔到了地上,說:“他也就三四十年代有那么兩首好詩,再就沒什么好的了!”
平常雪峰給人的印象,是嚴肅的,甚至是嚴厲的,但他又是通情達理、溫厚可親的,對部下尤其如此。在交代完任務之后,他往往要再問一句:“你看行不行?”
當年丁玲在延安,有人問她:“你最懷念什么人?”她答道:“我最紀念的是也頻,而最懷念的是雪峰。”1927年冬天一個朋友介紹雪峰教丁玲學日文,兩個人見面后,相貌平常、性格沉靜、一副苦學生模樣的雪峰,讓丁玲一見鐘情,深深打動了她的心。她說:“這是我第一次看上的人?!焙髞碓凇恫皇乔闀芬晃闹校×嵊謱懙溃骸拔易约褐?,從我的心上,在過去的歷史中,我真真的只追求過一個男人,只有這個男人燃燒過我的心……”
丁玲在延安懷念他的時候,雪峰正被關在上饒集中營里。一天夜里,他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見了“一雙很大很深邃,黑白分明,很智慧,又很慈和的極美麗的眼睛”。于是他在《哦,我夢見的是怎樣的眼睛》一詩中,記下了這個夢。有人說,這雙迷人的眼睛,特別像丁玲的大眼睛。
翻譯家楊憲益五十年代為翻譯魯迅作品,曾與雪峰共過事。先由雪峰和他一起選編,再由他和夫人戴乃迭把選定的作品翻譯成英文。楊后來回憶:“馮雪峰是一位老資格的共產(chǎn)黨員,解放前曾被國民黨在集中營關了很多年。我非常喜歡他。他的性格溫和又充滿熱情,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我覺得他在很多方面都與他的朋友,八十年代擔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非常相似?!?/p>
不少人憶起雪峰,都談到他的異常儉樸,衣著破舊;談到行政部門買了一臺電扇,送到他家里,他立刻退了回去;談到他為公家辦事,需請客吃飯,如果由他個人出面,就一定是自己付錢;談到周總理指示配給他一輛專用小汽車(而其他幾個大出版社社長則沒有),而他卻很少坐,只有到中南海開會等重要活動,才偶爾坐坐,平常上班就戴頂大草帽,雇一輛三輪車到社里;談到如果下雨天他坐汽車回家,到胡同口就會下車,步行回家,怕車輪濺起的泥水,落到行人身上……
還有人談到他與眾不同的脾氣和個性,有魯迅說的“浙東人的老脾氣”與“硬氣”,性格倔強執(zhí)拗,赤誠率真,偏激沖動,焦躁易怒。這種特立獨行的個性,使他1937年7月與赴南京和國民黨談判的中共代表團負責人博古一見面,就吵翻了。
雪峰奉命到南京參加與國民黨的談判,中共代表團里地位僅次于王明、周恩來的第三號人物博古見到他后,給了他一份題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將士為盧溝橋事變告全國民眾書》的文件。當看到其中有“服從蔣委員長”、“信奉三民主義”等內(nèi)容時,他不禁大怒,當即拍案而起,指著博古的鼻子,罵他是“新官僚”。
隨后他一氣之下,竟給潘漢年寫信請假,回鄉(xiāng)寫紅軍長征的長篇小說去了。行前他對胡愈之說:“他們要投降,我不投降。我再也不干了,我要回家鄉(xiāng)去?!庇謱沁m夷說:“他們有些人,一心想當國民黨的新官了,我可不干。”還說:“黨錯了,魯迅是對的。”
一時激于義憤,中斷黨組織關系兩年之久,雪峰不啻于毀滅了自己的政治前程。這種做法,不能不被中央領導人認為是“無組織、無紀律”,恐怕也是后來毛澤東對他不滿和反感的一個原因。
1954年,毛澤東發(fā)動了《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雪峰首當其沖。毛專門寫了《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指責《文藝報》“容忍俞平伯唯心論和阻攔‘小人物的很有生氣的批判文章”。在發(fā)表于10月28日《人民日報》的袁水拍撰寫的《質(zhì)問〈文藝報〉編者》一文中,毛又加了一句:“文藝報在這里跟資產(chǎn)階級名人有密切聯(lián)系,跟馬克思主義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新生力量卻疏遠得很,這難道不是顯然的嗎?”
10月31日至12月8日,中國文聯(lián)和作協(xié)主席團,先后召開了八次主席團擴大會議,批評《文藝報》“投降資產(chǎn)階級權(quán)威,壓制馬克思主義新生力量” 的“錯誤”,雪峰不得不在會上發(fā)言檢討。他還被迫在11月4日《人民日報》發(fā)表《檢討我在〈文藝報〉所犯的錯誤》的文章,隨之被撤銷了《文藝報》主編職務。
在雪峰檢討自己的“錯誤”“是反馬克思列寧主義”一句旁,毛澤東揮筆批道:“應以此句為主去批判馮雪峰?!?/p>
12月31日,毛又將雪峰的詩《火》,寓言《火獄》、《曾為反對派而后為宣傳家的鴨》、《猴子醫(yī)生和重病的驢子》等,批給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彭德懷,以及陳伯達、胡喬木、田家英等人:“馮雪峰的詩和寓言數(shù)首,可一閱。如無時間,看第一篇《火獄》即可?!?/p>
《火獄》,是雪峰1945年5月1日寫于重慶的一篇短文。寫蘇聯(lián)紅軍攻進了柏林,全城立即起了大火;火光里,全世界人民照見自己,照見自己的勝利。“我好像就在柏林的城邊,俯視著這噴著火的地獄的?!?;“這火獄的用場,便在于用敵人的消滅,來產(chǎn)生我們的歡快,而以我們的歡快,去照耀敵人的消滅”。
有一次,毛澤東拿著雪峰的一篇文章(《火獄》?),對胡喬木說:“馮雪峰的‘湖畔詩寫得很好,怎么文章寫得這么壞?”也許在毛看來,此文對于柏林的全城大火、尸體縱橫和黑暗凄涼所產(chǎn)生的“狂歡”的情緒,反映了一種很不健康的心理,從而加強了對雪峰的厭惡吧?
大革命時期,在廣州工作的毛澤東就曾打聽雪峰的下落,說很喜歡雪峰早年的詩,希望他能去南方工作。1934年雪峰到達江西瑞金中央蘇區(qū),擔任中央黨校教務長,遭到當時中央領導人排斥的毛澤東常常來找他聊天。黨校殺了豬,他就把毛請來吃一頓。發(fā)了津貼,兩個人還一起上小飯館。
魯迅是他們在一起時,談論得最多的話題。讀過魯迅不少作品的毛澤東,不無遺憾地對雪峰說:“‘五四時期在北京,弄新文學的人我見過李大釗、陳獨秀、胡適、周作人,就是沒有見過魯迅?!?/p>
雪峰告訴毛,有一個日本人,說全中國只有兩個半人懂得中國,一個是蔣介石,一個是魯迅,半個是毛澤東。毛聽了大笑起來,說:“這個日本人還不簡單,他認為魯迅懂得中國,這是對的?!毖┓暹€告訴毛,魯迅看過他的一些詩詞,認為《西江月·井岡山》有“‘山大王的氣概”。毛聽了,哈哈大笑。
毛澤東1945年秋赴重慶談判期間,會見了當時正在大后方從事文學活動的雪峰,稱贊他的雜文集《鄉(xiāng)風與市風》和詩集《真實之歌》,說好幾年沒有看到這樣的好作品了。
1979年1月周揚在一次談話中,說毛澤東認為雪峰的雜文寫得不錯,曾挑選他的雜文給政治局成員看,但對他的理論文章不滿。在反對文藝的教條主義、實用主義、公式化和概念化方面,雪峰與胡風有一致之處。他1945年寫于重慶的長文《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與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存在著一些很明顯的分歧,當時即被認為是“反對毛主席的”。
在1946年4月23日《新華日報》的副刊上,雪峰發(fā)表署名“畫室”的文章《題外的話》,認為所謂文藝的“政治性”和“藝術性”的看法是“不妥當?shù)摹?。“研究或評價具體作品,用什么抽象的‘政治性、‘藝術性的代數(shù)式的說法,可說是什么都弄糟了。如果這樣地去指導創(chuàng)作,則更壞。”
雪峰怎么也沒料到,這些觀點實際上被看做是對于《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的蔑視和挑戰(zhàn)。不到十年,他就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在回憶四十年代大后方的文藝運動時,茅盾曾寫道:當時胡風是理論權(quán)威,而在他背后支持他的觀點的還有另一位理論權(quán)威馮雪峰,因此,在延安的文藝理論家何其芳等來到重慶之前,重慶的文藝理論界是相當冷清的。直到四五年底,重慶進步文藝界在周恩來同志的指示下,召開了幾次座談會,對胡風的文藝思想和舒蕪的《論主觀》進行了比較深刻的批評,也對馮雪峰進行了批評。馮雪峰在周恩來找他談話之后,有所轉(zhuǎn)變,不再贊賞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了,但并不徹底。
雪峰與胡風雖然在有些問題上看法不盡一致,但有惺惺相惜的一面。雪峰認為胡風是懂文藝的,說他作為一個理論家有詩人的敏感,對其主編的雜志《七月》也很欣賞。從上饒集中營出獄到達重慶,他一見到胡風,兩個人就徹夜長談。在文藝界的一次會議上,雪峰說國統(tǒng)區(qū)文藝界是一片沙漠,其中只長了幾根綠草,那就是胡風主編的“七月詩叢”。
早在三十年代初,他和胡風就成了朋友。1936年4月25日,他受命從陜北抵達上海,之后有一段時間,幾乎天天在魯迅家里和胡風會面。雪峰覺得周揚他們提的口號“國防文學”不好,就和胡風商量,并經(jīng)魯迅同意,提出了一個新的口號:“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引發(fā)了“兩個口號”的激烈論爭,也因此結(jié)怨于周揚、夏衍等人。這不啻于給他1957年被劃為右派分子,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在重慶時,聶紺弩有一次到作家書屋去看雪峰,碰巧胡風也在,兩個人正議論周揚。聶紺弩插了一句:“無論你們怎樣看不起周揚,周揚的理論總是和毛主席一致的?!?/p>
胡風問:“你怎么知道?”聶答:“這很簡單,如果不一致,周揚就不會在延安搞得這么好。雪峰為什么搞不好呢?”
雪峰跳起來,把手里的一本書砸到桌子上,大聲說:“周揚有什么理論!”
何其芳和劉白羽到重慶宣傳《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一次會議上,何其芳講在整風運動中知識分子如何改造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而且以自己為例,現(xiàn)身說法,讓人感覺到似乎他已經(jīng)過改造,脫胎換骨變成了無產(chǎn)階級了。梅林說:“好快,他已經(jīng)改造好了,就跑來改造我們?!?/p>
雪峰則憤憤地說:“他媽的,我們革命的時候他在哪里?”
由中共香港文委直接領導、從1948年3月1日起在香港出版的《大眾文藝叢刊》,連續(xù)刊發(fā)了邵荃麟、林默涵、何其芳、喬冠華、胡繩等人的文章,集中批判胡風的文藝理論、舒蕪的《論主觀》和路翎的小說。這種做法引起了雪峰的不滿,他氣憤地說:“這和當年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搞魯迅一樣!我們在內(nèi)地的人怎么做事?”
1955年1月,陸定一、周揚和林默涵到中南海,向毛澤東匯報關于批判胡風的計劃。臨走時,周揚對毛說:“雪峰同志因《文藝報》的錯誤受了批評,心里很痛苦?!?/p>
毛的回應是:“我就是要他痛苦!”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泵珜ρ┓鍛B(tài)度的變化,使周揚等人可以放開手腳地來收拾他們的怨敵了。雪峰跌入深淵的第一道閘門就這樣打開了。
1957年的7月至9月,作協(xié)前后共召開了二十五次黨組擴大會議,批判丁陳反黨集團。第十七次會議以后,矛頭對準了雪峰。這場開始于1955年的斗爭,終于把他牽連其中。而早在1955年6月下旬,中宣部在給中央《關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準備對丁玲等人的錯誤思想作風進行批判的報告》中,已有批判丁玲后進一步展開批判雪峰的通盤考量,認為他“有嚴重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思想,這表現(xiàn)在他長期對黨不滿,驕傲自大,和黨關系極不正?!保晃乃囁枷胫小耙恢贝嬖谥S多唯心主義的觀點,許多地方跟胡風思想相同”。
8月14日第十七次會議之前,與會發(fā)言者主要批丁陳時,已漸有人不斷提到了雪峰。7月29日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郭小川,與作協(xié)黨組書記邵荃麟聯(lián)名寫信,敦促雪峰參加黨組擴大會。翌日第七次會議,方紀發(fā)言中提到“丁玲、馮雪峰為什么這幾年沉默”;又說去年肅反結(jié)束后不少人請陳吃飯,馮說:“企霞,你現(xiàn)在成了英雄人物了!” 還說馮答應為準備辦油印刊物的陳提供紙張。
魯迅遺孀許廣平亦被邀請與會,曾認為雪峰是魯迅研究的“通人”的她,對這位老朋友的看法起了變化。8月4日第十一次會議上她說:“昨天丁玲同志死抱住歷史,首先承認她在上海就和雪峰同志要好,因為雪峰和周揚有意見,所以她也對周揚同志有意見。社會在一日千里地前進,他們卻還是不知羞恥地公然說出二三十年前搞小圈子,鬧個人意氣的話,還行得通嗎?雪峰同志方面,總聽說多病,忙,我是絕少來往的。原來他忙的是那一套反黨勾當,病的是心懷鬼胎,捏造事實,無中生有地白日見鬼似的自處于陰暗。我以老朋友的資格,希望他們回到黨和人民這方面來。”
在這次會上,事先并未準備發(fā)言的雪峰被迫做了檢討:“我過去認為我只是反對周揚而不是反黨,這在認識上是錯誤的,反對周揚其實就是反黨……今后要接受周揚在文藝工作上的領導,團結(jié)在周揚的周圍把文藝工作做好。”對此發(fā)言,周揚和邵荃麟都表示滿意;但有人卻不以為然,認為“團結(jié)在周揚的周圍” 說法不對,應該說“團結(jié)在黨的周圍”。還有人覺得檢討不深刻,“只承認反周揚,不承認反黨”。
當晚時近9點,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劉白羽、中宣部文藝處處長林默涵和郭小川等人,來到中宣部副部長周揚家里,研究會議的開法和行動步驟,兩個小時才散。
兩天后第十二次會議,林默涵發(fā)言,先批丁陳和蕭軍,后談對雪峰的幾點意見,認為在和黨的關系及文藝思想上,他都存在著錯誤:一是“跟黨的關系長期不正常”,根源是由于“嚴重的個人主義思想”,有委屈情緒,總覺得黨對不起他;二是“文藝思想是同黨的文藝思想,具體說是同毛澤東的文藝思想相違背的”。還說雪峰對新文學作品采取抹煞態(tài)度,對蘇聯(lián)文學也加以輕視,斷言其文藝思想與胡風文藝思想有共同點。又認為他有嚴重宗派主義情緒,對于黨團結(jié)廣大作家的方針有抵觸,二次文代會時對老舍很不尊重,對郭老也不夠尊重。
雪峰為第二次全國文代會起草而未被采用的報告中確實批評了一些作品,如電影《人民的戰(zhàn)士》(劉白羽編?。⑿≌f《一同前進》(康濯著)等;1953年6月17日在全國文協(xié)一次座談會總結(jié)發(fā)言中他還說:《龍須溝》“思想還是比較膚淺”,《春華秋實》“是奉命寫的東西”,“是失敗的”。
8月7日下午的第十三次會議,何其芳出場,主要批丁陳,兼及陳涌,牽出雪峰。他說陳涌只肯定一個人“懂得文藝”,那就是馮雪峰;又說陳還主張采取“魯迅、瞿秋白、馮雪峰的方式,個人影響作家的方式”,“這和胡風向黨進攻的意見書中的組織綱領也是相同的”。
老舍發(fā)言依然是一貫的幽默口風,但也頗多弦外之音,“有一次馮雪峰指著我的鼻子,粗暴地批評我的作品。我接受了他的批評,沒有鬧情緒”;“遺憾的是當時雪峰的批評只從藝術觀點出發(fā),假若他從作品的政治性上發(fā)言,雖更嚴厲一些也更受歡迎”。他還談到抗戰(zhàn)時雪峰到了重慶,“需向潘公展遞手本,簽名保他的有我。其他三個保人都有靠山,我沒有。雪峰若是跑了,我得入獄”。
郭小川當天日記里寫道:“何其芳發(fā)言尚好,老舍大談他自己的功勞,最后幾句話很厲害?!蓖惶臁度嗣袢請蟆奉^版刊發(fā)了報道 《文藝界反右派斗爭的重大進展——攻破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雪峰被置于“丁玲陳企霞等人反黨小集團”之中。此文是8月5日郭小川用一整天時間起草的,上午9點動筆,下午與人民日報記者田鐘洛、葉遙一起,一直弄到晚上9點多才吃晚飯。晚上11點半到周揚處,根據(jù)周的意見又改了前一部分,周親自改了后一部分,凌晨1點半才完。第二天上午郭再改,中午又到周揚處,加上邵荃麟和劉白羽,四個人一起商議改定,之后郭親自把稿子送到報社。
8月8日第十四次會議,《文藝報》主編張光年發(fā)言提到,陳企霞交代1954年檢查《文藝報》時,丁、馮、陳就在一起商量要不要放棄“陣地”。然后質(zhì)問:“為什么像馮雪峰所說,肅反運動來了,你們就要清理信件,準備被捕?”并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政治陰謀,這是一個大規(guī)模的分裂活動”。郭小川當天日記說張發(fā)言“簡短有力”。
在8月9日第十五次會議上,人文社的王任叔成為批馮主角。上來他就談馮以“宗派的眼光”看人,接著側(cè)重“揭發(fā)” 了“一些活動”,說雪峰的思想感情和生活、工作方式,脫離社會主義建設、集體主義生活方式和工作制度軌道;躲在陰暗一角,看不出世界的變化;和周揚關系極不正常,極端輕視周揚實際上是輕視黨的領導。后又提到他與雪峰在出版社方針任務等四個方面的矛盾分歧,還揭出雪峰在整風中“到處點火”,“動員”舒蕪們“向黨進攻”。又再批雪峰文藝思想,證據(jù)有六條之多;最后強調(diào)雪峰說“他對毛主席的《講話》是有抵觸的,我看不是抵觸,而是反對”。
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嚴文井也發(fā)言:“從王任叔的發(fā)言看來,雪峰右得很,這次會議上發(fā)言也很不好?!边€認為馮的文藝思想和宗派主義也要檢查。
盡管以上幾位批判者所談問題不少,但似乎“火力不夠集中”,尤其未能如周揚所愿,觸及三十年代的“歷史公案”。其實這才是批馮要害。
8月9日晚,中南海?!翱偫砗托∑秸偌乃嚱缤菊劻朔从遗啥窢巻栴},認為斗爭已經(jīng)展開,很多大鯊魚浮上來了?!詈鬀Q定緊接著就展開對雪峰的斗爭?!?郭小川日記里記下了劉白羽的傳達。后來郭回憶,周揚早就想“盡快地從斗爭丁、陳轉(zhuǎn)到斗爭馮雪峰”,批丁陳時,“他曾提出一定要同時斗爭馮雪峰”。
8月11日下午4點,王府井大街64號文聯(lián)大樓會議室。周揚和林默涵、劉白羽、邵荃麟、郭小川,與雪峰進行了一次五對一的談話。周先說:“叫你來,就是要告訴你,也要把你拿出來批判,同批判丁玲、陳企霞一樣。你那天檢討,我當時認為還可以,但大家不滿意。批丁玲、陳企霞,不批判你,群眾是通不過的?!庇终f:這一次必須把你許多問題搞個徹底,包括清查你的政治歷史,這是階級斗爭、大是大非的斗爭。你的包袱太重了,總以為自己正確。他還問馮:“你從陜北出發(fā)前是誰交代你的任務的?”馮答:“洛甫同志。”周又問:“他怎么說的?”馮答:“上海沒有黨的組織,黨的組織被破壞了?!?/p>
周說:“我們孤軍奮戰(zhàn),我們這些人又比較幼稚;可是你可以看嘛,我們總是按照共產(chǎn)國際的指示、按照黨中央的宣言提口號、搞工作的。你一來,就一下子鉆到魯迅家里,跟胡風、蕭軍這些人搞到一起,根本不理我們,我們找你都找不到,你就下命令停止我們的黨的活動。”周還說他和夏衍等人在上海堅持地下斗爭,可馮卻勾結(jié)胡風打擊他們,還說他和夏衍是“藍衣社、法西斯”,說著他憤激起來,并讓馮當面回答;馮說:“請調(diào)查?!?/p>
聽了這些話,郭小川“感到非常驚奇,聞所未聞”。當說到外有白色恐怖,內(nèi)有馮的打擊時,周揚還流了淚。他告訴馮:“要經(jīng)受一次批判?!瘪T表示怕搞成小集團成員。周的意思似乎是著重批判思想,暗示不一定搞成小集團成員,并叫馮準備在會上作檢查。馮滿腹疑惑:1936年自己在上海的工作,中央是肯定過的;組織上也沒認為自己與胡風是“反革命同伙”;那么到底要批我什么問題呢?
談話歷時3個小時,至晚7點才結(jié)束。批馮大戲之帷幕,正式拉開了。
8月13日第十六次會議,由雪峰的熟人作協(xié)黨組書記邵荃麟打頭炮。周揚已催他早點發(fā)言。邵首先提出:“這場斗爭是文藝界黨內(nèi)的一場原則性的大斗爭,也是整個文藝界的一場大斗爭?!苯酉聛碇饕勸T的“反黨錯誤”:1937年“和領導吵了一架,后來脫離黨組織,當時中央要他去延安,他也拒絕,跑回浙江老家去了”,后來被捕從集中營出來,到重慶“和黨的關系仍然不很正常”,“這最突出了,說明了雪峰的組織觀念”。邵又談到第二次文代會馮起草報告“實際上是批評了黨的領導”,認為他“陷入唯心主義是由于對共產(chǎn)主義世界觀產(chǎn)生了懷疑和動搖”。最后詰問:“雪峰是經(jīng)過長征的老黨員,為什么思想上會墮落到這樣呢?”
從雪峰“脫黨”,到“對黨不信任和懷疑”,再到“內(nèi)心陰暗”,邵講的時間不算短。郭小川日記贊曰:“邵荃麟講了兩小時,一部分談丁玲,一部分談雪峰,雪峰這一部分講得特別精彩?!?可周揚、劉白羽“都認為會議開得并不好”。郭后悟出:因為“沒有講到左聯(lián)問題”。當晚11點,劉白羽把林默涵和郭小川叫到家里,專門談了“會議的組織問題,決定把各單位的與會人都組織起來,及時告訴他們意圖,供給他們材料”。
經(jīng)過一番運籌帷幄,8月14日下午攻堅戰(zhàn)打響了。主攻手是文化部副部長夏衍。據(jù)郭小川日記:“6時多就起來,天下雨……(下午)2時開會,先是蔡楚生發(fā)言,然后是徐達,緊接著是夏衍發(fā)言,講了雪峰對左聯(lián)的排斥,他的野心家的面孔暴露無遺了,引起了一場激動,緊接著許廣平、沙汀發(fā)言,樓適夷發(fā)言,會場形成高潮……”
帶著發(fā)言稿的夏衍,顯然有備而來。一開始就談三十年代上海,說馮達被捕后幾小時之內(nèi)就叛變自首,帶著特務去捉丁玲,“其目的是為了要從雪峰同志手里奪回丁玲。因為這時候雪峰同志和丁玲有了不正當?shù)哪信P系”。許廣平8月4日發(fā)言只是說丁馮“要好”,夏衍則徑指兩人有“不正當?shù)哪信P系”。在政治斗爭中以此類話題做文章,也是一種頗能令對手顏面掃地的“戰(zhàn)法”。丁玲1957年初寫的檢查材料中,也曾“揭露”過周揚解放初有“男女關系”問題。
接著,夏衍重申了1955年9月1日他在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上的發(fā)言,說丁馮思想與胡風思想沒有根本區(qū)別,然后追究雪峰的“歷史問題”。說1936年馮從瓦窯堡到上海,“中央是要他來和周揚和我接上關系的”,但不找我們先找魯迅,之后,“你一直不找渴望著和黨接上關系的黨組織,而去找了胡風,不聽一聽周揚和其他黨員的意見,就授意胡風提出了‘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個口號,引起了所謂兩個口號的論爭”。又責問馮:“你可以找胡風,甚至可以找章乃器,為什么不找我們?”說章見了雪峰后,標榜自己跟“陜北來人”接上了關系,揚言“今后你們不要來找我,‘陜北來人說上海沒有共產(chǎn)黨組織”。馮還跟文化界一些外圍人士打招呼說,“周揚、沈端先(夏衍)等假如來找你,‘輕則不理,重則扭送捕房”。夏還援引據(jù)說是已過世的錢亦石透露給周揚的一個情況,稱“雪峰在外面說,夏衍是藍衣社,周揚是法西斯”,繼而怒斥:“這不是陷害,還是什么?”
隨后,夏又對馮發(fā)出了連珠炮般的質(zhì)問:你介紹和批準胡風入黨,還把他引進了黨的工作委員會,“你和胡風是怎樣一種關系?”“(你)在上海既不參加當?shù)攸h的工作,又不回解放區(qū);中央打電報給博古同志,叫你立即回延安,你拒絕了,寄居在許廣平先生的三樓上,郁郁寡歡,常常終日不語。抗戰(zhàn)的炮聲為什么不使你感到興奮,反而感到憂郁,這是什么緣故?”又提到了幾件事:一是雪峰離開上饒集中營剛到重慶時,由老舍、姚蓬子和韓侍桁“擔?!钡氖虑椋欢歉谕跗M生領導的國民黨特務機關工作的馮達見過面。扯出了“叛徒”、“特務”,立場感情問題也就都提出來了。
夏衍發(fā)言立刻產(chǎn)生了爆炸性效果,郭小川“極感驚心動魄”。馬上有人高喊:“馮雪峰站起來!”又有人喊:“丁玲站起來!” 于是“站起來!快站起來!”的叫喊聲,震撼了會場。雪峰垂首恭立,啜泣無言;丁玲站著哽咽,淚如泉涌。
當夏說到馮“用魯迅的名義,寫下了這篇與事實不符的文章(筆者按:指‘答徐懋庸信),究竟是何居心” 時,許廣平突然站了起來,指著雪峰大聲斥責:“馮雪峰,看你把魯迅搞成什么樣子了?!騙子!你是一個大騙子!”馮臉色慘青,呆然木立,手一直在發(fā)抖。丁玲也不再嗚咽,默默聽著。會場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夏衍發(fā)言中間,主席臺上的周揚一度站起來,指責當年雪峰代魯迅起草《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是對他和夏衍等人的“政治陷害”。他認為將左翼內(nèi)部爭論公開發(fā)表,等于“公開向敵人告密”。
聽了夏的發(fā)言,邵荃麟說:“二十年來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必須重新寫過了?!瘪T的老朋友、老部下樓適夷竟也信以為真,忽然大放悲聲。夏發(fā)言后回到座位上,旁邊的樓適夷對他說:“馮雪峰原來是這樣一大壞人,我可看錯了人?!毕恼f:“你讀過歷史沒有,歷史上有多少大奸呀!”此時邵荃麟點名要樓上臺發(fā)言。他淚水未干就走上去,泣不成聲地訴說雪峰如何用假象欺騙自己。會場里火藥味更濃了,很多人紛紛站起來,七嘴八舌地怒斥馮雪峰。
會議大獲全勝,周揚很滿意。林默涵也贊賞夏的發(fā)言,晚上見到郭小川,說“夏衍這樣的人,政治上不強,這次發(fā)言可真不錯”。與會的中宣部文藝處工作人員黎之后來說:夏的發(fā)言以“大量篇幅糾纏人事關系”,“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一篇‘轉(zhuǎn)移斗爭大方向的泄私憤的長篇牢騷”。而從當時的效果來看,夏衍“爆炸性”發(fā)言,無疑有力引領了“斗爭大方向”,給了雪峰致命一擊。
晚上,雪峰打電話要求見周揚。見面后周說:“今天會場的激動情況,我也沒有預料到?!?又特意強調(diào)夏的發(fā)言“事前沒有商量”,他昨晚打電話來說要提,“我同意他提”。雪峰問:“我的問題究竟是在過去還是在現(xiàn)在?”周答:“什么問題都讓大家揭發(fā)嘛,批一批,對你也有好處。”雪峰又問:“有些事實,我可不可以申辯?”周答:“可以,你可以在會議上發(fā)言?!彼X得周說話態(tài)度很平和,與白天在會場上不同;談完,雪峰沉重而茫然地走了。
組織者決定一鼓作氣,乘勝推進,擴大戰(zhàn)果,一舉拿下一向倔強執(zhí)拗、有浙東人的硬氣的雪峰。
第二天上午,在文聯(lián)大樓召開參加黨組擴大會的各單位負責人聯(lián)席會。周揚、林默涵、邵荃麟和郭小川悉數(shù)出席,邵做總結(jié),決定“繼續(xù)打開局面”,又具體安排曾是左聯(lián)成員的陳荒煤、沙汀和周立波,以及何其芳發(fā)言。下午樓下開會斗爭蕭乾,樓上陳、沙和周在做著準備。
為給批馮提供更具殺傷力的彈藥,晚上9時,郭小川還去拜訪了三十年代中期在上海中共地下黨特科系統(tǒng)工作的王學文,了解雪峰與左聯(lián)的關系。郭在日記中寫了這么一句:“他對雪峰印象極其不好?!蔽缫梗婇W雷鳴,風雨大作,把服了安眠藥后睡下的郭小川驚醒了。
第二天下午,鄭振鐸、李伯釗講話后,有人要求主席團命雪峰交代問題。馮只得上臺,講述若干事實經(jīng)過,但否認夏關于自己說周、夏是藍衣社特務、法西斯,以及摧毀上海地下黨等一些與事實不符的指控。據(jù)說,他的發(fā)言是在周揚指定邵荃麟的“幫助”下準備的,以關鍵當事人的身份,按照周揚定的調(diào)子,為“兩個口號”論爭、“四條漢子”等歷史問題重新“定性”。然而,馮的陳述仍不能使眾人滿意,被認為“講得很空洞”,為自己辯解,沒講完即被粗暴打斷,硬給轟下了臺。
8月16日下午第十八次會議,先后發(fā)言批馮的有張?zhí)煲?、袁水拍、陳荒煤和何其芳。陳荒煤申明其發(fā)言是以“自己的親身體會”,來揭發(fā)馮在上海如何以“欽差大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打擊”、“分裂”、“破壞”上海地下黨的活動。他還揭發(fā)了一件事,說胡喬木到邊區(qū)去的時候,馮派李凡夫一路監(jiān)視。
何其芳在發(fā)言中說夏的揭發(fā)使他“很激動,很憤慨”,接著給馮扣了“反黨分子”和“個人野心家” 的大帽子。說1945、1946年時,曾有地下黨員告訴他“雪峰是胡風派”。又指出當時在黨召開的座談會上,胡風發(fā)言反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關于政治標準和藝術標準的提法,馮后來就以“畫室”的筆名寫了《題外的話》公開響應,譏笑“政治性”、“藝術性”的說法經(jīng)不起“一連反問三次”;馮還寫了《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更極力為胡風的反動文藝理論辯護”。何又批判馮“反黨、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以及“一些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宣揚個人主義、唯心主義以及其他某些使人吃驚的反動思想”,所列舉的幾篇文章中,就有1954年12月31日毛澤東批給劉、周等中央領導人閱讀的《火獄》。何最后斷言馮“有很大的權(quán)力欲望”,從陜北到上海時“把個人駕乎黨之上”,“以欽差大臣自居”。
8月17日上午,郭小川和周立波、沙汀又一起去找王學文。王跟他們談了馮雪峰“確實說胡風是黨員,而又決定停止左聯(lián)的黨員活動”的情況?;氐轿穆?lián)大樓,周揚立即召集邵、林、劉、郭開會,商議下午會議的開法。林默涵認為問題已經(jīng)搞得差不多了,黨組負責人中應當有人出來講話。他建議由郭小川發(fā)言,說他有“分析能力”,因為8月4日郭批判丁玲的發(fā)言給他留下很深印象。郭表示不愿意講,說自己來作協(xié)后主要做事務性工作,并不了解雪峰。周揚和劉白羽都贊成他講;郭推辭不掉,只好應承下來,但提出“講什么”。林默涵出主意說:可看看胡風的“供詞”,講講馮胡關系。還說“供詞”他家就有。郭又提出光講這個問題是不夠的,林說:“把大家的意見歸納一下嘛?!?/p>
晚上8點,郭小川到家即開始看材料。第二天星期日,6點多起床接著看,下午去林那兒取來胡風“供詞”繼續(xù)看。19號上午上班后,幾位組織者又磋商了下一步行動。午后、晚間郭一直在準備發(fā)言,午夜12時才睡。20日下午兩點會議開始,郭仍一個人在樓上做準備。等他下樓走進會場時已近4點,周立波、艾青和王蒙都已講完,陳涌正在發(fā)言。
此前周立波的發(fā)言,主要引證他和沙汀、郭小川從王學文那里了解來的一些材料,判定雪峰1936年到上海后非調(diào)走周揚、挑起兩個口號論爭,決定停止黨團活動等做法,對上海黨組織“文委臨委”造成了五次打擊,就此問馮:“你為什么要假借中央的名義,來打擊黨的地下的組織?你欺騙了中央,打擊了當時地下黨的一百多個同志,你懷的是什么樣的黑色的心腸?” 還問道:“當年在上海大鬧天宮以后,為什么又要逃跑呢?”
袁水拍發(fā)言后,經(jīng)過充分準備的郭小川終于披掛上陣。他先給雪峰接觸的人列了一個表,有胡風、姚蓬子、韓侍桁、馮達、黎烈文、孟十還、彭柏山、劉雪葦、吳奚如、潘漢年、蕭軍、尹庚、丁玲、陳企霞、顧學頡、舒蕪、張友鸞,有的是反革命分子、特務,有的是右派分子、反黨分子,有的是叛徒,有的是政治面目不清、思想反動的人。結(jié)論是:“雪峰所接近、所信任的人中間到底能找出幾個好人來呢?” 接著又談馮和胡風及丁陳的關系,說“兩個口號”論爭、魯迅“答徐懋庸”信,都“是馮胡的共謀”,“十分殘忍地打擊了上海黨組織”,“分裂了文藝界,也分裂了黨”。還說“雪峰還要把周揚送出去留學,送到延安,而后又假借中央的命令,停止了黨團活動,這兩方面雙管齊下,必欲置上海黨組織于死地而后快”。胡風和雪峰“一個反革命分子,一個個人主義野心家”,“在上海那樣的歷史條件下結(jié)成了反黨聯(lián)盟”。最后說:“中國文藝界的兩大反動集團,雪峰都沾了邊。”
郭語速特快,雄辯滔滔,講了一小時有余。林默涵認為“還好”。似乎可以鳴金收兵了,但周揚卻始終未表態(tài)。
8月27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以《文藝界反黨分子馮雪峰是丁陳集團參加者、胡風思想同路人》為題的報道,是郭小川起草的,發(fā)表前經(jīng)過周揚、林默涵閱改。8月24日在周揚家里開會,幾位組織者商議過這個報道。周揚甚至認為,應把有關左聯(lián)時期的一段話刪去,意謂“這個問題,要中央講話,我們不要講”?;蛟S他有些心虛,因為批判者所言不合史實之處太多,為三十年代問題“翻案”的時機恐未成熟。
8月23日第二十次會議,雪峰照常與會,準備繼續(xù)承受批判。沒想到會議已將炮口轉(zhuǎn)向了蕭三、李又然、艾青,以及羅烽、白朗等人。其后幾次會議他被告知無須參加,在家里寫檢查。
9月4日第二十五次會議,是作協(xié)黨組最后一次批馮會,雪峰再次做了檢討,提法、口徑是合乎組織者要求的,無非是“宗派主義”,“狂妄自大”,“懷疑周揚”,“對上海黨組織加以打擊”,“反黨”。“雪峰的檢討似乎是有些進步”,郭小川在日記里如是記錄。
面對袞袞諸公的無情批斗,雪峰如同走入了“無物之陣”(魯迅語)。孤立無助,連為自己“辯誣” 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最終以羅織鍛煉的莫須有罪名,戴上了“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 的荊冠,丟掉了他格外珍視的黨籍,撤銷人文社社長兼總編輯、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全國文聯(lián)常務委員、全國人大代表等所有職務。
9月16日,周揚在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上,做了《不同的世界觀,不同的道路》的總結(jié)性講話,午前開講,直到午后兩點,用了三個多小時。第二天上午8點40又接著講,10點多講完。這個講話稿,周先擬好一個提綱,9月11日下午與林、邵、劉、郭、張等會商一次。后據(jù)毛澤東意見做過修改,又于11月20日再呈毛審閱。毛修改后,24日批示周揚,讓他閱后即送胡喬木轉(zhuǎn)鄧小平,并指示“作一二次認真的討論”,“加以精密的修改,然后發(fā)表”。毛還強調(diào):“這是一件大事,不應等閑視之。”周揚及其他文藝界頭面人物討論并再度修改后,又送毛審閱。
消息傳到人文社,有人困惑不解,有人失聲痛哭,有人為之震驚、深感不平。也已被劃為右派分子的副總編輯聶紺弩說:“既然馮雪峰是‘右派,我自然也是‘右派,我是‘雪峰派嘛。不過,我不是資產(chǎn)階級右派,而是無產(chǎn)階級右派。雪峰愿意去北大荒接受改造,我也去。雪峰走到哪里,我跟他到哪里?!?/p>
雪峰被責令在家繼續(xù)寫檢查,但他當然想不通,于是一次次去找邵荃麟。邵對他說:“你要想留在黨內(nèi),就必須出來澄清《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引起的問題,承擔自己的責任。”他苦苦地思慮了好多天,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違背歷史事實?。?/p>
他又找到邵,傾訴內(nèi)心痛苦。邵說:“先留在黨內(nèi),再慢慢地解決,被開除了就更難辦了?!比f般無奈之下,馮只得委曲求全地同意了。按照其旨意,他起草了人文社五十年代版《魯迅全集》的有關注釋:“魯迅當時在病中,他的答復是馮雪峰執(zhí)筆擬稿的,他在這篇文章中對于當時領導‘左聯(lián)工作的一些黨員作家采取了宗派主義的態(tài)度,做了一些不符合事實的指責。”
為了留在黨內(nèi)而違心所做的這件事,讓雪峰抱恨終生。之后好多天,他極度痛苦,整夜失眠,胃疼得特別厲害。他滿以為這樣做就可以保留黨籍了,然而承諾并未兌現(xiàn),他被狠狠地耍了一回、涮了一把。
牛漢多次看見雪峰一個人在辦公室暗自啜泣。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甚至想去頤和園投昆明湖。但一想到幾個孩子還小,妻子又沒有獨立謀生的條件,覺得再痛苦也要撐下去,活到徹底洗凈潑到自己身上這些污水的那一天。
上邊決定,對雪峰的斗爭主要在作家協(xié)會進行,人文社“則配合作戰(zhàn)”。8月12日,文化部一個副部長到人文社做動員報告,宣布并號召對馮進行斗爭。
8月13日至9月5日,人文社先后召開七次全社大會,集中批判馮雪峰的“反黨言行”。雪峰出席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批判會,“聽取群眾意見”。王任叔傳達了夏衍在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上的發(fā)言后,原來認為雪峰為人正直、“傲上謙下”、“作風樸素”,因而尊敬他、景仰他,甚至崇拜他的人,對其看法也有所改變,想不通的漸漸想通了,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減少了。而那些在會上揭發(fā)批判他的人,無非是抓住一些片言只語上綱上線,表示與其劃清界限。當然,仍有人感到不解,暗暗同情他,對他“反黨”,不無惋惜、痛心。
人文社黨支部開會,支部書記宣讀了把馮雪峰定為“右派分子”并開除黨籍的決議,之后舉手表決,自然是“一致通過”。雪峰也舉了手,面色鐵青。有人忍不住流下了淚水。雪峰的臉越發(fā)鐵青了。會議快結(jié)束時,他開口道:“支部書記同志,決議上說的不符合事實,我從來不反黨反社會主義,但我服從決議。我希望,今后有一天,事實證明是這樣,我再回到黨內(nèi)來?!?/p>
一份油印材料《右派分子馮雪峰在整風中的反動言行》寫道:“馮雪峰三十年來一貫對黨的領導不滿……正如他自己所說‘得意時在黨之上,不得意時在黨之外。”
毛親筆改過的周揚總結(jié)講話,以《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為題,發(fā)表于1958年2月28日《人民日報》。此文有關部分,對雪峰做出了最具權(quán)威性的、完全徹底的思想批判和政治結(jié)論,說中國的右派分子利用黨的整風運動,煽動一次反對社會主義的所謂“新的五四運動”,“馮雪峰的情緒也從來沒有這樣興奮,他說‘洪水沖到了大門口。他鼓動一切對黨、對人民政權(quán)心懷不滿的分子‘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用‘狂風暴雨式的‘大民主來反對黨和國家的領導?!谌嗣裎膶W出版社成了右派的‘靠山”。
報刊上持續(xù)不斷發(fā)表批馮文章,他已然變成了“革命”對象,成了“另類”,在人文社做了一個普通編輯。1959年1月被安排到了社內(nèi)新組建的“編譯所”工作。雖然1961年摘去了右派分子帽子,但他多次請求恢復黨籍,直到死都未能如愿。
1965年去河南安陽參加“四清”,只能使用“馮誠之”的化名。他本打算寫紅軍長征題材長篇小說《盧代之死》和一部太平天國的小說,但作協(xié)領導人覺得他摘帽右派的政治身份,不宜寫偉大的長征,只批準他寫太平天國的小說。雪峰傷心欲絕,把已寫好的幾十萬字初稿付之一炬。而寫太平天國興衰的小說《小天堂》,最終也胎死腹中。
“文革”中,年逾花甲的雪峰,先被關進“牛棚”,后與人文社員工一起,發(fā)配到古稱“云夢澤”的湖北咸寧向陽湖畔勞動改造。種過菜,挑過糞,挖過渠,鋤過草,插過秧,清掃過廁所,放過鴨子。什么活兒都干得一絲不茍、認認真真,比年輕人還賣力氣,從未流露過難受和委屈。當權(quán)時,沒有頤指氣使、高人一等的派頭;撤職后,也沒有怨氣沖天或自賤自卑的可憐相。他還是依然故我,不卑不亢,謙和謹重。
“歲寒知松柏之后凋?!倍旰螅芏嗳硕歼€記得,在向陽湖那幾年,雪峰沉想默思,寡言少語。工余時間除了看書,常坐在一棵大楓樹下,靜靜地深思。蒼蒼白發(fā)略顯蓬亂,緊蹙的眉毛也染上了風霜,一雙深邃的眼睛凝望著迷蒙的遠方。
“文革”初在“牛棚”里,他就和牛漢談過,毛澤東在延安對魯迅的高調(diào)肯定,并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思想精神認同,而是一種出于政治需要的利用。當初,雪峰是懷抱著純潔的道德信念和崇高的政治信仰,加入共產(chǎn)黨并匯入革命洪流之中的。然而,他卻在革命和建設事業(yè)中不斷受挫,他的純潔信念和崇高信仰一再遭到褻瀆;“文革”后,又親歷了更嚴酷、更荒謬、更慘烈的現(xiàn)實,他內(nèi)心深處除了痛苦、困惑,不可能不產(chǎn)生懷疑和反省。
然而,他不愿徹底質(zhì)疑那些本該受到質(zhì)疑的東西,那樣可能會指向?qū)λ畛醯恼涡叛龅姆駰墸欢共接诖?,又不可避免地與他的道德信念發(fā)生沖突??峙?,這才是他晚年最大的矛盾、糾葛和痛苦,才是一個革命知識分子的心靈悲劇。
但雪峰的魂靈仍然醒著、活著,沒有頹靡,沒有朽腐;他的精神依然矗立著,沒有頹然倒下。他至死還是那個來自古屬越國的義烏的年輕詩人馮福春。他一生都是一個高潔的詩人、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與詭秘的翻云覆雨的“政治”,尤其是“不斷革命”的“翻烙餅”式的政治,距離甚遠。
他就像一只受傷的豹子,默默走進密林深處,舔舐著傷口里流出的鮮血,孤獨地承受著苦痛和哀傷。
1976年1月30日上午,長期處于痛苦的煎熬和孤寂的折磨中的雪峰,終因肺癌晚期不治,飲恨與世長辭。
聶紺弩聞訊后,寫下了《挽雪峰》詩二首,其中有云:“狂熱浩歌中中寒,復于天上見深淵。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痹?979年11月17日補開的追悼會上,詩人蕭三送了一副挽聯(lián):“尊崇一個忠誠正直的人,鄙視所有陰險毒辣的鬼。”
丁玲得知雪峰的死信,老淚縱橫。后來,見到左聯(lián)時的老朋友樓適夷,兩個人聊起了雪峰。聊著,聊著,丁玲忽然問道:“雪峰這家伙,為什么要死呢?”
2005年5月22日寫于北窗下
2010年5月14日二稿
2013年5月30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