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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局

2013-09-10 12:57劉武
當(dāng)代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卜杜拉哈桑利比亞

劉武

楔子

2011年我因公去利比亞采訪,朋友給我介紹了在當(dāng)?shù)厣畹臏刂萑松彙K龖?zhàn)前就在那里做生意,我兩次去利比亞她都熱情接待過我,一來二去也就無話不談了。蓮知道我去過幾十個國家,寫過幾篇有關(guān)中國人在土耳其、阿富汗、巴基斯坦、越南等國生活的小說,就問我有沒有興趣聽她嘮叨嘮叨,我當(dāng)然求之不得。蓮便花了一整天時間,跟我聊起了一段頗為曲折、驚險、奇特的經(jīng)歷。盡管距2011年初爆發(fā)的利比亞戰(zhàn)爭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但她說起來依然有點讓人心驚肉跳。

剛過完農(nóng)歷春節(jié),的黎波里東部就隱隱傳來了槍炮聲。不過,白曉蓮都是從新聞中看到的,她在使館區(qū)待著,連個鞭炮聲都聽不到。

但剛剛接的一個電話還是讓她有些著慌。

那是在米蘇拉塔的露露打來的,露露在那里的一家中國汽車銷售公司工作,她說局勢很亂,米蘇拉塔街上都開槍了,公司決定撤走全部中國員工,只留下當(dāng)?shù)氐娜耸財傋印?/p>

露露說,的黎波里很快也會陷落,她讓白曉蓮趕緊收拾家伙走人。

放下電話,白曉蓮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看來,的黎波里的局勢還算平靜,卡扎菲偶爾冒出來講講話,街上還有他的支持者游行,綠色廣場上經(jīng)常有人舉著卡扎菲的畫像,沒有外人想象的那么糟糕。

想了一會兒,她決定問問她的合伙人哈希姆,看看他是否了解內(nèi)情。

哈希姆是個混跡在名流圈的官宦子弟,他喜歡各種奢侈、豪華、裝門面的東西,毫不掩飾自己對女人的喜好,身邊永遠不缺乏各種膚色的女人。他跟那些政府官員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操起電話就能跟某個高官通幾句話。但他對政治并沒有什么興趣,自詡不過是附著在政治關(guān)系網(wǎng)上的一只蜘蛛。

當(dāng)初能在利比亞開設(shè)公司,白曉蓮就是靠了哈希姆,這省了她不少麻煩,當(dāng)然條件是哈希姆成了她的股東,拿了她一半股份,不然這公司都開不成。不過,哈希姆還算夠意思,一開始都沒讓白曉蓮多掏錢,說等公司賺了錢再分紅不遲。兩年后,白曉蓮就賺回了本錢。

電話響了一會兒,哈希姆沒接。白曉蓮知道他這個習(xí)慣,因為他總在跟各種各樣的人消遣,這時候他從來不聽電話,就是卡扎菲找他也沒用。等他消遣夠了,跟那些狐朋狗友、紅男綠女告別后,他才一邊悠閑地喝著阿拉伯紅茶,一邊慢慢打開手機給人回電話。

白曉蓮第一次到利比亞是2005年初,那時,歐美等國剛剛解除對利比亞的制裁。這之前,她在埃及做了幾年貿(mào)易,生意如同雞肋,不好不壞,讓她想找點別的機會。

那時,她在開羅的香草大街結(jié)識了一個名叫阿卜杜拉曼的商人,他做電子產(chǎn)品生意,經(jīng)常在歐洲、中亞等國家奔走,神出鬼沒。白曉蓮幫他倒騰了不少便宜的中國貨,像電子表、手機、游戲機、車載導(dǎo)航、解碼器等等,兩人一來二往,中間還有過一段曖昧的情感生活。

本來,白曉蓮就是個不安分的女人,她身材中等,體形豐滿,膚色微黑,渾身散發(fā)著成熟女人的味道。在國內(nèi)的時候,她的個人生活就有些混亂,20歲嫁給一個郵遞員,沒過兩年,就因為老公網(wǎng)上交友跟網(wǎng)友外遇離婚。好在那時還沒有孩子,白曉蓮不久又嫁給一個小干部,開始生活還算安穩(wěn)、滿足,生了個胖小子,她也進了機關(guān)后勤。可幾年后這個老公卻又因為貪污受賄被人告發(fā),判了好幾年刑。白曉蓮苦不堪言,跟那個貪污犯離了婚,孩子也不要了,自己跑到外地去打工,一會兒當(dāng)總經(jīng)理助理,一會兒當(dāng)公關(guān)部長,一會兒當(dāng)營銷經(jīng)理,干了好幾個工作。這期間她也開始跟各種男人上床,長則半年一年,短則幾個月甚至幾天,有老板,有同事,有胖子,有瘦子,有高個,有矮個,有肌肉男,有文藝男,她也奇怪自己跑到外面就放得開了,反正身邊沒有知根知底的熟人。

這樣混了幾年,她再也沒有了想結(jié)婚的念頭,倒是跟幾個炮友成了生意伙伴,其中一個叫老六的在迪拜做箱包生意,每次回國到義烏進貨,總讓白曉蓮跟著,并眉飛色舞地告訴她,迪拜的生意太好做了,阿拉伯人太有錢了,買東西都是加倍地買。比如他們看上一個包,不是買一個,而是買兩個甚至三四個,因為他們有好幾個老婆,誰也不能虧待。加上他們對中國商品的低價摸不透,很多商品到了迪拜翻幾倍賣出去都不奇怪。

老六因為在迪拜老城區(qū)德伊勒的艾爾·穆沙拉街開了店面,就雇白曉蓮去那里做銷售,說好給她每月4000元的底薪加提成再加獎金,再另加小費,干得好的話每月能賺一兩萬。白曉蓮正覺得在國內(nèi)混得沒滋沒味,這回能出國轉(zhuǎn)悠轉(zhuǎn)悠,還能賺大錢,何樂而不為,她就跟著老六去了迪拜。

一到迪拜,白曉蓮感覺就像掉進了一口熱鍋,生物鐘當(dāng)即就亂了。天還沒亮,就被清真寺的大喇叭中傳出的晨禱聲吵醒,早飯可以吃到上午十點,晚飯要到晚上八九點鐘才吃。白天最好待在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一走出去都怕給蒸發(fā)了。

一開始,老六教了她幾句簡單的阿拉伯語,像“薩拉馬里貢”、“撒朗”、“英莎拉”、“休克隆”什么的,然后說其它的用中式英語對付就行,實在不行就拿計算器摁幾個數(shù)字,這樣賣東西就超級無敵了。白曉蓮就懵里懵懂地在迪拜賣起箱包來了。

有了白曉蓮盯著店子,平時老六也不怎么露面了,個把月才來一次,住幾天,與白曉蓮睡幾次,然后又去其它地方了。白曉蓮一問,他就說在國內(nèi)進貨,在意大利看樣,在埃及訂貨,好像忙得不亦樂乎。

這樣天天站柜臺干了好幾個月,白曉蓮累得兩腿發(fā)僵,嘴皮起泡,不過好歹也漸漸熟悉了迪拜的生活節(jié)奏和環(huán)境。好在她適應(yīng)能力超凡,各種不習(xí)慣、各種陌生人、各種超強度工作都能應(yīng)付,每天看著滿大街豪車、燈紅酒綠的店鋪和蒙著黑袍的阿拉伯女人,很快她就在心里盤算起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她知道自己跟老六就是瞎混,各自解決生理需要。老六不在的時候,她常常有些恐慌,覺得自己沒有人關(guān)心,性欲下降,心理紊亂。她不是那種讓男人一看就有欲望的女人,當(dāng)然,偶爾也有各種人跟她暗示,但她對那種赤裸裸的性交易還是有些抗拒,男人給錢,女人上炕,這不是把自己當(dāng)妓女了嗎?她覺得自己是有些亂,但還沒亂到那種來者不拒的程度;她覺得自己有點賤,但也沒到那種人賤人愛的地步。

打心眼里說,她還是渴望愛上個什么人,能維持一段稍微長久的關(guān)系,結(jié)不結(jié)婚不要緊??捎辛饲皟纱问〉幕橐?,她又莫名地覺得自己不過是奢望了。每次跟某個男人上過床后,反而失去了安全感,本能地懷疑他是否可靠、可信,或者疑心對方也是逢場作戲,玩完這次就沒有了下一次。

實際上,白曉蓮跟老六的關(guān)系也沒維持多久。八月的一天,她陪一位朋友去阿布扎比送貨,一高興在那里的中國餐館喝了個半醉,然后跟朋友暈暈乎乎坐車回迪拜。沒想到路過沙迦時,被那里的警察攔住了,司機雖然沒有喝酒,可載了兩個喝酒的,還是女人,這當(dāng)然違反了沙迦的法律。司機被扣被罰款不說,喝酒的乘客也要被拘留半個月,白曉蓮本來還迷迷糊糊,這一下酒被嚇醒了,叫苦連天。以前也有人提醒過她沙迦的法律跟迪拜、阿布扎比不一樣,她覺得只是在沙迦路過一下,又不下車,哪會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這下好了,乖乖坐班房去吧。

第二天在拘留所里醒來,白曉蓮渾身不得勁,這才想起自己睡在哪里。她一想這太耽誤事了,老六的店怎么辦?要提貨的來了怎么辦?蹲半個月班房生意還做不做?老六要回來了怎么交代?思來想去,她想起了以前認識的一個阿拉伯人,那人叫拉希德,到她店子里買過幾次東西,還帶她去逛過香料街和黃金街。交往幾次后,他說自己在哈塔達大街上的龍城開了幾個店,想讓白曉蓮去幫他管理,收入和待遇比給老六干好多了。白曉蓮倒是動了心,但還沒來得及去龍城看看那人的店面,另外,她也琢磨著到時候怎么跟老六張口說這事,總不能一甩手就走人,她白曉蓮還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

看來,這回只好求人家?guī)兔α?。想到這里,白曉蓮伸手“啪啪啪”拍打起鐵門,嚷嚷著要給外面打電話。看守似乎聽?wèi)T了這些人吵吵鬧鬧,不緊不慢地走過來,隔著小窗瞪眼看著白曉蓮。白曉蓮伸出拍紅了的手大喊著一個詞:Cell Phone!Cell Phone?。ell Phone?。?!

看守做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不理不睬地轉(zhuǎn)身走開,急得白曉蓮又使勁拍門。隔了一會兒,那看守喊了另一個警察過來,開門把她押到一間辦公室,問她要做什么。

白曉蓮用有些磕磕巴巴的英語連帶比比畫畫,總算說明白自己要干什么。那警察問了電話號碼,撥通了拉希德,問了兩句,便把聽筒遞給白曉蓮。聽到拉希德厚重的聲音,白曉蓮差點哭出聲來,這可是她的救星??!她急急火火但又盡量簡短、清楚地說了自己的遭遇,央求他能保釋自己,并表示一回去就歸還他保釋金。

白曉蓮熬到第二天傍晚,心理接近崩潰,才見到拉希德的身影。阿拉伯人辦事比較拖拉,白曉蓮早就領(lǐng)教過,不過沒想到拉希德能拖拉到這種程度。

拉希德把她領(lǐng)出拘留所,才不緊不慢地告訴她昨天接電話時,他還在阿曼首都馬斯喀特辦事。為了出面來保她,他連續(xù)開了一整天車才趕到沙迦,找到這個地方,好說歹說交了幾千阿聯(lián)酋迪拉姆才把她保出來。

白曉蓮知道自己錯怪了拉希德,她央求他順便也把自己的同伴保釋出來,拉希德?lián)u搖頭說:這可不行,我不認識她,怎么給她付保釋金,更不能替她作保啊,這么做不合理。

白曉蓮只好作罷,跟拉希德回到迪拜。之后不久,她就離開老六的店鋪,去給拉希德當(dāng)營銷經(jīng)理,管著他的幾個店鋪。

說起來,這活兒雖然錢賺得多,可也更累人,每天從早忙到晚,白曉蓮覺得渾身都要散架,一沾枕頭就要睡,連做愛的興趣都喪失了。那時給老六干活,老六一來還有興致滾滾床單,現(xiàn)在倒好,一干兩三個月后,白曉蓮發(fā)現(xiàn)自己都沒跟男人親熱過了,手在私處摸了好一會兒都沒來感覺。

以前給人打工時,白曉蓮遇到的老板幾乎沒一個正經(jīng)人,都會明里暗里勾引她騷擾她,要跟她滾床單。最不濟的也會趁機摸摸她、捏捏她,占點小便宜。白曉蓮有時想,自己也并非國色天香,長相頂多也就是中等貨色,化好妝能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難道是天生有點招惹男人的相嗎?離婚前她對這些引誘與挑逗都是微笑著拒絕,絕對不跟老板上床。但婚后她就虛與委蛇,看情況看心境決定了,反正她也不會像無知少女那樣吃虧。

不過,這回她看出來,這拉希德絕對是個正人君子,不僅沒有引誘她,就是有時她略略暗示,他也會視而不見。這倒讓她感到有些失落,覺得自己在男人面前喪失了魅力。她想,再正經(jīng)的女人也是希望男人注視的,就是那眼神有些猥褻也不要緊。

雖然跟拉希德沒什么玩火的事,但拉希德卻帶著她認識了很多有錢的阿拉伯人、非洲人和歐洲人,這其中就有阿卜杜拉曼,那是有一次陪拉希德到埃及參加展銷會認識的。

阿卜杜拉曼是那種看上去溫文爾雅,但內(nèi)心相當(dāng)狂熱火爆的人。他戴著金絲邊眼鏡,胡須修剪得像剛剛整過的草坪,模樣和身材都有幾分模特范兒。跟白曉蓮喝了幾杯咖啡和紅茶,他就請她去房間看樣品,白曉蓮一下就看穿了他的用意,或許那也是她內(nèi)心的某種渴望。那些日子,她常常會在心底掠過找個老外愛愛的想法,她想也許那樣更加刺激、過癮。

一點兒懸念都沒有,走進房間,阿卜杜拉曼就二話不說摟住她,一股強烈的狐臊味混合著法國香水味撲過來,差點將她噎住。她轉(zhuǎn)過頭大口呼吸了兩下,便感覺刺猬般的胡須扎在自己的臉頰和脖子上,讓她呃地叫出聲來。還來不及掙脫,阿卜杜拉曼就利利索索地剝光了她的衣服,把她壓在沙發(fā)上,然后她感到身體里一陣粗大強硬的刺激,將她整個意識掏空,幾個月的極度缺失一下就被填滿了,幾近干涸的肉體恍如旱裂的土地被一場急雨澆灌透了。白曉蓮覺得那是她有生以來最淋漓盡致、最超乎想象的一次性愛。

不過,白曉蓮跟阿卜杜拉曼上床的機會并不多,因為他們見面本來就少,一個在開羅,一個在迪拜,只有開展銷會、進貨的時候才有可能碰面,何況阿卜杜拉曼并不只有一個情人。他是個受過歐洲教育的阿拉伯人,曾經(jīng)在英國和瑞士學(xué)習(xí)計算機和酒店管理,聊起歐洲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來頭頭是道。其實,白曉蓮對他并不了解,還一直以為他是埃及人,除了談生意和上床,他們之間沒有更多交往。阿卜杜拉曼之于她,最重要的是破除了她跟外國人上床的擔(dān)心恐懼心理,因為她一直覺得老外與艾滋病基本上是同一個名詞,何況這老外還是非洲人。

有過那次經(jīng)歷,白曉蓮又嘗試著跟不同膚色、不同國家的老外上了床,白人、黑人、歐洲人、非洲人、阿拉伯人,除了難以忍受他們身上濃烈的體味,總的感覺是比跟中國人刺激、滿足。看著他們渾身茂盛的體毛、碩壯的軀體,白曉蓮便禁不住有種痙攣的感覺,做完一次,足夠她咂摸好些日子。偶爾,她也有種跟猩猩打滾的感覺,內(nèi)心覺得自己放蕩不羈,完全沉迷在資本主義的腐朽生活方式中。但每每與那些人做過后,她又會欣慰地安慰自己說,幸好有了這些嘗試,她才感覺出自由、縱情的美好,才體味到什么叫越墮落越快樂,才覺得這輩子沒有白活。

不過,她早就打消了傍老外的念頭,知道跟這些老外一起生活有太多不便。有的是宗教原因,她不信伊斯蘭教,也不信天主教,沒法跟他們一起念叨真主或上帝。有的是生活習(xí)慣問題,比如他們只吃牛羊肉,比如他們有狐臭,她實在不能忍受。當(dāng)然還有一點是語言問題,他們說的英語都帶有濃烈的沙漠枯草或非洲野獸的味道,還經(jīng)常說些阿拉伯語、斯瓦希里語、班圖語什么的,搞得她滿腦子像灌滿了蜂蜜。

與阿卜杜拉曼接觸幾次后,她才得知他是利比亞人,因為不滿利比亞的領(lǐng)導(dǎo)人卡扎菲逃了出來。白曉蓮不懂政治,也不知道利比亞是什么樣子,她倒是聽說過卡扎菲這人,知道他有一支相當(dāng)厲害、漂亮的女子保鏢隊,到外國去不住五星級酒店、總統(tǒng)套間,而要住帳篷,喝駱駝奶。

阿卜杜拉曼說,那是個瘋子,自以為是的瘋子,跟所有人過不去的瘋子!他對白曉蓮說:你想想,他跟美國人不好,跟歐洲人不好,跟阿拉伯人也不好,甚至跟好多非洲人也弄不好,拿誰都不當(dāng)棵蔥,那還有誰能跟他好?別看利比亞人以前很崇拜他,覺得他人五人六的,可現(xiàn)在他被自己的瘋癲毀了。

白曉蓮不知道說什么好,她一點都不關(guān)心卡扎菲是不是瘋子,那人是瘋子或傻子或瞎子跟她都沒什么關(guān)系,她不喜歡評論那些政治人物,有閑的時候,她寧可看些娛樂新聞或八卦,那樣的世界很歡樂,這地球上的打打殺殺、血腥陰謀、戰(zhàn)爭炮火,她唯恐躲之不及,哪還有閑心對它們說三道四。

阿卜杜拉曼告訴她,他要是待在利比亞,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葬身沙土中了。雖然埃及緊靠著利比亞,從開羅開車到利比亞邊境也用不了幾個小時,但他只能在國外流亡。他去過很多國家,這里住一段時間,那里住一段時間,但最后還是覺得與自己的母國挨得近點更踏實。

白曉蓮沒有這種感受,她覺得哪里能賺錢就去哪里,哪里有自己做事的機會就去哪里。她對自己的國家沒什么怨言,她也不是因為受到什么迫害或不公才跑出來,常常會想起母國,那是因為她的舌頭和胃。她吃了國外的各種飯菜,怎么也沒覺出好來,只有吃到中餐,她才覺得那真叫人間美味,各種的酸甜苦辣咸臭,各種的煎炒烹炸蒸煮,各種的小吃調(diào)料,吃得額頭冒汗,舌尖麻辣,滿嘴生津,眼花繚亂,那才叫痛快淋漓,吃到心坎里去了。

她聽別人說過,中國人出了國,渾身上下都可能不愛國,但唯有舌尖最愛國。呵呵,她就是個舌尖愛國主義者——抹法國香水,戴阿拉伯手鏈,穿意大利皮鞋,坐德國汽車,看美國大片,就除了吃,那舌頭和舌尖是留給中國的。

那幾年,白曉蓮積攢了一些錢,除了給國內(nèi)的父母寄點撫養(yǎng)費外,全都是自己花費,好不輕松快活。她對炒股不在行,買房感覺負擔(dān)太重,就開始琢磨著自己開店做生意。不過,在迪拜要自己開店,本錢也不少,加上這里中國人越來越多,相互之間競爭激烈,互相壓價,搞得利潤越來越低。以前一個箱包能賺到高出成本四五倍的錢,現(xiàn)在頂多也就賺個倍數(shù)了。另外當(dāng)?shù)氐陌⒗艘苍絹碓骄?,像拉希德都去中國的義烏、溫州、紹興等地跑了好幾趟,對那里各種商品的底價了解得一清二楚,中國商人要跟他這樣的阿拉伯人玩心眼,還真有些不容易。

眼看在迪拜創(chuàng)業(yè)不易,白曉蓮就琢磨能否到周邊國家去,畢竟她在中東幾個阿拉伯國家都跑了幾次,多多少少結(jié)交了一些商業(yè)上的朋友。有一次在巴林首都麥納麥碰到阿卜杜拉曼,跟他聊起自己的想法,阿卜杜拉曼不解地看看她說:“我就奇怪你們這些中國女人,怎么不好好嫁個男人過日子,偏要自己出來獨自做事,多累啊!你看看我們阿拉伯女人,多自在,多省心,管好家里那點事就OK,不用出來拋頭露面。”

白曉蓮知道,表面上自己要強、自立、要面子,但根源卻是因為內(nèi)心一點兒都不信任男人,覺得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不可靠。她已經(jīng)習(xí)慣與各種男人逢場作戲,而不會輕易動真情。即使某個男人眼下對她很好,甚至那男人各方面非常優(yōu)秀,有錢有權(quán)有勢有才有貌有情,但一旦與女人鬧翻,他們?nèi)詴鲾嗔x絕,翻臉不認人,或把女人當(dāng)成負擔(dān)、賤貨、禍水、爛人等一甩了之,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非常不值得。

倒是阿卜杜拉曼跟她說了個想法,讓她眼前一亮。他說,你怎么不去利比亞做生意呢?現(xiàn)在美國對利比亞的制裁解除了,去利比亞也方便了,那里好像沒什么中國人,你要去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幾個朋友?。?/p>

利比亞?白曉蓮這輩子都沒想過會去這個國家,傳說中非常非常封閉,就跟朝鮮一樣。她問:“那你怎么不回去?利比亞人很有錢嗎?”

阿卜杜拉曼笑笑說:“我暫時肯定回不去,卡扎菲要不在了,我才回去。啊,你不知道,利比亞是非洲最富的國家嗎?”

真的嗎?真的嗎?為什么?

利比亞有石油啊,它的石油儲量占全球的百分之十四,比沙特阿拉伯還多,油品也比沙特的好,汽油也就十美分一升,誰看誰眼紅??!

哎喲,那么富的國家,你干嗎不回去?

阿卜杜拉曼搖搖頭說:“我離開,是真主的旨意,要回去,也要等真主的旨意?!?/p>

白曉蓮還想再問,阿卜杜拉曼說到了晡禮的時間,他要禱告去了。說著,他就走到隔壁房間,鋪上一小塊綠毯,沖著麥加的方向跪下,口里喃喃地念道:“爛白乃額非雷來那,足奴白那,我以絲啦凡那,非一艾木雷那,我善比特,艾格搭埋那,萬數(shù)雷那,二來了高米了卡非雷乃……”

白曉蓮忙完一天,都快睡下了,哈希姆才打來電話。他語氣很謙遜,照例解釋了一番,然后問她有什么事需要幫忙。

白曉蓮差點忘了要問他什么,稍一穩(wěn)神,她才問他知不知道中國政府派人來接機這回事。

哈希姆說:剛聽說,感覺有些突然。你想做什么?

我想問問,的黎波里有危險嗎?這次我有必要離開利比亞嗎?

哈希姆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笑聲,震得白曉蓮將手機躲開耳邊。

危險?誰告訴你的?的黎波里平靜得連個浪花都看不到??!你為什么要離開呢?

白曉蓮對著手機輕聲說:“我聽說局勢很嚴重,你沒聽到東部有炮聲嗎?”

哎喲,你就放一百個心吧,那是政府軍在反擊叛軍,他們是一幫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白曉蓮將信將疑地問:那你說為什么要急急火火把我們中國人都撤走?

手機里沉默了好一會兒,哈希姆才慢慢說:“這個我沒法說,你最好問問你們的使館,這是你們的決定。我可以跟你擔(dān)保,有我在的黎波里,你就不會有事?!?/p>

放下電話,白曉蓮仍是沒法入睡。哈希姆說得倒輕松,但真要打起仗來,槍子和炮彈可不長眼,他到時候在不在都不知道,怎么能保證一個外國女人在這里沒事呢?

唯一讓白曉蓮放心的是,的黎波里真要亂了,她可以一走了之,去埃及,去迪拜,再不濟就回中國。不過,讓她放不下的是她在利比亞好不容易創(chuàng)立的公司,這些年,利用哈希姆的關(guān)系,她在利比亞如魚得水,數(shù)錢數(shù)得手發(fā)軟。

她回想起第一次到利比亞的情景。那時,她不知為什么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想去看看利比亞這個神秘的國家,當(dāng)然也想尋找一種未知的機會,擺脫打工妹的身份,自己當(dāng)一回老板。阿卜杜拉曼幫她聯(lián)系了哈希姆,然后帶著她從亞歷山大城開車西行,前往埃及與利比亞邊境。

那是北非最涼爽的季節(jié),地中海的風(fēng)吹得人有些發(fā)冷,天氣有些變化無常,時而烏云密布,時而下起小雨,時而陽光明媚。白曉蓮第一次沿著地中海邊的公路行走,路的一邊是蔚藍色的海面,另一邊則是土黃色的沙漠,不太寬的公路就像一條深灰色的飄帶,蜿蜒飄向遠方。

沿途的海邊矗立著不少蓋了一半的房子,好像缺乏后續(xù)資金,已經(jīng)停工很長時間。白曉蓮心想,這要是擱在中國,海邊早就蓋起長長一大片別墅、海景房了,即使平常沒人住,也會被搶購一空,哪里會這么凄涼冷清。

途經(jīng)馬特魯時,他們住了一晚。馬特魯是個小城市,從亞歷山大城開車過來大約四五個小時,到利比亞邊境大約兩百多公里。

她住的那家酒店面對地中海,開窗就能看到大海,海水的顏色藍得透明,讓她有種想躺在上面打滾的沖動。

阿卜杜拉曼并不著急動身,他們吃完早餐也快到中午了,白曉蓮就橫過馬路,坐在馬特魯?shù)暮_?,拿出一支“埃及艷后”牌香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她喜歡這煙中淡淡的薄荷味和隨風(fēng)飄來的海腥味。

阿卜杜拉曼似乎總有打不完的電話,他幾乎從不在白曉蓮面前接電話,總是拿起電話起身走到一邊去。白曉蓮不知道他是擔(dān)心影響她,還是有什么秘密想回避她。

白曉蓮看他走到一邊去,便自己掐了煙頭,走向海邊。這里的沙灘是那種白色的細沙,細得跟洗衣粉一樣,光腳踩上去一點也沒有硌腳的感覺。海水像一塊碩大的透明塑料布,輕輕波動著與天際線連接在一起。

白曉蓮先是脫下鞋子走到水邊,試了試水溫,居然并不很涼。她沿著海水與沙灘交接的地方慢慢散著步,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在地中海邊買一幢海濱別墅,每天到海里游泳。

一陣波浪卷來,將她的裙子打濕了,好像這些浪花刺激了她的心情,她素性脫下外衣和裙子,扔在沙灘上,穿著乳罩、內(nèi)褲就往海里走去。

阿卜杜拉曼大概一轉(zhuǎn)身看到了她,趕忙放下電話,從酒店穿過馬路跑向沙灘。他一邊跑一邊大喊:嘿,快回來,白小姐,這樣不行啊!

可是在海水中游泳的白曉蓮一點兒都聽不到阿卜杜拉曼的喊聲,中午的陽光已經(jīng)將海面曬得溫?zé)幔磷碓谡克{的顏色中,感覺整個身心都被海水融化。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她覺得有點累了,才發(fā)現(xiàn)游得離岸邊有點遠。她看到阿卜杜拉曼站在沙灘上,沖她揮著手。

好一會兒,白曉蓮才游到岸邊,阿卜杜拉曼拎著她的裙子和衣服過來趕緊給她披上,對她說:你怎么啦?女人在這里可不能隨便脫了衣服游泳,你以為是在中國啊?

白曉蓮這才醒過神來,顧不上渾身濕漉漉的,慌忙套上裙子跑回酒店去換衣服。

她大好的心情,讓這最后的狼狽敗壞了不少。按說她要游泳也得穿上泳裝才行,哪能穿著乳罩、內(nèi)褲下水?不過,那時她以為周圍沒什么人,加上心情美妙,才不管不顧走進了海里。

換完衣服,阿卜杜拉曼就叫她動身了,連午餐也沒吃,光帶了幾塊阿拉伯餅和香腸,以備不時之需。

白曉蓮游完泳后覺得全身慵懶,困意綿綿,汽車晃蕩,她沒跟阿卜杜拉曼說幾句話,就感覺眼皮打架,合上眼睛迷迷糊糊睡著了。

好像沒睡太久,她又迷迷瞪瞪地醒了,阿卜杜拉曼告訴她快到利比亞了。

埃及與利比亞接壤的這個地方有些奇特,白曉蓮看到埃及這邊的道路和土地幾乎與地中海齊平,而臨近關(guān)口的地方明顯高出海平面好幾十米。山下是一座小城,小城邊的湖中停放著兩艘不大的軍艦。阿卜杜拉曼開車爬著坡繞了上去,便看見陸路口岸處一道高聳、寬大的土黃色大門,上面用英語、阿拉伯語寫著關(guān)口的名字。阿卜杜拉曼說,這就是塞盧姆。

白曉蓮內(nèi)心忽然莫名地有些激動,她馬上就要進入這個神秘的國家了,關(guān)鍵是她有可能在這里開展她新的事業(yè),實現(xiàn)當(dāng)老板的夢想。

阿卜杜拉曼從車的后尾箱拿出白曉蓮的行李和一個大箱子,然后將她帶到海關(guān)入境處,說: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你辦完手續(xù),會有人來找你,他就是哈希姆。你不用擔(dān)心,這里就你一個中國人,不會認錯的。還有這箱東西請交給哈希姆,這是我給他的一點兒禮物。

說完,阿卜杜拉曼摟住她,用滿是胡子的腮幫子親了她兩下。白曉蓮心里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差點流出眼淚。她有些茫然地跟他揮了揮手,阿卜杜拉曼微笑著說:你要有什么困難就給我打電話,不行的話就回開羅,我去接你。

那一會兒,白曉蓮覺得自己每邁出的一步都是未知,好像從雷區(qū)走過一樣。不過,因為有過與眾多外國人打交道的經(jīng)歷,她又覺得沒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去做雞嘛!何況還從來沒混到那么慘的地步。她心里對自己自嘲地一笑。

見到哈希姆的第一眼,白曉蓮就覺得這人有些神經(jīng)質(zhì)。跟寡言少語的阿卜杜拉曼不一樣,他是個話癆,跟他在一起,幾乎只能看到他那張嘴一開一合,旁人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

哈希姆似乎永遠處在亢奮狀態(tài)中,大大的眼睛、深深的眼窩、高高的鼻梁、濃密的須發(fā),都配合著他有些夸張的神情,讓人覺得異常生動、有趣。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到利比亞來做生意的中國女人,你到利比亞,來對了,現(xiàn)在是利比亞最好的時機!”哈希姆一見白曉蓮就這樣跟她說,然后他還握著她的手,行了一個吻手禮,嚇得白曉蓮差點縮回了手。要知道,塞盧姆關(guān)口到處暴土揚塵,過關(guān)的車輛一輛接著一輛,白曉蓮都嫌自己身上沾了太多塵土。

將行李裝上車,并讓白曉蓮上車后,哈希姆并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回轉(zhuǎn)身走進關(guān)口。白曉蓮無意中回頭看了一下,只見哈希姆走過邊境線,與在埃及那邊的阿卜杜拉曼走到一起,悄悄聊了幾句。

等了一會兒,哈希姆走過來上了車,司機發(fā)動了汽車。這是一輛雷諾車,不太新,保養(yǎng)得不算太好,但坐起來還算舒適。

哈希姆對白曉蓮說:你一定餓了吧,我們現(xiàn)在去圖卜魯格吃晚飯,到那里大概130多公里。

哈希姆這番話不提還好,一提,白曉蓮的肚子好像就有了條件反射,咕咕作響起來,她只得連連咳嗽了幾下,以掩飾身體發(fā)出的饑渴聲。

一覺醒來,白曉蓮心里仍然沒著沒落,打開衛(wèi)星電視,她看到有新聞?wù)趫蟮乐袊娠w機到利比亞撤走僑民。這一看,早上的一杯咖啡也喝得沒滋沒味,就像看著別人都在爭著搶著買緊俏商品,自己哪有一點不動心的?

走還是不走?滿心一團亂麻,急需有個人幫她出出主意。這人,還得是有相同境遇的人。

坐在鏡子前,勾了勾眼眉,抹了抹口紅,她拿了一條豹紋圖案的頭巾裹在頭上,就走出位于艾沙拉姆街附近的住處,去自己的公司。

她在的黎波里開辦的是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的還是自己熟悉的皮貨、箱包批發(fā)生意。因為有過在迪拜經(jīng)商的經(jīng)驗,她對這行已經(jīng)熟悉到了一聞皮貨的味道就知道它的品質(zhì)、價格甚至產(chǎn)地,一看樣式就知道它的風(fēng)格、特點、暢銷程度。由于中國到利比亞沒有直飛的航班和航運,白曉蓮進貨不是在迪拜,就是在開羅,自己一般不跑那么遠回國內(nèi)直接訂貨。

剛到的黎波里時,白曉蓮發(fā)現(xiàn)這里街道破舊、商品匱乏、車輛陳舊,倒是食品還算豐足便宜,牛羊肉、雞鴨魚、蔬菜什么的都能吃到,兩塊多人民幣能買20個面包,汽油一升才合人民幣六七毛錢。那時,的黎波里幾乎見不到中國人,白曉蓮走在大街上,幾乎百分之百的當(dāng)?shù)厝硕紩λ凶⒛慷Y,百分之五十的人沖她微笑,百分之二十的人朝她打招呼,用阿拉伯語或英語問候,弄得她一整天臉上掛著笑,笑神經(jīng)嚴重緊張,回到家好半天也松弛不下來。

那次隨哈希姆到的黎波里時,她偶然碰上了三個從浙江來的女人,她們也是想到的黎波里做生意。那幾個大嫂級的婆娘原本是長期在家看孩子、打麻將的家庭主婦,年過半百,前些年拿丈夫給的零用錢買了些房子,后來房價一漲,隨隨便便就賺了幾百萬。這幾年孩子都上大學(xué)去了,家里沒什么需要她們操心的事,幾個婆娘湊在一塊打麻將時,就商量拿出點錢做做生意??蓢鴥?nèi)的生意她們都摻和不上,也覺得不太好做,就想到國外試試。恰好有個在中石油工作的老鄉(xiāng)從利比亞回來,就鼓動她們說:哎喲,你們趕緊去利比亞開個中餐館吧,保準(zhǔn)賺死你們。我們在那里待了好幾個月,想中餐比想情人都厲害啊,一說粉蒸肉、清蒸魚、叫花雞什么的,就饞得我們直流口水,肚子咕咕亂叫。

就這樣,三個以前都沒聽說過利比亞的浙江婆娘轉(zhuǎn)道伊斯坦布爾飛到了的黎波里。碰到白曉蓮時,她們已經(jīng)完成了十天的考察,準(zhǔn)備回中國,說完她們的見聞和感受,白曉蓮問她們考慮得怎么樣,她們樂呵呵地笑著說:妹子,你要是還來的黎波里,就等著去我們的餐館吃飯??!

白曉蓮問:這么幾天你們就定了???

那有什么,我們打算好了,每人投100萬人民幣,開個中餐館,給的黎波里人民解解饞。

那三個婆娘揮揮手,嘻嘻哈哈跟她告了別。

看著她們臃腫的背影,白曉蓮心想,這都什么人啊,說出來人家都不信!幾個老娘們,閑得肉腫,搓幾圈麻將,腦袋一熱,到上萬里外的非洲轉(zhuǎn)幾天,既不找專家論證,也不做商業(yè)計劃書,就要扔幾百萬在這里做生意,真是錢閑得沒處放,人閑得沒事干啊。

也許就是這幾個婆娘刺激了她,她在的黎波里稍稍轉(zhuǎn)了幾天,也下定決心在這里開公司。

當(dāng)然,她的進度比那三個婆娘快了許多,不到半年,她的皮具批發(fā)公司就在的黎波里開了張,她估計那是中國人在的黎波里開的第一家皮具批發(fā)店。果不其然,她的生意好得出奇,忙得她每天早早開門迎客,半夜還打國際長途、上網(wǎng)聯(lián)系貨源。的黎波里大大小小的商店都從她這里進貨,中國造的皮具、皮貨很快擺滿了的黎波里的大街小巷。

大概又過了半年多,她才得知使館街開了一家中餐館,那還是國內(nèi)來了個領(lǐng)導(dǎo),大使館的人幫她預(yù)訂的餐館。到了那里一看,是座3層的小樓改裝的餐館,一、二樓吃飯。跟女老板一見,忽然覺得有些面熟,就閑聊了幾句,白曉蓮恍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呀,我們見過啊,你們?nèi)齻€到這里考察的時候,要回國的時候碰上了我,說要我到時候到你們的餐館來吃飯,我這不就來了嗎?

那女老板仔細打量了一下她,也有些恍然大悟地說:哦,哦,好像是見過,是見過,你還真留在的黎波里了啊,看我這記性。

那兩個大姐也在嗎?她們不是要跟你一起投資嗎?

啊,她們投了資,投了資,不過,她們沒有來這里,在老家呢,讓我一個人管理就夠了,用不了三個人。

怎么剛開業(yè)不久?感覺都一年多時間了。

是啊,是啊,辦手續(xù)、租地方、裝修,都比較費時間,你也知道,這里的人做事就是慢,慢得你一點脾氣都沒有,我們急性子還真不行。你看,這就是簡單裝修,都花了好幾個月時間,還有廚具、調(diào)料、食材,好多東西都沒有,要從國內(nèi)運來,麻煩多啦,好歹算是開業(yè)了吧!

就這樣,白曉蓮認識了第一個在的黎波里開中餐館的丁老板,其實應(yīng)該說一年多之前就認識了,不過,那時候還不是丁老板,是戴夫人或戴女士。

白曉蓮心想,總算能在的黎波里吃到地道的中餐了。

后來,她就帶哈希姆來吃,哈希姆又帶他的朋友來吃,哈希姆的朋友又帶朋友來吃,直到有一天,連卡扎菲的兒子賽義夫都來了,還跟丁老板合了個影。

坐在辦公室里,白曉蓮簡單處理完了手頭的一點兒事,她想必須盡快確定自己是否留在的黎波里,這樣才能敲定下個月的兩批貨能不能分別從迪拜和溫州發(fā)過來。雖然的黎波里的局勢有點緊張,但她感覺生意還沒受太大影響,老客戶們都還按時從這里進貨。

想到丁老板,她覺得中午的飯就有去處了,正好還可以跟她商量一下走不走的問題。

她的公司里只有十幾個員工,助理、翻譯、會計、出納、司機、業(yè)務(wù)經(jīng)理各一個,另外還有幾個業(yè)務(wù)員,這其中有中國人,也有當(dāng)?shù)厝?。她要是不走,她就得對這些人的安全負責(zé);她要是走了,那這些人就得先走。

說老實話,白曉蓮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能把各種利益算計得清清楚楚的人,她喜歡的方式就是簡單,做一件事如果符合自己的愿望,在某些方面有所得,她就有可能毫不遲疑地去做。她不會多想這件事的后果,只要后果不會危害她太深,讓她有性命之憂,即使讓她吃點虧,她也覺得做了無妨。

對利比亞現(xiàn)在的局面,她做夢都沒想到過,要是當(dāng)初能想到,她可能就不在這里做生意了。當(dāng)然,利比亞以后會怎么樣,她也想不到。要說這里亂也亂了好幾個月了,以她的想法來看,最好還是卡扎菲當(dāng)政,不要打仗,一打仗,稀里嘩啦,平民百姓就倒霉了,她也得跟著倒霉,至少公司就開不下去了。就算想讓卡扎菲下臺,也要用和平一點的方式,比如游行示威啊、民主選舉啊什么的,要不然就是讓卡扎菲遇個什么意外,暴病啊、空難啊、車禍啊、暗殺啊什么的,那利比亞的政權(quán)更迭也就實現(xiàn)了。

當(dāng)然,這些想法只是像微風(fēng)拂在水面一樣在她心里飄蕩一下,她不會傻到跟當(dāng)?shù)厝苏f這些,也不會跟其他老外說。她一點都不關(guān)心利比亞的政治,誰來管理這個國家對她來說無所謂,她只希望這個國家的不安定因素越少越好,只有這樣,她才能安安心心踏踏實實在這里做生意。

大概過了12點,她才到了丁老板的餐館“好滿意”。平時這檔口餐館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熱熱鬧鬧,都找不到空桌,可現(xiàn)在一看,吃飯的人少了差不多一半,還多是當(dāng)?shù)氐睦贤狻?/p>

丁老板照常在柜臺前忙乎著接待客人,見到白曉蓮,她有些意外:呦,你沒走???好久沒來了??!

白曉蓮笑笑說:呵呵,沒想好啊,到你這里吃個便飯,順便看看你怎么安排的。

好啊好??!你到里面來。

丁老板讓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把她帶到靠里面的一張小桌,那里比較清靜,說話不會影響別人。

吃什么?丁老板過來問。

白曉蓮說:一葷一素一個湯,你看著安排吧!

那就來個糖醋排骨、青菜缽加蟲草花燉老雞湯,怎么樣?

好啊,外加一小碗白飯。

丁老板在點菜卡上寫了幾筆,交給那個小姑娘送到后廚,又吩咐她倒上茶來。

白曉蓮說:你這里清靜多了。

唉,丁老板嘆了一口氣說:一說撤僑,鬧得人心惶惶的,生意太受影響了。你說打什么仗啊,我這輩子都沒想到會趕上打仗。

都一樣啊,直說吧,你考慮好了嗎?走還是不走?

你說走吧,這一大攤子撂給誰???你看看,我去年剛裝修完,花了好幾十萬,這不得賠死了?走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回來了,這店子有沒有都不好說。

那要不走會怎么樣?

不走的話,就怕炮彈槍子不長眼啊,呵呵,還有就是看看利比亞戰(zhàn)爭的現(xiàn)場直播。

你還挺幽默的。

自我安慰唄!我覺得,我們這里是使館區(qū),相比而言還是比較安全的。我想看看那些國外使館有什么動靜,要是他們都撤了,那我再撤不遲吧!

那你的意思是,暫時不走了?

嗯,我想了一整天,問了好些人,準(zhǔn)備讓大部分員工先回國,這樣能少一些風(fēng)險。這里呢,留下最少的幾個人,能夠開業(yè)就行,反正顧客也不多了。

好主意啊,你丁老板要留下來,那我也留下。我覺得你的想法不錯,我們都是個體戶,生意不大,但好歹都是自己一點一點掙出來的,毀了太可惜。我看的黎波里現(xiàn)在局勢還行吧,卡扎菲也不是說倒就能倒的。

咳,就是他下了臺,我們還不是要做生意嗎?大家不是還要吃中餐嗎?難道換個領(lǐng)導(dǎo)人,大家就改吃空氣了?變神仙了?

白曉蓮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她飯還沒吃,但胃口卻感覺很好,心里敞亮了許多。

吃完飯回到公司,白曉蓮先上網(wǎng)給進貨商發(fā)了確認函,確定兩批新貨的發(fā)貨時間。然后,她又把所有員工召集到一起開了個會,宣布了自己的決定。

她說:現(xiàn)在利比亞的局勢日趨緊張,往后看可能還有惡化的趨勢,為了大家的安全,趁著現(xiàn)在國內(nèi)派人來接僑民的機會,誰要想離開這里,我會給你們結(jié)了這段時間的工資,你們趕緊回家,等戰(zhàn)事平息后,只要我的公司還在,大家還可以回來,你們還是我的員工。我給你們半天時間,好好考慮一下,明天上午大家給我答復(fù)。有問題嗎?

一個員工問:要是我們不走的話,是不是能多發(fā)點工資?

其他人偷偷笑了幾聲。

白曉蓮說:不走的話,首先我會盡量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當(dāng)然要是有加班,肯定要發(fā)加班費啊!

另一個問:白總,你怎么看待這次戰(zhàn)爭?要是人家打贏了,你還會在這里做生意嗎?

白曉蓮支吾了兩聲說:戰(zhàn)爭嘛,我肯定不喜歡,我希望不管將來怎樣,我還照做生意,這樣大家也都有飯吃??!

最后有人問:要是我們都走了,你怎么辦?一個人收貨、理貨、送貨嗎?

白曉蓮笑笑說:這倒是個難題啊,臨時雇人吧,怕來不及,也不放心,那這樣吧,我要求至少留一個員工,還得是男的,能幫個手啊,干點力氣活什么的!

大家便都笑了起來,屋子里的氣氛一時變得非?;钴S。

那你是要什么樣的男人呢?

屋子里的笑聲更響亮了,有人甚至笑得彎下腰,有人笑得喘不過氣,有人直喊笑得肚子疼。

白曉蓮搖搖頭說:哎呀,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啊,散會吧散會,你們回去抓緊考慮?。?/p>

她心里有些輕蔑地想,什么樣的男人能難倒我啊,不就那點事嘛,你們這些真還沒有我看得上眼的。

白曉蓮到利比亞以后,仍然沒有固定的性伴侶。一是因為公司剛剛創(chuàng)辦,她實在忙得沒有那方面的心思;二是對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法規(guī)、民情等也不太了解,加上這里不像迪拜、開羅人員流動性大,自由度有限;三是自己當(dāng)了老板,多少在當(dāng)?shù)匾菜銈€外國企業(yè)家,不能隨便找個男人就上。

當(dāng)然,白曉蓮那方面的需求也不難解決,她隔三差五就去開羅、迪拜、亞歷山大等地,找找她的那些老相好。有時她也去臨近的突尼斯、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等國,一方面聯(lián)絡(luò)客戶,一方面看看風(fēng)景,還有就是找找刺激。

有意思的是,白曉蓮跟哈希姆雖然是合伙人,那方面都很放縱,卻相互不來電。哈希姆曾開玩笑地對她說:你不是我的菜,我喜歡豐潤的女人,肉感、肥厚。

白曉蓮以前總嫌自己有些胖,到了國外后才發(fā)現(xiàn)身上那點肉還真不叫肉,老外都覺得她苗條得不行,她在哈希姆交往的那些女人前常常有點自慚形穢,身高不如她們,肉沒她們多,模樣也不如她們妖艷,所以她跟哈希姆倒是成了君子之交。

2月份,公司的員工隨大批撤僑的人馬走了好幾個,轉(zhuǎn)眼到了3月中旬,聯(lián)合國安理會以10票贊成、5票棄權(quán)的投票結(jié)果通過第1973號決議,同意在利比亞上空設(shè)立禁飛區(qū),限制利比亞沖突各方飛行器在管制空域內(nèi)的飛行活動,以保護平民和平民密集區(qū)免遭空中軍事力量打擊。

禁飛區(qū)設(shè)立剛兩天,美英等國部署在地中海的軍艦和潛艇就向利比亞發(fā)射了上百枚“戰(zhàn)斧”巡航導(dǎo)彈。這一炸,公司剩下的人都慌了,一個個向白曉蓮提出不干了,要到國外躲一躲。

最糟糕的是,公司預(yù)訂的兩批貨無法通過空運運到的黎波里了。白曉蓮手忙腳亂,又是打電話,又是發(fā)電子郵件跟供貨商聯(lián)系,最后敲定將貨空運到埃及的亞歷山大機場,然后通過陸路經(jīng)塞盧姆關(guān)口將貨運到利比亞。

這時,公司里還剩下一位外號叫“魔頭”的小伙子沒走,白曉蓮跟著大家喊習(xí)慣了,一時都忘了他本來姓什么。

那個,那個,魔頭,你為什么不走?

唉,我好不容易出了國,實在不想回去,就想在外面混個樣子出來。

那你去別的地方也行啊!

別的地方?我、我去做什么?我也沒多大本事,還要另外再找工作啊!

那你留在這里,不怕有生命危險嗎?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覺得的黎波里亂不到哪里去吧!

我總覺得你還有別的原因吧,不是就因為這些。

嗯,也算有吧!

那是什么?這里有你的女朋友?

呵呵,沒有,沒有,不過是因為女朋友。

你女朋友在哪里?

她還在國內(nèi),正在辦手續(xù)準(zhǔn)備出來呢,這不,遇到這邊戰(zhàn)亂,有些耽誤了,可她叮囑我千萬別走,她要到的黎波里來找我。

啊,你女朋友有點、有點那個??!

嗯,她也很想出國,想得有點靈魂出竅了,她覺得我是她出來的唯一機會。

是這樣嗎?現(xiàn)在想出國有很多方法?。?/p>

唉,她也就中專水平,家里也沒錢,找人借了很多錢準(zhǔn)備出國,希望跟我一樣出了國多賺點錢。

那你是怎么跑到利比亞來的?

我?唉,說來話長,白總別笑話我,我是偷渡出來的,跑了好幾個國家,我都弄不清是哪里,干了好多種工作,最后給一個意大利人當(dāng)跟班,到的黎波里來做貿(mào)易。去年底他去了班加西,把我留在這里不管了,我就上你這里來了。

哎喲,你還真能折騰,難怪,難怪!

白曉蓮心想,難怪他外號叫“魔頭”,這在國外還真是什么人都能見到,遇到什么樣的事都不能奇怪,也許這小伙子跟過黑社會,販過毒、賣過槍、搶過人都難說,可畢竟是同胞,也不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先讓他待過這段戰(zhàn)亂時期再說吧。

那,魔頭,你怎么取了這么個外號?

嗨,都是大家亂喊的,我姓莫,叫莫圖,還特別喜歡吃肉夾饃,大伙兒喊來喊去就喊我叫“魔頭”了。

啊,原來是這樣。

白曉蓮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卻又多少有點意外和失望,原來,他不是那個“魔頭”,而只是莫圖而已。不過,這樣她也心安了許多,那這小伙子頂多也就是在外面打黑工、擺地攤、打下手、賣苦力而已,肯定買過假護照,弄過假身份,吃過不少苦頭,最后估計找人花錢洗白了自己,弄了個外國身份才算混到今天的。

要是平時,白曉蓮是沒有多少時間跟一個員工這么閑聊的,也不會有興趣去問那么多事情,只要他們給自己好好干活,到時給他們發(fā)工資就OK,員工要是不想干了,只要提前說一句,她也不會挽留。

那些日子,每天她到公司,只會看到這個莫圖,就難免跟他多聊一下,不過,聊了幾次,好像該聊的都聊過了,他的底細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她就懶得再說話了。本想自己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上上網(wǎng),打打電話,沒想到動不動每天就會停幾個小時電,手機網(wǎng)絡(luò)也變得不穩(wěn)定,有時要撥十幾遍才能接通電話。

因為戰(zhàn)事吃緊,北約每天轟炸不斷,的黎波里的大街小巷便立馬蕭條起來,只有個別商店照常營業(yè),可以買到一些食物和水。由于很多物資都運不進來,各種供應(yīng)越來越緊張,物價也迅速高漲,汽油、煤氣的價格漲得離譜。以前一罐煤氣大約3個第納爾,現(xiàn)在一路飆升,從30、50、80一直漲到100第納爾,約合500多元人民幣。以前比水還便宜、到處都有的汽油,那些日子不但價格飛漲,竟然也很難買到了。

壞消息不時傳來,白曉蓮心里有些擱不住了。她問了一些朋友,籌劃好了,到時候?qū)嵲诓恍芯屯髯?,去利比亞與突尼斯邊境。這時候,她稍稍有點后悔,覺得還不如當(dāng)初走了好,免得在這里提心吊膽,像宰牲節(jié)關(guān)在籠子里等待被宰割的羊。

不遠處的清真寺里傳出的禱告聲仍然回蕩在的黎波里上空,每天五次,從不間斷,不同的是,現(xiàn)在有時會摻和著爆炸聲、槍聲。死人的消息也隨時傳來,一開始聽到的都與自己無關(guān),后來漸漸聽到的是自己有些熟悉的人,然后是自己曾經(jīng)見過的人。

作為哈希姆的合伙人和當(dāng)?shù)厝A人企業(yè)代表,白曉蓮跟著哈希姆曾見過利比亞的不少政要、名人和企業(yè)家,連大名鼎鼎的卡扎菲及其兒子,她也在一些活動中見到過,甚至握過手。那時,她頗為自豪驕傲,覺得自己終于混出了一點模樣,像個成功人士。但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不只自己躲在冷清清的辦公室里無所事事,擔(dān)驚受怕,就是以前風(fēng)光無限的那些人都找不到蹤影,而一旦知道了消息,那不是說他們逃亡到哪里,就是說被逮捕或受傷,或死亡。

不過,白曉蓮還來不及替他們擔(dān)心,她剛接到消息,說自己那兩批貨在塞盧姆關(guān)口被扣住了,需要派人去當(dāng)面交涉。

原因?送貨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就是太亂。

白曉蓮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這時候出事,那東邊的蘇爾特、班加西正是炮火連天,打得不亦樂乎,怎么去人呢?

這一下,她急得都快哭出來了,連打了幾個電話都找不到人。

這兩批貨因為不能空運到的黎波里,早已拖延了將近半個月。在亞歷山大機場,又因為當(dāng)?shù)厝烁苫钔侠?,貨在那里擱了兩天,還要多付倉管費。白曉蓮已經(jīng)跟幾個催交提貨的客戶好言好語解釋了好多次,幸好他們都是老客戶,還比較通情達理,都知道戰(zhàn)亂期間不同往常,沒有過分追逼她??蛇@些貨要是到不了,那就太坑人了,不只她損失幾百萬,她跟那些老客戶還都沒法交代。

白曉蓮感覺自己好像被人逼到了墻角,她心想,只能找哈希姆想辦法了。

她一直覺得哈希姆是個神通廣大的人,上到卡扎菲,下到水暖工,似乎他都能搞定,沒見過他有什么為難的時候。

可問題是,這廝是個不接電話的主。

白曉蓮都不知道撥了多少遍哈希姆的電話,哈希姆就像幽靈一樣消失了,留下了一臺從不接聽的手機?,F(xiàn)在,白曉蓮真的不敢想象他會不會撥回電話。

進入4月,的黎波里連續(xù)幾天被沙塵暴遮掩,到處沙土飛揚,風(fēng)沙狂卷,街上幾乎很少行人和汽車,整個城市就像陷入了末日,似乎被生化武器洗劫過一遍。唯一讓人感覺高興的是,北約的轟炸行動被沙塵暴阻斷了,的黎波里人不用擔(dān)心被炮聲驚嚇到自己。

白曉蓮好不容易進入了夢鄉(xiāng),突然被一陣手機鈴聲驚醒。她剛做了個夢,夢到她當(dāng)了個間諜,跑進一座金碧輝煌、璀璨華麗的阿拉伯宮殿,被身著長袍、頭戴卡菲耶頭巾的酋長抓住,一件一件開始剝光她的衣服,要找她身上偷藏的秘密文件。她嚇得渾身戰(zhàn)栗,羞恨交加,正在這時,酋長的四個妻子哭喊著跑出來,手中揮舞著馬鞭、匕首,一股腦兒想殺死她。她趕緊奪門而出,在迷宮般的宮殿里瘋狂奔跑,跑得感覺心臟都快迸出來了。酋長也加入了追捕她的隊伍,兩腿像馬蹄一樣跑得迅疾,她絕望地跑上高臺,從上面失足摔了下來,正好摔在一群駱駝之中,駱駝受到驚嚇?biāo)纳㈤_來,駝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p>

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這是個夢,響的不是駝鈴,而是手機。

她抓過手機,一看是那個該死的哈希姆,他一張口就先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真主保佑,我估計這個時候才能給你打通電話,現(xiàn)在我都害怕手機信號被導(dǎo)彈追蹤鎖定,真要了命了!我有什么能為你效勞的?

白曉蓮松了口氣說:可找到你了。

她把貨在塞盧姆關(guān)口被扣的事一說,哈希姆不以為然地說:沒事沒事,我給你找人,你等我的信兒。

白曉蓮這一等,又是兩天過去了,她就像坐在火爐子上一樣,烤得心都快焦了。

等到第三天,哈希姆約她到海門飯店附近的Bob Al-Jadeed旅店見面,這家旅店靠近海邊,與五幢倒酒瓶形狀的大樓相距不遠,位置很好,但并不顯眼。

哈希姆坐在一樓的一個角落,似乎盡量不想招人注意。白曉蓮急急火火趕過來,一見面就跟他說:可把我急死了,你怎么拖了那么長時間?

哈希姆吸著阿拉伯水煙,長長吐了一口煙霧說:這事看來還比較麻煩,我在關(guān)口的那位朋友被反對派拘了起來,我得親自去一趟才行。不過,現(xiàn)在從的黎波里去塞盧姆,風(fēng)險有點大,你知道沿途好幾個地方都在打仗,北約每天還在空襲,這一路上要有些準(zhǔn)備才行。

那、那你打算怎么去?

我想,你最好陪我一起去。

我?一起去,有用嗎?

當(dāng)然,你是外國人,而且是中國人,利比亞人對你們沒有什么敵意,不會讓人懷疑。

那你呢?

我嘛,可以說是準(zhǔn)備送你們?nèi)グ<?,也可以說是幫你們到塞盧姆去處理一批貨物,怎么說都行??!我就是個翻譯嘛!

那,萬一北約的飛機誤炸了我們的車怎么辦?他們在天上又沒長眼睛。

嗯,我會找一輛有明顯標(biāo)志的車,不讓他們誤解??!你說是什么比較好?

哎喲,這我還真想不出來,有這樣的車嗎?

有啊,你看,救護車?救火車?校車?還有紅星月的車,都可以考慮?。?/p>

那就有勞你費心了,我也幫著問問。

唉,誰讓我是你的合伙人呢,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啊,天塌下來也得撐著啊!

你看什么時候能走?

最快也得明天了,不行就后天吧!

那你最少提前半天通知我,我要做些準(zhǔn)備。

你現(xiàn)在就回去準(zhǔn)備吧,不過盡量少帶行李,來回少說一個星期,現(xiàn)在局勢這么亂,可能路上花的時間還要多。

能不碰到麻煩,順利回來就萬事大吉了。

安賽倆木而來以庫姆,真主保佑吧!

白曉蓮本來還想問問他這幾天去哪里了,為什么沒有及時回電話,但一想形勢這樣嚴峻,估計哈希姆也有自己為難的地方,也許還有安全方面的考慮,或者躲到什么地方了,想想這些,白曉蓮溜到嘴邊的話便又咽了回去。

回公司的路上,白曉蓮隱隱有點不安,她覺得這種情形下自己一個人跟哈希姆跑那么遠,風(fēng)險多少會有一點,萬一遇到什么事,身邊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她忽然想起留在公司的莫圖,心想與其讓他一個人待在那里,還不如帶他一起去呢。

一進公司,白曉蓮就對莫圖說:小莫啊,你今天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跟我出個差,大概得個把星期。

去哪?白總。

去塞盧姆。

在哪里?

去埃及的關(guān)口。

西邊?東邊?東邊嗎?

是?。?/p>

開車去嗎?

現(xiàn)在不開車,你還想坐飛機?

東邊不是在打仗嗎?這多嚇人啊!

你一小伙子,還沒怎么著,就嚇成這樣?

我沒什么害怕的,我是為你擔(dān)心,白總你膽可真大,打仗的地方也敢去。

我膽不大,拉你去壯膽呢!

白總真會開玩笑,我也沒膽。

你不是偷渡過,跟過蛇頭,混過黑社會么?

蛇頭我是找過,黑社會沒混過啊,那都是被逼無奈?。?/p>

你那么困難的時候都有勇氣混過來,這回跟我出去一趟就怕了?

不是啊,只不過擔(dān)心死得不明不白唄,人家打仗,我要挨黑槍,多不值當(dāng)??!

呵呵,你這小子還挺惜命。

我女朋友還等著我?guī)悦蹢?、喝奶茶、游地中海、逛的黎波里老城吶,我這命得為她留著吧!

呦,看不出你這小子還挺癡情,對小女朋友還真夠意思??!

那是,好歹也得成個家吧!

“魔頭”這么一句話,似乎暗暗刺痛了白曉蓮的心,她支吾了兩聲,沒有再跟他閑扯下去的興趣,獨自回到了辦公室。忽然間,她想起了自己的前兩任丈夫,想起了跟著前夫的孩子,淚水禁不住悄悄流到面頰上,弄臟了眼圈和臉上的妝。她閃身躲進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蓋上,捂著臉干脆嗚嗚哭出聲來。

這么短短的一個多月,她感受到了來利比亞后最多的煎熬,走與不走的選擇,到貨期的反復(fù)修改,對客戶催逼的反復(fù)解釋,還有驚魂不定的炮聲和槍聲,時時都在刺激她的神經(jīng),考驗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吃不好,睡不安,沒有人陪伴,沒有人訴說,就那么一個人撐著,而且不知道這一切何時結(jié)束。

這么毫無顧忌地一哭,倒是讓這些聚集到一起的壓力釋放了一些。她這才覺得,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身在阿拉伯國家,真的好難。這種國家晚上連個娛樂場所都沒有,女人沒地方唱歌,沒地方跳舞,也沒有地方喝酒,沒地方發(fā)泄,連看電影的地方都很難找,也不能穿件比基尼去游泳,不能露胳膊露腿在大街上臭美,不能瘋瘋癲癲跳舞,真的太無趣了。為什么要傻不啦嘰跑到這里來創(chuàng)業(yè)當(dāng)老板,為什么不像有些女伴,干脆嫁個有錢的阿拉伯人當(dāng)家庭主婦?那多省心?。?/p>

嗚嗚咽咽鬼哭狼嚎夠了,她起身走到鏡子前,看著鏡子里披頭散發(fā)、稀里嘩啦的自己,忍不住扇了自己兩下耳光。她在心里對自己說:這都是你自找的,你就要認這一切,你這樣不是挺好嗎?自己有錢,想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家庭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沒有過,那些男人,能讓你省心嗎?你以為給阿拉伯人當(dāng)家庭主婦就安生嗎?自己有多憋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又受不了那些約束,何必羨慕她們呢?她們羨慕你還羨慕不過來呢!

就這樣站在鏡子前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她才擰開龍頭好好洗了個臉,然后拿出粉盒、眉筆、胭脂、口紅什么的,重新化了一下妝。這時,她看著鏡子中精精神神的自己,咧嘴一笑。那個自信、開朗的她又回到了臉上。

人總有犯賤的時候,人至賤則無敵。想起這句話,她淺笑了一下,自己暗暗補充了一句:我賤故我在。

哈希姆把碰頭的地方定在綠色廣場。白曉蓮?fù)现欣钕鋸漠嬛ㄔ飘嬒竦木扌托麄髋葡抡疫^來,一直走到的黎波里舊城的圓拱大門邊,才看到莫圖背了個黑色雙肩包在那里走來晃去。

那些日子,曾經(jīng)喧鬧的綠色廣場也有些冷清,空地上還飄散著人們游行扔下的紙張、廢物,支持卡扎菲的標(biāo)語和旗幟還在風(fēng)中飄揚。以往在附近做生意的商販幾乎都見不到了,當(dāng)然也看不到多少游人,從那里經(jīng)過的汽車也比平時少了許多。

等了好一會兒,大概有半個多小時,莫圖有些著急地問:車呢?我都等一個多小時了。

白曉蓮把頭巾系緊了一點說:別急,阿拉伯時間就這樣,我都特意往后拖了半個多小時。

她朝歐麥爾·穆赫塔爾街方向看了幾眼說:唉,我適應(yīng)好多年了,還是沒怎么適應(yīng)阿拉伯人這習(xí)慣!

又等了十來分鐘,終于有一輛老舊的廂式車停在他們面前,哈希姆推門下來跟他們打起招呼。白曉蓮注意到,這是一輛菲亞特的優(yōu)力賽,保險杠處的白漆剝落了很多,車身上還有不少擦痕。白曉蓮坐上車一看,后面的車廂里堆放著幾摞白布,她不太明白那是用來干什么的。

除了司機,副駕駛座上還坐著一個黑臉大漢,手持一支AK47,他沖哈希姆和白曉蓮、莫圖打了個招呼,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齒。

哈希姆介紹說:這是薩利赫,我們的保鏢,司機哈桑,非常有經(jīng)驗,開了20多年車了。白總,你們也自我介紹一下,互相認識認識。

好啊,幸會啊,我叫白曉蓮,是做皮具生意的,這是我的助手,莫圖,外號魔頭,大家叫他小莫就行。

哈希姆拍拍莫圖的肩膀說:我給你取個阿拉伯名字吧,莫臺阿,我們叫起來比較順口。

什么意思?莫圖問。

意思是服從者、順從者,很好吧,莫臺阿!

莫圖點點頭忍不住連聲念道:莫臺阿,莫臺阿,莫臺?。?/p>

哈希姆哈哈笑起來,糾正他說:后面那個要發(fā)輕音,不要重音,不要強調(diào),對,莫臺。

白曉蓮對莫圖說:就是普通話里兒化音的意思,莫臺兒。

對,對,對,就是這樣。哈希姆對白曉蓮豎起大拇指。

還不走嗎?白曉蓮看看表,時針都指向十點半了。

哈希姆轉(zhuǎn)過身輕輕對他們說:我給你們說點事啊,因為這一路上,有政府軍,也有反對派武裝,可能會遭到他們盤問,你們盡量少說話?,F(xiàn)在車很不好找,很多車也不合適,大家還都不愿意冒這個險,我這車上運的是“克凡”,也就是穆斯林死后穿在身上的衣服,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死人很多,很需要這些東西。你們可能知道,阿拉伯人死后是要就地土葬的,尸體停放的時間不能超過三天,入葬的時候就要穿這些克凡。我們運送克凡,一般不會有人阻攔,也不會有人懷疑我們,這都是為了保證大家的安全。

白曉蓮微微點點頭,心里卻暗暗想,送裹尸布,虧哈希姆能想出來,這不相當(dāng)于是靈車嗎?不過,就現(xiàn)在這情形,什么車也得坐了?!豆盘m經(jīng)》上講,禁止信兇兆,兇兆使人悲觀,因為一切都是安拉的前定,就當(dāng)這是真主的安排吧。

不知為什么,白曉蓮覺得,人到危險的時候,才會覺得信仰很重要,因為有了信仰,心才會安定平和。那一刻,她心里情不自禁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她心想,難怪在國外做生意的中國人都會立個佛龕,求佛祖保佑。她這回辦完事回來,一定也要在公司里立一尊佛龕,每天燒幾炷香。

交代完了,哈希姆才讓哈桑開車出發(fā),他們沿著薩拉艾爾法提大街,順著地中海沿岸向的黎波里東部開去,出城后走的便是沿海干線公路。這條公路全長1800公里,貫穿利比亞沿海東西部,沒有護欄,也沒有中間的隔離帶,算不上高速公路。但因為利比亞人開車本來就夠狂野,隨便一輛破車都能開到時速100多公里,這路就成了事實上的“高速公路”。

4月的利比亞沿海氣溫還算舒適,但時近中午的陽光卻有些熱辣,尤其坐在車里更覺得燥熱。加上這輛舊車的空調(diào)不給力,坐的人又有些多,車里面的熱度明顯在爬升。白曉蓮想脫掉外衣,但轉(zhuǎn)念間覺得不妥,只好坐到靠窗的地方,打開窗縫爽一下子。

蔚藍的地中海仍然像她第一次來到利比亞時一樣平靜、舒展,海上的天空云卷云舒,如同畫布上堆積的油彩。沿海的這段公路起起伏伏、彎彎曲曲,汽車像在波浪中行走,時而躍上峰頂,時而跌到谷底,人坐在上面有點玩過山車的感覺。但很快,白曉蓮就發(fā)現(xiàn)沿途的車輛不像以前那樣多,來往的車上不是坐著荷槍實彈的士兵,就是拖著傷兵或各種家什。不時,她就能看到遠處燃起的煙柱,或是被炸出的彈坑,還有被燒毀的房屋。

哈希姆說:好在這幾天的沙塵暴和多云天氣,讓飛機沒法飛行,所以估計路上遭遇空中轟炸的幾率比較小?,F(xiàn)在關(guān)鍵是經(jīng)過反對派占領(lǐng)的地區(qū),我們要盡量躲開打仗的地方,避免受到傷害。

白曉蓮擔(dān)心地問:你怎么知道哪里不打仗?還有怎么能繞開打仗的地方?

哈希姆笑笑說:你們放心,我在這些地方都有些老熟人,他們會給我提供準(zhǔn)確消息,也會幫我們穿過這些地方。

唉,我這一出來才覺得太冒險了,實在沒法想象這一路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

這時,一直不怎么說話的莫圖插嘴說:都出來了,還說什么呢?我還想看看熱鬧吶!

哈希姆笑笑說:是啊,是啊,現(xiàn)在全世界都在看利比亞的熱鬧,他們看到的都是電視轉(zhuǎn)播,我們在這里看直播,多難得啊,多不容易?。?/p>

白曉蓮問:哎,我問問你們,說說心里話,你們怎么看待這場戰(zhàn)爭?薩利赫,你說!

薩利赫坐在前面,哈希姆用手推了推他,他回頭問:干什么?

哈希姆說:白女士問你話吶!

白曉蓮便把問題又重復(fù)了一遍,薩利赫搖搖頭說:這我不知道怎么說,哈桑,還是你說吧!

哈桑干咳了兩聲說:我一個開車的,知道什么?反正,打起來是有原因的,打到最后也會有個結(jié)果,只要我還開我的車,打個稀巴爛又能怎樣?

你呢?哈希姆!

哈希姆仍然滿不在乎地笑笑說:我是最不喜歡打仗的人,美國人以前不是說過嗎?寧做愛,不作戰(zhàn)。可現(xiàn)實呢?你們都看到了。白女士,那你怎么看呢?

白曉蓮說:我啊,很現(xiàn)實,不影響做生意就行??裳巯?,明顯影響到我了,我就沒覺得打仗有什么好。是不是?

莫圖有些不耐煩地說:哎呀,這有什么好說的,你們又解決不了人家打仗的問題。我看,你們還不如想想路上要是遇到問題或麻煩,能怎么解決更好。

哈希姆說:嗯,是這樣,我覺得大家可能肚子都餓了,要解決一下吃飯的問題啊!哈桑,前面就是胡姆斯了吧,我們不進城里,你從那條路往前走。

好嘞!哈桑將方向盤往右一打,汽車走上了一條小路。

哈希姆帶他們?nèi)サ氖且惶幤У纳角f,山莊周圍是成片的橄欖樹,進山莊的路是一條不起眼的土路,雜草叢生,不熟悉的人完全想不到路的盡頭會有一座建得講究的山莊。白曉蓮還以為哈希姆是想帶他們到山上來野餐。

這個山莊是一片白色的平房,里面建有寬敞的客廳、飯廳、觀景陽臺,都是那種落地玻璃窗,室內(nèi)光線充足,通透明亮,室外有一片綠色的草坪,擺放著白色的桌椅和大大的遮陽傘,遠處是成片的橄欖林。透過那片橄欖林,可以看到地中海像一條藍絲絨圍巾被扔在綠色的草叢中。

白曉蓮感嘆道:想不到這時候我們還會到這么有情致的地方來吃飯。

看得出,哈希姆與這里的主人很熟,他也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他們進來沒有多久,也就剛剛在山莊里稍稍轉(zhuǎn)了一圈后,中飯就上桌了,居然是一頓相當(dāng)考究、鮮嫩可口的羊排飯。這羊排烤得不焦不臊,一咬并不油膩,咀嚼起來沒有扯筋拽肉的感覺,肉質(zhì)相當(dāng)嫩滑細膩,讓人回味無窮。白曉蓮雖然只吃了一塊,但也覺得意猶未盡。而其他幾個男人,都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四塊,幾乎都沒給肚子留下空間吃其它東西。熱情的主人還一個勁地向大伙兒抱歉,說因為打仗,很多東西都供應(yīng)不上了,只有他們自己喂養(yǎng)的羊肉能吃到嘴里。

吃飽喝足,哈希姆便向主人打聽前方米蘇拉塔的情況。主人告訴他,一個多月來,政府軍與反政府武裝為爭奪米蘇拉塔已經(jīng)多次交火,眼下反政府武裝控制了城區(qū),政府軍在城外包圍著對方。他哈哈笑著說:你們這次來,也算是幫了我。這仗萬一要打到這里,山莊里養(yǎng)的這些羊就喂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了,老朋友就沒有口福享用了。

莫圖大概是第一次吃到這么好的羊排,吃完后興高采烈地跟白曉蓮說著笑話。他說他曾經(jīng)遇到一個馬里人,那人告訴他:“我們馬里人要有了錢,不買房子不旅游,不開商店也不開工廠,我們就兩個字,買牛!”

白曉蓮奇怪地問:是嗎?那誰家牛多誰就有錢?

莫圖說:嗯,那馬里人告訴我,他們那里,什么都是用牛來計算的,娶老婆,處女五十頭牛,離過婚的或者寡婦,二十頭牛夠了!

白曉蓮呵呵笑了起來:什么時候我去馬里看看,我都只值二十頭牛了。

你別笑,好笑的還在后頭呢。后來,我又碰到一個尼日利亞的小伙子,跟他聊起了馬里人的事,那小伙子非常不屑地說:“他們馬里人懂什么?他們就知道說法語,買牛!”我一下就驚了,說得多一針見血啊,就非常好奇他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我問他,那你們呢?那小伙子滿臉自豪地說:“我們啊,說英語!買駱駝!”

白曉蓮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連哈希姆見她這樣子,都忍不住問她笑什么。

白曉蓮指著莫圖說:他說了個笑話,笑死我了。

哈希姆便對莫圖說:那我要聽聽,莫臺阿,想不到你還有講笑話的天分。

莫圖對白曉蓮說:白總,我英語說不好,還是你說吧!

白曉蓮擦干眼淚,忍住笑,跟哈希姆說了一遍,哈希姆擺擺手說:這不好笑,他們就這樣,我們見多了。你們中國人以前結(jié)婚要多少多少條腿,他們聽了也覺得很好笑。

白曉蓮一想,可不是嗎?以前結(jié)婚講究一套家具36條腿,后來增加到48條腿、56條腿,現(xiàn)在想起來不也很有些好笑嗎?

歇息夠了,他們又開始上車趕路,白曉蓮剛剛放松下來的心情一下又緊張起來,這回前面是正在激戰(zhàn)的米蘇拉塔,他們真是要實打?qū)嵉仃J過火線了,就不知道哈希姆有什么法寶可以讓他們安全過關(guān)。

哈希姆一上車居然呼呼睡了起來,好像根本不知道前面就是打得稀里嘩啦的戰(zhàn)場。白曉蓮不時向車窗外看去,漸漸她看到向外奔走的人群,包扎著胳膊、腦袋的傷兵,還有四處飄散的硝煙。

終于,他們的車被一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攔住了。

怎么啦?哈桑問。

那士兵擺擺手,示意不能往前走了。

哈希姆這時醒了過來,他起身走下車,跟士兵說著什么,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片給士兵看看。

聊了大概有一刻鐘左右,哈希姆才示意哈桑把車開過來。他與士兵道了別,回到車上,哈桑才向前開去。

白曉蓮忍不住好奇地問:哈希姆,你跟那個士兵說了什么?

啊,我問他這兒離米蘇拉塔還有多遠,哪個地方打得最厲害,防線有多長,都是哪些部隊。其實,有的他也不太清楚。

那他怎么會讓我們通過呢?你給他看的那個紙片是什么?

呵呵,那是我跟卡扎菲的合影,我告訴他,是卡扎菲派我們來這里送“克凡”的。

白曉蓮以前也聽中國大使館的人和記者說過,拿著卡扎菲的合影或簽名,在利比亞辦事非常管用,很多本來有些麻煩的事,辦事人一看你拿出這樣的照片,馬上對你恭敬三分,麻煩事也就順利解決。

那你要經(jīng)過反政府武裝控制的地方怎么辦?

哈希姆笑笑說:那這張照片肯定不能用了,他們見了還不得把我給吃了,我得替卡扎菲先挨一槍。你們中國人說過,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我會有辦法的。不過記住,你們盡量少跟人說話,盡量少問我為什么,駱駝叫多了也會嘴干,只要默默跟著我就行。知道嗎?

白曉蓮和莫圖對視一眼,默默點了點頭。

啊,還有,你們的護照和證件照帶了吧?快,給我吧,我差點把這茬給忘了。

哈希姆伸過手來,白曉蓮和莫圖便趕緊從口袋里掏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護照和照片,放到哈希姆的手心里。哈希姆拿著護照翻看了兩眼,把它們放進自己的錢包中。

因為有個女友露露在米蘇拉塔工作,白曉蓮以前還來這里玩過。這是利比亞的第三大城市,以工商業(yè)為主,人口40多萬,它距的黎波里不算太遠,大概兩百多公里,來往非常方便。不過,白曉蓮覺得這里并不好玩,還沒有剛剛經(jīng)過的胡姆斯有意思,那里至少還有一處大萊普提斯帝國的遺址,建于公元一二世紀,距今大概兩千多年,保存著凱旋門、大浴池、神殿和露天劇場等遺跡。

這次旅行可不是游玩,白曉蓮這回體會到了什么叫把心吊在嗓子眼里的感覺。她時刻覺得前方可能會出現(xiàn)不測之事,也許是一枚從天而降的炸彈,也許是一顆狙擊手的子彈,也許是一發(fā)穿墻而過的榴彈炮。

米蘇拉塔城的北部是地中海,南部就是沙漠,他們走的這條公路從城市南面擦肩而過,北約的飛機已把南部政府軍控制的地方轟炸了好幾遍,而反政府武裝正從東北方向攻入米蘇拉塔城。

不知經(jīng)過了幾輪崗哨的查問,哈希姆先帶著他們到了米蘇拉塔的一家清真寺,與哈桑、薩利赫一起走進去做禱告。白曉蓮看到,附近的建筑上,窗戶大都被炮火震碎了,墻上、門上到處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彈孔,一些房屋被燒得只剩下框架,倒塌的磚頭、石塊被炸成了齏粉。

清真寺里傳來一陣又一陣禱告聲,聲音悠長而曠遠,似乎能把人們飄散的魂兒喚回來。白曉蓮閉上眼睛,細心聆聽,四周居然一點也沒有槍炮聲,也沒有嘶喊、哭叫聲。這時,她恍然間感覺那禱告聲有一種力量,能讓人的心靈平靜、舒展。

隔了好一會兒,哈希姆與其他人才從清真寺里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來,他們滿頭灰塵,衣服的前襟與前擺上也都是塵土,但他們每個人的表情都非常平靜、沉著,似乎這里并沒有發(fā)生戰(zhàn)爭,也沒有傷害和死亡。

上了車,哈桑沿著一條小巷開進去,槍聲似乎又響了起來。七拐八拐,汽車開到一家不大的醫(yī)院中,哈希姆下來招呼哈桑、薩利赫,一起拿了一批“克凡”送到醫(yī)院后面的停尸房中。

接著,哈希姆囑咐白曉蓮、莫圖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等候著,他與薩利赫一起出去找人去了。

時間一瞬間仿佛變得緩慢了,醫(yī)院里到處是喧鬧的叫聲、哭聲、喊聲,滿眼都是傷殘的人們,流血的肢體或身體、被包扎的頭顱、絕望的眼睛、擔(dān)架和拐杖、流著淚的面孔、來來回回奔跑的醫(yī)生和護士、四處飄散的硝煙和塵土……

天開始漸漸黑了,醫(yī)院里沒有電,有人點亮了煤氣燈和蠟燭,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墻壁上。這時,醫(yī)院的手術(shù)室那邊傳來了發(fā)電機的轟轟聲,柴油燃燒不足產(chǎn)生的黑煙順著微風(fēng)飄了過來,嗆人的油煙味讓白曉蓮憋住了呼吸,躲到通風(fēng)的窗口前。

白曉蓮忍不住打開手機,卻發(fā)現(xiàn)一點信號都沒有。手機純粹成了一塊手表或照明燈,借著它的亮光還能看清一下腳下碰到的是什么,垃圾?病人?或者死老鼠?這時,她聽到肚子不爭氣地開始咕咕叫喚,便后悔沒有拿點吃的隨身帶著,可她又不敢離開這里,或者讓莫圖到外面找點吃的。天那么黑,萬一走散了或走丟了,真不知道會出什么意外。

這么長時間,哈希姆他們干什么去了呢?白曉蓮心想,他們會不會拋下我們,自己離開米蘇拉塔呢?懷疑開始嚙噬著她有點脆弱的心。

醫(yī)院里難聞的來蘇水味和各種腥臭味混雜在一起,使白曉蓮的嗅覺漸漸失去了敏感。莫圖席地坐在走廊上,靠著墻壁像沒事人一樣早就睡著了,這個小伙子養(yǎng)成了在各種環(huán)境中泰然自若的習(xí)慣,讓白曉蓮心底里生出幾分羨慕。

這似乎是她有生以來最難熬的幾個鐘頭,她有某種關(guān)在地牢里的感覺,黑暗、恐懼、無助、無望、焦慮,人心中最負面的那些要素全都在這一刻涌現(xiàn)出來,她想起網(wǎng)上經(jīng)??吹降囊痪湓挘壕拖褚蝗f匹草泥馬在心頭奔涌。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時候,有人亮著手機走過來,拉了拉她的衣服,輕輕喊道:白女士,走啦,走啦!

她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出那人的樣子,但聽聲音似乎是薩利赫。她趕緊拽了拽莫圖,小伙子騰的一下就醒過來,問:完事了?走嗎?

走吧,跟著我!

白曉蓮和莫圖跟著薩利赫走出醫(yī)院,感受到了夜晚的涼意。夜空中,偶爾有火光掠過,帶著響聲,聽不出是鞭炮還是槍聲。

哈希姆坐在車上,示意他們趕緊上車,等他們的腳剛剛踏進車門,汽車就一溜煙地向黑暗中開去。

白曉蓮注意到,哈桑的車根本沒有開燈,他幾乎就借著天上的月光和黯淡的夜色,加上對當(dāng)?shù)氐缆返氖煜?,把車開得飛快。

白曉蓮有氣無力地問:哈希姆,你們?nèi)ツ睦锪?,這么久??!

哈希姆沒有吭聲,只輕輕“噓”了一聲。

一開始,他們的車在米蘇拉塔城的小巷中穿來穿去,后來跑上了一條較寬的大道。路上不時有坑坑洼洼和障礙物,哈桑絕對就是盲開,那車時而蹦得老高,時而嘎噔刮到底盤,幾個人在車里東倒西歪,腦袋不時碰到頂棚上,磕得生疼。就這樣,他們也不敢大聲叫出來。

這一路上也遇到幾個崗哨,但都有驚無險,有的是哈希姆下車跟他們寒暄幾句,他們拿手電照照車內(nèi)的人,然后揮手放行;有的是讓哈希姆出示個什么證件,然后看都懶得看,就讓車開過。

這樣一路狂奔,汽車終于開到一個小村停下來,哈希姆帶著薩利赫下車去敲一家人的門,哈桑累得趴在方向盤上,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白曉蓮之前因為緊張、害怕、疲倦,在車上已經(jīng)迷迷瞪瞪了好一會兒,現(xiàn)在卻覺得前胸貼后背,肚子里空得難受。她看看身邊的莫圖,這小子居然呼呼睡了一路,好像是個橡皮人,沒有什么知覺。

白曉蓮拿出手機看了看,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了。這黑燈瞎火的地方是哪里呢?

那家人給他們讓出了一間兒童房和客廳,白曉蓮一人睡在兒童房內(nèi),其他人睡在客廳里,剛一挨床鋪,白曉蓮就像打了麻藥一樣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而客廳里的四個大男人更是鼾聲回轉(zhuǎn),此起彼伏,仿佛滿屋子養(yǎng)了幾十頭叫驢,鬧騰著比賽誰叫得歡。

太陽曬進屋子,一抹陽光照在白曉蓮疲倦的臉上,她微微睜開眼,心想自己是睡在什么地方,想想昨晚發(fā)生的事情,她恍惚間以為是做了一個夢。她覺得渾身疲軟,唇干舌燥,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餓醒的。

她起身照照鏡子,幾乎都有些不敢認自己了。鏡子中的她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整,臉色憔悴,灰頭土臉,跟撿垃圾的那些女人有得一比。她看到桌上有杯水,也顧不得問問是不是能喝,先一口氣喝了半杯。

走到客廳,她被橫七豎八躺在那里的四個男人嚇了一跳,陣陣汗臭腳臭嘴臭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差點把她熏了出去,高一陣低一陣的鼾聲讓她以為是幾個蹩腳的相聲演員在表演口技。她趕緊跑到衛(wèi)生間,好好把自己清理了一番。

這家的主人、孩子早已起床,一家人在廚房剛剛吃完早餐。白曉蓮走到門口,跟他們打了個招呼,找他們要了一點水。她好奇地問女主人:抱歉,這是哪里?

啊,布艾拉哈松。

布艾拉哈松!這地名聽起來非常陌生,白曉蓮仍然搞不清自己的方位。她繼續(xù)問道:過了蘇爾特嗎?

快到蘇爾特了,還有二三十公里吧!

看著他們吃剩的烤餅、牛奶、椰棗,白曉蓮忽然有種垂涎欲滴的感覺,似乎聞到了那誘人的奶香和燒烤味。她餓得手都有些顫抖,杯子里的水在手上輕輕晃動,她這回才體會到在饑餓面前,人的口腹是如何沒有底氣。

她盡力微笑著,不流露出自己難以抑制的饑餓感,輕輕對女主人說:哦,女士,我想自己先吃點早餐,行嗎?我可以先付給你們飯錢。

女主人笑笑說:沒問題,沒問題,你來吧,坐,坐!

說著,她讓幾個孩子到外面去玩玩,然后拿出一套餐具,給白曉蓮倒上牛奶。

白曉蓮盡量優(yōu)雅地坐在那里,開始掰著烤餅,喝著牛奶,其實,她內(nèi)心里恨不得狼吞虎咽將眼前的食物都塞進嘴里,填飽餓了整整一個晚上的肚子。

女主人看著她卷起一張餅,好奇地問:你們怎么這么晚到了這里?現(xiàn)在打仗,多危險啊!

白曉蓮咀嚼了幾口說:好像晚上還好一點吧,白天更沒法走了。

那你是記者嗎?到這里來采訪的嗎?

白曉蓮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想了想,反問道:昨天晚上我的同伴怎么跟你說的?

啊,他說你是中國來的記者,剛從戰(zhàn)場上采訪完回來,路過這里。

嗯,白曉蓮含糊地回答了一聲,說:還能給我來杯牛奶嗎?

女主人給她又倒上一杯牛奶,繼續(xù)問:你怎么看這次戰(zhàn)爭?你會支持哪一方?

白曉蓮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覺得這個問題也不好回答。她搖搖頭說:我不喜歡打仗,也不懂這些,那你會支持誰?

我啊,你要寫出來在中國發(fā)嗎?我覺得利比亞要變變了,老一套不行了。

可這樣打仗,你們的生活不受影響嗎?

當(dāng)然受影響啊,可要是打一仗能有所改變,現(xiàn)在受點影響也算不了什么。

那你丈夫呢?

他啊,打仗去了,被他幾個朋友一塊兒拉去了。

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你知道嗎?你不擔(dān)心他嗎?

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都是真主的安排。打完仗,他自然會回來。

呵呵,我就覺得你們阿拉伯人心態(tài)真好,平時連醫(yī)療糾紛都沒有。

什么醫(yī)療糾紛,什么意思?

啊,在我們中國,經(jīng)常有些人上醫(yī)院看病,病沒看好,病人家屬就怪罪醫(yī)生,要是人死了,還要跟醫(yī)院打官司。

這個,還真沒聽說過,你人要是死了,那是真主的安排,跟醫(yī)生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國家的人好怪?。?/p>

唉,我也覺得是有問題,關(guān)鍵在于你們是穆斯林,信仰真主,而中國人,沒什么信仰。

說著話的當(dāng)口,白曉蓮已經(jīng)喝了滿滿兩杯牛奶,吃了兩塊烤餅、一個雞蛋、幾個椰棗,徹底解決了從昨天晚上就洶涌澎湃的饑餓感。她跟女主人聊到這時,幾個男人也從客廳里爬起來了,他們隨隨便便用水抹了一把臉,稍稍撣了一下衣服上的塵土,把亂糟糟的客廳信手歸整了一下,就走過來看看有什么能吃的東西。

白曉蓮笑笑說:你們都睡好了?我可是早早就醒了,早餐都吃完了。

哈希姆說:我估計你是餓醒的吧!很抱歉,昨天晚上沒來得及給你們弄點吃的,讓你們受罪了。

白曉蓮不好意思地掩飾說:沒有,沒有,沒關(guān)系,我還行!小莫,你沒餓著吧?

莫圖說:我餓慣了,那點餓不算什么。

白曉蓮說:好吧,你們吃吧,我到外面看看。

她剛走出房門,就聽到米沙拉塔和蘇爾特方向都隱隱傳來沉悶的炮聲和槍聲,聽聲音至少在幾十公里外。昨天晚上倉倉惶惶從米蘇拉塔跑出來的時候,那段時間似乎漫長得讓人窒息,感覺自己頭上頂著槍子和炸彈,以為在地獄里狂奔。現(xiàn)在出門一看,天依然藍得透徹,云彩依然像棉絮一樣輕靈,夾竹桃、皂角樹、橄欖樹依然生長得枝繁葉茂,山坡上甚至還有悠閑地啃著草根的綿羊。相距幾十公里,卻是另一個天地,地獄與天堂,隔得如此之近,仿佛就像人心,一面是善良,另一面是殘忍,一面是溫馨,另一面是冷酷。

十一

等到那四人吃完早餐出來,時間又快十點了。哈希姆吆喝著走啦走啦,大家上了車,準(zhǔn)備經(jīng)過蘇爾特前往班加西。

白曉蓮借口上廁所,將50第納爾壓在餐桌上,然后出門與女主人告別。她不知道哈希姆是否給了這家人飯錢,但她要用這種方式感謝女主人。

汽車一溜煙地離開這戶人家,下了一個坡走上大路。哈桑先就近找了一家加油站,將車加滿了油。

利比亞是產(chǎn)油國,汽油比水便宜,可那些日子,加油站也經(jīng)常沒有油,油價噌噌上漲了將近一倍。哈桑說,估計這里加油的車少,還有油可加,在城市里,汽油才會那么緊張。

白曉蓮忍不住又跟哈希姆說:這一路好亂啊,一會兒政府軍,一會兒反對派,你怎么能搞清楚,怎么能混過來?

哈希姆笑笑說:話是這么說,關(guān)鍵是你要了解現(xiàn)在利比亞的基本局勢。我們馬上要經(jīng)過的蘇爾特,是卡扎菲的老家,這里的人比較忠于卡扎菲,他的兒子率領(lǐng)的一支精銳部隊也駐扎在這里,政府軍在這里還建立了好些軍事基地,因此目前掌控蘇爾特的,還是政府軍。憑我以前的關(guān)系,走通這里毫無問題。

哈希姆往后面挪了個座位,低聲對白曉蓮說:問題是反政府武裝那邊,得有隱秘的關(guān)系才行。你看,我找人給你們辦好了通行證,有了它們,你們在另一邊也不會遇到麻煩。

我看看。

白曉蓮伸手悄悄拿過那張通行證,仔細看了起來。這是利比亞過渡委員會米蘇拉塔軍事委員會頒發(fā)的一張授權(quán)書,上面蓋有軍委會的印章和米蘇拉塔辦事處的章。通行證上寫著這樣一段話:根據(jù)過渡委、米蘇拉塔當(dāng)?shù)匚瘑T會有關(guān)組建監(jiān)督媒體委員會的2011-30決議,以及米蘇拉塔媒體中心和米蘇拉塔“軍政委”召開的有關(guān)共同監(jiān)督媒體工作的會議精神,請各單位與機關(guān)在任何地方向以下人員提供便利與協(xié)助。通行證上貼有白曉蓮的照片,注明了她的護照號、國籍、授權(quán)期限,并注明她的身份是“阿拉伯語翻譯”。

白曉蓮心想,難怪那位女主人以為我是記者,敢情哈希姆就是這樣跟她說的。

她伸了伸舌頭,將通行證交給哈希姆,并悄悄問:那小莫,莫臺阿,也是我這個身份嗎?

哈希姆搖頭說:不,他是助理。

那,你們?nèi)齻€呢?沒有通行證嗎?

呵呵,我們?nèi)齻€是你們的工作人員,我們,沒有傾向性,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哈希姆樂呵呵地笑了起來,白曉蓮?fù)蝗挥X得好生感動,想象他們昨天晚上不知費了多大力氣,冒了多大風(fēng)險,跑過多少街區(qū),居然在兩軍交戰(zhàn)的地方,穿過火線找到對方去辦通行證。相比而言,她等多長時間、挨點餓、著點急、受點罪,都完全微不足道了。他們可是拎著腦袋去幫她辦事啊!

想到這里,她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淚。

哈希姆見狀,便問怎么啦。

白曉蓮搖搖頭說:沒什么,你們辛苦了,我很高興,高興的。

哈希姆輕聲說:那好!今天我們要直接到班加西,那里都是反政府軍占據(jù)的地方,大家盡量注意一下,說話不要有明顯的傾向性,不要讓他們誤以為我們是擁護現(xiàn)政府的。

很快,汽車就接近蘇爾特了,他們照例是過關(guān)、檢查、放行、過關(guān)、檢查、放行。

因為有哈希姆應(yīng)付,白曉蓮基本上都不用下車,只是配合著讓士兵查對一下。也有個別地方,他們必須都下車,步行過檢查站,等車檢查完開過來后,才能上車。

道路上有時設(shè)有路障,或被炸彈炸出了大坑,哈?;旧隙疾煌\嚥榭?,直接繞到路邊的沙地或坡地上開過去。白曉蓮有生以來這樣坐車,經(jīng)過昨天晚上上下顛簸、撞頭硌肉的那番瘋狂賽車式的經(jīng)歷后,現(xiàn)在這種越野式的行車,她已經(jīng)感覺算不得驚險了。

走過槍聲零落的蘇爾特,白曉蓮心情剛剛有些放松、舒緩。突然,從前面閃出幾個蒙著臉的粗壯漢子來,揮舞著槍支高喊:停車,停車!

其中一個人甚至摟動扳機,“突突突”朝天開了幾槍,嚇得白曉蓮蒙上了眼睛。

哈桑一個急剎車停住車,那幾個人沖過來叫道:下來,下來,都下來!

白曉蓮幾個人下了車,哈希姆讓白曉蓮、莫圖站在一邊,自己上前去跟這幫人說話。沒想到那些人二話不說,拿槍頂著哈桑就往汽車里鉆。哈希姆上前一把抓住帶頭的大個子喊道:你們想干什么?這是中國來的朋友,會鬧出國際糾紛的。

大個子拍拍哈希姆的肩膀著急地說:朋友,別怪我,我老婆突然要生孩子了,要死要活的,得弄個車送她去醫(yī)院,剛才攔了幾輛都沒停,只好開槍了。

哈希姆聳聳肩說:是這樣??!嚇了我一跳。哈桑,你快點去,快去快回,我們在這里等你吧!

那幾人上了車,哈桑一踩油門,汽車朝一條小路跑去,后面騰起漫天的塵土。

哈希姆向白曉蓮等人解釋了一下,白曉蓮還有些半信半疑:真的假的?這些人居然拿著槍送孕婦,還不把醫(yī)生嚇個半死?

哈希姆無奈地說:這里的人就這樣,性子直啊,做事經(jīng)常不講分寸,不顧后果。

薩利赫說:這不奇怪,我去尼日爾聽人說過,那里的女人生孩子難產(chǎn),沒有醫(yī)生,丈夫自己拿刀就把女人的肚子剖開。

白曉蓮趕緊捂住耳朵說:哎呀,你別說了,太嚇人了,簡直是野蠻啊!

莫圖也插嘴說:我有個朋友在利比里亞的費爾斯通橡膠園做事,他們那里割橡膠的人經(jīng)常遇到蛇,碰上被蛇咬了的,自己就一刀把胳膊或腿砍下來。

白曉蓮瞪大了眼睛說:為什么要這樣?

都是毒蛇啊,咬了來不及救,沒時間送醫(yī)院,就得自己下狠心了。

白曉蓮感覺脊背上有點冒冷汗,她擺擺手說:哎呀,我們不說這些可怕的事好嗎?說點讓人開心的。這得等到什么時候啊,哈桑不會有意外吧?

哈希姆打了個哈欠說:好吧,我開心點說,得有個把小時吧。哈桑嘛,真主保佑著他啊!哈哈!

這段荒郊野外的公路上,來往的車輛確實不多,哈希姆走到附近的一個高處,往周邊看看,最近的人家也在好幾公里之外,估計那家要生孩子的人家就是從那里來的。哈希姆不知道他們要把孕婦送到哪里去生,要是到蘇爾特,那來回將近100公里。

他們幾個百無聊賴地待在那里,沒有水喝,沒有東西吃,旁邊甚至連一棵樹都沒有,陽光曬得人有點肉疼,偶爾吹起的一陣風(fēng)沙還弄得他們滿身砂礫,連說笑的勁頭都沒有了,白曉蓮只好把紗巾蒙住頭,擋點陽光和風(fēng)沙。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一輛熟悉的車輛才停在他們眼前,哈桑和一個纏著棕色頭巾的男子走下來沖他們揮手高喊,但白曉蓮卻覺得聽不見他們的聲音。莫圖伸手拉了她一把,白曉蓮才從地上站起來,兩腿軟軟地向前走。

那個纏棕色頭巾的男人大聲喊道:快走,快走,讓你們久等了。

幾個人上了車,先找了些水猛灌起來,一個個大喊渴死了。接著,白曉蓮發(fā)現(xiàn)車沒有順著大路跑,走的是一條小道,她忙問哈希姆怎么回事。

哈桑接過話頭說:沒事沒事,他要帶你們?nèi)コ渣c東西。

那男子叫法哈德,是孕婦的弟弟,攔路時開槍的也是他。白曉蓮知道,柏柏爾人跟阿拉伯人不同,他們的男人要用頭巾纏頭包臉,女人則不用,而阿拉伯人正好相反。那些柏柏爾老男人因為常年蒙著頭巾,頭巾上的染料會將他們的臉頰染成藍色或深棕色。這讓外人看來,柏柏爾人顯得相當(dāng)神秘、剽悍。

沒跑多久,他們到了一處有人家的地方,那里有兩個簡陋的棚子,還有兩頂大帳篷,幾頭臟兮兮的駱駝和一些綿羊。法哈德讓他們走進帳篷,席地坐在地毯上,然后吩咐人端上來一些吃的。

哈希姆告訴白曉蓮,這家人是柏柏爾的游牧民族,習(xí)慣在沙漠中生活。利比亞東部大概有兩千多個這樣的部族,生活方式都非常原始,多數(shù)都還以游牧為主。

也許是因為餓了的關(guān)系,白曉蓮也顧不得這么吃干不干凈了,用手拿了大餅就開啃,倒是非常香軟可口。然后她又端起一碗奶,咕咚一口下去,差點沒嗆出來。

哎呀,這什么奶?。≡趺催@味?

這,駱駝奶??!

說實話,別看在中東待了那么些年,白曉蓮還真沒喝過駱駝奶。她覺得這奶可沒有牛奶好喝,黏糊糊的,有點咸,有點酸,還有點臭,一口下去,有點喝高度酒的感覺,熱熱的,全身一下就熱起來,不習(xí)慣還真喝不了。

哈希姆說:這奶喝了解渴,治咳嗽,還美容,你喝喝就習(xí)慣了。

白曉蓮咬牙抿著喝了半碗,摸著火辣辣的胸口說:不行,不行,我喝夠了。莫圖,你以前喝過嗎?

莫圖搖搖頭說:喝倒是喝過,口感都不太一樣,這么純的好像是第一次喝。

吃東西的當(dāng)口,哈希姆便向法哈德打聽前面道路的情況,法哈德說:我們這里有好多部族,前些天有兩個部族還打了起來,設(shè)了路卡,攔車搶人,要他們帶人去蘇爾特參戰(zhàn)。其中有個部族跟卡扎菲的部族卡達法關(guān)系密切,他們不希望發(fā)生沖突,想讓各個部族聯(lián)合起來,不受外人影響。

那我們往前走會不會遇到麻煩,有多大危險?

那這樣吧,我給你們帶個路,走過前面那段沖突地帶。

法哈德拍了拍胸脯,沖哈希姆、白曉蓮說:有我在,沒問題,不會有人為難你們!

十二

一路上,法哈德說了幾句土話,哈希姆說這是塔馬奇克語,是柏柏爾人特有的語言。其實他也懂不了多少,只是順便跟法哈德又學(xué)了幾句日常用語。

法哈德帶著他們走了約有二三十公里,果然看見有一群人設(shè)了路卡,搖晃、揮舞著槍支,見車就攔??吹接腥藳_他們示意停車,法哈德打開車門,探出半個身子比畫了一下,等車到關(guān)卡前面,法哈德跳下車,跟那些蒙面漢子打起了招呼。那些人“嗬嗬嗬”地喊了幾聲,手舞足蹈,粗獷的聲音在沙漠上空蕩漾開去。

法哈德跟一個頭領(lǐng)模樣的人說了幾句,哈希姆也下了車,向他倆走去。法哈德介紹了幾句,哈希姆與那個頭領(lǐng)擁抱貼面,嘻嘻哈哈顯得相當(dāng)熱絡(luò),那人又沖車里的人揮了揮手,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在上面寫了幾個字,把它交給哈希姆。

法哈德沖哈桑招招手,示意將車開過來。

就這樣,他們順利過了這個關(guān)卡。走出老遠,白曉蓮回頭透過車窗看去,法哈德還在沖他們招手。

哈希姆松了一口氣,掏出那張紙片對白曉蓮、莫圖說:你看,特別通行證,他們告訴我,憑這張證件,一直走到塞盧姆都沒問題。他還給了我電話,說有麻煩可以給他打電話。

莫圖好奇地問:這人什么身份?那么牛?。?/p>

啊,應(yīng)該是東部部族聯(lián)盟的領(lǐng)導(dǎo)人,從蘇爾特往東都是他們控制,他們部族的組織結(jié)構(gòu)我還真不太了解,但部族聯(lián)盟是相當(dāng)有勢力的,就是卡扎菲對他們都得禮讓三分,那么多年來,卡扎菲就一直沒有把東部部族聯(lián)盟搞定,所以他對東部的控制力就比較弱,這也是為什么反政府勢力會從東部鬧起來的原因。

白曉蓮說:那我們撞上法哈德他們,真是太幸運了。當(dāng)初他們開槍攔車的時候,我都嚇蒙了。

這是真主的意愿吧!感謝真主讓法哈德碰上我們。啊,法哈德還說,要是我們回來經(jīng)過這里,可以去看看他哥哥和嫂子,還有新生的孩子。

白曉蓮笑笑說:呵呵,只怕到時找不到他們了,他們都是游牧部族啊!

接下來沿著蘇爾特灣奔跑的幾百公里基本都是荒漠地帶,白曉蓮只有剛來利比亞時跑過一次,一點都記不得附近有哪些城市、哪些景觀了。在這段路上,她一點都感受不到戰(zhàn)爭的氣息,沿途沒有硝煙,沒有槍聲,沒有傷兵,也沒有彈坑,公路上往來的汽車也非常少,平靜得就像一幅巴比松派的風(fēng)景畫。

心情一輕松,車內(nèi)的氣氛也活躍起來。幾個人又開始有說有笑。

還是白曉蓮先問哈希姆:昨天晚上你怎么把我們留在醫(yī)院里?那些傷兵好嚇人。

這里打仗的時候,只有清真寺和醫(yī)院比較安全,要是把你們擱在其它地方,還真不知道我們回來后還能不能找到你們。

那北約的飛機也不會炸這兩個地方嗎?

應(yīng)該不會,他們都是精確制導(dǎo),估計這種地方他們都會避開。他們主要轟炸的是港口、交通線,還有政府軍的防線、車隊,城里主要是雙方用迫擊炮打的,就是那種扛在肩上發(fā)射的榴彈炮,都是俄羅斯進口的,叫做Rocket Propelled Grenade。

那是什么意思?

火箭推進式榴彈,就是那種便攜式反坦克武器,也叫火箭筒,拉登、塔利班都用這玩意兒。你們知道黑市上多少錢就能買到嗎?

白曉蓮、莫圖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嗬嗬,只要兩三百美元就行,夠便宜吧!官方的價格就貴了,將近兩千美元,少說也得1500美元吧,它什么都能打,打飛機、打坦克、打汽車、打堡壘,都行,攜帶還方便,我都會玩。

哎喲,哈希姆,你夠能耐啊,怎么什么都玩??!

這算什么,AK47、卡拉什尼科夫步槍,這些輕型武器都玩過,到處都能看到??!喀秋莎火箭彈倒是沒玩過,這家伙太厲害,玩不起?。?/p>

哎,你說,有權(quán)的人、有錢的人玩什么?

就玩這些啊,戰(zhàn)爭、武器,還有政變,像什么賭錢、吸毒、玩女人啊,那都是沒多大本事的人干的,小Case!你看看世界上最有權(quán)、最有錢的那些人,哪個不玩玩打仗啊、軍火啊什么的。

白曉蓮笑笑說:那你也快入伙了!

我呀!哪里摻乎得了人家的事,你看,北約這么一打,卡扎菲那里我也說不上話了。嘿嘿!

你說,鬧了快半年了,卡扎菲這回會怎么樣?

你問我?我問誰去?真主都定好了,卡扎菲他也得問真主?。?/p>

說到這里,天有點黑了,又到了禱告的時間,哈桑把車停在路邊,與哈希姆、薩利赫走下車,找到一塊平地鋪上毯子,沖著麥加的方向跪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詞地開始禱告、跪拜。

白曉蓮也下車活動了一下身子,莫圖走到車的另一邊尿了一泡,將沙地沖出一個濕乎乎的小坑。

看著他們?nèi)齻€人禱告的背影,白曉蓮有點感慨阿拉伯人的虔誠。她特佩服他們無論在哪里都不會弄錯麥加的方向,無論什么情況下都記得禱告的時間。而她不僅是個路癡,還是個方向感極差的人,有時她想,不知道阿拉伯女人是不是也有像她一樣的,經(jīng)常弄不清方向,那她們在外面禱告的時候也許會跪錯方向。不過,她也聽別人說過,一般的阿拉伯女人都會根據(jù)太陽和金星的位置確定方向,而她卻笨到連這些也不會。

禱告完畢,哈希姆走過來跟白曉蓮說: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布雷加和艾季達比亞,應(yīng)該說最危險的路段基本都過去了,前面就是班加西,我們要趕一段夜路。哈桑,你辛苦點,再跑100多公里就到了!

哈桑答道:沒問題,你們瞇一小覺就到了!

哈希姆說:好吧,上車,晚飯就到班加西吃啰!

十三

從艾季達比亞前往班加西的道路不再平坦,這一段是彎彎曲曲的山路,山雖然不高,但晚上開車還是略有風(fēng)險。好在夜色不濃,夜空中的星星非常明亮,閃閃爍爍,如同夏夜忽明忽暗的螢火蟲。加上來往的車輛不多,車速基本能保持在時速七八十公里,心態(tài)自如的哈桑居然還放起了具有濃郁風(fēng)情的阿拉伯歌曲。

疲累的哈希姆、莫圖都在座位上昏昏沉沉睡著了,白曉蓮奇怪自己居然一點睡意都沒有,腦子里像過電影一般閃現(xiàn)著這兩天一路上的各種情景。她想也許是自己昨天晚上睡得太踏實了,也許是喝了駱駝奶的緣故,就像從來不喝咖啡的人,稍微喝點咖啡就會興奮不已,難以入眠。

不過,就在車子連續(xù)顛了幾次后,白曉蓮略略感覺小腹部有些疼痛,然后大腿根部一熱,似乎有什么東西流淌出來。她猛然一驚,心想是不是因為這兩天過分的緊張,導(dǎo)致生理期提前了幾天。糟糕的是,她準(zhǔn)備好的衛(wèi)生巾都擱在行李箱里,她可不好意思轉(zhuǎn)身去拿那些東西,也不好意思讓哈桑停車,再說即使停下來,她在荒郊野外也找不到地方來處理這種生理煩惱。左右為難之下,她只好把頭巾折了幾折,悄悄墊在屁股底下。

好在她穿了件黑袍,即使沾點血污,也并不明顯,加上很快就要到班加西,她可以到酒店換一身衣服,然后洗洗頭巾和黑袍,明天一早肯定也就風(fēng)干了。

就在汽車快要進入班加西時,突然從路邊躥出兩個男人,伸手將車攔停。哈希姆睡得沉沉的還沒有醒來,薩利赫回頭看他沒有下車,就端著槍開門下去,走向那兩個男人。

沒想到,那兩人竟一把搶過薩利赫的槍,將他打昏在地,然后走過來,叫喊著讓車里的人下來。哈希姆迷迷糊糊醒來,看著端槍的那人還以為是薩利赫,他嘟囔著說:薩利赫,你開什么玩笑呢?

白曉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下了車,躲在莫圖的身后,她這回是真的害怕了,因為她清清楚楚看到薩利赫的槍被別人搶了,然后這槍指向了他們。

那兩人一前一后走過來搜他們,莫圖沖哈希姆大喊一聲:哈希姆,醒醒,他們是劫車的。

哈希姆揉揉眼睛,仔細看看對面的那人說:哈桑,薩利赫呢?莫臺阿,你說什么?

那兩人嚷嚷道:叫什么叫,把你們身上值錢的東西掏出來,乖乖聽我們的,留你們一條小命!

哈希姆說:真主在上,你們是哪里來的?違反真主的旨意,要遭報應(yīng)!

端槍的惡狠狠地說:現(xiàn)在真主讓你們把東西交出來,少廢話!快!

這時,莫圖走向那端槍的說:好,我把東西給你們!

說時遲那時快,莫圖手疾眼快從腰間抽出一條鋼鞭,“啪”地打在那人頭上。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莫圖又飛起一腳將那人手中的槍踢飛,然后將他踹得向后倒退了四五步。眼看莫圖打了起來,哈桑便上前與另一個家伙扭在一起。

哈希姆這會兒一下來了精神,他趕緊撿起那支槍,揮起槍托搗在被莫圖打的那人腰眼上,那家伙慘叫一聲,捏緊拳頭,咬牙切齒要跟哈希姆拼命。

莫圖手一甩,又是一鞭子甩去,這回打在那家伙頸脖上,他哼哼了幾聲,痛得用手捂住了脖子。哈希姆沖上去,順勢用槍托狠狠地砸在他后腦上,那家伙噗的一下趴在地上,不再動彈。

另一邊,哈桑被劫匪勒住了脖子,差點喘不過氣來。莫圖轉(zhuǎn)身跑過來,飛起一腳,將那劫匪踢翻在地,然后揮舞鋼鞭左右開弓,打得那劫匪直求饒。這時,哈希姆走過來,二話不說,也是一槍托,就把那小子砸昏了。

白曉蓮趁亂跑去救薩利赫,發(fā)現(xiàn)他額頭上鮮血淋漓,昏迷不醒。這時,她大喊道:莫圖、哈希姆,快來救薩利赫啊!

幾個人跑過來,將薩利赫抬上車,哈桑趕緊開車向城里跑去。哈希姆說:先去醫(yī)院!薩利赫還有救!

白曉蓮說:莫圖,你可真厲害,看不出你有這么一手。難怪人家叫你“魔頭”?。?/p>

莫圖說:我當(dāng)初為了獲得身份,給法國人當(dāng)過兩年雇傭兵,去埃塞俄比亞干過,練了一點拳腳。

哈希姆問:你那打人的鞭子哪來的?

啊,那是特制的鋼鞭,平時當(dāng)皮帶用,系在腰里,有事的時候就當(dāng)武器用。

哎呀,莫臺阿,你功夫真好!比成龍還棒!

嗨,平時健健身,沒想到還真用上了。啊,哈希姆,你也夠狠,把那兩小子都砸昏了。

不砸不行啊,萬一他們跟上我們不就糟了!現(xiàn)在估計他們醒來也想不起我們了。

哈希姆說完,得意地笑了幾聲。

白曉蓮有點后怕地說:真沒想到現(xiàn)在盜搶這么嚴重,以后還是少走夜路。

哈希姆嘆了一口氣說:唉,天下一亂,這種小毛賊就都蹦出來了,好在莫臺阿一身好功夫,關(guān)鍵時刻起了作用。可惜了薩利赫,好好一條漢子被人打成這樣。

哈桑加速開車進了班加西城,就近先找到一家醫(yī)院,趕緊把薩利赫送進了急診室。等到大夫確認他沒有生命危險,他們才出來找住的地方。白曉蓮這時候恨不得馬上找個地方好好洗洗,然后趴在床上美美睡上一覺,她這回受了好大的驚嚇,根本想不起肚子餓不餓了。

哈希姆帶他們?nèi)胱∫患倚【频?,夜色中,白曉蓮隱約看出酒店靠近海邊,海風(fēng)吹來,多少有些涼意。白曉蓮故意走在后面,盡量背對墻壁或沒人的地方,擔(dān)心有人無意看到她黑袍上的污跡。不過,因為薩利赫受傷抬進了車里,萬一有人問起來,她也可以說是不慎蹭了薩利赫的血跡。

辦好入住手續(xù),白曉蓮拿著行李去坐電梯。沒想到這家飯店的電梯小得可憐,滿滿當(dāng)當(dāng)只能坐四個人,最糟糕的是,走進去后,它居然會失控,門關(guān)上后就開不了,各層都不停。白曉蓮與莫圖、哈希姆在電梯里按哪個鍵都不停,最后,電梯卻在他們沒有按的地下室停了,一打開,又嚇得白曉蓮差點出了一身冷汗,以為出了靈異事故。最后,他們決定不再坐電梯,寧可爬樓了,白曉蓮腰酸腿疼、氣喘吁吁地爬上四層樓,幸好莫圖幫她拎了行李箱,不然她覺得腿都快斷了。

哈希姆也喘著氣說:大伙兒先收拾一下,待會兒我去問問看還有沒有吃的,讓他們送到房間,大家就別外出了,怕不安全。

白曉蓮是最后一個上樓的,她有氣無力地說:我現(xiàn)在只有力氣睡覺,沒力氣吃東西了。

進了房間,白曉蓮趕緊脫光衣服,進浴室沖澡。好好沖干凈后,她又坐在浴盆里泡了一會兒,頭耷拉在浴盆邊上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浴盆里的水涼了,她感覺到了涼意,頭又一下浸在水中,把她嗆醒過來。她喘了口粗氣,從浴盆里爬出來,裹著浴巾往床上一滾,又昏天黑地地睡了過去。

十四

第二天一早,白曉蓮又是餓醒的,而且口渴得厲害,不過這樣也已經(jīng)九點了。

她爬起來咽了一口冷水,才想起這幾天不能吃生冷的東西。她把臟衣服泡在浴盆里,匆匆洗漱完,換上干凈的內(nèi)褲和衛(wèi)生巾,裹上一件新的黑袍,才開門去吃早餐。打開門,她發(fā)現(xiàn)有一盤面包片、一杯果汁擱在門口,估計是昨晚有人送來的,但她實在太困,根本沒有聽到有人敲門。

進了餐廳,聞到熟悉的面包香、咖啡味,白曉蓮就像缺油的司機進了加油站,心里一下就踏實了。她要好好享受這一刻,慢慢品嘗著咖啡、紅茶,吃著抹滿黃油和果醬的面包,咬著煎得半熟的雞蛋和有些發(fā)焦的培根,一點一點將饑渴的腸胃填滿。

她不緊不慢,細嚼慢咽,吃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看到哈希姆、哈桑和莫圖走進餐廳。她滿面笑容地說:早??!你們可真能睡,我都快吃完了。

哈希姆說:呵呵,我們睡得比你晚嘛,你好像夜宵都沒吃就睡了。

白曉蓮搖搖頭說:我本來是個習(xí)慣早睡早起的人,這兩天生物鐘完全紊亂了。

難怪啊,我們男人都是夜貓子,習(xí)慣夜戰(zhàn),是嗎,莫臺阿?

哈希姆逗趣地問莫圖,莫圖微笑著說:那是你啊,我想睡的時候就睡。

白曉蓮放下刀叉起身說:你們慢慢吃,我先到外面遛遛,透透風(fēng)。

哈希姆叮囑說:別離酒店太遠??!

白曉蓮點點頭,穿過大堂走出酒店大門,才發(fā)現(xiàn)這座酒店名叫Dogal Hotel,隔著一條馬路緊挨在地中海邊,路邊的建筑都不太高,最高也只有六七層樓,基本都是磚紅色和白色。沿海的人行道修得非常寬敞、漂亮,遠遠的地方栽種著幾株棕櫚樹。海灣的西部能看到磚紅色的防波堤和圍墻,墻內(nèi)露出幾座廠房的屋頂和一些塔吊,里面似乎是船塢和廠區(qū)。遠處還有一些濃黑的煙霧,飄散在空中,如同在宣紙上潑了一些淡墨。而眼前的海邊還露出一些錯落的礁石和青苔,微微的波浪輕輕越過它們,還沒觸到堤岸就無力地后退回去了。

白曉蓮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到整個肺腑一陣清爽。海邊的空氣清新濕潤,早上的陽光溫暖和煦,微風(fēng)輕輕,讓人有一種舒爽暢快的感覺。她心想,這都是春天了啊,班加西的春天,她還是第一次在這里沐浴春風(fēng)。那年來的時候還是冬天,多多少少有些寒冷,需要穿著毛衣或風(fēng)衣,海風(fēng)吹得人有些瑟瑟發(fā)抖,她沒來得及細細看看這座城市,就匆匆離開了。

就在她站在海邊發(fā)呆的時候,不時有人從她身邊走過,他們有的拿著槍,有的拿著過渡政府的三色旗,但都用各種語言跟她打招呼,阿拉伯語、英語、法語,還有中文。

薩拉馬里貢!Hello, Morning!Bonjour! 你好!

有的人還會隨意跟她閑聊幾句,聽說她從的黎波里過來,會打聽一下的黎波里或蘇爾特的情況,問她如何穿過那些關(guān)卡,她說了幾句后,突然意識到不能多說,因為這里是反對派的大本營,不能讓人產(chǎn)生不必要的疑心,懷疑她與卡扎菲或政府軍有什么關(guān)系。

過了一會兒,她看到莫圖站在酒店門口沖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回酒店。

走回酒店大堂,哈希姆跟他們說:待會兒我跟哈桑去醫(yī)院看看薩利赫,你們倆留在酒店,最好不要外出。估計今天我們走不了啦,最多再住一晚,明天動身。

說完,哈希姆與哈桑走出酒店,開車前往醫(yī)院。白曉蓮對莫圖說:我上去收拾一下東西,你有事就打房間電話??!

回到樓上,還好,沒有服務(wù)生來清掃房間,據(jù)說很多飯店這時都缺人手。她那些帶血的衣服、頭巾還泡在浴盆里,白曉蓮不知道要是服務(wù)生看到后是否產(chǎn)生疑心。幸好她帶了一點洗衣粉,就拿出來撒了一些在有血污的地方,然后使勁搓起來。其實,這些年來,她已經(jīng)很少自己洗衣服了,只有洗內(nèi)褲時,才會先用洗衣粉洗洗污處,然后再把它們?nèi)舆M洗衣機里清洗甩干。

她知道阿拉伯人以前是不穿內(nèi)褲的,現(xiàn)在也有人仍然不穿,而且他們上完廁所都會用水沖洗私處,所以即使穿了內(nèi)褲,一般也不會那么臟。她在迪拜的時候,外衣、黑袍什么都會送到外面去洗,但內(nèi)衣內(nèi)褲絕對不會送出去洗,那樣阿拉伯人會覺得對他們不尊重。

這回對她來說,洗那件帶血污的黑袍倒是有點吃力,擰起來太沉,她的力氣也小,擰了半天也擰不干水。好在那些血污都洗干凈了,她看著濕乎乎的黑袍,心想要這樣晾著,估計明天也干不了,把它扔了又有些不太情愿。

她把內(nèi)褲、內(nèi)衣洗凈晾好后,猶豫了好一會兒,覺得還是應(yīng)該找莫圖來幫個忙。

打完電話,莫圖穿著一件背心就敲門進來了。得知是讓他擰一下黑袍,莫圖笑著說: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呢!

他三下五除二就將濕漉漉的黑袍擰干,擰的時候,骨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響聲,手臂上的腱子肉鼓起來,顯得粗壯強健,充滿男性的魅力。白曉蓮看到這些,心中不覺涌出某種欲望,渴望自己能被一雙結(jié)實的手臂箍住。她微微舔了一下有些發(fā)干的嘴唇,拿出唇膏,若有所思地對著鏡子涂抹起來。

莫圖擰干衣服,又拿起衣架將黑袍晾好,對白曉蓮說:好了,白總,沒事了吧?我回去了。

白曉蓮笑吟吟地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她的衣領(lǐng)開得有些不經(jīng)意,半露出豐滿的乳房,一邁步就上下微微顫動。莫圖剛剛瞥到她的胸部,眼神也顯得有點不自在。白曉蓮問:你不坐坐了嗎?跟我隨便聊聊。

莫圖有些尷尬地說:不了,不了,白總,我回去休息一下,你也歇歇!

那好,謝謝你?。⌒∧?,這點小事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沒什么,白總你有事隨時叫我!我走了!

好的,好好歇歇!

白曉蓮關(guān)上房門,閉上眼稍稍深吸了幾口氣,才感覺心中那團欲火有些消退。其實,那么些年來,她跟男人上床有個原則,一般不跟比自己小的男人起膩,原因是她覺得大一點的男人更成熟,更懂女人,也更多魅力,另外,她愿意自己扮演小女人的角色,這樣反而可以掌握主動??赡切┬∧腥?,往往只知道滿足自己,不顧女人的感受。另外面對他們,白曉蓮擔(dān)心反襯出自己年齡太大,怕年輕男人嘲笑自己老黃瓜刷綠漆。

她心想,莫圖還有女朋友在家等他呢,小伙子還準(zhǔn)備成家,你就別打他的主意了,好好成全這小伙子吧!想到這,她輕輕扇了自己兩耳光,沖鏡子中的自己做了個鬼臉。

十五

就在白曉蓮他們到達班加西之前,政府軍曾在郊外進攻反政府武裝,西郊大橋打得一塌糊涂,班加西城內(nèi)不少地方遭到炮擊,整個城市的通訊和網(wǎng)絡(luò)幾乎中斷了三個月,還有上十萬難民蜂擁而來,讓這座本來就有些亂糟糟的城市,更像一桌剛剛吃完的宴席。不過,北約的干預(yù)和打擊,很快讓政府軍退避三舍,除了偶然響起的槍炮聲和時不時舉行的游行示威,班加西似乎還算正常,人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班加西,卡扎菲現(xiàn)在的唯一作用就是用來被糟蹋,他的畫像被撕下來踩在地上,或者打上叉叉和黑杠,他的名字的前面或后面都會綴上詛咒或侮辱的言詞,綠色的利比亞旗幟則被替換成了伊德里斯王朝的三色星月旗。

到了中午,哈希姆與哈桑才從醫(yī)院回來,他們說薩利赫已經(jīng)蘇醒過來,但還需要護理,穩(wěn)定一下傷情,最早明天上午可以出院。

吃完中飯,哈希姆建議說:下午我們一起去班加西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街景好不好?

這建議得到了其他人的應(yīng)和,白曉蓮興致勃勃地說:我從班加西經(jīng)過幾次,連方向都沒搞清楚,待會兒可得好好看看。

哈希姆壓低聲音叮囑說:不過,大家千萬別走散了,班加西目前局勢還是有些緊張的,他們有不少人在暗處盯著外來的人,擔(dān)心是的黎波里派來的間諜和殺手。

哈桑笑著攤開雙手說:啊,我這樣子像嗎?笑話!

哈希姆說:越不像的才越有可能是,你低調(diào)點,別點蠟燭燒了自己眉毛!

哈桑有些委屈地說:我還不低調(diào)啊,我要不低調(diào),這世界上就沒有低調(diào)的了。好了,我閉嘴!

看著哈桑悶悶不樂的模樣,白曉蓮忍不住哧哧地笑了幾聲。

不過,這并不影響哈桑開車的情緒,只要一摸到方向盤,他就好像沒有了任何煩惱,他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都在踩油門、踩剎車上,這時,他基本上就是個啞巴,不言不語,不惱不怒,不喜不悲,把車開得得心應(yīng)手,又快又穩(wěn)。

他們先開車去了人民公園、博物館、西湖、班加西動物園、大小湖,在那里轉(zhuǎn)悠了一圈,算是把班加西最主要的景點瀏覽了一下,當(dāng)然在這個季節(jié),這些地方其實都沒什么好看的,加上還在危機時期,景點更是荒涼凄冷,少見人影,鬧得白曉蓮他們連車都不愿下,只隔著車窗過過眼癮足矣。

白曉蓮注意到,班加西的物價似乎沒有的黎波里漲得那么多,買一瓶1.5升瓶裝水也就一個第納爾,合人民幣4塊錢,油價每升0.15第納爾,約合人民幣8毛錢。據(jù)說塞盧姆邊境開放后,東部的不少埃及人都跑過來加油。她問哈希姆:班加西是不是還用以前的錢?

哈希姆抖抖一張印著卡扎菲頭像的紙幣說:是啊,你就是把卡扎菲趕跑了,一時半會兒也還得用它吧!他們可以把卡扎菲的頭像撕碎、踩在地上,但不會把鈔票撕碎吧!卡扎菲還在錢上笑著呢!

太陽西斜的時候,他們開車來到高等法院和解放廣場,這里是班加西人聚會示威的中心區(qū)。法院大樓的高墻上懸掛著飄揚的旗幟,貼滿了死難者的照片,其中一條橫幅上寫著“1996年,1200人”幾個大字。

哈希姆說:班加西去年開始鬧事,就是因為這件事。那是1996年6月29日,在的黎波里的阿布·薩利姆監(jiān)獄內(nèi),犯人們抗議他們受到了非人待遇,安保人員就沖進去,在3個小時內(nèi),殺死了至少1200名犯人。沒有人想到,這件事會成為導(dǎo)火線。

這里還有不少剛剛死的人啊,你們看,這些相片下面的日期都是前些日子的。

白曉蓮指著其中幾張照片說。

哈希姆點點頭說:嗯,這就是最近打仗死的人,每天都有新的。

高等法院的這座樓只有三層,屋頂上加蓋了一層簡易房,二層以下的墻上貼得滿滿的,有的照片貼到了東邊的大樓外墻上,好多地方還畫著諷刺卡扎菲的漫畫,畫旁邊寫著“利比亞將埋葬你”、“你往哪里跑”等字樣。法院前面的解放廣場并不很大,地面也不太平整,廣場上有人擺放著從政府軍那里繳獲來的炮彈殼、火箭筒、帽子等武器裝備,也有武裝人員在給一些小伙子做軍事培訓(xùn)。廣場北面靠海的地方是一條馬路,路邊亂七八糟搭蓋著一些臨時的帳篷或小屋,外面懸掛著美國、法國等國的國旗,住在這里的一些孩子臉上畫著三色旗,手里拿著玩具槍正在游戲。

不一會兒,呼啦啦一伙人抬著幾個人的遺體來到廣場上。恰好這是禱告的時間,沒有人指揮或喊口令,哈希姆與哈桑便隨著廣場上的那些人一起,就地站定默念禱告詞,鞠躬、反復(fù)跪拜、起身。

黃昏黯淡無力的余光投射在廣場上,人們禱告的聲音在廣場上回旋,沒有哭聲,沒有喊叫,也聽不到其它雜亂的聲音,一時間廣場上變得異常沉悶,只有同一個祈禱的聲音回響在人們耳旁。

白曉蓮站在那里,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稍稍有點尷尬,但是,她又為這種氣氛和場面感到震撼,不由自主地想,有信仰的人真好。不過,她又想,與他們打仗的人現(xiàn)在不也在禱告嗎?為什么信仰相同的人會成為對手互相殘殺呢?

禱告完畢后,那幾個人的遺體被親屬送走去埋葬。

哈希姆走過來說:天黑了,我們吃點東西去吧!

他們來到一家名叫Salmani的咖啡廳,坐到一個角落里,開始點菜。這種吃飯的地方,基本上不用看菜單,直接說烤雞、烤牛肉、烤羊肉、烤魚,加上咖啡、紅茶或利比亞湯就行,面包或烤餅都是隨主菜送的。

剛剛點完菜,正在等待的時候,一個臉色滄桑的中年人走過來,問哈希姆說:你是哈希姆吧?

哈希姆抬頭看看他,反問道: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那人說:我是誰不要緊,你認識哈絲娜吧,她就是被你害死的,我可找到你了,你跑到班加西來,就是找死。

哈希姆冷冷地說: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我沒認錯,就是你,你騙了哈絲娜,她是我妹妹,她是為你死的。

兄弟,大家都在吃飯,你別在這里喊好不好?會影響大家的。

白曉蓮?fù)赃呉豢矗缓芏嗳硕荚诔@邊看。

那人仍不罷休,扯著哈希姆的衣服說:那我們?nèi)ネ饷嬲務(wù)?,你對真主發(fā)誓,是不是你害死了哈絲娜,我那可憐的妹妹。

哈希姆將那人的手推開說:我跟你說了,你認錯人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哈絲娜、拉尼娜。

這時,咖啡廳的主管走過來,對那人說:先生,請不要在這里吵鬧,不然我就報警了。

那人用手指著哈希姆說:哼,我跟你沒完!有你好看的!

眼看那人被咖啡廳主管帶出門外,白曉蓮詫異地問:怎么回事,哈希姆?

哈希姆攤開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神經(jīng)病吧,真主怎么讓我碰上這種人。

白曉蓮低聲問:你真不認識他說的哈絲娜?

哈希姆嘟囔著說:哈絲娜,哈絲娜,我認識很多叫什么什么娜的女人,她們愿意跟我玩玩,你懂的??蛇@跟這個男人有什么關(guān)系?

那是不是某個女人想跟你好,可你又不要她了,她就傷心尋了死,她這個哥哥就以為是你害死了她?

這,這,我怎么知道?我沒害過任何女人,我愛她們還來不及呢。她們可能會死,但那也是真主的意愿,跟我有關(guān)系嗎?沒有!

那,你覺得這人不會再找你麻煩嗎?

哈希姆笑笑說:不會,不會,他哪里找我麻煩去,我們明天一早就離開班加西,他想找我也找不到了。啊,吃的喝的都上來了,快吃吧!

吃著東西,白曉蓮不知為什么,心里隱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她想哈希姆這人背后肯定有許多故事,與女人、與政府高官、與卡扎菲及其親屬,有時,他得罪了別人,自己也未必知道,因為他仰仗著權(quán)勢又有錢花費,認為做的很多事理所當(dāng)然。表面上,他可能沒有直接殺過人、害過人,但是那些跟他親近的人、跟他有過關(guān)系的人、跟他做過生意的人,甚至他幫到過的人,不知后來出了什么差錯,就會怪罪到他的頭上,而他仍然云里霧里,沒想到自己做的一些事,會在以后結(jié)出惡果。

那頓晚餐,幾個人吃得悶聲不語,只聽到刀叉碰擊碟子的聲音。哈希姆一開始本來還想說說笑話,看大家都不言語,也就不再多話,干脆埋頭吃喝了。

白曉蓮先吃完,就招呼服務(wù)生過來付了賬,共計70第納爾,約合人民幣將近400塊錢,然后她去衛(wèi)生間洗手化妝。

哈希姆招呼道:我們?nèi)ネ饷娴饶惆。?/p>

哈希姆等人起身向外走去,哈桑和莫圖先上了汽車,哈希姆站在車旁等著白曉蓮出來。這時,先前在店內(nèi)跟哈希姆找麻煩的那個男人帶了幾個人走過來,指著他喊道:就是這個人!

后面的幾個小伙子二話不說,沖上來抓住哈希姆就打,邊打邊說:打死你這個混蛋,打死你這個奸細!

莫圖見狀,趕緊跳下車,想去救哈希姆。路邊有人問:怎么回事?

那個鬧事的男人高聲喊道:抓住個奸細,從的黎波里來的!

哈希姆大聲叫道:我不是奸細!你們搞錯了,我是過路的!

那些人邊打邊喊:還說不是,你嘴還硬!你要不是,你跟著我罵,卡扎菲是劊子手,卡扎菲是殺人犯!操他的卡扎菲!

哈希姆嘴一哆嗦,一下子還真喊不出來。那些人就打罵得更歡了:你們看,他連卡扎菲都不敢罵,他不是政府軍派來的是什么?打這個奸細,打這個混蛋!

莫圖看看哈桑,還真不敢上前動手去救哈希姆了。被打的哈希姆大叫道:快去找警察,快去找警察!

哈桑向莫圖使了個眼色,莫圖一下跳上車,哈桑開車就向一邊沖去。后面有人高喊:他們是一起的吧,快找人去追!

莫圖回頭一看,黑壓壓的一群人已經(jīng)將哈希姆圍得不見影子,人們憤怒的喊聲漸漸拋在車后。莫圖對哈桑說:快找警察局,快,快!要不哈希姆沒救了!

咖啡店里,白曉蓮從衛(wèi)生間出來走到門口,見到混亂的一幕,不由心驚肉跳。她左右看看,見不到哈希姆、莫圖的身影。那時,被打的哈希姆已經(jīng)沒有力氣喊叫,只在哼哼,有人喊道:別打了,別打了,把他帶到警察局吧!

白曉蓮轉(zhuǎn)頭問身邊一個看熱鬧的人:怎么弄的?打什么人??!

那人也是剛從咖啡店出來不久,他有些吃驚地對白曉蓮說:好像是跟你一起來的人啊!

什么?什么?

白曉蓮腦子里轟然一響,趕緊扒開人群探頭進去看,借著咖啡店的燈光,她看到躺在地上的果然是哈希姆。她怒不可遏地大叫道:你們?yōu)槭裁创蛩??他不是壞人?/p>

突然看到一個中國女人鉆進來,在場的人有些愣了,那些人揮起的拳頭也停在半空中。有人叫道:他是奸細,他是政府軍派來的!

白曉蓮喊道:他不是奸細,他有你們新政府發(fā)的證件,他還有部族聯(lián)盟的證件,聯(lián)盟的領(lǐng)導(dǎo)人都說不會有人給我們找麻煩的。

她不顧一切地去掏哈希姆的口袋,想把他上衣口袋里的證件掏出來給人看,但卻被哈希姆按住了。哈希姆吃力地對她說:他們是報復(fù),報復(fù)!

他貼著她的耳根有氣無力地說:我的座位下有個東西,你把它,交給阿卜杜拉曼。

這時,有人高喊:警察來了,快走??!

那些打人的家伙“嘩”地一窩蜂跑得遠遠的。哈希姆將自己的手機放在白曉蓮手心里,然后用手指蘸著身上的血跡在地上寫了幾個字。白曉蓮低頭細看,是835三個數(shù)字。

這時,哈桑、莫圖帶著兩個警察趕到了咖啡店門口,圍觀的人也躲得遠遠的,打人的那些家伙都消失在黑暗中,找不到蹤影了。

警察喊道:快,先送醫(yī)院,救人要緊!

哈桑、莫圖跑上來將奄奄一息的哈希姆抬上了車,白曉蓮也緊跟上去,汽車開著大燈向醫(yī)院飛快地奔去。

十六

白曉蓮在車里哭得稀里嘩啦,淚眼婆娑,她一點都想不到,這一路會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送到醫(yī)院時,哈希姆已經(jīng)沒有了心跳,他不只被人拳打腳踢,還被人捅了兩刀。白曉蓮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斷的氣。

車上裝的“克凡”,其中一件就好像是為哈希姆準(zhǔn)備的。白曉蓮心想,要在中國,把尸衣放在車上肯定會認為不吉利,可在利比亞這特殊時期,為了通過層層關(guān)卡,哈希姆選擇這么做確實是不得已?。?/p>

稍稍恢復(fù)體力的薩利赫聽說這個消息后,也一瘸一拐地過來看望哈希姆。幾個男人在醫(yī)生的幫助下,將哈希姆的遺體清洗干凈,用“克凡”包裹好,然后將他送進了醫(yī)院太平間。那里面擺放著不少戰(zhàn)死的士兵,多數(shù)是反政府武裝的,也有政府軍的。

白曉蓮淚眼模糊地走進彌漫著來蘇水味道的太平間,看到好些人的親屬在向親人的遺體告別。他們掀開蓋在死者頭上的克凡,痛苦地摸著他們的臉龐,低聲念叨著什么,然后低頭輕吻死者的面頰,慢慢向外走去。

她與薩利赫、哈桑他們也向哈希姆這樣告別,走到哈希姆跟前時,白曉蓮差點失聲哭出來。她用手緊緊捂著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哭喊出來。她知道,阿拉伯人面對死者是不能哭泣,不能嘶喊的。她看著哈希姆熟悉的面容,心想就在半個小時前,他還有說有笑地跟他們一起吃飯聊天,這么一瞬間,就天人兩隔了。

從太平間走出來,白曉蓮問哈桑和薩利赫,是否應(yīng)該告訴哈希姆的家人和朋友,讓他們到班加西來運走他的尸體或參加他的葬禮。

哈桑說,按阿拉伯人和穆斯林的傳統(tǒng),死者要在三天之內(nèi)入葬,現(xiàn)在告訴哈希姆的家人,他們估計也很難趕過來,中間要經(jīng)過好幾個戰(zhàn)區(qū),風(fēng)險太大。把哈希姆的尸體運回的黎波里也不現(xiàn)實,也沒有必要,穆斯林不講究尸骨還鄉(xiāng),可以隨地埋葬。

白曉蓮說:那明天一早,我們找人把他葬在班加西的墓地吧!

哈桑點點頭說:好吧!待會兒我給他的家人和朋友通個電話,告訴他們這個消息。

薩利赫插嘴說:要不我今晚跟你們回去,有事還可以商量一下。

莫圖說:你腿腳不便,還是在醫(yī)院住一晚吧,明天一早直接到太平間去就行。我跟哈桑去找?guī)讉€人幫忙,明天送哈希姆一程。白總,我們先送你回酒店吧,你去把哈希姆的隨身物品整理一下,回頭交給他們家人!

白曉蓮拿著哈希姆的外衣回到酒店,她先走進他住的房間,從他的衣服口袋中掏出那幾張染血的通行證,把那件衣服裝進一個洗衣袋中,放到他的行李箱內(nèi)。她又檢查了一下哈希姆住的房間,把他擺在桌上的電腦、放在床頭的《古蘭經(jīng)》、擱在衛(wèi)生間的香水以及掛在衣柜中的衣服等收起來,裝箱鎖好,然后默默地關(guān)上門,回到自己住的房間。

她脫下染著哈希姆血跡的黑袍,將通行證放進手包中后,就走進浴室,站在水龍頭下,脫光衣服。熱水“嘩嘩”地沖洗在她身上,白曉蓮的淚水隨著水花一起淌下來,她的眼前一直浮現(xiàn)著哈希姆最后的那一幕,他貼在她耳旁囑咐她與阿卜杜拉曼聯(lián)系,對,是阿卜杜拉曼,就是埃及的那個朋友,她與這個朋友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

還有,哈希姆將自己的手機放在她手上,顯然他的意思是讓她拿這個電話跟阿卜杜拉曼聯(lián)系。還有,他最后在地上寫的那個數(shù)字,三位數(shù),開頭是8,后面呢?后面是多少?糟糕,白曉蓮居然想不起來了。這怎么辦?

白曉蓮越急,記憶似乎越不管用,她怎么也想不起來后兩位數(shù),816、897還是853,她腦海中像被刷滿了墻漆,一片空白。

這個夜晚,她一直沒有睡好,似乎總在做夢,在尋找一個數(shù)字。夢中的她被人關(guān)在一個密室中,她需要知道一個數(shù)碼才能打開密室,不然就會在密室中死去。于是,她便拿著密碼鎖,像開保險柜那樣,將耳朵貼在大門上,用手慢慢地轉(zhuǎn)動密碼鎖,想聽到開鎖的聲音。第一個數(shù)字是8,她記得很清楚,接下來,她只能慢慢試了。就那樣,試了一次又一次,她終于把鎖打開了,可悲劇的是,她卻沒有看清后面那兩個數(shù)字,密室的門又“砰”地關(guān)上了。

凌晨4點多,白曉蓮醒了,她躺在床上想,對啊,哈希姆寫的這組數(shù)字肯定是個密碼,可他的行李箱并沒用密碼鎖,那這個密碼是哪里的呢?難道是他說的藏在車座下的東西?

昨晚送哈希姆去醫(yī)院的路上,白曉蓮根本沒想起要看他坐的座位下面有什么,她也幾乎沒工夫去想這事?,F(xiàn)在想起來,他在座位下能放什么東西呢?難道這事哈桑一點都不知道嗎?那車可掌握在哈桑手中,他還能發(fā)現(xiàn)不了嗎?

這樣翻來覆去地一想,白曉蓮一點睡意都沒有了。眼看天快亮了,窗外傳來晨禮禱告的聲音。她干脆起床打開筆記本電腦,給幾個客戶回了郵件,又看了一些網(wǎng)上的新聞,在自己的博客里寫了寫心情。

吃早餐的時候,她沒有看到哈桑和莫圖。吃完上樓后,她走到莫圖住的房間門口輕輕敲了敲門,好一會兒,莫圖才套上睡褲,光著上身走過來開了門,白曉蓮說:還沒起床啊,都八點了,你們昨晚安排得怎樣?

莫圖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說:哈桑給哈希姆家里人打完電話了,我們把人聯(lián)系好都兩點多了,都弄好了!

那就好,待會兒你起床后,去哈希姆的房間把他的東西捎上吧,我都整理好了。

莫圖打了個哈欠說:好!我先收拾一下。

幾點走啊?

九點多吧,那邊的人也得十點到呢!

那你再叫叫哈桑,別去晚了!

莫圖點點頭,慢慢關(guān)上房門。白曉蓮這回看到他光光的身軀,倒是沒有往別處想,只是覺得莫圖的身材很勻稱,身上沒有什么贅肉。

回到房間,白曉蓮拿著哈希姆的手機,開始找阿卜杜拉曼的電話。她發(fā)現(xiàn)手機上的文字都是阿拉伯文,而她讀阿拉伯文卻有些吃力,只有聽說還湊合。翻看了好半天,她也沒找到阿卜杜拉曼的名字,她只好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找到阿卜杜拉曼的電話號碼,然后再用哈希姆的手機撥阿卜杜拉曼的電話。等把幾個號碼都摁出來,她才發(fā)現(xiàn)上面的名字不是阿卜杜拉曼,而是“哈里西”,意思是莊稼漢。

鈴聲響了好一會兒,對方才接電話,問:哈希姆,你到哪里了?

白曉蓮說:阿卜杜拉曼,是我,白曉蓮,聽出來了嗎?

啊,??!是柏絲麥吧?有些日子沒聯(lián)系了??!

“柏絲麥”是阿卜杜拉曼為她取的一個阿拉伯名字,意思是微笑,可白曉蓮早就忘了這個名字。聽到阿卜杜拉曼的聲音,白曉蓮心里暖暖的。

你怎么用了哈希姆的電話?他人呢?

是他讓我給你打電話的,我想告訴你,昨天晚上,他在班加西被人打死了。

什么?什么?他死了,哈希姆死了?你開玩笑吧,哈希姆可是打不死的小強??!

是真的,哈希姆死了,他讓我找你,待會兒我們?nèi)ソo他舉行葬禮!

真主啊,這回真把他召喚回去了!我的兄弟,可惜我不能趕過去送你了,我會在這里給你禱告。

阿卜杜拉曼傷心地念了一段《古蘭經(jīng)》,然后問:柏絲麥,哈希姆還跟你說什么了?

白曉蓮心想,不能什么都跟阿卜杜拉曼說了,哈希姆說的那件東西她都沒有看到,哪能就先告訴阿卜杜拉曼。她一轉(zhuǎn)念,便說:哈希姆本來是要帶我去塞盧姆海關(guān),我們有兩批貨被扣押在那里,哈希姆要去找人解決這事。他說現(xiàn)在只能找你了,你會有辦法吧?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傳來阿卜杜拉曼的聲音:好的,那我來幫你解決吧!還有其它事嗎?他沒說要帶東西給我?

嗯,他沒來得及多說話,我們見面再談好嗎?

好的,好的,這樣吧,我們就在圖卜魯格見面吧,你到那里后跟我聯(lián)系。

十七

白曉蓮跟哈桑、莫圖來到醫(yī)院,薩利赫已經(jīng)辦完出院手續(xù),在太平間門口等了一會兒。

上午的天氣有些陰沉,天空中飄浮著一層薄薄的云彩,遮擋了溫暖的陽光。地中海上吹來的風(fēng)有些清冷,地上沙土飛揚。白曉蓮用頭巾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每當(dāng)風(fēng)沙吹向她,就下意識地背過臉去,怕灌一嘴沙塵。

太平間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那一上午有五個人下葬,其中三個是戰(zhàn)死的,一個是病死的,還有哈希姆,是被殺的。

莫圖告訴白曉蓮,昨晚他和哈桑先去了警察局,把哈希姆的死因備了案,提供了一點線索,期望能抓到兇手。然后他們又去了醫(yī)院附近的清真寺,找了個散班阿訇,阿訇說寺里的掌教阿訇那些日子都累病了,因為每天都有幾場葬禮,來來回回身體實在撐不住,能擱在一起辦的就都擱一起了。找完阿訇,他們又去找了幾個抬尸盒的男人。這么一折騰,就過了大半夜了。

白曉蓮說:辛苦了,葬禮完了后,今天我們要趕到圖卜魯格。

那最辛苦的就是哈桑了!哈桑,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到圖卜魯格也就300多公里,晚上肯定到?。?/p>

哈桑滿不在乎地回答。他在這條路上不知道跑過多少來回,知道從一個城市跑到另一個城市需要多少時間,有時連哪段路上有幾棵樹都知道。在這里,從東到西或從西到東,都是這么一條大路。往北是地中海,沒法開車;往南跑,都是沙漠,不是不能跑,而是跑了能不能到達目的地或者能不能回來的問題。

他們幾個再次與哈希姆告了一次別,白曉蓮真的有點心疼,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到哈希姆這樣的合伙人,玩世不恭、仗義、手眼通天、不管閑事、想得開,至少她到利比亞的這些年,都是哈希姆在幫襯著她,該賺的就賺,不該賺的一個子也不多要,從來沒有讓人欺負過她,也從來沒讓她吃過多大的虧。

她想,要是擱在中國,哈希姆的葬禮怎么也得有點排場,三教九流、名流耆宿、哥們情婦還不得來個百八十人!就算不哭天喊地、鼓樂喧天,也得花圈成堆,黑紗成片。但在這里,無論誰的葬禮,都簡單得肅靜、冷清,甚至可以說寒酸。可這就是人家的傳統(tǒng)。

哈希姆與另外四個死者被裝在尸盒中從太平間抬了出來,在一片空地上,家屬與親友為他們開始舉行“哲那者”,也就是行站禮。主持儀式的阿訇帶著大家念了幾遍Allah Akbar(真主至大),然后又開始誦念《古蘭經(jīng)》,為死亡的人做祈禱,也為活著的人做祈禱。

白曉蓮在中東、北非生活了好些年,卻沒有親身參加過阿拉伯人的葬禮。她不太了解當(dāng)?shù)厝说囊?guī)矩,但感覺儀式并不煩瑣,也沒有太多禮節(jié)或規(guī)矩,只要照著大家做的去做就行。

“哲那者”完畢后,人們將死者抬到車上,送往郊外的公墓。一路上,默默無語,汽車從那些插著旗幟、貼著標(biāo)語、畫著漫畫、被槍炮打上各種彈孔、堆著沙包的街道走過。天開始有些放晴,陽光從云層的縫隙中透射出來,像追光燈一樣,打在他們通往公墓的道路上。

郊外的墓地其實就是一片寬闊的平地,一行一行整齊地埋葬著死者,泥土的顏色都非常新鮮,一看就是新近挖過的。這里沒有墓碑,沒有墳塋,每個墓穴上方只有一個方方的、茶葉盒大小的水泥墩。

墓坑早已挖好,并排在一條線上,里面什么都沒有。阿訇依然在前面帶領(lǐng)大家誦念著《古蘭經(jīng)》:我從大地創(chuàng)造你們,我使你們返回大地,我再一次使你們從大地復(fù)活……

有人走到墓穴前,在墓穴四周撒了一些驅(qū)蟲香料,然后親友們便把死者從尸盒中抬出來,慢慢放入墓中。其實,這時候白曉蓮已經(jīng)弄不清哪具遺體是哈希姆的了,因為他們都被“克凡”包裹著,看上去一個樣子。好在哈桑、薩利赫一直陪著哈希姆的遺體,白曉蓮才知道他的墓穴在最靠西的位置。

再見了,哈希姆,真主與你同在!按色倆目,艾萊伊庫姆!

白曉蓮在心底里暗暗對躺在墓穴中的哈希姆說了最后一句話,從地上拾起一小塊土,投入墓穴中,然后便看著人們將黃土鏟到墓穴里,一點一點覆蓋了哈希姆的身體,直到墓穴被黃土填平。

這時,幾個軍人舉槍沖著天空連放了幾槍,為幾個死者送行,震耳欲聾的槍聲久久回蕩在墓地上空。

白曉蓮聽到這陣槍聲,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哈桑和薩利赫最后走到哈希姆的墳地上,跪下來將頭埋在墳上念了幾句。白曉蓮看到,其他死者的親友也是這樣向死者道別,有人還盤腿坐在墳前拿著《古蘭經(jīng)》默念、禱告。

從墓地上車后,他們幾個默不作聲,開始向圖卜魯格前行。

十八

從班加西東行不遠,就離開法提省進入了綠山區(qū)。

白曉蓮對綠山區(qū)的印象非常好,她記得第一次走過這里時,雖然是冬天,但綠山卻絕對名副其實,亭亭玉立的樹木、郁郁蔥蔥的花草、長滿花草的陽臺,刷著綠漆的門窗、雕塑、候車亭,還有清真寺,滿眼都是綠油油一片,一點也想象不出這是北非沙漠地帶。

綠山區(qū)是利比亞沿海海拔最高的地方,從班加西過來,汽車開始爬坡,沿途能看到一片片綠地和灌木,成群的綿羊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草;這里的土地是褐紅色的,有的地方被成片地平整出來,掛著爬犁的拖拉機歡快地翻耕著這些土地。白曉蓮記得途中還有一座山澗大橋,橋的兩端分別高聳著二十多米高的白色“門框”,汽車恍如從兩個“門框”中穿過。她跟哈希姆曾在那里停車拍照,俯瞰山澗深處的河流從橋下“嘩嘩”流過。

想到哈希姆,白曉蓮忽然想起他最后的叮囑,她低頭看看哈希姆坐過的車座,似乎并沒有什么異樣,只是上面也留下了哈希姆和薩利赫的血跡。她又伸手輕輕按了按,推了推,好像也感覺不出它有什么不同。她心想,我該怎樣找到座椅下面的東西呢?

車開了100多公里,便到了綠山區(qū)的首府貝達,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多鐘。白曉蓮對哈桑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順便休息一會兒。

貝達是個景致迷人的小城,道路不寬,忽上忽下,彎彎曲曲。房子不高,只有四五層,都刷成明晃晃的白色。路邊的花壇上種植著綠草,街邊三角棱的雕塑上頂著一個大碗,也都刷成綠色。城里的建筑似乎沒有遭到什么破壞,街頭卡扎菲的畫像也被取下,換上了色彩整齊的三色旗。這里的空氣也格外清涼,天空晴朗,藍天澄澈,白云飄逸,令人心曠神怡。

白曉蓮幾個人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從昨晚到上午的壓抑悲傷情緒在一路怡人的風(fēng)景中悄悄得到了治愈。莫圖是第一次來到貝達,他興致勃勃地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然后忙著發(fā)給自己的女友。

白曉蓮笑笑說:我第一次到利比亞時,手機就是塊廢鐵,跟外面沒有網(wǎng)絡(luò)連通。好多朋友都擔(dān)心死了,以為我在利比亞出了什么事。其實,這幾年利比亞開放了好多,各種建設(shè)都加快了不少。我原來挺不了解利比亞人為什么要卡扎菲下臺,不過到班加西轉(zhuǎn)了一圈,好像知道一些原因了。

莫圖說:我看哈希姆死得有點冤,都不知道是誰殺死他的。

真沒想到啊,這么亂,估計這其中有不少人報私仇吧!

呵呵,我也不信有些人真是為了民主、自由。這種時候總有渾水摸魚的吧!

都是人家的事,我們也犯不著操這么多心,我就是可惜哈希姆死了,他可幫了我很多忙!

他算白死了吧?班加西這邊不會把他當(dāng)烈士,政府軍那邊也不會把他當(dāng)英雄啊!

唉,不說了!多少他是為我們死的吧!

閑聊了一會兒,簡簡單單吃了點東西,他們又開車上路了。

從貝達到圖卜魯格大約兩百公里,也許是吃飽了飯,他們都有些犯困,搖搖晃晃中便睡著了。白曉蓮迷迷糊糊中還在想怎樣取哈希姆座椅下的東西,她設(shè)想了好幾種方法,感覺腦袋都想裂了,才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似乎沒有睡多長時間,白曉蓮感覺車猛地停了下來,哈桑喊道:到了,到了!

這么快??!白曉蓮睜開眼看看時間,才五點多鐘,陽光依然璀璨,天空像被火焰照亮,云彩染上了橘紅色,充滿奇幻瑰麗的感覺。

哈桑問:我們住到哪里去?

白曉蓮忽然想起,她要跟阿卜杜拉曼聯(lián)系好,才能確定住的地方。她便說:等等,我打個電話!

很快,撥通了阿卜杜拉曼的電話,手機里傳來他的聲音:你到了?柏絲麥!

到了,你呢?

我也剛到,住在Al Masira 賓館,你們也住到這里來吧!

好的,Al Masira 賓館,哈桑,你知道怎么走吧?

哈桑把著方向盤“嗯”了一聲。白曉蓮繼續(xù)對阿卜杜拉曼說:待會兒見吧,一起吃晚飯好嗎?我這里四個人。

好的!我請你們吃飯!

白曉蓮放下電話,哈桑已經(jīng)踩了油門,向Al Masira 賓館沖去。

圖卜魯格是個不大的港口城市,所有建筑圍繞著邦巴灣,Al Masira 賓館就在邦巴灣拐角的南面,馬路對面是一片別墅。沒有幾分鐘,哈桑就已經(jīng)開進賓館的停車場,幾個人下車朝賓館大堂走去。

辦好入住手續(xù),拿好鑰匙牌,白曉蓮拍了一下額頭說:哦,哈桑,我忘了拿行李箱,你把車鑰匙給我,我去取一下。

哈桑說:我跟你一起去拿吧!

白曉蓮擋住他說:不用,不用,你這一天夠累的,你先上樓休息一下,我待會兒吃飯把鑰匙給你就行。

哈桑點點頭,掏出鑰匙給她說:那我先上樓了。

白曉蓮沖他擺擺手,轉(zhuǎn)身走到停車場內(nèi),看看沒有人注意,便打開車門爬上車,鎖上車門,坐在哈希姆坐過的那個座位邊,動手把座套取了下來。這時她發(fā)現(xiàn),座椅與靠背有個接縫,便從化妝包里拿出一把眉鉗,卡進去使勁一撬,座椅殼開了。座位下面果然有個箱子,白曉蓮把它拿出來,把座椅再恢復(fù)原樣,然后拿著箱子與行李箱走進酒店。

白曉蓮走進房間,看看時間,先把那箱子打量了一下,這果然是個密碼箱,密碼是三位數(shù),很顯然,哈希姆最后寫的那三個數(shù)字就是箱子的密碼。

8后面那兩個數(shù)字,白曉蓮實在想不起來了,她想現(xiàn)在只有一個笨辦法,就是一個一個數(shù)字試,這個排列組合不算多,加起來也就100個數(shù)列吧。想到這里,她開始一個個數(shù)字撥弄起來。

她剛試到825這個數(shù)字,房間的電話響了起來,是前臺打來的,通知她去餐廳吃飯,并說是阿卜杜拉曼先生訂的。

白曉蓮把箱子放在衣柜里,看看時間已經(jīng)七點多了,便趕緊給莫圖打了個電話,讓他通知哈桑和薩利赫,然后到衛(wèi)生間上完廁所,換好衣服,又稍稍描了一下眉毛和眼影,涂了點口紅,才慢慢出門下樓。

十九

再次見到阿卜杜拉曼的一瞬間,白曉蓮不知道為什么略略有些羞澀,她在心底是感謝這個男人的,因為是他幫忙推介她到利比亞來的,當(dāng)然,還因為他們有過親密的關(guān)系。

阿卜杜拉曼擁抱、親吻她的時候,順手摸了一下她的屁股,白曉蓮不經(jīng)意地將他的手推開,有點嬌嗔地說:阿卜杜拉曼,你還是惡習(xí)不改??!

阿卜杜拉曼笑笑說:柏絲麥,一想起你,我就是有點情不自禁啊!

唉,今天不是我們聊這些的時候,你知道,哈希姆死了,我很難過,心情到現(xiàn)在還恢復(fù)不了。要是昨天的話,這時候你還能看到他。

提到哈希姆,阿卜杜拉曼臉色有些肅然,他抬頭望望天,又低下頭說:按色倆目,艾萊伊庫姆!可惜我沒時間趕過去參加他的葬禮啊。

是啊,哈希姆死得真可惜,我跟你說說他被打死的過程吧!

阿 卜杜拉曼神情肅穆地點點頭,白曉蓮剛準(zhǔn)備講述,哈桑、薩利赫和莫圖走了過來。白曉蓮給他們相互介紹了一下,幾個人坐下來,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把他們吃飯時遇到人尋釁、飯后出來看到哈希姆被人打死、莫圖哈桑去警察局找警察、大伙兒把哈希姆送到醫(yī)院搶救的過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說完以后,阿卜杜拉曼好一陣沉默,其他人也默不作聲。這時,服務(wù)生開始上前菜,阿卜杜拉曼打破沉默說:真主的意愿是沒有人能違背的,我們先為哈希姆禱告吧,按色倆目,艾萊伊庫姆!

這次,白曉蓮、莫圖也像阿拉伯人一樣低頭做了一次禱告,只不過他們沒有誦念什么,而阿卜杜拉曼和哈桑、薩利赫則喃喃地念了好長一串。

這頓飯吃得并不熱鬧,礙著哈桑等人在場,阿卜杜拉曼與白曉蓮很多話都不便說,而哈桑、薩利赫本來就少言寡語,不愿多嘴,他們就隨便聊了聊班加西、蘇爾特和米蘇拉塔的戰(zhàn)況。吃完飯,阿卜杜拉曼對白曉蓮說:我們?nèi)ズ群瓤Х群脝幔?/p>

哈桑幾個非常知趣,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一個個都說累了,要先去休息。白曉蓮也順?biāo)浦?,說:那你們休息好了,明天還要去塞盧姆,我跟阿卜杜拉曼去喝杯咖啡解解乏。

走向咖啡廳的時候,阿卜杜拉曼悄聲對白曉蓮說:我看,我們還是到房間里談?wù)劯?,你知道,咖啡廳里人太多,說話不太方便??!

白曉蓮臉一熱,覺得阿卜杜拉曼說的也沒錯,便點點頭同意了。他們便轉(zhuǎn)身上樓,進了阿卜杜拉曼的房間。

一進門,阿卜杜拉曼便摟住白曉蓮,將滿是胡楂的臉貼上來。白曉蓮心里一股熱流,任他撫摸親熱了一會兒說:親,很抱歉我今天身體不適,還是讓我先參觀一下你的住房吧!

這是間貴賓套房,進門是會客廳,擺著寬大的沙發(fā),旁邊有個小吧臺;里間是臥室,連通陽臺,客廳與臥室中各有裝修風(fēng)格不同的衛(wèi)生間。

回到客廳,阿卜杜拉曼已經(jīng)給自己倒好了一杯阿拉伯紅茶,白曉蓮擔(dān)心喝了咖啡睡不著覺,就倒了一杯熱奶。阿卜杜拉曼說:柏絲麥,你這幾年生意做得不錯??!

白曉蓮笑笑說:還不是因為有你和哈希姆幫忙??!

阿卜杜拉曼搖搖頭說:我就給你引了一條路,生意還是你做的,我覺得你不僅非常聰明,而且很有勇氣。

從哪里看出來的?

聰明就不說了,像這次戰(zhàn)亂后,你能留在的黎波里,還敢穿過那么多關(guān)卡到這里來,沒有一點勇氣哪里行???

白曉蓮微微嘆了一口氣說:事到臨頭,也只好硬著頭皮了。

阿卜杜拉曼喝了一口紅茶,轉(zhuǎn)過話頭問:那好,我要問你,哈希姆托你帶給我的東西呢?

白曉蓮心里猛地一驚,故作鎮(zhèn)靜地反問道:什么東西?

阿卜杜拉曼伸手摸了摸她的大腿說:我知道,哈希姆臨死前唯一能信得過的就是你,他能告訴你來找我,把他的手機交給你,他一定會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你,是嗎?

白曉蓮仍然裝出一副不解的樣子,心里卻想,到現(xiàn)在自己還不知道那箱子里是什么呢。她鎮(zhèn)定自如地問:那你覺得他會帶給你什么東西?

阿卜杜拉曼仰頭哈哈大笑起來,說:柏絲麥,我一直不把你當(dāng)外人,我當(dāng)然知道哈希姆帶給我什么,因為這是我們之間的交易。

那你說,你們有什么交易?

哈哈哈,我倒真佩服哈希姆,他說過不讓我告訴你,顯然,他也從來沒有跟你說過這件事。不過,雖然他死了,但交易還在啊!

白曉蓮忽然感覺心臟“怦怦”亂跳,憑她女人的直覺來看,這樁生意肯定非常秘密,不然這兩個男人不會對她如此保密。但女人的好奇心又促使她極力想知道這個秘密是什么。

她有些撒嬌地靠在阿卜杜拉曼身上說:親愛的,我現(xiàn)在很累,腦子也很亂,你讓我好好想想,慢慢回憶一下哈希姆臨死前的話怎樣?

阿卜杜拉曼用手輕輕摸著白曉蓮的乳房說:好吧,你慢慢想好了再告訴我。

白曉蓮站起身說:我先回房間洗個澡,待會兒再過來聊吧!

你不能在這里洗嗎?我這里有兩個衛(wèi)生間啊!

白曉蓮笑笑說:我得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換一換,我都嫌自己味道不對了。

離開阿卜杜拉曼的房間,白曉蓮快步回到自己的住房,緊鎖上門,趕緊從衣柜里取出那個箱子,開始繼續(xù)試著打開密碼鎖。

831、832、833、834、835!密碼鎖“咔嗒”一下開了!

白曉蓮心里咚咚亂跳,她吸了一口氣,鎮(zhèn)定了一下,慢慢打開箱子蓋。

天啊,是滿滿一箱子美元!少說也有幾百萬吧!

白曉蓮的腦海中馬上浮現(xiàn)出電影中出現(xiàn)的那些情景,黑社會、毒販子、毒品、槍械,這么一大箱子美金,能換的還有什么呢?難道哈希姆與阿卜杜拉曼做的秘密交易就是這些?

她“啪”地把箱子蓋合上,心情紊亂地走進衛(wèi)生間,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站在水龍頭下,任熱水沖洗有點發(fā)冷的身體。

她所有的思緒一下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箱子美金占有了,她在想怎么辦,怎么辦?她甚至想是不是那兩批被扣的貨物也不要了,拿著這一箱美金跑了算了。

不過,她現(xiàn)在不是那種沒見過大錢的蠢女人,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這件事中能爭取到一些利益,讓自己在混亂的局勢中不迷失方向。

等到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時,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盤算。她想,這回要跟阿卜杜拉曼談一樁生意。

再次走進阿卜杜拉曼的房間,白曉蓮不僅變得更加光彩照人,而且更加自信滿滿。阿卜杜拉曼看著她,都有些目瞪口呆,禁不住說:柏絲麥,你是存心要來誘惑我么?

白曉蓮坐在小吧臺的高腳椅上,倒了一杯果汁,擺出一個誘人的姿勢說:你是不是很喜歡我這樣?等我們辦好手頭這點事,我可以好好陪你兩天。

阿卜杜拉曼在紅茶里又加了一塊糖,樂呵呵地說:好啊,好??!

白曉蓮笑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何蚁葐柲?,你跟哈希姆是做毒品交易還是別的?

阿卜杜拉曼稍稍一愣,看看她說:嗯,我說你聰明,還真的不假。那你認為是什么呢?

白曉蓮說:很簡單啊,要是正當(dāng)生意,你們也不用做得這么隱秘,還對我遮遮掩掩。顯然,你們之間的交易,涉及的肯定是那些違禁品了。

阿卜杜拉曼晃著手里的杯子,慢慢走到窗前,將窗簾拉上說:其實,我和哈希姆都不希望你摻乎到這些事中,你應(yīng)該理解為,這是我們對你的保護。不過,現(xiàn)在,因為哈希姆出了意外,他可能向你透露了一些情況,你,實際上已經(jīng)介入了我們的交易,對嗎?

白曉蓮點點頭。

阿卜杜拉曼繼續(xù)說:既然這樣,你首先要做到一點,那就是保密!這既是為了保護生意的交往,也是為了保護你自己,你懂嗎?要不然,你就離開,或者永遠閉嘴,沒有其它路可走!

白曉蓮盯著他的眼睛問:你是在恐嚇我嗎?怕我攪了你們的好事?

不,不,你知道得越多,你其實也就越危險,你要懂得這種利害關(guān)系。

白曉蓮心里掂量了一下,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都知道了,那你說我怎么辦?

你知道多少?

這是筆很大的生意,我那兩批貨都抵不上吧!

哼哼,是?。?/p>

你們已經(jīng)做了很多年了,其實哈希姆最主要的收入都在你們的交易中,給我當(dāng)合伙人就是個幌子,糊弄一下外人而已。

阿卜杜拉曼笑笑說:可我們還是幫了你,讓你有了自己的生意,你不覺得這很重要嗎?

是很重要!可現(xiàn)在哈希姆死了,你的貨也不用給他了,那筆錢……

白曉蓮一下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便假裝被什么嗆住了,干咳了幾聲。

阿卜杜拉曼走到她身邊,靠近她輕聲說:對,那筆錢,你知道了,哈希姆讓你交給我吧!你放在哪里了?

白曉蓮撇了撇嘴說:給你錢可以,但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是你先幫我把那兩批貨從塞盧姆關(guān)口弄出來。

沒問題,那第二呢?

二就是,這筆錢你不能一個人拿走,我要其中的一半。

阿卜杜拉曼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拍了拍白曉蓮的肩膀說:柏絲麥,你真敢要,憑什么?

白曉蓮端著果汁走到沙發(fā)邊坐下,十分鎮(zhèn)定地說:首先,你這筆交易實際上沒有成交,貨還在你手里,你還能白得一半的錢。其次,我跟哈希姆一路過來,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他死在我面前,我一直安排人給他舉辦葬禮,料理后事,有點回報也不過分。再說,哈希姆的這筆錢肯定也不會有第三者知道,現(xiàn)在我們倆平分,想必也是哈希姆臨終所愿,要不然他不會告訴我密碼箱的密碼。

阿卜杜拉曼有些驚訝地看看白曉蓮,用手指輕輕且有節(jié)奏地敲著吧臺說:好吧,你的意思是,我們一起占一回哈希姆的便宜,也許這就是哈希姆的遺愿,也是真主的意愿!Insha Allah!

白曉蓮點點頭說:那就這樣說定了,明天去塞盧姆,你幫我把貨弄出來,我把錢給你!

阿卜杜拉曼有些無奈地說:哦,這是我們的交易,對嗎?

嗯,當(dāng)然!那現(xiàn)在能聊聊你跟哈希姆的生意了嗎?

哈哈,哈希姆,你知道,反正他不在了。他身邊有很多人需要那種東西,毒品啊、藥品啊什么的,他就通過我弄進來,很多年了,我們一直都很默契。其實,我們不用那些東西,只賺錢,這就夠了,就是這么回事!你以后想做這行嗎?找我就行!

白曉蓮站起身,扭著身子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不,我沒哈希姆那樣的神通,我一個外國人,還得遵守利比亞的法律。親,這種事,我們就這一回。抱歉我今天不能陪你,不早了,睡個好覺吧!

阿卜杜拉曼若有所失地說:這么快就走了?好吧,明天見!

白曉蓮做了個飛吻,然后拉開房門走出去,迅速消失在走廊中。

二十

第二天一早起來,白曉蓮皺起了眉頭。雖然隔著窗子就能看到美麗的邦巴灣以及停泊在海灣中的船舶,但天色陰沉,冷風(fēng)四起。一下樓,前臺告訴她說沙塵暴來了。

不管天氣有多糟糕,去塞盧姆的決定不能變。白曉蓮讓薩利赫和莫圖留在圖卜魯格等候,只讓哈桑送她與阿卜杜拉曼一起去邊境。她也沒帶行李箱,只拎了一個大袋子,輕裝而行。她說晚上還會回到這家酒店。

從圖卜魯格到塞盧姆大約150多公里,對白曉蓮來說,本來這是一段心花怒放的旅程,但沙塵暴似乎有些煞風(fēng)景。昨天晚上,她回到房間后,激動得老半天睡不著覺,反復(fù)回味著自己與阿卜杜拉曼的對話,真心想給真主磕幾個頭。

風(fēng)沙肆無忌憚地卷來,將車窗撲打得“噼里啪啦”作響,汽車一頭扎進了旋風(fēng)中,頃刻被風(fēng)沙遮掩得看不到背影。離開圖卜魯格城不遠,他們路過圖卜魯格戰(zhàn)爭紀念陵園,阿卜杜拉曼問白曉蓮: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白曉蓮搖搖頭。阿卜杜拉曼說:二戰(zhàn)時,盟軍跟德軍在這里打了一場大仗,非常慘烈,結(jié)果盟軍輸了。這里是一個陵園,埋葬著二戰(zhàn)中犧牲的上千位盟軍士兵,其中主要是澳大利亞的戰(zhàn)士,另外也有波蘭、法國等國的戰(zhàn)士。你看,一場勝仗,也未必能改變大局。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想說的是,別看卡扎菲現(xiàn)在也打了幾次勝仗,但他也扭轉(zhuǎn)不了大局。我跟哈希姆做生意時就看出了這點,他那個身邊的人,暗地里都壞透了吶!

哈希姆要活著,對你不是更有用嗎?

話是這么說,可我跟他畢竟陣營不同。他是卡扎菲身上的寄生蟲,我是卡扎菲的敵人??!

可你們也有過共同的利益吧,也還算是朋友吧?

呵呵,我啊,多少是在利用他,他死都沒有明白??!

白曉蓮內(nèi)心暗暗有些同情哈希姆,可她知道,這點兒同情其實一點用也沒有,有些人把他看做現(xiàn)體制的擁護者、受益者,覺得他死得毫無價值。就連阿卜杜拉曼,也從來沒有把他真當(dāng)朋友對待過。想到這里,白曉蓮暗暗嘆了一口氣。

車子里沉默了好一會兒,沙塵敲打著車子的外殼,就像子彈密集射到鋼板上一樣。阿卜杜拉曼扭頭問白曉蓮:哎,你的那兩批貨弄出來后,還要運回的黎波里嗎?

不運回去怎么辦?我的客戶都等了好久了。

可你沒想想,這一路風(fēng)險很大啊!哈希姆不在了,你能通過那重重關(guān)卡嗎?

白曉蓮頗為自信地掏出那幾張通行證說:你看,哈希姆這一路都找人辦好了通行證,有了它們,絕對沒有問題吧!

可你沒想想,萬一有人劫車怎么辦?這仗打得正激烈,萬一炮彈炸上了怎么辦?就算這都沒事,萬一北約的飛行員看花眼了怎么辦?

白曉蓮倒是還沒想這么多,她有些茫然地問:那,我不能把貨擱在這里等啊,我都拖延快一個月了,怎么跟那些客戶交代???

阿卜杜拉曼微微一笑說:我?guī)湍阕鰝€生意,你看怎么樣?不過,你要把原來給哈希姆的那份報酬分我一些。

你先說,我看你的主意如何。

你的貨運到班加西肯定沒什么風(fēng)險,我?guī)湍阍诎嗉游髡規(guī)讉€客戶,把這批貨在那里消化了。這樣,你給的黎波里的客戶付點違約金也就解決問題了。你知道,新政府已經(jīng)拿下半壁江山,我呢,有可能很快會回到國內(nèi),在新政府里任個一官半職。你現(xiàn)在這么做,也算支持了新政府的財政和經(jīng)濟,絕對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白曉蓮稍稍盤算了一下,點點頭說:我看這樣行,那你就幫人幫到底啊!

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覺得你的說法很有道理。我正好要回來,恰好哈希姆死了,嗯,那個生意就此了結(jié),對我來說正是好事,這樣,不會有人知道那些事了。這真是真主的意愿啊!

白曉蓮“嗯、啊”了兩聲,心想以后可能還真得靠阿卜杜拉曼了,他要是擔(dān)任了新政府的官員,至少又有了新的靠山??!看來,等把這兩批貨弄妥當(dāng)了后,得趕緊去埃及陪他幾天。

想到這里,白曉蓮笑瞇瞇地對他說:以后用得著我的時候,盡管說,我隨叫隨到。我的合伙人,以后就換成你了。

說著話這工夫,車就到了塞盧姆,白曉蓮在漫天席卷的沙塵中看到了那熟悉的關(guān)口大門,門口還是亂哄哄的,排滿了等著過境的車輛。沿途兩邊則是難民搭建的簡易帳篷,一些難民在冷瑟瑟的風(fēng)中排隊領(lǐng)取國際組織和埃及紅十字會發(fā)放的食物和水。

白曉蓮說:還這么亂??!

阿卜杜拉曼說:這已經(jīng)好多了,你沒看到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的時候,這里大概聚集了好幾萬難民,都是急著想逃離利比亞的?,F(xiàn)在每天也還有好幾千人吧!他們有的一等就是幾十天,個把月,都走不了。

那是為什么?你們這關(guān)口辦事效率太低,能把人急死!

唉,不只是這個原因,關(guān)鍵是難民太多,他們的國家運力太低,一時半會兒也運不走這些人。你可能分不太清,在班加西等東部城市打工的,主要是乍得、蘇丹、尼日爾、埃塞俄比亞等國的人,而到的黎波里等城市打工的,主要是喀麥隆、加納、馬里、塞拉利昂的人。真主都看得到啊,這些人都擠在這么一個小關(guān)口,還不得像牙膏一樣慢慢往外擠。

哈桑把車開到再也無法往前走的地方停了下來,阿卜杜拉曼對白曉蓮說:你先在車里等等,我去找人。

他頂風(fēng)下了車,消失在風(fēng)沙中。白曉蓮朝入境大廳外的廣場看去,那里停著幾輛從埃及開來的救護車,一些難民排隊等候著上車看病。那一會兒,不時有人敲擊著車窗,手里舉著牛奶、橙汁、礦泉水、巧克力、香煙、面包什么的,問她是不是要買。也有人什么也沒拿,用手在嘴邊做出吃飯的姿勢向她乞討。白曉蓮手里什么零食也沒有,只好裝作視而不見的樣子呆坐在車上假裝睡覺。

大概等了將近一個鐘頭,阿卜杜拉曼才回來招呼白曉蓮一起去辦理入關(guān)手續(xù)。走過那些無人清掃的垃圾堆邊,一股惡臭突襲過來,被風(fēng)卷起的垃圾漫天飛舞,白曉蓮趕緊用頭巾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快步跟著阿卜杜拉曼跑進了入境大廳。

她長舒了一口氣,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塵土,問阿卜杜拉曼:你問了是什么原因扣留了這批貨嗎?

阿卜杜拉曼說:原因很多啊,以前關(guān)口的工作人員跑了一些,整個要換人。還有運貨的司機聽說利比亞打得厲害,死活不敢進來,到這里就要回去。加上你這批貨到得不是時候,你看到他們有多緊張了吧,給這些難民辦理通關(guān)就夠費勁的。行了,我?guī)湍阏液昧巳耍裉燹k好肯定沒有問題。

讓白曉蓮與一個關(guān)口的官員見面后,阿卜杜拉曼將她拉到一旁說:好啦,我得先回開羅了,那個東西你得給我了吧!

白曉蓮一愣,說:你這么快就走嗎?不等我辦完手續(xù)?

啊,沒有必要啊,那個朋友會幫你辦好一切手續(xù)的,你有問題可以給我打電話。我的人在外面等我了。給我吧,我們成交了!

白曉蓮半信半疑地將手提袋交給了阿卜杜拉曼,他稍稍打開一看,里面是那個密碼箱。他輕輕掂量了一下,小聲問:號碼呢?

號碼?對了,是853,啊不對,835,是835!

好吧,回頭我聯(lián)系一下班加西的朋友,再告訴你聯(lián)系方法。這就算我們的第一樁生意。

白曉蓮笑笑說:不,是第二樁了!

看著阿卜杜拉曼的身影消失在關(guān)口,白曉蓮感覺好像風(fēng)沙吹進了眼睛,一下模糊起來。

這時,一位面露喜色的黑人向她走來,舉起手背讓她看上面用記號筆寫下的一個數(shù)字“A 1”,她茫然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那個黑人喜滋滋地告訴她:這是我們回國的編號,我明天就能出關(guān),坐上汽車到馬特魯坐飛機回國了。那個手上寫“A 2”的哥們兒要比我晚走一班。

啊,那恭喜你!恭喜你們!你們回哪里?

尼日爾!

二十一

那天,白曉蓮餓著肚子,在塞盧姆關(guān)口折騰到傍晚,才算辦好貨物所有的入關(guān)手續(xù)。由于原先運貨的司機走了兩個,白曉蓮又在關(guān)口臨時雇了兩個難民,答應(yīng)他們把貨拉到圖卜魯格后,付給一筆可觀的辛苦費,再把他們送回塞盧姆。

本來,白曉蓮讓莫圖和薩利赫留在賓館等他們,其實是暗藏心機的。她擔(dān)心阿卜杜拉曼耍心眼,便連夜將那些美元分成兩份,其中一份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中鎖好,交給莫圖看管。當(dāng)然莫圖對此一無所知;另一份她仍然裝在密碼箱中,放進大袋子里,一直拎在手上,直到交給阿卜杜拉曼。

從塞盧姆關(guān)口回圖卜魯格的路上,白曉蓮坐進車里,累得睡了過去。

夜幕沉沉下,風(fēng)沙已經(jīng)停息,曠野上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幾輛車的車燈明晃晃地照在起伏不平的路面上,像幽靈一樣從利比亞黑暗的夜空中穿過。

2012年12月3日于北京遠洋山水

責(zé)任編輯 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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