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橋

綦江燕子

江一橋

江一橋，本名江忠平，男，1954年生于重慶市南岸區(qū)彈子石。當(dāng)過兵，干過十年消防員，開過大貨車、大客車、出租車，開過書店、服裝店，做過雜志社的記者和編輯，現(xiàn)在成都紡織高等?？茖W(xué)校學(xué)生處打工。本刊曾刊發(fā)其中篇小說《重慶往事之一：白人蘇》和《重慶往事之二：盲人廖》。

1

竹小燕講：“小時候，我們家很少吃肉，姐姐有個同學(xué)家里經(jīng)常吃肉。姐姐教那個同學(xué)，每次吃肉放下碗筷前，嘴里包一片肉不嚼、不吞，放下碗筷后，趕快下桌出來，姐姐在外面等著用嘴接她嘴里的肉。可姐姐轉(zhuǎn)身卻把嘴里的肉，給了我吃。”黃鼎天雖然喝了酒，卻注意到竹小燕情緒的起伏，他幾乎脫口問出：“這衛(wèi)不衛(wèi)生，舒不舒服，吃人家嘴里的肉？”但他把到嘴邊的話強咽了回去，因為竹小燕眼睛里已淚光閃閃?！靶⊙嗄?！”黃鼎天小心翼翼措辭道：“你姐姐大燕要去祥和茶樓，我不反對，只是我有點擔(dān)心，大燕去后，難保跟我們高腳杯火鍋店這樣單純了喲。以我對祥和茶樓的觀察，以我對米鍋巴的了解，怕是前途莫測。也許她就此飛黃騰達(dá)起來，也許沒幾天，她就身敗名裂！我說的話有點難聽，可是真心話，說起來，我們必定還沾點親嘛！”

竹小燕坐得端端正正，如同在學(xué)校階梯教室聽教授講專業(yè)課。她說：“黃老板，謝謝你的真心話。可話又說回來，現(xiàn)在這社會，我看除了我和我姐姐兩個關(guān)系可用單純來形容，哪里還有什么單純喲！”顯然，她還沒有從那嘴包肉的情緒中出來，一心想的就是幫姐姐竹大燕說話。祥和茶樓的老板米鍋巴，承諾竹大燕的工資比在高腳杯火鍋店高許多，而且是去當(dāng)副總經(jīng)理！

黃鼎天說：“大燕要去，我是擋不住也留不住，你可把這話轉(zhuǎn)告你姐：她不管什么時候都可以回來，高腳杯火鍋店任何時候都?xì)g迎。竹梅也是這意思?！薄衩肥屈S鼎天的老婆。拿把蒲扇，黃鼎天半躺在涼椅里，竹小燕坐在他旁邊。這是重慶長江南岸彈子石高腳杯火鍋店的壩子邊，對面是市區(qū)半島，長江在眼下靜靜流淌。是夏天，火爐重慶最熱的時候，俗稱三伏天。白天的暑熱已消退，河風(fēng)帶著涼意正向岸上蔓延，時不時就有濕潤之氣穿身而去。這是黃鼎天每天最愜意之時。送走所有客人，扎了賬，然后一家人和店員圍著桌子吃晚飯。今天營業(yè)額超出了預(yù)期，黃鼎天便喝了幾杯枸杞酒。飯畢，他把竹小燕叫到這邊來談竹大燕的事。本以為給竹小燕講了自己的擔(dān)憂，作為一個快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竹小燕會幫自己勸她姐姐不要去米鍋巴的祥和茶樓。那祥和茶樓是個是非之地，米鍋巴那伙人絕不是善良之輩，話沒說得這么直露，想來她竹小燕能夠領(lǐng)會。然而對黃鼎天的話外音，竹小燕沒有領(lǐng)會，她也許還沒有能力領(lǐng)會。

剛才吃晚飯時，竹小燕在征得黃鼎天和竹梅同意后，開冰箱拿了一瓶啤酒喝，不用杯子，直接用嘴對著瓶子喝。她邊喝邊說，在學(xué)校常常也這樣吹號，三五口就吹完了。她真的三五口就把一瓶啤酒咕咕地吹完了。用手背抹嘴上的泡沫，還長長吐出一口氣，她很過癮的架勢。大燕遞餐巾紙給妹妹，示意她揩揩嘴，同時用責(zé)備的口吻問：“你在學(xué)校常常這樣喝酒?。俊毙⊙嗫┛┬Φ溃骸澳睦锫?，只有同寢室的同學(xué)過生日時，才這樣喝，喝啤酒嘛！”黃鼎天問：“小燕，這樣喝，你能喝幾瓶不醉，三瓶還是五瓶？”小燕微微噘起嘴，拿眼看著姐姐說：“不知道，還沒有試過?！秉S鼎天說：“哪天我們試一試?！贝笱嗉泵釉挼溃骸包S老板，可不要叫小燕試，她喝不得，我最清楚！”

其實姐妹倆喝得，起碼六七瓶不醉。小燕考上大學(xué)那年，大燕專門請假回了一次家。夜里，姐妹倆背著父母在家后山坡喝啤酒。白天，大燕去街上買了一箱啤酒藏匿在后山坡竹林里。兩個你一瓶我一瓶地喝，把一箱喝完了，倆人無一點醉意，只是在竹林里各自解褲屙了兩泡尿，屁事沒得。那一夜，喝完一箱啤酒，姐妹倆手牽手摸黑回到屋里，屏息靜氣爬上床，坐在蚊帳里說話說了個通宵。大燕許下諾言，保證小燕大學(xué)的所有費用，小燕亦承諾，發(fā)奮讀書，今后發(fā)達(dá)了一定回報姐姐。窗外的天慢慢就亮了，傳來竹林里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小燕趴在大燕懷里雖說閉上了眼睛，腦海則全是大學(xué)校園里美曼的圖景。大燕輕輕拍著妹妹肩頭，低聲吟誦那支熟悉的歌謠：“排排坐，吃果果，果果甜，果果香，你一個，我一個，妹妹睡了留一個。”在小燕記憶里，姐姐大燕絕無音樂細(xì)胞，只會唱這一支最簡單的歌謠。

2

夏天，如沒有特別的事情，夜里黃鼎天總要下長江去泡一泡。剛離店出門，黃鼎天身后傳來竹小燕的叫聲：“黃老板，慢點走嘛，我們也要跟你去長江游泳！”她跟來了，竹梅和竹大燕也來了，后面還跟著兩個男工，其中一個抱著大車胎。在前，兩個男工夜里跟著黃鼎天下長江泡過幾次，這次顯然是竹小燕的主意，吆喝著，居然把竹梅和大燕也叫上了。

于是一群人說說笑笑，順石梯下到南濱路。

南濱路上無行人了，車也少，偶爾駛過一輛車，速度極快，像是在飆車。小燕主動挽了姐姐的手，頭也偏向了姐姐。姐妹倆都穿圓領(lǐng)白色T恤衫，深色短裙，小燕輕便運動鞋，大燕半跟涼鞋。從后面看，一個苗條，一個豐滿，就是外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姐妹倆。那體態(tài)和氣韻，相近亦相通，尤其那四條腿，腿形圓潤而標(biāo)準(zhǔn)。姐妹倆是竹梅的遠(yuǎn)房親戚。竹大燕初中畢業(yè)，竹梅就把她從綦江正紫街帶到高腳杯火鍋店，經(jīng)幾年磨煉，現(xiàn)在她除了早晨去市場進貨，主要是招呼客人和收款開票，再就是負(fù)責(zé)店里自己人的伙食。她做的菜所有人都喜歡吃，雖是家常味，卻變化多端風(fēng)味十足，而用料常常就是供應(yīng)客人菜品剩余的邊角料。對這點，黃鼎天和竹梅最為賞識。

此時，竹小燕特別興奮，可能是得意自己的創(chuàng)意：半夜里，把姐姐和竹梅都叫著跟黃老板下長江游泳！黃鼎天注意到姐妹倆的心情，心想竹大燕走后，店里肯定一時難以適應(yīng)，由此深感憂慮。竹大燕死了心地要去米鍋巴的祥和茶樓，說來黃鼎天自己也算推手之一。在前，他曾有很自私的打算：想竹大燕和自己前妻的兒子黃小天成一對。然而，黃小天是個不可救藥的癮君子。曾幻想借竹大燕之力來約束兒子，現(xiàn)在想來這打算除了很自私外還有點荒唐。

橫穿南濱路，順堤岸長長石梯下到自然的河邊。這里主流被一塊突出的巖石擋住，巖石下方形成回水灣。灣內(nèi)回流相對平緩，主流與回流交錯處就是夾馬水，還有漩渦和鼓泡。漩渦和鼓泡不成規(guī)律，時大時小。回水灣下游泊著長航局的一艘躉船，這躉船泊在這兒幾十年了。上游能看見南坪長江大橋，大橋下面泊著許多河鮮船，河鮮船燈火通明，把上游的江面都映紅了。

兩個男工不會游泳，只在淺水里澆水玩玩而已。黃鼎天脫衣服和外褲置于蒲扇上，一頭跳進激流。順主流而下，不避夾馬水，還有意鉆進去戲謔，在鼓泡上張開四肢平躺，在漩渦里順著旋轉(zhuǎn)，并借漩渦之力旋出來，之后奮力搏幾把進入回水中，順回水往上再進入主流。如此往返，沉湎其中，猶如魚兒得水，更像只撒歡的野鴨子。兩個男工自愧不如，就在那兒叫喚：“黃老板，你真棒！”

離十來步，竹梅用胖胖的身體和那大車胎做遮擋，而后把車胎丟進水里，大燕和小燕下了水。會游泳，還游得可以，兩個在回水里圍著那車胎游來游去。黃鼎天怕出事，雖說這里水勢算不上兇險，長江淹死會水人，這是句老話。他朝姐妹倆游去，一邊游一邊大聲道：“小心點，你們不熟悉這兒水勢，小心下面有暗流！”岸上竹梅朝他擺手，還對他喊叫，不要他游過去。想不出有啥理由不可以游過去，黃鼎天仍然向前。離幾米了，姐妹倆踩著水，一手扶在車胎上，一手用掌擊水，小燕還哧哧笑道：“你來！你來！”黃鼎天往下一沉，不見了，他從下面來還擊。他潛水功夫了得，在激流里可以潛游三五百米。然而他從另處冒出了頭，并迅速上岸。姐妹倆竟然一絲不掛：裸游！

黃鼎天拿出煙同兩個男工抽。竹梅走了過來。黃鼎天說：“咦，好耍得很，還裸游！”竹梅道：“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嘛，在我們正紫街從來都是裸游，熱天晚上我們都要下綦江河游泳，從古到今，不管男人還是女人，我們那兒都是脫光了裸游！”兩個男工也發(fā)覺大燕小燕裸游，眼睛老往那邊瞅，并和竹梅開玩笑道：“老板娘，你也脫光了裸游嘛！”竹梅便移動胖胖的身體伸手去打，同時用身體擋住他們視線，不許往那邊瞅。

正說笑，巖石后面突然冒出一個人。這人扛著魚舀，是尾數(shù)，一個常年在長江里討生活的人。離七八步，他便高聲道：“黃老板，你帶一家人在這兒瀟灑嗦！”

黃鼎天與尾數(shù)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尾數(shù)還未走攏，黃鼎天的煙便扔了過去。黃鼎天笑道：“你說我?guī)б患胰藖頌t灑，我要是真有這么多這么乖的兒女，那才舒服??！”放下魚舀，尾數(shù)點上煙正要說什么，一道強光打來，似一粒射出的子彈，準(zhǔn)準(zhǔn)打在了大燕和小燕的身上。她倆上岸正要穿衣褲。赤赤的兩條，一個豐滿，一個苗條，那白的乳房和黑的陰毛，原形畢露！驚慌中，大燕媽呀尖叫一聲，丟掉手中的衣服返身跳進河里；撲通一聲，小燕也跳了下去。

尾數(shù)便扯開喉嚨朝下面那長航的躉船吼：“王老幺，我日你先人板板唷，都是內(nèi)伙子，你癮來了，想看，你就上岸去看你娃兒他媽嘛！你如走不脫，你給我打個電話，我上船替你值班，行不行，王老幺！”

那探照燈立馬一百八十度掉轉(zhuǎn)，對著江面來回掃幾下，熄滅了。跟著船上喇叭響了。先是一陣放肆的大笑，笑后那王老幺道：“尾數(shù)大哥，你早點打個響屁，哪個曉得是你大哥半夜帶著美女在這兒風(fēng)流！OK了OK了！”大燕小燕一脫衣褲，就被躉船上那王老幺窺測到了，于是急猴猴躥到指揮臺調(diào)動探照燈，然后瞅準(zhǔn)時機，猛扳開關(guān)，兩條美人魚原形畢露，王老幺心里那個樂唷。

尾數(shù)還想對王老幺吼幾句，黃鼎天擺手制止了他，說：“走，上岸，到我店里喝酒。”看他魚舀還是干的，黃鼎天問：“今晚你還沒有下水？”

尾數(shù)便苦著臉嘆氣道：“我要失業(yè)了，我要改行了，現(xiàn)在這水勢已經(jīng)亂了，我都不曉得怎么辦了！”尾數(shù)春夏季節(jié)以舀魚扳魚為主，冬秋兩季則全力淘河。這沿岸上下十幾公里地形和一年四季變化的水情，他太熟悉了，他就以此為生。他說的是三峽大壩蓄水175米，這兒將變成回水區(qū)成四季不分的大湖了。對此，尾數(shù)困惑而痛苦。黃鼎天最了解他，明白他嘆氣中的心情，便上前拍拍他肩頭，說：“老哥，別嘆氣，船到橋頭必有路；喝酒，走，上岸喝酒！”

竹梅過去用身體和車胎做遮擋，大燕小燕從水里爬上岸穿了衣褲。于是他們往上到了南濱路。回到店里，大燕進廚房抓把干豌豆丟進鍋里炒，然后用冷水一激，再切些滕滕菜梗子，和著泡姜泡海椒炒，旋即端出一盤下酒的好菜，俗名：狗鉆洞；再拿兩個鹽鴨蛋。于是尾數(shù)和黃鼎天就慢慢挖鹽蛋，一顆一顆地數(shù)豌豆，喝酒喝到天蒙蒙亮，大燕都起來去市場了，尾數(shù)才停杯扛魚舀又下了河。談心交心，他倆談到了即將離去的竹大燕，也談到了米鍋巴和祥和茶樓，還談到了黃鼎天那不爭氣的兒子黃小天；然而談得更多的是175米，及尾數(shù)今后的打算?！斑@兒成了平靜的大湖了，我只有上岸，我上了岸又能做什么哩？”尾數(shù)苦著臉反復(fù)問黃鼎天。

3

去祥和茶樓之前，竹大燕和妹妹竹小燕回了一趟綦江正紫街的家。老樣子，家里依舊顯得那么拮據(jù)。父親在小燕半歲時，去小煤礦上班被井壁掉下來的一塊石頭砸了腰，從此臥在床，成了家里最大的拖累。回到家，大燕立馬接手母親手上活兒，背上背簍到自家地里摘菜，小燕則跟著，摘菜回來像小時候那樣，小燕蹲在灶膛前燒火，大燕淘米做飯炒菜。吃晚飯時，母親又說起治病的事，說聽說重慶某醫(yī)院可以動手術(shù)治好她倆爸爸的病。她太累了，何時不想把臥床不能動彈的人治好，哪怕是能下床走動走動，她也該稍稍松活一點。等天氣涼快了，我叫車上來接爸爸去重慶治病。大燕說。其實她心里想的是到了米鍋巴的祥和茶樓工資增加了，有了余錢再說。母親說說而已，去重慶醫(yī)院動手術(shù)，她明白大燕現(xiàn)在不可能有這么多錢。飯畢，小燕要去洗碗，大燕搶著做了。父親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姐妹倆回到家那一刻，父親只對上前問候的大燕說了一句話：回來了！小燕進屋喊了一聲爸爸，就再無交流。太陽完全落坡，天暗下來，窗外后山坡竹林里的鳥兒已歇窩，像知曉大燕小燕回來了，鳴囀著久久不停息。為了節(jié)約電，母親平日電燈舍不得開。這是她的習(xí)慣，她還能做什么呢？還不到五十，頭發(fā)白了一大半。家里有臺大燕拿回來的電視機，是高腳杯火鍋店淘汰不用的，可已經(jīng)壞掉開不亮了，就放在堂屋當(dāng)了擺設(shè)。

收拾妥當(dāng)，天已黑盡。這兒的夜與城里不同，街上和周圍村子偶有狗吠，后山坡竹林里蟋蟀聲則連續(xù)不斷。無電視看，姐妹倆不可能同母親一樣就上床睡覺，她倆出門穿過街子，順大青石板鋪成的路往下去了綦江河。正紫街在一塊不大的平壩上，緊鄰綦江河，這兒可遙望貴州的大山。夜空蔚藍(lán)而深邃，無一絲雜質(zhì)，且星光點點。跟以前一樣，她倆脫光了跳進綦江河游泳。多數(shù)人進城打工去了，這兒白天也顯得人稀地荒。居然跟來了一個鄰居，八十多歲的廖婆婆。她也脫光了走進河水里，不過只是在淺水里坐著玩。她說下午看見大燕小燕回來了，這么熱的天，一定要下河泡涼的，所以她一直坐在門口看，看到天黑了姐妹倆果真下河，她就跟了來。她說現(xiàn)在不管天氣怎么熱死人，也沒有人下河泡涼。她又說有的人房屋頭都裝了空調(diào)了！白胖白胖的，兩個乳房像兩根長長的絲瓜，懸到她肚臍眼前。綦江河不大，恬靜地婉轉(zhuǎn)而去，河水微渾，流速緩慢。這兒是一片淺灘，腳下盡是雞蛋大小的卵石。冬天正紫街的女人都來這兒洗衣服，淺灘下游二三十米有個小小回水灣，如有男人游泳，就在回水灣里，從古到今都是這樣。廖婆婆說，現(xiàn)在我們這兒好像男人都死絕了，從無男人來這兒游泳泡涼了。又說，有時熱慌了，她會約幾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下河。這時兩岸蛙鳴此起彼伏，如靜心聆聽，那蛙鳴中有規(guī)律的顫音，和著風(fēng)兒就在皮膚上跳動。

綦江河里游幾個來回，姐妹倆還特意游到下游本是男人領(lǐng)地的回水灣游了一回，便上岸一前一后牽著廖婆婆順青石板路返回街上。送廖婆婆進了家門，姐妹倆回到自己家。父母已睡。母親的鼾聲仍一如既往響亮，且連綿不斷；父親肯定還睜著眼睛，盯著上方那一片小小的亮瓦。學(xué)母親那樣，不開燈，姐妹倆鉆進蚊帳躺在床上。大燕睡不著，想了又想就對身旁小燕說：“我們明天回重慶?！毙⊙鄷缘媒憬阈乃?，是想早點去祥和茶樓。小燕答道：“姐姐，可以。我明天就回學(xué)校?！彪m說離開學(xué)還有些時間，但她不想在家多待。之前學(xué)校放假，她都是回重慶跟著姐姐在高腳杯火鍋店，每天去幼兒園幫竹梅接送四歲的小蘭，再就是教小蘭識字和簡單的英語。除了住和吃，黃鼎天在小燕走時，都要叫竹梅背著大燕給小燕一點鈔票。大燕不想委屈妹妹，絕不讓她打工。第二天吃了午飯，姐妹倆告別父母，坐汽車到了重慶龍頭寺火車站。買了到成都的動車，大燕又去買了水、水果和點心，一直把小燕送到檢票口，看小燕消失在人流中，就反身快步出車站，上了到南岸的公交車。在公交車上，她用手機給小燕發(fā)短信，要小燕到成都回到學(xué)校就給她回短信報平安。小燕卻立即回復(fù)：想你了，姐姐！淚水一下子從大燕眼里冒出來。思索片刻，她一手擦眼淚，一手回短信：等你明年畢業(yè)了，我們回家下河去釣黃臘??！——小時候，綦江河里的黃臘丁多得很，用細(xì)麻繩，不用鉤，就拴一根蚯蚓，也能釣上黃臘丁。回到家用姜粒熬黃臘丁湯，湯雪白，那個鮮唷，小燕最喜歡吃！

小燕回短信：一言為定哈，姐姐！仿佛妹妹就在面前，話聲爽朗，天真笑容明明白白刻在臉上。大燕想：現(xiàn)在我們那兒人這么少，綦江河里應(yīng)該還有許多黃臘丁，用細(xì)麻繩肯定還是能釣到黃臘丁，只是自己沒有帶妹妹去釣而已，明年夏天妹妹畢業(yè)了，一定帶妹妹去釣黃臘丁。

4

竹大燕給米鍋巴打電話，說今天就到祥和茶樓報到。米鍋巴說可以，并叫她過去一起吃晚飯?；氐礁吣_杯火鍋店，把余款和發(fā)票交給竹梅，自己東西用包裝了，大燕就要走。黃鼎天開車送大燕。剛上車，大燕就下車，說樓梯角幾個泡菜壇壇沿該加水了。去加了壇沿水，她又想起把幾個電話號碼留給竹梅，說是水產(chǎn)市場里幾個老板的電話，應(yīng)急時可以打電話叫這些老板送貨到店里。竹梅很著急，一下子哭了，拉著大燕歉然道：“大燕，你不去祥和茶樓行不行？我們給你加工資！”黃鼎天二話不說，上前拉大燕上車，關(guān)了車門就朝彈子石街上開去。

車停在祥和茶樓外，黃鼎天提大燕的包走前頭，大燕跟在后面，他倆走進祥和茶樓。

祥和茶樓獨據(jù)一棟樓房。一樓茶座，二三樓麻將桌，四樓五樓全是包間，六樓說不太清楚，除了辦公室廚房和員工宿舍外，還有兩個咨詢公司的辦事點。黃鼎天來過多次，對它有些了解。大燕是頭次踏進這棟樓房?？偨?jīng)理室，米鍋巴正仰面在靠椅上接聽電話，他對那個引導(dǎo)的服務(wù)員做個手勢，那服務(wù)員讓黃鼎天和大燕坐了旁邊的沙發(fā)，并用杯子給他倆泡茶。茶泡好了，大燕端茶杯正要喝，米鍋巴電話完了，他叫那服務(wù)員帶大燕去她的房間。于是室內(nèi)就黃鼎天和米鍋巴。米鍋巴掏煙，兩人點上了，他才笑道：“黃老板，高腳杯的生意還好吧！”黃鼎天卻直入主題，說：“米鍋巴，大燕是你叫她來當(dāng)副總經(jīng)理的，你可不要叫她做些雞毛蒜皮的事，不然，她是可以回到我那里去的！”米鍋巴咧嘴又笑了，說：“請黃老板放心，大燕在我這兒，肯定比在你那兒有出息，不信，你等著瞧！”

黃鼎天仍端坐，眼睛卻盯著米鍋巴身后墻壁上的那個佛龕——龕內(nèi)坐佛前通著電亮著燈，表示供著長明香燭——好似在談判。他不緊不慢道：“我廟小，你米鍋巴廟大，有出息那是應(yīng)該的，你說是不是？不過，大燕家里的情況，你也是了解的，我想她在你這兒，隨便怎么說，也應(yīng)該比在我那兒要好。在前你答應(yīng)她的事，你得兌現(xiàn)才行，你說是不是？”對這反問，特別是后一個反問，米鍋巴不置可否，搖晃著腦袋凈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黃鼎天要走，米鍋巴留他，說正好市里有幾位朋友要在這兒喝酒，無妨的，大家一起喝酒嘛！

米鍋巴顯著特點是光頭，他個子跟黃鼎天差不多，有一米八，但他比黃鼎天瘦得多，臉上兩道明顯的法令紋，從鼻翼往下穿越兩嘴角拉到下巴的盡頭。下巴是那種大下巴，像那個傳媒大亨默克多。說話總自信滿滿，皮鞋經(jīng)常擦得锃亮，抽好煙。是個假重慶人，他出生在北方，部隊大院里長大。是個火鍋愛好者，隔四五天，必到高腳杯火鍋店吃火鍋。他對高腳杯火鍋店相當(dāng)熟悉，所以看準(zhǔn)時機，下手把竹大燕挖走。

總經(jīng)理室隔壁是一大包間，有個巨大的轉(zhuǎn)盤圓桌，桌上布的菜，豐盛至極。十來個人，有個戴眼鏡的胖子，坐了上座，都叫他霍局；其他都帶官銜，不是處長就是科長之類。大燕也來了，她竟化了妝，穿藏青色的小領(lǐng)西服，白襯衣領(lǐng)子大面積地鋪在外。脖子上掛個工作牌，已寫了名字，職位一欄空著。這職業(yè)裝，讓大燕一下子挺了起來，那成形的胸脯尤其突出，而她總是內(nèi)斂的眼神，與之形成不張揚且飽滿的韻味。大燕不習(xí)慣正正規(guī)規(guī)坐著吃，進來就要去幫著端菜遞杯子倒酒什么的，米鍋巴說今天你免了，只管坐著吃。那個坐上座的霍局露出和藹的笑容幫腔道：“今天聽米鍋巴的，你只管坐著吃就是了?！边@局長說話挺溫和，給人慈祥的感覺。大燕挨黃鼎天坐了。他們都知道黃鼎天是南濱路高腳杯火鍋店的老板，然而話不投機，酒在喝，喝得沉悶。他們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商議。黃鼎天便端酒杯起身道：“今天我借花獻佛，借酒敬酒，先敬各位領(lǐng)導(dǎo)一杯！”一口飲了，便起身告辭。大燕看黃鼎天要走，想去送黃鼎天，就起身拿眼看米鍋巴想征得他的同意。沒承想，那霍局長搶在米鍋巴之前表態(tài)并揮手道：“大燕你去、你去，黃老板是你的老東家嘛，去送送老東家，應(yīng)該的！”

兩個一前一后下樓，出大堂走到街沿停車處。黃鼎天打開車門，站在車旁對大燕說：“大燕，你好好干吧！還是我跟你妹妹說過的那句話，你如果想回來，你就回來，我和竹梅不管什么時候，都?xì)g迎你回來！”大燕點點頭，沒說話。在黃鼎天面前，她總是這樣，話特別少，就是說話，眼睛從來不注視黃鼎天。黃鼎天知道其中原委，后悔當(dāng)初不該有那荒唐打算。有段時間，黃小天糾纏大燕，強要店里的公款甚至偷她私人的錢。黃鼎天又說：“大燕呀，現(xiàn)在你處的地位不同了，我勸你還是要學(xué)著喝點酒。到哪坡唱那坡的歌嘛！我想這個道理你懂。”剛才桌子上，有人敬她酒，她依舊像在高腳杯那樣，說不會喝酒。想不到，大燕陡然對黃鼎天露出淺淺的微笑，回答道：“我現(xiàn)在啥子地位不同了唷，還不是打工做事掙錢！不過，我聽黃老板的，今后慢慢學(xué)著喝點酒?！逼鋵嵥@少有的微笑，其潛臺詞是：喝啤酒，說不定你黃老板還喝不過我哩！

白天的暑熱仍浸潤在彈子石大街上，四周車流人聲異常嘈雜。知道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黃鼎天便說，反正你自己各方面要多注意！就上車開車走了。

當(dāng)天夜里，大燕躺在床上給小燕發(fā)短信，說祥和茶樓蠻正規(guī)，我們上班一律要化妝，穿西服，對客人要說普通話，各方面都比高腳杯火鍋店好。小燕說：“姐姐化了妝、穿了西服一定很俊吧！”大燕回說：“也許還可以吧?！毙⊙嗾{(diào)侃道：“竹副總經(jīng)理，加油??！”

5

大燕很快熟悉了祥和茶樓，并且認(rèn)識了所有員工。一二三樓茶座和麻將桌是正常對外營業(yè)，四樓以上更像是一個松散的會所，成員不固定，有各類官員和公司老總及銀行高管等等。這些人來了，大燕安排好酒好菜招待他們。酒足飯飽后，他們打麻將賭博，比樓下的賭頭大得多。一次那霍局長上衛(wèi)生間，叫大燕幫打一圈，竟輸了好幾千，嚇得大燕出牌的手一直在抖。其他三位便輕言細(xì)語說，莫抖，莫抖，再抖肯定放炮！果真又放一炮，放個大炮，數(shù)了十五張百元大鈔出去。除了安排來賓吃喝賭之外，大燕還管廚房三位師傅及所有服務(wù)員的考勤，每天在一張表格上張三李四畫鉤鉤。總之，是做管理工作，她自認(rèn)為像個總經(jīng)理的助理。這兒廚房三位師傅是男的，一位兼采購和開車，開一輛小型皮卡車（大宗采購時，米鍋巴叫大燕坐車一起去）?？垂懿铇峭馔＼嚨氖莻€男工。另一個就是守夜的，一個多處文了身的悶頭小伙子，白天不見人，夜里十一點后才來上班。這人很少開口說話，服務(wù)員都叫他悶頭。其余全是女服務(wù)員。時常也有女人上四樓吃飯打牌，或留宿。她們肯定和某個官員或老總有曖昧關(guān)系，從無正規(guī)夫妻來這兒。要說有，就是米鍋巴老婆霍姐了。霍姐不是每天來，隔幾天來一次，總是晚上來，來了進會計室和米鍋巴對賬做賬，然后叫幾個帶班組長去問情況。米鍋巴顯然懼怕她。大燕第一次見霍姐前，米鍋巴對她講，霍姐不管問你什么，你要誠懇回答。米鍋巴用少有的謙卑口吻又說：“因為她是領(lǐng)導(dǎo)嘛！”

大燕很快便知道，霍姐是真正的領(lǐng)導(dǎo)，家里和茶樓都是。米鍋巴真的懼怕霍姐，至少說表面如此。

霍姐對大燕態(tài)度溫雅而熱情，問了些高腳杯火鍋店經(jīng)營的情況，也問家里及妹妹小燕。鼓勵她好好干，特別要把上樓來的客人照顧好，千萬不要得罪了誰。說這些人都有背景，對我們有幫助是用得上的人。大燕才覺得比高腳杯火鍋店復(fù)雜多了。在高腳杯大不了吃客喝醉了，砸?guī)讉€杯子罷了，自有黃老板去處理，無須大燕操心。在霍姐面前，大燕俯首帖耳，把她的話一一記在心頭?；艚銖膩聿辉谶@兒吃飯，連這兒的水都不喝一口，每次都是一個人開車來，在茶樓呆那么一兩個小時，提著小包又開車走了。她穿著高雅，氣質(zhì)不俗，在大燕心目中，霍姐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霍姐來過幾次后，大燕便知道她曾留學(xué)海外，那霍局長是她弟弟。她弟弟好像是管文化工作的，這兒的人都叫他霍局。大燕大致還知道，霍局的岳父是市里一位已離退的老干部，霍局最初在岳父手下做事，是岳父一手提拔起來。霍局的老婆是某高校的副教授。他們的關(guān)系好像是這樣：米鍋巴懼怕他老婆霍姐，霍姐得依賴弟弟霍局，霍局懼怕老婆和岳父，岳父雖說早已離退，在前卻是聲名顯赫的實權(quán)人物。

這兒夜里會拖得很長，甚至通宵達(dá)旦。每次零點過后，廚房師傅走了，大燕得給他們弄夜宵。大燕弄的夜宵除了傳統(tǒng)的荷包蛋和湯圓外，還會變著花樣弄鍋貼抄手或鍋貼餃子，小面也可炒來吃。如果某人要喝幾口，大燕總會很快炸出花生米或炒盤虎皮海椒等下酒菜。大燕的細(xì)致認(rèn)真，很快得到他們的肯定，口頭表揚甚多。上午基本無事，可以睡懶覺。總而言之，這兒比在高腳杯火鍋店輕松，接觸的人層次高，盡是官員、公司老總和銀行高管。大燕把這兒的見聞和感知用短信告訴小燕，認(rèn)為到這兒來是正確的。

周末來的客人最多。這天大燕在廚房與師傅商議準(zhǔn)備晚餐的菜品，底樓茶座傳話，說有人要見竹副總經(jīng)理。大燕詫異，是誰哩？因為米鍋巴還未宣布她是副總經(jīng)理。大燕下樓來，看見黃小天和另一個人像模像樣坐在那兒，就知道麻煩來了。已經(jīng)點了茶，點的一般女人才喝的菊花茶。黃小天嘴里叼著煙，眼睛正四處亂瞥，那人則勾著頭用吸管啜那溫暾的菊花茶。大燕一看就知道那人也是個吸毒的，瘦，臉無血色，雖穿得周正，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大燕曉得這些人是虛的，而且虛得很。在高腳杯火鍋店，黃小天曾鉆進大燕房間，硬要拿大燕身上的錢。他還死不要臉地做親熱狀，嗲聲嗲氣道：“大燕姐，我親愛的大燕姐，給我八百塊嘛！”并往大燕身上蹭，其手就伸到大燕褲兜里去了。黃小天比大燕小三歲。也許是猜度到老爸的心思，黃小天利用這點，有段時間對大燕相當(dāng)放肆。這次大燕火了，因為不久前，他偷偷配了她房間鑰匙，偷走了她五百塊。她就一巴掌打去，打在黃小天臉上，想不到，完全無腳樁力，黃小天被這一巴掌打翻倒地。這是大燕沒料到的，她使的力氣并不大，可黃小天像一根面條，軟綿綿倒了下去。大燕不管不顧了，心想你這么虛，我還怕你啥！抬腿要踢他。如同一只被打的狗。他唉唉地翻身起來，弓著腰連爬帶滾出了大燕房間。從這開始，大燕心里就小瞧黃小天。但今天不同，在茶樓里，自己還未拿到第一個月工資，腳跟還未站穩(wěn)哩！每次暑假完，大燕一年的余錢都得給小燕帶回學(xué)校交學(xué)費。她把身上僅有的兩百塊拿在手里，走攏，不說話，兩百塊丟在茶幾上，轉(zhuǎn)身就走。黃小天先抓錢到手，再躥起身來張開雙臂攔住大燕去路，死不要臉道：“大燕姐，你都當(dāng)副總經(jīng)理了，再給兩百塊嘛。我真的有十萬火急的事，需要四百塊！”這舉動，茶座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前臺服務(wù)員也看到了。這是大燕最不想發(fā)生的，但就發(fā)生了。黃小天要錢的理由，從來都是成套成串，張口即來。大燕無話可說，身上亦無錢，只有掏出手機給黃鼎天打電話。黃小天不許她打電話，并去搶她手機，同時還大燕姐、大燕姐一個勁地叫，叫得既酸又橫，顯示我同這個女人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像那溫暾的菊花茶，大燕卻不敢貿(mào)然動手，因為他有個幫手在旁，如動手肯定鬧大。正不知如何脫身收場，米鍋巴聞訊趕來。也是不說話，從皮夾掏出五百塊，遞給大燕道：“你給他！”錢還未到大燕手，黃小天一把搶了去，然后拉上那同伴，嘻嘻笑著迅速朝外走。那茶座服務(wù)員就在后頭追著喊：“二位、二位，你們的茶錢還沒付！”大燕對那服務(wù)員說：“茶錢記在我的名字上?！?/p>

“記，記個卵子！”米鍋巴冒了粗口，他火氣來了，但不知是對那個不知趣的服務(wù)員還是針對大燕。反正他那顆光頭油光閃亮，臉上兩道法令紋朝外擴張著，成了一個大大的“八”字。走到前臺，他卷起手掌，用食指骨節(jié)嘣嘣敲吧臺，用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對里面兩個服務(wù)員說道：“你們把這個人的模樣，給我記好了，今后這個人再來，立即給小高打電話，叫小高來處理！”——小高就是那個沉默寡言有文身的守夜的悶頭。

當(dāng)天夜里，大燕考慮再三，還是打電話給竹梅。竹梅馬上給黃鼎天講了。第二天一早，黃鼎天開車到了祥和茶樓，尾數(shù)也陪了來。黃鼎天給大燕兩百塊，又給米鍋巴五百塊。連連說對不起，給米總添麻煩了，又說今后一定管教好黃小天。尾數(shù)對米鍋巴說話很隨便，看黃鼎天說完正事，正好大燕有事不在場，他對米鍋巴說：“米鍋巴，大燕被你挖來了，你要好好待她，你可不要那賊心不改，對大燕起啥子歹貓心腸，免得你老婆把你給休了哈！”尾數(shù)知米鍋巴根底，米鍋巴已離過兩次婚，現(xiàn)在各方面依賴其老婆。

過兩天，竹梅給大燕來電話，說黃鼎天把黃小天又送進了戒毒所。

6

做滿一個月，米鍋巴叫大燕去總經(jīng)理室。

斜坐在桌子后的靠背椅上，米鍋巴問：“大燕，感覺還可以吧？”大燕站著回答：“米總，這兒肯定比在高腳杯火鍋店好，沒那么累?！彼龑嵈?qū)嵳f。米鍋巴叫她坐，坐旁邊長沙發(fā)上。見大燕坐了，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信封，丟在桌面上，用一根指頭點點桌面，說道：“這是你這個月的工資。你拿去?！贝笱嗌锨澳玫绞值嗔说喾至浚杏X不多，就拿出來數(shù)，才二千塊！她說才二千塊呀??？沒料到會當(dāng)面拿出來數(shù)，米鍋巴莞爾一笑，那顆光頭夸張地?fù)u晃著，說：“大燕呀，第一個月嘛，你還在實習(xí)期，今后拿多少，這主要還得看你的表現(xiàn)！”話說得重，他本斜著的身體離開靠背椅朝前傾，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大燕，好像要大燕慎重考慮這表現(xiàn)一說。不懂他話中話，大燕想我又沒偷懶，一月來聽你吩咐，該做的事我都盡心盡力去做了。

米鍋巴曾承諾給大燕工資三千到五千。在高腳杯，大燕從每月六百元做起，黃鼎天和竹梅每年給她漲工資，來祥和茶樓前，已拿二千六百元。見米鍋巴仍盯著自己，大燕微微抬頭看著他后面上方的那佛龕說道：“米總，我會好好干的。謝謝米總！”她捏著錢退出總經(jīng)理室。

立馬給小燕銀行卡打一千二，原先每月打一千；再給家里匯去六百元。父親每天要吃鈣片和藥，不然骨頭會很痛。小燕即刻來短信問：姐姐，真的漲工資了？大燕回：對，漲了！小燕問：漲了好多？大燕回：反正比在高腳杯多！對大燕而言，做事情不惜力氣，亦認(rèn)真負(fù)責(zé)，但是要她管理好幾十號人，要眾人服她不易。她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能力有限，所以對米鍋巴表示要好好干，是真心話。她也有心要多學(xué)多問，把工作做得更好，爭取早點當(dāng)那副總經(jīng)理。她給自己加油，思忖我做得更好，下月不至于還是二千塊吧？便盼時間過得快點，工資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她還進行自我檢討，心生內(nèi)疚，黃小天到茶樓來要錢，對茶樓影響不好。做生意的人都不愿與吸毒者打交道，都想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這道理大燕懂。

大燕更認(rèn)真負(fù)責(zé)，處處小心，廚房里三位師傅和其他服務(wù)員，均對她有好評。那些官員老總和銀行高管對大燕的口頭表揚越來越多，那霍局更是總結(jié)道：“竹大燕來了我們這兒后，我們這兒是越來越好耍了！”

這天又該去總經(jīng)理室拿工資。大燕先敲門，門虛掩，聽見米鍋巴說進來的話了，大燕推門進去?？勺雷雍竺娴目勘骋紊蠜]有米鍋巴，倒是桌面上明顯的地方放著一個信封，跟上月裝工資一樣的信封。上次米鍋巴是放在抽屜里，大燕進去后他才從抽屜拿出來給大燕，這次怎么就先放在桌面上了哩？桌后墻壁上那佛龕，龕內(nèi)坐佛前仍通著電亮著燈，表示供著長明的香燭。大燕自然而然朝桌子走去，想看那信封的厚度。心里納悶：人到哪里去了哩，剛才明明聽見他聲音。正覺奇怪，就聽見旁邊有響動，扭頭一看，米鍋巴歪著身子躺在長沙發(fā)上。這是一怪異的現(xiàn)場。照理說，重慶天氣還有點熱，但早已立秋過了白露，戶外太陽不咬人了，室內(nèi)氣溫已經(jīng)涼爽也不再悶熱。然而米鍋巴光著上身，只穿褲頭，像才淋浴了。那褲頭寬松肥大花花綠綠。臉被一張報紙遮蓋，似乎累了睡著了，有輕微的呼嚕聲。又好像發(fā)急病，想喝水而剛夠到水杯便暈倒在沙發(fā)上，因為沙發(fā)前茶幾上杯子里有水溢出，下面地毯濕了好大一圈。這場面怪異而獨特。正進退兩難之時，米鍋巴哼了一聲，身體明顯抽搐起來，像變戲法，從那寬松肥大的花褲頭里竟然冒根東西出來，就像那顆光頭，也像一紅色蘑菇，菇頭中間還有個開口的小嘴，而整個蘑菇一跳一晃的。是根牛雞巴！大燕呼吸短促，腋下手心兀地冒出冷汗。那顆紅蘑菇仍固執(zhí)地翹晃著，好像小學(xué)生歡迎貴賓時機械揮動的鮮花！壓制所有的雜念和驚懼，大燕躡手躡腳往回退，退到門沿，轉(zhuǎn)身輕輕抓住門把手，她要做到她沒來過這兒，更沒有看見那根牛雞巴。她輕輕拉動門把手，正抬腳跨出門沿之際，腰被兩只大手猛地抱住，米鍋巴熱烘烘的身體貼了上來，并用力往前一拱，用大燕身體把門重重撞閉。

沒有乖乖就范，大燕猛烈的反抗有效。掙脫了米鍋巴的雙手。她喘息著，跑到了桌子后面，把身體倚向那高靠椅。我被一只餓蚊子叮上了！大燕快速理清思路，第一反應(yīng)是我被一只餓蚊子叮上了！因倚得太猛，她身體跟著靠背椅轉(zhuǎn)動起來，險些倚空倒地。她因而罵了一句：這雞巴椅子還可以轉(zhuǎn)圈嗦！在前她不知道這椅子可以360度轉(zhuǎn)動。隔著一張桌子的米鍋巴撲哧笑了起來。雖然控制力特別好，大燕如此反抗出乎他意料。大燕拿起桌面上的臺燈，要砸墻壁上那仍通著電亮著燈的佛龕。米鍋巴立馬低聲下氣道：“我的小祖宗，我的先人板板，你千萬砸不得，我不惹你了，行了吧！”抬手指了門，他退到沙發(fā)處，坐了下去。像個敗將，他又指著門說：“大燕，你走吧，我不惹你了！”

在前，大燕曾有過這樣那樣的念頭，某個官員或某個老總或某個銀行高管對她有意思，要她怎樣怎樣。又覺得這些官員老總和銀行高管不會瞧得上自己?？捎诸A(yù)感到自己早晚要在這兒失身。以上念頭，只是假設(shè)，一如平素，她從未有過半點流露或放肆。只知道即便要發(fā)生，也絕不應(yīng)該是米鍋巴。

大燕握著臺燈，說：“我進來時，你不是在睡覺打呼嚕嗎？”米鍋巴扯動嘴角勉強笑道：“對呀，我剛才還在做夢，夢到你大燕，哪知夢醒一看，你就在我面前！”大燕嚷嚷道：“你裝的，你作假！你亂說，你在胡說八道！”米鍋巴恢復(fù)了那自信的口吻，輕蔑道：“竹大燕，你是不是還在想那個吸毒的黃小天！”“我跟那個黃小天沒有丁點關(guān)系！”大燕從未有過地斷然尖叫起來?？缮ひ舾蓾?，雖聲嘶力竭，竟很微弱。為了能更好地說話和表達(dá)，她不管不顧，快速放下臺燈，快速拿了紙杯，快速去接了飲水機里的水，咕咕一口喝了。唉唉地清一清嗓子，好像準(zhǔn)備長篇發(fā)言。大燕不想就此不明不白算了，她要把話說明白徹底，今后才好干工作，她還想當(dāng)那副總經(jīng)理！但她又不知該怎樣說，因為在前，她均聽從米鍋巴命令行事。此時此刻，她無化解如此復(fù)雜關(guān)系的能力，更無法確定米鍋巴的真實企圖。她說：“米總，請你把衣服褲子都穿好！”喝了水，她仿佛回到輕聲細(xì)語狀態(tài)，但此話說得像是下命令。米鍋巴不習(xí)慣，臉上兩道法令紋在嘴角扯動一下，他不想動，更不愿聽從大燕的命令。大燕舉起臺燈要砸佛龕，他立即說道：“好、好，我穿，我穿！”待米鍋巴穿好衣褲后，大燕說：“請米總坐在那里不要動！”米鍋巴嘆服道：“我不動，真的不動，大燕你放心嘛！”這話含意是：你這么兇，我肯定不動！見米鍋巴坐好了，大燕拿著臺燈移動身子。然而臺燈電源線不夠了，她猛一拽，那插頭跳出一串火花，把米鍋巴嚇一跳，以為有什么過激的舉動，連忙擺手道：“別、別、別！我坐在這里，不動、不動！”大燕只是俯身過去，拿了桌面上那信封。把信封里的錢倒出來，數(shù)一數(shù)：二千六百元。見狀，米鍋巴說：“你表現(xiàn)好嘛，給你加了六百元?！笨蛇@話說得不情愿，眼前大燕的表現(xiàn)對他而言，肯定是表現(xiàn)不好而且壞透了。大燕沒理他，也不管表現(xiàn)好與不好，只覺這二千六百元還是不多，就拿著錢和臺燈朝外走，眼睛則警覺地盯著米鍋巴，怕他反悔再耍什么花招。這時米鍋巴已經(jīng)穿了外衣外褲，但在大燕眼里分明還是剛才那光著上身難看的模樣：肋骨畢露，腦殼光光的無一根毛，窄窄胸窩竟有一撮毛，一小撮黑毛。正紫街婦人有俗語：螂巴日死人！綦江話螂巴指某種瘦細(xì)的動物，這俗語的意思是瘦子日死人，說白了就是瘦子癮大！俗語得到佐證，米鍋巴這個瘦子，陰莖那么長那么大，像根牛雞巴，肯定癮大！

退到門沿，打開門，大燕從容跨出去，回身把臺燈放在門內(nèi)，她大聲說道：“米總，今后你如果再對我耍流氓，我還是要跟你拼個你死我活！”米鍋巴朝外擺手道：“好，大燕，我不惹你了！”大燕把門關(guān)上，捏著自己的工資走了。

我的媽呀！米鍋巴長嘆一聲，重重地倒在了沙發(fā)上。今天是火候沒掌握好，還是時機未到，還是她大燕就是這么個拼死的性格？剛才雖已抱住了大燕的腰身，雙手甚至攥住了大燕那挺立的乳房，然而大燕拼死的反抗，大大出乎他意料。她應(yīng)該還是個未開苞的處女！米鍋巴有很強的控制力，但心不甘，知道此事得從長計。大燕沒有說要告我老婆，或用我老婆來威脅我，那么就是說，大燕還是懂事的，認(rèn)為這只是我和她兩個人的事。歸納到這點，他又自信滿滿，回想大燕數(shù)錢時那專注的眼神，認(rèn)為這是她大燕的軟肋和穴位，必得從錢和物質(zhì)上著手才行。那么她早晚是我手板心上的菜！又長長嘆一聲，像把體內(nèi)積蓄已久的某種東西吐了出來。之后他歪躺在沙發(fā)上，其姿勢跟大燕敲門進來時一模一樣，大半身體斜著朝外，雙腿叉開。在傳話叫大燕來總經(jīng)理室之前，他精心設(shè)計了一切，甚至還準(zhǔn)備了避孕套和干凈的長毛巾，放在了順手的沙發(fā)當(dāng)頭。就是那張遮臉的報紙，中間還有條裂縫，通過裂縫可以窺視到大燕。

7

當(dāng)天是周末，傍晚時，事情急轉(zhuǎn)直下。祥和茶樓有間霍局專用房間，房間鑰匙除霍局外就霍姐才有，平日米鍋巴亦不能私自進去。米鍋巴被叫了進去。房間布置得挺莊重，四周墻壁上和立柜里有許多書籍字畫和藝術(shù)品，霍局管文化工作，他有這雅趣。厚厚的窗簾沒有拉開，但留有一小條縫隙。已近傍晚，因沒開燈，房間里顯得十分陰暗。有臺筆記本電腦在桌面上，開機，已黑屏，綠色指示燈幽深地閃爍?；艟质疽饷族伆秃退糇老鄬Χ；艟衷诔闊?，臉和整個身體在陰影里，米鍋巴看不清他表情。米鍋巴坐在了那窗簾縫隙所投進來的一縷光線中。這是有意設(shè)置，米鍋巴坐在了受審的位置?；艟贮S桶腰，皮膚白，肉嫩，像傳說中的唐僧肉。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胖子，當(dāng)官的胖子。腦袋圓而周正，耳朵大，頭發(fā)好，鼻子短而肉重，無鼻梁，或說陡然塌陷。所以這種相貌的人，十之八九配戴眼鏡。

這是顯著的一胖一瘦兩個人，他倆的對話，亦是姐夫哥和小舅子的對話。

“奸近殺！”小舅子說話了，語速緩慢，語氣深沉，“你知不知道古時有這條法律？”茫茫然，米鍋巴搖頭。小舅子鼻子冷冷哼一聲，身體朝前離開高靠椅，把手中的煙捻滅在煙灰缸里，嘆服似的說道：“姐夫哥！姐夫哥！你總該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這話吧！”

“兔子不吃窩邊草這話是人都知道呀，誰做這種缺德事了？”米鍋巴心知不妙，在前，只要小舅子叫他姐夫哥，必是問罪。小舅子是董事長，是出資方，又是領(lǐng)導(dǎo)，于公于私都可以喊你走人，哪怕你是姐夫哥。

果然，小舅子發(fā)火拍了桌面：“你下午做了啥子好事？你心里不明白？你想強暴竹大燕！”米鍋巴裝不下去了，訥訥道：“哪里有你說得這么嚴(yán)重唷，強暴，我不過想與大燕玩一玩，小小地玩一玩嘛，我又不會當(dāng)真！”這類事，不是頭次被小舅子問罪，米鍋巴死豬不怕開水燙，垂吊著眼做服帖狀。小舅子身軀往后，徹底窩在了椅圈內(nèi)。因他腰和臀部粗大，像是被硬塞進去的，椅圈壅堵滿滿。沉默片刻，小舅子掏煙出來丟一支給米鍋巴，米鍋巴便俯身上前用打火機先給小舅子點上。小舅子還客氣地用那滾圓的手指，點點米鍋巴手背致謝。這個肢體語言表明已經(jīng)緩和下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米鍋巴眼睛已適應(yīng)這陰暗房間，亦看清小舅子面部表情。表情是嚴(yán)肅而官樣的，話語則尖刻，想來他常常如此訓(xùn)下屬吧。小舅子說：“你凈做這種缺德事，我們這茶樓早晚要栽在你手頭。你其他方面嘛還算可以，就是太貪色。不是我要批評你，是你自己凈做這種缺德事！”一通挖苦訓(xùn)斥之后，小舅子摁亮了桌面上的臺燈，再吐出一口長長的濃稠的煙霧，“竹大燕我另有安排，她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不待米鍋巴表態(tài)，他就做個手勢叫米鍋巴離開這房間。

從小舅子房間出來，米鍋巴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一個打工妹而已?？伤睦飫e扭得緊，小舅子為什么這么快就知道了？而且還知道全部細(xì)節(jié)！還諷刺挖苦我有排練和預(yù)演，卻差點被臺燈砸！這就不得了了！這里面有個天大的問題！

回到總經(jīng)理室，米鍋巴越想越覺不對頭，感到哪里埋了顆定時炸彈，隨時會爆炸。前段時間，這房間重新裝修，他姐弟倆假惺惺關(guān)心我，叫我出國去旅游一趟，就是這期間，他在我辦公室裝了監(jiān)控探頭和竊聽器！米鍋巴坐在椅子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左想右想，想出一身冷汗，亦想明白了：探頭和竊聽器就在頭頂上的佛龕內(nèi)！老婆還關(guān)照我，佛龕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得通電，表示對佛的虔誠，現(xiàn)在看來， ！不過是為了監(jiān)控我罷了。起身找毛巾擦了擦光頭，便背著手踱步往前追憶，就想到早在今年初春時，有次和老婆小舅子去高腳杯吃火鍋，小舅子就對大燕感興趣，主動問大燕老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等等。就是這次后，小舅子示意米鍋巴可以把大燕挖來。原先只想小舅子為茶樓看人看得準(zhǔn)，這大燕單純，是做事的好手，沒想到小舅子骨頭里比我還壞，早就盯上大燕了。

8

當(dāng)天夜里，霍局沒在茶樓多呆，跟姐姐通了電話，他就開車回家去了?；艚愀搅讼楹筒铇?，把米鍋巴叫進會計室，重復(fù)了一遍霍局的話：“米鍋巴，我給你說，竹大燕霍局另有安排，她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雖是親弟弟，霍姐總是叫霍局，可能覺得這么叫，更能體現(xiàn)其現(xiàn)實的價值觀。姐弟倆單獨在一起時，是不是還是叫霍局，外人不知曉，連米鍋巴亦不知曉。米鍋巴只曉得他姐弟倆配合默契，扣手得很，其默契和扣手程度大大超過他兩口子。其中之道理，米鍋巴有自知之明，從不介意。米鍋巴確如尾數(shù)說的那樣已離過兩次婚，和霍姐結(jié)合，更多是利益使然。米鍋巴不過是他姐弟倆外面好使的一桿槍而已。不管怎么說，米鍋巴是從京城出來的軍干后代，人瘦點，有身高，社會關(guān)系廣，人圓滑，嘴巴可以，是個拋頭露面的好角，更是祥和茶樓總經(jīng)理的不二人選。就是太貪色，在自己老婆眼皮下仍不改這德行?；艚惚惚犚恢谎坶]一只眼，只要不弄出太出格的事情就行。

米鍋巴表示服從姐弟倆的安排，嘟囔道：“大燕如此而已，我看她也無多大能耐，你們要安排她走，她走就是，我這里跟著再招一個助手！”對自己辦公室被安監(jiān)控和竊聽器，米鍋巴裝傻，不提及。確如大燕所揣度：米鍋巴是一時興起，想玩一玩罷了。米鍋巴看大燕是個未開苞的處女，他貪這口。

要米鍋巴暫時回避一下，霍姐把大燕叫進了會計室。霍姐說：“大燕，我給你換一個工作算了，你去另一個更好的環(huán)境，而且收入肯定不比在這兒差。你看如何？”大燕正憋悶，看樣子霍姐知道下午的事，許是米鍋巴惡人先告狀，心里更委屈。但轉(zhuǎn)念一想，人家是兩口子，你又能怎么樣？現(xiàn)在霍姐說換一個更好的工作環(huán)境，收入不比這兒差，當(dāng)然是巴不得之事了。她翕動嘴唇想回答：可以，可以！話音卻難以出口，她點頭表示同意。

能夠回避米鍋巴，大燕認(rèn)為肯定是件好事。

辦這件事，霍姐雷厲風(fēng)行，像早有預(yù)謀，只是現(xiàn)在執(zhí)行而已。即刻把米鍋巴又叫來，當(dāng)面問了之前兩個月工資的事。大燕說：“頭月是二千，這個月是二千六?！被艚惚闩u米鍋巴：“你怎么這么搞哩！原先霍局和我都說好了的，大燕每月工資是五千嘛！”米鍋巴呃一聲，說：“可能我弄錯了，弄錯了，大燕，對不起了哈！”霍姐正色道：“米鍋巴，你現(xiàn)在少說廢話，去把差的錢給我拿來，給大燕補齊！”米鍋巴去總經(jīng)理室拿了五千四百元，返回來規(guī)規(guī)矩矩遞到大燕手頭。大燕多少有點不習(xí)慣，說：“補這么多呀，其實我只想下個月能多拿點就行了?！泵族伆头瓌幼炱のΦ溃骸按笱喔呱?，祝賀你唷，今后可不要把我這個總經(jīng)理忘了！”大燕睜大眼看他兩口子，心想我高升了，高升什么哩？心里很是不明白?；艚銚]手趕米鍋巴走，說：“你去做你的事，現(xiàn)在大燕走了，你要多用點心才行！”

霍姐同大燕去房間收拾，留下兩套制服和那還未填寫職位的工作牌，大燕拎了包，出祥和茶樓坐霍姐的車，去了市區(qū)半島一大廈內(nèi)的公寓。

一廳三室百多平方米的套房，精裝房，風(fēng)格大氣，布置跟祥和茶樓六樓霍局那房間有相似之處。墻壁上有字畫，書柜和立柜里有藝術(shù)品。祥和茶樓那房間大燕進去過兩次，跟著霍姐進去打掃衛(wèi)生。這里的家具和電器是嶄新的，無使用過的痕跡。很高，因為大廈本身在一高地，又是最頂層的三十八樓。客廳大，客廳外陽臺更是大得嚇?biāo)廊恕０雮€重慶城盡收眼底，可眺望隔江的南山和文峰塔及南岸到市區(qū)的過江索道。夜色中的文峰塔身影清晰，過江索道纜繩成優(yōu)美的U字形；南濱路上的高腳杯火鍋店和彈子石祥和茶樓也能看到，且是俯瞰。房外是一幅動感十足的風(fēng)景畫，這畫隨四季變化而變化，其中最突出的是奔流不息的長江和嘉陵江，及江面上那七八座裝飾得旖旎無比的大橋。

霍姐對大燕說，這兒家電和廚具齊全，你就當(dāng)自己的用，這兒是霍局一個新的投資，外人不曉得，你在這兒管理，霍局很少來這兒。“全新的，沒人來住過！”霍姐強調(diào)這意思，反復(fù)說了好幾遍。大燕被眼前景物吸引，內(nèi)心五味雜陳，這是要做什么樣的管理？霍局的安排，為什么哩？她感到了人生驟變的開端?；艚阒浪尞悾φf，慢慢來，慢慢適應(yīng)，說大燕一定能適應(yīng)。隨后霍姐再三囑咐大燕不要告訴別人自己住在這兒，又說我明早再來，然后我們兩個上街購物。給大燕鑰匙，霍姐告辭走了。

淋浴了，大燕睡在陌生的大床上，哪睡得著，就起來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給小燕發(fā)短信。說一切都好，并問小燕，手機是不是該換了，你那個功能太少了，也該去買一臺筆記本電腦了。大燕知道，小燕的同學(xué)都用筆記本電腦。小燕回信問：工資又漲了？大燕回答：漲了！小燕問：漲了好多？大燕回答：反正漲了！大燕于是提到，拿了本科畢業(yè)證后，妹妹是否應(yīng)該考慮考研？

有種預(yù)感，錢的拮據(jù)從此結(jié)束。而更強烈的預(yù)感是：自己要委身于此了?？纱笱噙€看不明白，今后生活將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有隱然的興奮，更有巨大的不安。大燕一夜未睡，就在這陌生房間里來回走動到處察看。倚著陽臺欄桿，望半個山城重慶，陡然心酸：前有黃小天的糾纏，跟著又是米鍋巴，我一個打工妹，又能如何！

9

第二天下午小燕收到了大燕的五千元，想不到的是，還沒十天，小燕又收到大燕的一萬元。大燕叫小燕一定買好品牌的手機和筆記本電腦。確定姐姐真的又打了一萬元，小燕產(chǎn)生了恐慌，課余時坐在校園花卉回廊里清理思緒，就聯(lián)想到暑假在高腳杯火鍋店時，黃鼎天對她說的那番話。思前想后，萬般無奈中，給黃鼎天打去電話，講了自己的擔(dān)憂，并請黃鼎天一定去祥和茶樓看看實際情況。

黃鼎天和尾數(shù)一道去了祥和茶樓。

“說來，黃老板和尾數(shù)也算是我們內(nèi)伙子，我不隱瞞，明說了吧：竹大燕已經(jīng)高升了，霍局另有重用。她不在祥和茶樓了?！泵族伆腿缡钦f。尾數(shù)笑了，說：“霍局不就是你米鍋巴小舅子，你小舅子會有啥重用？我還想不出來！”米鍋巴煞有介事道：“反正她現(xiàn)在是高升了，住高樓，穿名牌，玩高消費！”尾數(shù)便嚷嚷道：“鏟鏟個高升，我看是去陪你小舅子睡覺生娃兒傳宗接代吧！”

米鍋巴聳聳肩，啞然一笑：“這我不好說了，但你尾數(shù)不能亂說話，這對霍局影響不好。反正她大燕比在高腳杯有出息，不信你倆等著看后面的好戲！”

自己和尾數(shù)成了他們內(nèi)伙子，黃鼎天認(rèn)為事情變得復(fù)雜起來，先前的預(yù)兆似乎正在踐行。米鍋巴的小舅子霍局，黃鼎天是有所了解的，而霍局的岳父當(dāng)年在黃鼎天犯案時，是市里九個副書記中排名最末一位，被重慶市民叫鍋巴書記。鍋巴書記對黃鼎天的案子作過批示，為此黃鼎天多坐了幾年牢。米鍋巴的小舅子曾在鍋巴書記手下當(dāng)秘書，鍋巴書記把自己幾個女兒都嫁給了自己的幾任秘書，當(dāng)時廣為傳說。大燕與他們這種人不明不白勾搭上了，是好是壞，只能靜觀其變。從祥和茶樓出來，黃鼎天給大燕打電話，電話通了，黃鼎天問她是啷個搞的，沒在茶樓做了，也不給我們說一聲。又問大燕現(xiàn)住哪里，做什么工作？大燕回說：“我的事，黃老板不要管，反正我現(xiàn)在好得很！”其語氣冷靜，隱約又透出自信與興奮，跟以前不太一樣了。黃鼎天對尾數(shù)說：“大燕果真是高升攀上大樹了?！蔽矓?shù)回說：“早晚得栽下來，爬得越高摔得越慘！”

這幾個月，黃鼎天和尾數(shù)經(jīng)反復(fù)推敲幾經(jīng)談判，已經(jīng)接手南濱路下的河鮮店海龍宮。尾數(shù)出資百分之四十與黃鼎天聯(lián)手經(jīng)營。長江三峽大壩已經(jīng)175米，重慶江段變成平靜的大湖，尾數(shù)無河可淘，必須改行。為了在年前黃金時段開業(yè)，他倆忙得團團轉(zhuǎn)。黃鼎天給小燕回電話，講了大致見聞，叫小燕多勸勸她姐姐，要把持住，不要被一時的、表面的好處沖暈了頭！說完便同尾數(shù)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已然投入幾百萬資金，可不能扔進長江打了水漂。他和尾數(shù)有這樣的擔(dān)心。

接了黃鼎天電話，小燕到校園花卉回廊找個角落，大哭一場?？蕻?，用手機給姐姐發(fā)短信，只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回到寢室洗冷水浴，上床睡覺，不吃不喝睡了一天一夜。同學(xué)紛紛關(guān)心她，班級輔導(dǎo)員也來了，她從床上爬起來，說沒事的，便和幾個同學(xué)出學(xué)校，進酒吧大口大口或整杯整杯地喝酒，沒丁點醉意，把同學(xué)都嚇壞了。至此，小燕像成熟了許多，同學(xué)和老師都說她有明顯的變化。與姐姐的通信減少了。大燕問過幾次，問她是不是有了心事，她回說沒有呀！心里想的卻是：是你姐姐先沒給我講清楚嘛！班里有個男生，追她兩年多了，她一直不理不睬，至此開始松動。這男生家里經(jīng)濟條件跟小燕一樣不好，可他長得帥，學(xué)習(xí)成績又在班里打頭，小燕便去校園花卉回廊跟他約會。約會時，小燕講得最多的是自己姐姐。講姐姐讀書其實比自己得行，中學(xué)老師都為姐姐惋惜，說大燕如讀高中參加高考，或許不是小燕這樣上成都的大學(xué)，或許就是北京上海。小燕有次對男生講到了小時候吃姐姐嘴包肉，說每次想起來，嘴里馬上有姐姐身體的味道，真的，信不信由你，是那種回甜略帶麻酥的味道，就好像成都小街小巷里串串香的味道。小燕又講姐姐無音樂細(xì)胞，從小到大只會哼唱一首歌謠。講到這里，小燕情不自禁用綦江話學(xué)著姐姐腔調(diào)哼唱起來：“排排坐，吃果果，果果甜，果果香，你一個，我一個，妹妹睡了留一個！”小燕唱歌謠時，這男生正埋頭專注把玩小燕的手，聽小燕唱完，他問：“你姐姐真的只會唱這一首歌？還是兒歌！”小燕沒回答，男生抬頭看小燕，小燕早已淚流滿面，嚇得這男生趕緊松手，起身不知所措站立一旁。至此，這男生在小燕面前總是膽怯，再也不敢有動作。小燕亦從不作暗示，這戀愛談得有點正規(guī)了。

跟大多數(shù)同學(xué)一樣，小燕愛說消費的事了，諸如網(wǎng)購團購護膚護臉產(chǎn)品等等。在這之前她相當(dāng)節(jié)省，從不亂花錢，姐姐給的生活費每月都要節(jié)約一些下來，回家時悄悄給母親。姐姐從來不教她節(jié)省，從來都說該用的一定要用。姐姐最怕妹妹在外面因經(jīng)濟而吃虧?！案火B(yǎng)女，窮養(yǎng)男?！贝笱嘀肋@老話，盡心盡力袒護妹妹，從小就這樣。

10

黃鼎天做生意當(dāng)老板近三十年，可河鮮店必定是大投資，經(jīng)營和管理難于高腳杯火鍋店，因人員多，每天開銷巨大，稍有不慎，虧損將極慘重。黃鼎天便想到了大燕，大燕在，可一頂三。由大燕黃鼎天轉(zhuǎn)而想到小燕，如小燕能來幫自己，那是最好。小燕曾在高腳杯火鍋店最忙或人手不夠時，幫大燕招呼安排客人并收款開票。黃鼎天想，如果小燕來，面子最好看，她人漂亮不說還是才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這是頂級的招牌！打電話問小燕。小燕說畢業(yè)設(shè)計已做完，寒假可以回來，正在考慮找工作的事。黃鼎天說小燕如能參與海龍宮的管理工作，月工資起碼五千?！拔尹S老板說話算話，起碼五千，社保醫(yī)保費用除外，凈拿五千以上?！彪娫捴校⊙嘤悬c心動了，她知道在成都或重慶一個才畢業(yè)不是名牌的大學(xué)生，月薪能拿五千的絕對不多。便說要問問姐姐大燕，再作回答。

這時的大燕定要小燕考研，說姐姐有經(jīng)濟了，能保障妹妹考研讀研所有費用，還莊重保證：一如既往，只要小燕讀書，所有經(jīng)濟包到底。小燕沒有回絕黃鼎天，說盡快回重慶看一看再說。她迫切想見到姐姐，更想了解姐姐的現(xiàn)狀。

11

夏季已經(jīng)遠(yuǎn)去，轉(zhuǎn)而進入冬季，原本要裸露的河床和那些礁石沒有露出來，應(yīng)該恬靜如荷葉般淡綠的長江卻是臃腫的高水位，滿滿當(dāng)當(dāng)，像個懷胎九月的孕婦。顏色亦不純正，找不到恰當(dāng)詞語描敘眼下的江水。海龍宮新招牌在南濱路上高高豎立，廣告語不倫不類：吃河鮮，到海龍，親近長江媽媽！

近年關(guān)了。大廚帶著廚房一幫人已經(jīng)上船報到，新的水手也上船到崗。開業(yè)前，黃鼎天打電話給米鍋巴，非常客氣地請他和他小舅子來參加海龍宮的品嘗宴，小范圍的品嘗宴。米鍋巴說：“我是個好吃嘴，我是肯定要來的，叫我去請霍局可能請不動。我給你出個點子，叫大燕請嘛，她開口請了，霍局肯定按時上你的船?！秉S鼎天便給大燕打電話，大燕聽說是小范圍的品嘗宴，答應(yīng)和霍局一起按時上海龍宮，并說小燕也要同來——小燕剛好回到重慶。

小范圍品嘗宴這天，是重慶冬天里罕見的晴美天氣。米鍋巴大咧咧最先上了船?；艟謳е笱嗪托⊙嘣诖洗髲d轉(zhuǎn)一圈，看了大廳里那長長水族柜里的各類魚品。這水族柜比一般餐館里的大得多，幾乎繞大廳一周，由抽水機抽長江水循環(huán)。其水潺潺，甚至有人造的險灘和漩渦。見一條像蛇又像黃鱔的細(xì)長物，輕盈地成S狀游弋，小燕問霍局這是什么?；艟种v：“是白鱔。夏天水渾它為青鱔，冬天水清它為白鱔，有水中人參之稱?！庇种v，“這東西專吃水打棒的內(nèi)臟?！贝笱嘣尞惖溃骸八虬簦俊被艟种v：“就是人死在長江里的尸體?！贝笱噙駠u一聲，好像不想聽，可霍局繼續(xù)講，因為小燕想聽。“這東西從水打棒屁眼鉆進去，專吃水打棒內(nèi)臟。這東西大補，對產(chǎn)婦最好?！?/p>

大燕發(fā)現(xiàn)水族柜里的白鱔跟她同步游弋，就看真切了它米粒大的眼睛，說：“這東西眼睛好古怪，好難看，像鐵錐子一樣追著人不放！”米鍋巴笑說：“它喜歡你了，你看、你看，它一直跟著你游哩！”——這烏鴉嘴竟然吐出這話，黃鼎天和尾數(shù)都覺不吉祥，像暗示某種兇兆。看完大廳里的魚品，霍局對黃鼎天說：“黃老板想做重慶最好的河鮮店？”黃鼎天答：“有這個想法，如能得到你霍局的支持，那才有可能實現(xiàn)！”大燕接話道：“霍局對長江魚感興趣得很，特別喜歡吃魚?！?/p>

他們還進廚房，霍局與正忙的大廚聊了幾句，并遞煙給大廚。他對大廚說：“你給我弄幾只蝦子和船丁子及螃蟹，裹點豆粉，什么都不放，用油炸，下酒最安逸?！彼仡^對黃鼎天解釋道：“我家就在長江邊，我可以說是在長江里泡大的。小時候從河里弄了這些小蝦小魚拿回家炸了吃，那個香唷，不擺了！”

從廚房出來，黃鼎天帶他們上三樓進了名為濤聲依舊的包間。入席，霍局不推辭坐了首位。黃鼎天坐他左側(cè)，大燕在他右側(cè)，小燕與大燕相鄰，米鍋巴說要挨美女坐，跑去與小燕相鄰而坐。

斟好酒，廚房送來了那炸的蝦子和船丁子及幾個螃蟹，炸得白生生的，上面撒了幾粒椒鹽。確實安逸，香得死人！盤子甚大，盛的內(nèi)容卻不多，眾人沒動筷子就用手拈著吃，轉(zhuǎn)盤剛好轉(zhuǎn)一圈便沒有了。有些夸張了，霍局把盤中剩的幾許渣渣用手撮起來吃了，邊吃邊說：“除了香呀，我嘴里還有潺潺流水魚兒在游的韻味?！边€慨然，“現(xiàn)如今變成平靜的大湖，今后就是能吃到這樣的小蝦小魚兒，恐怕也只有其香味，而無潺潺流水魚兒游的韻味了！”黃鼎天便傳話要廚房再炸一盤這小蝦小魚并多弄幾只螃蟹。話剛傳出去，頭道菜就上來了。是武昌魚。跟著是干燒巖鯉和清蒸江團。清蒸江團這道菜，有講究：用薄薄的豬網(wǎng)油罩著，在背脊上放幾片生姜和少許的鹽，用大火蒸二十分鐘即可。清蒸江團，大燕和小燕是頭次吃，連吃幾大嘴，直呼好吃，并詫異道：“完全沒有刺哩?！被艟峙e杯對黃鼎天說：“黃老板今天破費了，這是很少吃得到的?。　币槐葡露?，他轉(zhuǎn)而叫大燕和小燕多吃點，并用筷子把那干燒巖鯉撥開，叫大燕和小燕看：“這肉成蒜瓣形，可細(xì)嫩得很。”小燕用筷子夾起一瓣湊在眼前看，說：“怪了，真的像蒜瓣！”吃進嘴，一點不粘牙，還未嚼，它自動往喉嚨里梭了。小燕說：“咦，它自個就往下面跑，還沒吃出味兒它就自動下肚了！”霍局說：“那你就再多吃幾瓣嘛?！毙⊙嗫鋸埖貖A瓣巖鯉并把它舉得高高的，然后仰脖子用嘴接了它，之后學(xué)霍局腔調(diào)，意味深長道：“真的有潺潺流水魚兒在嘴里游的韻味唷！”眾人大笑。

黃鼎天起身提議為這潺潺流水魚兒在嘴里游的韻味，干一杯！大燕和小燕也端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霍局說：“長江上有這說法：一昌二巖三江團。昌就是武昌魚，是因為毛主席喜歡吃才把它擺在第一。我覺得最好吃的還是巖鯉，而女人一般喜歡吃江團?！贝笱嗪托⊙喽颊f江團最好吃?；艟謱S鼎天說：“你這大廚還懂這譜，不錯，不錯！”就叫大燕從他的提包里拿兩盒中華煙給廚房送去。大燕如同他秘書，一直把棕黃色的提包拿在自己手里。

12

這小范圍的品嘗宴，從中午十二點開始，直吃到天黑，好不爽快！他們劃拳猜子，行酒令，甚至還全體起立在霍局的指揮下，合唱了好幾首膾炙人口、張嘴即來的紅歌。唱得蕩氣回腸?；艟殖h，每位都講講自己最有意思的經(jīng)歷或見聞。這花去了大量的時間。

米鍋巴講了他在云南當(dāng)兵時的經(jīng)歷，均沾葷。霍局幾次想打斷他，可酒壯膽，米鍋巴已經(jīng)不認(rèn)黃了，直呼霍局為小舅子，并且強調(diào)道：“在酒桌上，我是你姐夫哥，你是我小舅子，所以說，小舅子，現(xiàn)在你得聽我的！”聽了這番話，霍局那張胖臉隨和地笑一笑，還點頭應(yīng)承道：“對頭，對頭?！辈]表現(xiàn)出難堪。不過他遞眼色給大燕和小燕，要她倆多敬米鍋巴的酒，其用意明確，讓他快點醉了最好。米鍋巴講：

“我當(dāng)?shù)钠嚤?，在云南開遠(yuǎn)縣，陸軍第十四軍軍部汽車運輸隊。云南山高路險，那時候云南汽車極少。一天，一個老兵在大山里搭了一個女人。這女人外表漂漂亮亮。上車沒多久，這女人做個手勢要和這老兵打炮干事。一可能為了表示感謝，二是這山里的人，這方面比現(xiàn)在的我們還放得開。沒說幾句話，這老兵動心了，心想不打白不打，不干白不干。于是靠邊停車。女人把褲子脫了。沒想到大山里人，很少或者說從不洗澡，有股酸味，下半身更夠嗆，還有一層厚厚的污垢。本火燥燥的老兵，這時硬不起來，全無興趣了。這女人躺在坐墊上等哩，還一個勁叫：大軍，大軍，發(fā)射炮彈呀！老兵靈機一動，也算被逼無奈，就從坐墊下拖出黃油槍，往里唧?！?/p>

大燕小燕聽不明白，小燕問：“黃油槍，什么黃油槍？”霍局急忙示意沒有必要問，當(dāng)龍門陣聽就是了。米鍋巴繼續(xù)道：“過了幾天，這女人下面發(fā)炎流黃水水，到醫(yī)院檢查化驗，醫(yī)生相當(dāng)納悶，為什么里面會有黃油？給機器潤滑的黃油！這事鬧大了。這女人找到我們軍部。軍長命令軍務(wù)處查辦。于是軍務(wù)處長下令，我們汽車隊緊急集合，讓這女人指認(rèn)。我們在操場集合，不知什么事，當(dāng)看到軍務(wù)處長帶著警衛(wèi)連一個班，全提著槍，殺氣騰騰的樣子，才知道有人闖了禍，要出大事了。軍務(wù)處長下個立正的命令，叫那女人上前指認(rèn)。這女人從我們一百多個兵的面前走過，她沒有停步，也沒有指認(rèn)。軍務(wù)處長叫她再仔細(xì)辨認(rèn)，她從我們面前又走了一圈。之后她對軍務(wù)處長搖搖頭，軍務(wù)處長就帶她走了。據(jù)說，這女人，在來我們運輸隊的路上，聽到軍務(wù)處長對警衛(wèi)連的兵說，如果指認(rèn)出來了，當(dāng)場給我捆了，如要反抗，可以開槍斃了他！聽到這話，這女人心就軟了。后來她到我們醫(yī)院拿了許多藥，回山里去了?！?/p>

這樣的段子，米鍋巴多得很，張嘴即來，盡是戳婦女痛處，有損婦女形象的?？创笱嗪托⊙喙粗^，似乎有點不自然，霍局對米鍋巴道：“姐夫哥，你還是注意點嘛，這里有女同志，我們還是講點語言文明！”米鍋巴借酒蓋臉硬邦邦回敬道：“胖子，你叫我姐夫哥，我感謝你，現(xiàn)在，我敬你一杯酒！”也不管小舅子有何反應(yīng)，米鍋巴端起酒杯伸過去與他的酒杯碰一碰，一口而盡。

竟然被稱胖子了。霍局氣慘了，但不好發(fā)作，還強裝大度仍叫他姐夫哥，生怕這姐夫哥把一些不該講的講了出來，就應(yīng)承地把被姐夫哥碰過的酒杯端起來，極不情愿一口吞了。不過還好，米鍋巴始終酒醉心明白，堅守底線，沒有吐露半點他們之間那些秘密，也沒有趁機逼問：胖子、小舅子，你為什么要在你姐夫哥辦公室安裝監(jiān)控和竊聽器??？

喝了酒，對葷段子大燕和小燕亦見怪不怪，米鍋巴講時，她兩個也用心聽，只是不做驚奇之表情。兩個還一直說悄悄話。大燕罵：這雞巴光頭是個大色狼，是個人渣！從姐姐這罵聲里，小燕猜測這雞巴光頭肯定對姐姐做過不好的事，使過壞。這以后，小燕改口不再叫米經(jīng)理而直呼米鍋巴。

已有幾分醉意的米鍋巴這時脫了外衣還叫熱，于是把暖氣關(guān)了，并把窗戶都打開。米鍋巴一揮手，竟然把手中酒杯扔向了窗外的長江，然后指著窗外浩渺的江水叫囂：“喝完酒，我們下河游泳，你們敢不敢！”黃鼎天問：“你會游泳，還敢下這大河游泳？”其光頭通紅，臉上兩條法令紋居然不對稱，顯得蠻扯的。他堅定地回答：“會！”黃鼎天起身與他擊掌道：“一言為定，等會我們下河游泳！”霍局笑了，陰陰地笑，鏡片后紅紅的眼珠子快速轉(zhuǎn)動，他側(cè)身對黃鼎天說：“這雞巴光頭一點不會水，旱鴨子，下河只需十秒鐘，必死！”黃鼎天回答道：“沒事的，只要有我在，他就是跳下去了，我保證把他撈上岸，活的撈上岸?！?/p>

13

好酒香，越喝越想喝。小燕不甘落后，瞅準(zhǔn)機會站起來大聲道：“我也來講一個我在學(xué)校的事情?！彼眢w發(fā)熱，腮紅飛到了耳根處，頭發(fā)用橡皮筋綰在腦后，成一個上翹的馬尾巴，細(xì)長脖子白中見紅，因脫了外套，緊身淺色毛衣把苗條身段呈現(xiàn)，其胸脯曲線非常完美。講得脆生生的，時不時還借用手勢，她講：“我們學(xué)校有個年輕老師李樹，講課講得特好，只是給我們考試分?jǐn)?shù)卡得很緊，從不給高分。一天他上我們班的課，點完名，打開教案正準(zhǔn)備開講，教室門砰的一聲響，被人踢開了，跟著撞進一個人來。這人是校學(xué)生會的一個什么部長，北方人，既高又帥，家里經(jīng)濟條件好，平日就張揚得很。這次是走錯教室了，踢開門，撞進來一看，是李樹老師，他轉(zhuǎn)身就跑。李樹老師怒不可遏，放下教案就去追。老師哪追得上學(xué)生。他氣咻咻回到教室后，問我們：‘剛才那個學(xué)生是誰？’有人告訴他，是校學(xué)生會什么部的部長。他竟說了一句狠話：‘你們哪個去把他的婆娘泡了，這學(xué)期期末考試，我給你打98分！’98分，是從未有過的高分！我們面面相覷，沒有人敢接招，使勁忍著，忍了好一會，終于忍不住全都大笑起來?？衫顦淅蠋熞荒槆?yán)肅，說：‘我說話算話，一定給98分！但是絕不允許哪個同學(xué)給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匯報這事。如匯報了，讓我知道了，期末考試成績，我給你打59點8分，叫你交重修費，重修！’”

沒覺得好笑，尤其重修的事，都不懂，因為在場除霍局外都沒讀多少書，更無讀大學(xué)的經(jīng)歷?；艟直闩e杯道：“來，為我們當(dāng)今大學(xué)還有陳樹這樣的老師干杯！為陳樹老師能在課堂上說出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狠話干杯！”

大燕看出來了，這種場合，不是她倆講笑的地方，拉小燕坐下來，示意她不要再講了，知道妹妹除了講學(xué)校的事情，不可能講得出其他什么。小燕坐下喝了杯中酒，又站起來唱了一支歌。流行歌。唱得還可以。米鍋巴就扭到小燕，要小燕再唱歌，說小燕唱一支歌，他愿意喝兩杯酒。小燕便不管不顧了，直接叫他白沙（光頭）。說：“白沙（光頭），說話要算數(shù)唷，我唱一支歌，你喝兩杯酒！”米鍋巴拍胸脯拍得嘭嘭響地保證道：“你唱，你唱，我保證喝酒！”這時，小燕的手機響了，她接聽電話。是那個男生打來的，問她在做什么。她說在喝酒。那男生問和什么人喝酒？小燕說有當(dāng)官的、有大老板和尾數(shù)！那男生聽不明白就東問西問，問得甚細(xì)。小燕不耐煩了干脆掛斷電話。之后，那男生不斷發(fā)短信，小燕時不時勾頭看手機；那男生發(fā)兩三條，她愛理不理簡短回一條。

米鍋巴近乎醉態(tài)了?；艟志媒?jīng)沙場的老將，酒沒少喝，可話語仍簡潔有力，還邏輯性強，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著，像一座塔絕不晃動，除喝酒、吃魚、說話、抽煙，無任何多余動作，表現(xiàn)出驚人的定力。米鍋巴則啰里巴唆，一句話總要重復(fù)三五遍。黃鼎天叫廚師專門弄了鍋巴鯰魚片，可端上桌，米鍋巴只吃了一小片魚，連那黃酥酥小米做的鍋巴也沒嘗一塊，竟不知所云道：“這是天上的白云，咦，今天我吃了天上的白云！”還反復(fù)勸旁邊的小燕多吃幾片天上的白云，說白云是美容的，女人吃了皮膚好等等。黃鼎天猜測：霍局的酒量，應(yīng)該是米鍋巴的好幾倍。

見米鍋巴去了衛(wèi)生間，桌上突然安靜下來，霍局要尾數(shù)講點好聽的。尾數(shù)便講：“有年我在大河釣魚，釣到一條大魚。我和這魚斗了四五個小時，把我累慘了，我都覺得可能斗不贏它了。最后，我干脆來個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不管不顧，把漁線在手腕上纏兩圈，把魚竿丟了，反身弓著背，把漁線扛在肩頭上硬拉。魚線把我肩頭勒出一條血溝。可這魚沒斗贏我，我硬是把它拉上了岸。你們猜猜，這魚有好大？”

猜不出這魚有好大。像纖夫拉纖那樣扛在肩頭上拉，那么這魚像個人，起碼在一百斤以上?。炕艟钟檬滞仆蒲坨R道：“尾老板，你不會是釣到鎮(zhèn)江魚吧？”

“霍局也曉得鎮(zhèn)江魚！”尾數(shù)說，“哪有這可能，鎮(zhèn)江魚幾百年或一千年才露面一次，它平日臥在大河和小河匯合處朝天門的底里，吃過路的小魚小蝦。它神圣得很，我這種人，哪有資格碰到它！”

霍局說：“尾老板，你不要賣關(guān)子，我們猜不出來，你說出來嘛?！毙睦锵?，看你吹，釣魚像纖夫那樣弓著背用肩頭拉，還是頭次聽說，我要看你怎么收場，怎么來結(jié)這個尾??？尾數(shù)端杯喝了酒，拿筷子夾菜吃了，并用手搓搓臉，方才輕松回答道：“我最后拉上岸的只是一個魚嘴殼子，一個臉盆大的魚嘴殼子。是條胭脂魚，它起碼有兩百斤，可能比你霍局還重點?？伤斆鞯煤埽嶙鞖ぷ佣Ａ艘粭l命。我把這魚嘴殼子扛回家做了酸菜魚湯，一家人吃了五天才吃完！”瞪著眼，霍局想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心想：這廝這個關(guān)子賣得好，這個尾也收得絕，一個魚嘴殼子一家人吃了五天才吃完，那么，這條魚當(dāng)然比我重！便拍手叫道：“好！”

14

尾數(shù)要霍局也來個節(jié)目。霍局看看手表，不推辭，起身去打開電視機并調(diào)到重慶衛(wèi)視，里面正在重播某次大型紅歌比賽。他提醒道：“你們看，你們看！”小燕叫起來：“咦，是霍局在指揮！”眾人仔細(xì)看，那指揮者就是他霍局。在舞臺上當(dāng)指揮的他，和平素判若兩人。把音量開大，其歌聲在他指揮下呈排山倒海之勢。他得意洋洋轉(zhuǎn)身，大聲宣布道：“我們得了頭等獎！”然后他要大家全體起立，示意大燕遞雙筷子給他，他用筷子當(dāng)指揮棒，指揮大家唱了好幾首膾炙人口、張嘴即來的紅歌。唱得激情四溢，蕩氣回腸，聲浪差點把海龍宮頂棚掀翻。

米鍋巴唱得最來勁，唱完比唱之前清醒了許多，這許就是紅歌的作用，洗滌或說震動了人的心靈。他安靜了許多，可他要大燕唱支歌。大燕很難為情，米鍋巴說眾人講的講唱的唱，你竹大燕不能搞特殊，定要唱支歌才說得過去。小燕要幫姐姐唱，米鍋巴非要大燕開口唱。看推不掉了，也怕人家說她倚著霍局搞特殊，于是大燕端茶水喝了，蹙著眉頭說：“唱就唱嘛，可我只會唱一支歌，還是兒歌！”眾人說行，兒歌也行?；艟忠喔f行，并鼓勵她放開了唱，隨便唱，反正是自娛自樂。顯然在這短短兩三個月里，他還未讀懂大燕。

沒站起來，大燕坐著唱，用綦江口音：“排排坐，吃果果，果果甜，果果香，你一個，我一個，妹妹睡了留一個！”霍局用筷子敲碗沿替大燕打拍子。

唱完，大燕說唱不好的，我喝一杯酒，便端酒杯要喝。小燕一把把酒杯搶到手，說：“我替我姐姐喝！”說這話時，小燕眼圈里已有淚光，喝完酒，放下酒杯，她已滿眼含淚，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大燕側(cè)身抱住小燕，自責(zé)道：“姐姐不該唱這支歌，可姐姐不會唱其他歌呀！對不起了，妹妹！”

冬天時短，近傍晚了，窗外天氣已經(jīng)變臉，江水呈灰黑，對岸市區(qū)半島燈火還未亮起來，江面無倒影。包間里的燈已打開，江風(fēng)撩動窗簾，氣溫下降得很快。見大燕小燕穿上了外套，黃鼎天叫服務(wù)員關(guān)閉窗戶并再度打開暖氣。服務(wù)員把桌上空盤收走后，問黃鼎天：“黃總，還要什么菜？”也不征求他人意見，黃鼎天說：“做酸菜魚、回鍋魚、溜魚片、干燒水米子、藤椒火爆魚肚，再熬一鍋黃臘丁湯。既然是品嘗宴，我們今天樣樣都得品嘗到才對?！币姺?wù)員去了廚房，霍局側(cè)身對黃鼎天說：“黃老板，我們劃拳或猜子，行不行？”黃鼎天答：“行！”

巧妙的轉(zhuǎn)換?；艟终瓶貓雒娴哪芰O強，見話說多了有點疲了，就提議劃拳或猜子，一下子便熱鬧起來。劃拳猜子喝酒喝得太多時，他又提議講故事或見聞。故事見聞中葷段子有點過了時，就叫小燕唱歌?？傊?，他掌控著節(jié)奏，轉(zhuǎn)著圈兒玩。從霍局踏上跳板與他近距離接觸，黃鼎天就注意到他這掌控能力。用流行話說，算個領(lǐng)導(dǎo)范兒。對此，黃鼎天挺佩服霍局，認(rèn)為夠得自己學(xué)。

小燕不會劃拳，霍局教她，甚至教她日本拳、泰國拳和螃蟹拳。小燕一學(xué)就會。大燕會劃拳，在高腳杯火鍋店學(xué)的。米鍋巴劃拳不行，猜子更差勁，喝酒倒不含糊，主動爭著喝。正高潮迭起，米鍋巴不見了。都以為他又去了衛(wèi)生間，可桌子下面卻傳出噗噗聲，酷似母豬打呼嚕，聲音粗壯而有節(jié)奏。仍端坐，也不看一下，霍局伸腳朝里使勁踹了一下。噗噗聲停止，米鍋巴探出光頭，臉朝上，嘴巴掛著涎水，囁嚅道：“小燕，小燕，是不是又要吃天上的白云？你幫我吃幾片哈！”見他醉成這樣了，還惦記著小燕，霍局罵了句粗話：“你屁話超過文化！”便又要踹他，直接踹他那顆光頭。大燕急忙用身體擋住了霍局的腳。

服務(wù)員把米鍋巴從桌子下面拽了出來?！鞍堰@個丟人現(xiàn)眼的雜種，給我丟進長江喂魚！”霍局鏡片后的眼珠子通紅，瞪著，臉頰上兩坨肉竟橫向抽動，話聲不大，卻透出股殺氣，這似乎才是他的真性格。米鍋巴臉上和身上盡是嘔吐物，服務(wù)員都一手掩鼻子，一手像拽死豬一樣拽他出包間。

霍局看看手表，已近午夜，就站起來莊重道：“我宣布，海龍宮品嘗宴，到此結(jié)束！”由大燕和小燕一左一右攙扶，霍局似醉非醉，踏上跳板。看到兩岸燈火還輝煌，江中游艇穿梭，江面波光粼粼，他眼花而迷蒙了。見江面漣漪中有自己和大燕小燕搖曳之身影，他硬說水里有美人魚，要下河去和美人魚游泳。小燕咯咯笑著說可以，裸游你敢不敢嗎？霍局便跺腳裝嫩道：“裸游就裸游，現(xiàn)在就下去裸游，我怕哪個，我從小在河里泡大的！”小燕亦跟著跺腳，跺得跳板嗵嗵響，同時說道：“好、好、好，等到了夏天，我和我姐姐兩個陪你裸游！”大燕板著臉，伸手越過霍局寬大的背部給了小燕一下，不許小燕說太放縱的話。

15

海龍宮品嘗宴是周末，霍局星期天必須待在家里，陪那個真正意義上的夫人，那個大學(xué)里講思政課的副教授。兩個星期內(nèi)還必須去岳父那里請安，聽其教誨。當(dāng)霍局洗漱完走出衛(wèi)生間時，大燕已把早點擺在餐桌上，有熱牛奶和烘烤過的吐司，還有兩個油煎蛋和一碟熟油海辣拌的泡青菜。大燕說自己等會和小燕一起吃，叫霍局先吃?；艟肿潞芸彀雅Ｄ掏滤竞陀图宓凹芭萸嗖巳粤?。大燕問夠不夠，不夠再熱牛奶。他用雙手搓嘴，搓完嘴，像不浪費手上的熱量，雙手順著胸脯往下來回搓那個大肚皮，十分滿足道：“夠了，夠了，真的夠了！”他離開餐桌，大燕把提包拿在手，跟著他走到門口，看他換了皮鞋，就把提包遞給他。接了提包，他匆匆說道：“等會，你幫我給小燕說聲，我走了哈！”跨出門，他朝那邊的電梯口走去。大燕探出頭看一眼，回身輕輕把門關(guān)上，正彎腰把他穿過的拖鞋放入鞋柜，有敲門聲，輕輕的敲門聲，忙直起腰打開門正待要說“忘了什么，我去幫你拿”，他卻一把抱住了她，并長久地親吻她，還激動地喃喃道：“大燕，I love you！”門大大敞著，平日進出他會很快關(guān)門，從不讓大燕送到門外。這時，大燕怕小燕在里面聽見響動，就一動不動讓他抱讓他親，心想可能是昨夜她和小燕同床，沒陪他，他覺得欠哩。

感激之情在他心中涌動。他胖，火氣重，汗腳，稍走路，鞋和襪子便濕淋淋，每天換襪子和鞋墊其腳仍又臭又濕。今天在他起床前，大燕用熱吹風(fēng)把他皮鞋和鞋墊吹干吹燙了，當(dāng)他進衛(wèi)生間蹲馬桶時，她便準(zhǔn)備好了早餐，當(dāng)他吃完早餐換了鞋出門伸手按電梯時，腳板方才感受到溫暖。這溫暖傳遞緩慢卻厚實，只有當(dāng)腳板承受身體重量時，它才會往上擴展，且長久保持。他心頭一熱，由此想到大燕在他進衛(wèi)生間前，甚至把牙膏擠在了他的牙刷上，還準(zhǔn)備好一杯刷牙的溫水，所以，他反身回來敲門并抱住了大燕。

讓他抱夠了親夠了，大燕牽手送他進電梯，回到房內(nèi)，小燕已披睡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喝牛奶。大燕問：“冷的？”小燕說：“我喜歡喝冷的?！贝笱嗾f：“冬天不行，不要喝了，讓我用微波爐給你加熱再喝?！毙⊙嘁豢跉獍雅Ｄ毯韧辏⒄f：“這個天喝點冷的，可以冷靜地想點問題。姐姐喝熱的喝多了，也許才會傷身體！”拿起身邊的手機認(rèn)真看了看，小燕變得更嚴(yán)肅：“門大大敞著，嗲聲嗲氣說：‘大燕，I love you！’你聽著肉麻不肉麻！一個吻，用時五分三十三秒！”

全看見了，小燕還精準(zhǔn)計時，并且用手機拍下了他倆擁抱和接吻的照片。小燕朝大燕晃動手機，說：“證據(jù)在里面哈，你可得老實交代！”大燕便嗔怪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撲哧，小燕忍不住笑了，跳躍而起撲到大燕的身上。大燕摟著她，兩個人回到里面床上熱被窩。大燕拿手機看了，要小燕刪掉。小燕接過去正要刪，大燕卻說不刪，保留幾天再說。小燕便沒刪。

大燕講他老婆是副教授，正在全力去副求正。再就是在家里限制他食量，只許吃素不許吃葷。素也吃本味，基本不放油和鹽。而且一個月只準(zhǔn)做愛一次，在她月經(jīng)前五天。如果錯過了，就算了，得等下個月。從不親嘴，也不許揉咪咪，說揉了會得病，更無其他花樣。所以，他最喜親吻大燕，每次親吻都是從頭發(fā)尖尖開始，然后下到腳板心心，再后面再前面，全身一點不放過。當(dāng)然最喜歡那三個點，每次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舔舐、啃咬上面。他放浪形骸，大燕則逐漸習(xí)慣了這一套，且樂在其中。真正地進入，抽動幾下便射了，射了就稀溜巴，跟著呼呼大睡?！按蚝魢１任覀儖尨蚝魢＿€要響?！贝笱嘧詈笕缡钦f。

仿佛昨夜之酒勁，這時才釋放出來，可以耍耍酒瘋了，而這個胖子又不是小燕真正意義上的姐夫哥，大燕也清楚這個胖子不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男人，所以，小燕放開了問，大燕亦無所顧慮什么都講。比如：胖子那東西的粗細(xì)、長短，陰毛的多少、濃密等等；再比如：口腔有無異味，這么喜歡接吻？再比如：他這么重的噸位，壓下來，你承受得了？末了，小燕問：“每次用了避孕套沒有？”大燕說：“沒用，他說他最不喜歡用那東西?！毙⊙嗾f：“那不行，你得要求他用才行。等會上街我?guī)湍阗I，不然你懷孕了怎么辦？”大燕沉默片刻道：“頭次見紅后，胖子還哭了，哭得像個小娃兒。問他，他說沒想到，還說了許多對不起！”

小燕問：“他給你什么承諾沒得？”大燕說：“他說把這套房子過戶到我名下?！?/p>

“這套房子過戶到你名下！”小燕伸了伸舌頭：“這套房子現(xiàn)在起碼值一百八十萬，如果過戶到你竹大燕的名下，也就是說今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這一百八十萬都?xì)w你了，歸你竹大燕？”大燕說：“一百八十萬，不會吧，哪會值這么多錢？”小燕道：“這房子地理位置好，離解放碑和朝天門近，而且地勢高，站得高看得遠(yuǎn)，幾乎把半個重慶城都看到了。加上這裝修、這家具和家用電器，一百八十萬，我看是最保守的，說不定超過二百萬了。你知不知道，現(xiàn)如今最值錢和升值最快的是房子，是地理位置好的房子！竹大燕同志，就是我拿了本科文憑再讀研，今后工作一輩子，也可能掙不到這套房子的錢！”

大燕說：“胖子叫我先去學(xué)車，等拿了駕駛執(zhí)照，就給我買輛車?！毙⊙嗾f：“車子以后再買也不遲，房子才是最重要的，你得盡快催胖子過戶到你名下。當(dāng)然，如果房子車子都?xì)w你，更好！”大燕還是不太相信這房子值這么多錢。

小燕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說：“姐姐，我問個特別的問題，可不可以？”大燕說問嘛，隨便問什么都可以。小燕問：“聽說有的男人翹起來后，很燙？”大燕沒聽明白，說什么燙不燙，你說的什么呀？小燕說：“聽說硬了翹起來后，燙手的，插進去會像根燒紅了的鐵棍，把皮都燙落一層！”大燕說，你聽哪個說的唷，什么燙手，什么燒紅了的鐵棍，除非是發(fā)高燒才燙手，發(fā)高燒又怎么會翹得起來哩！小燕說是聽同寢室同學(xué)說的，還說遇到這種男人會快活得要死要活，甚至快活得暈厥過去。大燕搖頭否定，說你如果不相信，那就只有等你自己去嘗試了，你才知道快活是何物。顯然，這是同寢室同學(xué)做夢，在夢中被人痛快地強暴后留下的混亂記憶，小燕竟當(dāng)了真，所以這么用心問自己姐姐。姐妹倆都咯咯地笑了，笑得有點淫蕩。小燕伸手去撫摸大燕乳房，因隔著乳罩，小燕手指加重了力度，并彎曲指節(jié)做抓和捏，宛如試某種水果的軟與硬或熟沒熟。有了強烈的手感后，她說：“姐姐的皮膚比以前光滑了，姐姐的咪咪比熱天時大了許多，嘴嘴也變硬了。”大燕不回答，讓小燕抓捏幾下，便側(cè)身讓小燕的手滑落而去。此舉是保護自己隱私，不讓小燕手感延續(xù)，怕被挑逗起性欲，從而不可收拾。大燕覺得自己身體已經(jīng)被打開，很容易想那事，或者說很貪戀那事——以前不是這樣，現(xiàn)在跟以前不同了。就有門鈴響，跟著聽見門被打開了。小燕說：“胖子回來了，胖子來燙你來了，胖子要把你的皮都燙落一層！”大燕急忙披衣下床，霍姐已在客廳沙發(fā)上落座。

霍姐說：“霍局說小燕來了，叫我陪你倆逛街購物?！?/p>

于是姐妹倆匆匆起床，梳洗了，下樓坐霍姐的車，先逛解放碑，然后吃午飯，飯后就去專賣店和超市購物?；艚阌性S多優(yōu)惠券和購物卡，當(dāng)把大包小包東西搬回去擺在房間里了，大燕才感覺到真正的物質(zhì)享受和生活質(zhì)量的提高。平日里，她很少這樣消費，霍局給的錢，她大部分給了小燕和母親，骨子里她就是顧著妹妹和父母。除了為霍局準(zhǔn)備吃的喝的外，她很少為自己著想，更不會穿金戴銀大肆消費?；艚阍鴦袼?，要她想通點，首先自己的消費要跟得上潮流才行。

坐在沙發(fā)上喝速溶咖啡，看姐妹倆拆包裝并在鏡子前興奮地試各種衣服和裙子，霍姐似乎也很滿足。她說：“小燕住在這兒，如有什么要求盡管說，霍局不能來做，我可以來做，不用客氣。”她把大燕的身份證要去了，說過了年幫大燕報名，學(xué)駕駛。又說：“馬上到春節(jié)了，你倆有什么打算，早點說出來，霍局好安排。”喝完咖啡她告辭要走，說：“米鍋巴昨天醉到現(xiàn)在還沒醒，我必須去祥和茶樓看看。”于是她上前給小燕一個擁抱，轉(zhuǎn)身給大燕一個擁抱，開門走了。對這擁抱，小燕感到怪新鮮的，站在原地不動，攤開雙手好似繼續(xù)享受這擁抱。她大聲問：“姐姐，霍姐這個人真的很好嗎？她這么關(guān)心你！”大燕說：“霍家就姐弟倆，他們父母走得早，從小到大，他兩個就像我和你一樣，關(guān)系好得很?！蹦米约汉徒憬愕年P(guān)系來比霍局和霍姐，小燕心中有點不以為然，同時產(chǎn)生質(zhì)疑：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有誰能比？你小時候把已經(jīng)進嘴的肉都要吐出來給我吃，有誰能比！？但小燕沒說出這質(zhì)疑，心想姐姐在幸福中，怕姐姐聽不進去。

16

春節(jié)有固定的模式，尤其除夕夜的團年飯，霍局必須去岳父那里陪那一大家子。大燕和小燕聽從了霍姐的安排，回綦江正紫街過春節(jié)?；艚汩_車，霍局也去了。路過綦江縣城時，專門下高速去城里吃那有名的白渡魚，并打包帶了一大份。在縣城，買了許多年貨，然后車停在正紫街街頭，四個人大包小包提著，從大青石板鋪就的街面走過，走進了街尾子竹家的門。霍局和霍姐進門后，大燕給母親說是兩個朋友，而霍局和霍姐看這屋里連個像樣的坐處也沒得，便往里屋探頭看了一眼，甚至沒跟床上的人打招呼，就告辭要走。真的像一般朋友，路過此地，大燕小燕搭順風(fēng)車而已。從家里出來，門前通往街上的小路因為少有人走，雜草叢生，有的地方路面都被覆蓋了?；艟痔统鲆豁斥n票，要大燕叫人來把這路修一修，修寬點；又說：“我給你父親買個輪椅，路修寬了后，可以把你父親用輪椅推出來透透氣，一年四季窩在屋里頭，窩在床上，不見陽光不呼吸新鮮空氣是不行的?！币娔敲春褚豁斥n票，當(dāng)著霍姐的面，大燕不好意思接?；艟志瓦f給了小燕，說：“一定把路修了，大年過了，我來接你們時，就把輪椅給你們帶來。”

在街面上，霍局和霍姐慢慢走，街上的人見大燕小燕陪的客人穿著講究，顯然來自重慶城里，都爭著跟大燕小燕打招呼。就看見廖婆婆坐在自家門口，大燕對霍局講，這就是那個八十多歲夏天還要下河的廖婆婆?；艟直憧匆娏私趾竺婺菞l婉轉(zhuǎn)而去的綦江河，說：“夏天來，我跟你們一起，還有這個廖婆婆去綦江河游泳。”大燕說：“要裸游唷，我們這兒下河都是裸游?！被艟终f：“好的好的，我也裸游?！被艟纸谢艚闳ベI了一大包水果糖送給廖婆婆，他還上前遞了一百元錢，說是提前給廖婆婆拜年啰！廖婆婆接了糖果和鈔票，合掌在胸前，風(fēng)趣道：“我一祝官人官運亨通，我二祝官人多子多福，我三祝官人長久享受榮華富貴！”

正紫街極短小，又不是趕場天，而在城里做事或打工的人，都要在臘月盡頭才回來，所以顯得相當(dāng)?shù)睦淝?，姐弟倆便上車開車走了。

這個春節(jié)，竹家比往年熱鬧，許多親戚來走動。三十吃年飯前，霍局不斷發(fā)來短信，叫大燕不要節(jié)約，一定要叫家人高興。于是買了啤酒，大燕和小燕放開了喝，然后放鞭炮，按照霍局的說法，放的鞭炮一定要把正紫街給我震動了才行！初三初四，姐妹倆跟著母親提著許多禮物，去了親戚家，并且專門給竹梅的娘家送了一份禮，表示感謝這些年竹梅和黃鼎天的關(guān)照。初五初六姐妹倆把家里的被單床單和所有要洗的用背簍裝了，像小時候一樣，下到綦江河洗刷。初七去綦江城買了一臺洗衣機，教母親用。母親說，用了洗衣機那綦江河里的水不就浪費了。知道她們走后，母親不會用洗衣機，但姐妹倆還是很高興。本說好過了大年十五，霍局來接姐妹倆，可初八機關(guān)一上班，霍局下班后帶著輪椅，迫不及待開車來接她倆回了重慶。在重慶過了大年十五，小燕回成都學(xué)校，準(zhǔn)備答辯和考研。

節(jié)后，大燕勸霍局少喝酒，少去祥和茶樓，多去海龍宮吃魚。大燕除了照顧好霍局來時的吃和喝，白天去駕校學(xué)車。她在電話里對小燕說，“生活挺充實的?！庇终f，“霍局說的等我拿到執(zhí)照，就買車，有了車，我就可以把父親接到重慶大醫(yī)院治病，霍局答應(yīng)了的?！毙⊙鄥s不斷提醒姐姐：“要催胖子，盡快把房子過戶到你名下?！?/p>

17

霍局時常光顧海龍宮，而且不斷帶客人上船，還在海龍宮召開了一個隆重的四百多人的年會。周末夜里，有時先來電話，跟著十多二十個人擁上船，凈選名貴魚和好酒。有幾次凌晨五點，干脆電話也不打，開車到岸邊直接上船，甚至不叫醒廚師，米鍋巴進廚房自己逮魚殺了下鍋，再開好酒。這樣的吃喝總是由打牌贏家付賬，都很大方，還付額外小費。對這樣的吃客，黃鼎天和尾數(shù)不敢怠慢，有求必應(yīng)，如接到電話，早早做好準(zhǔn)備，當(dāng)看到他們踏上跳板，就叫廚房往三樓濤聲依舊包間傳菜。

海龍宮開業(yè)在年尾年頭是旺季，轉(zhuǎn)而進入春季傳統(tǒng)上的淡季，可有幾撥像霍局這樣從不講價的客人撐著，每天除去開銷還有純利潤?？偠灾胪度氲膸装偃f不打水漂，兩位老板得精誠團結(jié)，想辦法把生意做得越來越好才行。

大燕學(xué)車學(xué)得有點慢，理論考了三次才通過，開始上車上路時，可愛的春天已煞尾，天氣驟然轉(zhuǎn)熱。這時，大燕不來月經(jīng)，去醫(yī)院檢查，懷孕了?；艟纸兴龝簳r不學(xué)車，呆在家里保胎。霍姐來得更勤，像親姐姐那樣關(guān)心體貼大燕。大燕想去流產(chǎn)，霍局不同意，霍姐更不同意。大燕說這算什么嘛，今后寶寶的名分算什么嗎？霍姐叫大燕等，說今后霍局什么都是你的。大燕問：“要等好久？”霍姐苦口婆心勸大燕：“你一定要有耐心，你如果做到了，今后霍局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也是我們霍家的頭號功臣！”用她那纖細(xì)優(yōu)雅的手指，輕輕撫摸大燕臉蛋，再拿起大燕雙手，把自己的一只手墊在下面，一只手輕輕拍著，真的如同親姐姐那樣愛護著大燕。每次來，她都帶大包小包的東西，而且是最好最貴的東西。她甚至提出馬上請個保姆。大燕心軟了，妥協(xié)了，說到了八個月時再請保姆也不遲，我不是大小姐，我會照顧好自己。

大燕特別想吃酸的東西了，霍姐更是滿心歡喜，說：“酸兒辣女，一定是個男孩！”星期天晚上，剛過十點，大燕已上床，霍局卻來了。出乎意料，星期天一整天按規(guī)定他必須待在那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在家里好像受了那副教授的氣，進屋就說還沒吃晚飯，餓得很。大燕急忙進廚房，先淘米用高壓鍋壓米飯，打兩個雞蛋，調(diào)拌了蒸了他愛吃的芙蓉蛋。再揭了泡菜壇，有隔夜才泡的豇豆，還六七分新鮮，硬硬的保持著淡綠的本色，正好，切成小段，從冰箱拿了火腿腸切成顆粒，把干海椒和大蒜剁碎，進辣鍋炒，做成了爛肉豇豆。菜籃里有幾顆火蔥，就洗了切得細(xì)細(xì)的，用鹽和熟油海辣拌一拌，這是大燕母親在沒菜時最應(yīng)急的一道下飯菜。煮了酸菜粉絲湯。不到二十分鐘，大燕端菜上桌。問他喝不喝酒。他說喝一杯。她用他常用的那個杯子倒酒。他端起一口而盡。他沒要第二杯。她給他舀米飯，遞到他手上，然后坐在他對面看他吃。連吃三碗米飯，吃得一頭大汗，連呼舒服、安逸，說這生拌蔥花好開胃、好下飯唷！吃畢，他端茶杯離開飯桌坐到客廳沙發(fā)上，她進廚房洗碗筷。他大聲對她說：“今晚我不走了，就住這里了?！毕戳送肟?，她去浴室給他放熱水。之后她拿了他內(nèi)衣內(nèi)褲遞到他手上，送他進浴室泡澡。

她盡量滿足他。在他親吻了她頭發(fā)尖尖和腳板心心，再后面再前面之后，因為懷孕了，她讓他仰面朝天，她趴在他兩條腿之間，用嘴吮吸。像只青蛙，肥碩的青蛙，他四肢朝天不斷地蹬踢，噢噢地我的乖乖地叫喚。還變換姿勢，她重疊在他大肚皮上，雙手摟著他大屁股，脖子伸得長長的埋頭去吮吸。他則雙手捧她腳，輪流親吻十個腳指頭。懷孕后，她都是這樣做，是霍姐教她的?；艚氵€拿了許多性愛的碟子讓她看：要盡量避免傳統(tǒng)的上下位，不要讓自己肚皮受到擠壓，這樣對寶寶的成長才有好處。如此方式，他很上癮，卻說是為了我們的兒子。

四肢朝天蹬踢，對一只肥碩的青蛙來說，甚費體力，他很快睡死了，鼾聲悠長而起起伏伏，如山響。他雙腿自然卷曲，側(cè)身而睡，寬厚的背部完全敞在外。

這是一次絕好的機會。大燕早有預(yù)謀，但真要實施還是猶豫了半天。最終她拿出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簽字筆，雙腳踩在地板上，半蹲著，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撐著盡量讓肚子懸空從而不要壓迫了寶寶，一手拿筆，在他背部上寫：大燕和寶寶愛你愛到死??！豎著寫的，兩個驚嘆號卻橫著，粗粗的，那兩個點，填得又圓又黑。他背部無脊溝，寬大厚實，平平展展，完全能承載這十個字和兩個驚嘆號，還顯得綽綽有余。大燕的筆畫簡潔，均直直的不轉(zhuǎn)彎不勾勒。這字體是她在高腳杯火鍋店記賬和開票中練就，算她獨有。寫的過程中，他說了幾句夢話，好像是說大燕大燕我想你，大燕大燕我愛你。大燕據(jù)此推測，可能這夢話，惹毛了那副教授，不給他飯吃，他餓得受不了了，就跑到我這兒來了。

寫完，大燕緩緩?fù)鲁鲆豢陂L氣，并得出結(jié)論：現(xiàn)在也許就是關(guān)鍵時刻，他在我竹大燕肚皮里下一顆種子，那我竹大燕就應(yīng)該有所行動，讓他來個了斷，對我和寶寶負(fù)責(zé)，才公平！

拿著筆，仍赤身裸體的大燕半趴在床上，反復(fù)看這十個字和兩個驚嘆號，就像畫家或作家端詳自己才完成的作品，有種創(chuàng)作后的滿足。生怕他翻身，把墨跡未干的字弄亂了。時刻準(zhǔn)備用身體去抵擋。他睡得香甜，沒一點動靜。大約十分鐘后，大燕認(rèn)為大功告成，就把簽字筆放進了自己這邊的床頭柜，然后繞到他床頭柜前，拿起他眼鏡用絨布仔細(xì)擦拭。近來，在做愛之后，她都要把他眼鏡擦干凈，他第二天早晨起床時才有可能把這個家和我竹大燕看得真切，從而才記得真切，才不至于跟那個家混淆。近來她總是這樣處心積慮，似乎進入了一個怪圈，跳不出來了。

怕他起床后找不到內(nèi)衣內(nèi)褲，從而發(fā)覺背上的異樣，把他內(nèi)衣內(nèi)褲放在他順手的地方。她穿了睡衣，關(guān)掉床頭燈退出臥室，輕輕帶上門，然后在客廳倒了杯涼開水，端著走到了客廳外的陽臺上。陽臺上有許多他買回來的盆栽花卉，這些花卉在大燕的細(xì)心照料下長得十分茂盛。初夏的夜晚，山城天空在兩江四岸的燈火映襯下，嫣紅一片。能看見對岸高腳杯火鍋店和祥和茶樓的大概輪廓，而泊在南濱路下的海龍宮霓虹燈亮著，看得尤為清楚，甚至能看見倚在舷欄上的男女，及江面上的人影綽綽。沿岸有二十多家河鮮船，都燈火輝煌，好一派生意興隆的畫卷。今年重慶熱得早，才進入六月，夜風(fēng)就失去涼意。有種小聰明得手后的喜悅，可大燕感到口干，就想把杯中的涼開水喝了。然而涼開水進口后，居然感覺到了霍局精液殘余的咸甜味。她忍住，讓涼開水在口腔里來回滾動，然后噴吐在了那些花卉上。這些花兒近來長得特別好，是不是我這漱口水中帶著霍局精液所致？覺得這想法古怪，是自己懷孕了吧，近來常常有古怪的想法冒出來?；艚愀嬖V她這很正常，說懷孕的女人都是這樣。

18

平靜過了三天，霍局沒來，霍姐來了?；艚氵M屋就說：“大燕呀大燕，你不聽姐姐的話，我叫你等，等，等，你看你，你目光短淺，你耍女人的小心眼，到頭來，有可能是害了你自己。你把事情弄得很復(fù)雜了，你逼著霍局?jǐn)偱?，這很難辦！”把兩張照片丟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霍姐雙手抱胸，眼睛死死盯著大燕。

霍局寬大厚實而平平展展的背部，清晰的十個字和兩個驚嘆號，大燕的得意之作。一張俯拍，他趴在床上，一張浴室內(nèi)拍的，他雙手舉著，完完全全投降狀。兩張照片看不到他面部，更看不到他表情。憑直觀而言，拍照時他狼狽至極。

“為什么會忍受這樣的狼狽，你必定還是個局長！”大燕差點把這憤恨的想法吼了出來。沒有動茶幾上的照片，大燕坐在沙發(fā)上，只移動身子，看了看那照片。她小聲說道：“霍姐，也許壞事變好事，我等著霍局?jǐn)偱?。”霍姐眼光變得暗淡起來，之前所有的煞費苦心都已枉然。沉默良久，她仍雙手抱胸，無不痛心道：“大燕呀大燕，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簡單，你叫我怎么說你！”眼光和語氣轉(zhuǎn)而變得灼人起來，她說：“你呀你，你讓霍局坐蠟，他現(xiàn)在被動得很，所以這段時間他不會來你這兒，你要理解他！你也最好少出門，需要什么，你給我打電話，我會給你送來?！?/p>

大燕什么也不問，心想：不出三五天，他必到我這兒來；他一個局長，難道那副教授捆他的雙腳不成？大不了，去法院離婚得了，那我正好名正言順為他生兒子。兩個沒達(dá)成任何默契，各想各的?；艚阕邥r，一再提醒大燕：為肚皮里的孩子作想，要盡量少出門，不要給霍局打電話，等霍局把事情處理好后，他自然會聯(lián)系你。

19

拿了畢業(yè)證和學(xué)位證，因報考本學(xué)院研究生，小燕把東西收拾了存放到公寓管理室，十月才報名，她帶著復(fù)習(xí)資料回了重慶。同班的那個男朋友，學(xué)習(xí)成績比小燕好，但去了沿海一服裝公司做起了銷售工作。在班上吃散伙飯時，他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對小燕信誓旦旦：三年內(nèi)掙夠一套成都三環(huán)內(nèi)兩室一廳房子的錢，回成都向小燕求婚。小燕回重慶翌日，一個大太陽早早升起來，天空沒一絲云，嘉陵江和長江闊大的江面耀著粼粼金光，預(yù)示著當(dāng)日的高氣溫。大燕比小燕早起，在陽臺上梳頭，手機響了，急忙拿起接聽，是霍局打來的。他說小燕回重慶了，中午上海龍宮吃魚如何？大燕說可以。他叫大燕帶小燕早點去，想吃什么魚就點什么魚，中午十二點，他準(zhǔn)時上海龍宮。沒說這二十多天為什么沒來、電話也不打的原因。好像她沒在他背部寫那十個字和兩個驚嘆號，他也沒舉手投降讓人拍照，大燕更沒有看到他狼狽至極的兩張照片。什么也沒發(fā)生，生活如舊哩。他又說：“中午吃了晚上我們接著吃，晚上吃了我們下河游泳，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陪小燕下河游泳，今天可以兌現(xiàn)?！?/p>

他語氣一如既往的自信，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把握著全局的自信，無須改變什么。“等霍局把事情處理完、處理好后，他自然會聯(lián)系你?！被艚氵@樣說過，現(xiàn)在他聯(lián)系我了，也就是說他處理完，也處理好了。從他聲音中大燕讀不出絲毫異樣，更讀不出任何答案，他似乎不容許大燕有疑問。于是叫起小燕，梳洗了，用牛奶下點心，然后坐電梯下來，姐妹倆打的到南濱路上了海龍宮。

大燕和小燕來了，黃鼎天尾數(shù)高興。大燕雖然還未出懷，但他倆一眼就看出她懷孕了。因為大燕皮膚透出光澤，人顯得豐腴而性感，只是腰板稍稍有點硬。黃鼎天問小燕情況，小燕說已拿了畢業(yè)證，等著報名考研。大燕關(guān)照黃鼎天，要像上次那樣油炸蝦子船丁子和螃蟹，炸得白生生的，上面撒幾粒椒鹽即可。這次多炸點，讓霍局吃夠，其他的你看著辦。黃鼎天回說：“你放心，今天一定多炸點，讓霍局吃夠，讓他同樣吃出潺潺流水魚兒在嘴里游的韻味。”黃鼎天問大燕，今天霍局帶不帶人來。大燕說不知道。黃鼎天叫大燕打電話問一下，大燕面露難色，竟然沒打。憑直覺，黃鼎天感到他倆之間出問題了，都懷孕了，這很不妙。

米鍋巴也來了。仍在三樓的濤聲依舊包間，中午十二點，霍局準(zhǔn)時上船。進包間，菜和酒已擺好。見霍局落座了，黃鼎天說：“霍局好久沒來了，今天酒算我的，我請客！”霍局說：“那就謝了黃老板的酒，中午，我們少喝點，晚上再喝，晚上喝了我們陪小燕下河游泳，如何？”小燕拍手答道：“要得，要得，不過下河游泳大家都得像我們正紫街一樣，全都裸游！”才一杯酒下肚，米鍋巴話就放得開：“裸游就是鴛鴦游嘛，小燕，我和你，我們倆鴛鴦游！”尾數(shù)便罵米鍋巴：“鏟鏟個鴛鴦游，你個旱鴨子，半口河水就把你娃給淹死 ！”尾數(shù)轉(zhuǎn)而對小燕道：“小燕，你別怕他，他根本不敢下河！”

介于一切如舊和藏不住的心不在焉之間，霍局吃了油炸蝦子船丁子及螃蟹，沒贊譽其潺潺流水，魚兒在嘴里游的韻味；不過，仍老到而圓滑地掌控著局面，裸游話題一停，他就叫黃鼎天講點好聽的。自己續(xù)杯，一口飲了，黃鼎天便講了很久以前的一次經(jīng)歷。這經(jīng)歷跟長江關(guān)系密切，得從年少時講起。小時候，黃鼎天相當(dāng)頑皮，綽號黃天棒。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南岸彈子石到朝天門的108號渡船，在長江與嘉陵江匯合處翻了，死了兩百多人，他母親在其中。跟著動槍炮武斗了。一天，他討得一支煙，舍不得抽，回家遞給了他父親。他父親挺高興，夸獎他幾句后點了煙進里屋享受，他在外屋喝稀飯。不一時，里屋啪一聲響。他以為是江北打來的飛子，忙撂下碗，跳進去叫：“江北打來的飛子、江北打來的飛子！”意思是叫父親到外面躲一躲。孰料，他父親怒目圓睜，雙拳緊握，上嘴唇老大一血泡。見他后喝道：“黃天棒呀黃天棒，你龜兒還江北打來的飛子騙老子！”遂上前揮拳，他亦抱頭鼠竄。原來別人那煙里裝了一小火炮，乃惡作劇也。此事傳得很遠(yuǎn)。那段時間，南岸彈子石河街的小崽兒，沒由來動輒高聲叫喚：“江北打來的飛子！”然后哈哈大笑。再后來到大竹縣向陽公社向陽大隊向陽生產(chǎn)隊當(dāng)知青。有一年，在他母親忌日，他把全生產(chǎn)隊社員召集起來開追悼會，曰：傳達(dá)最高指示！在念了毛澤東那段有關(guān)追悼會的文字后，他又念：“可惡的108，萬惡的長江水，奪去我親愛的母親，讓我可愛的老爸當(dāng)光棍！”還帶領(lǐng)全體社員面朝長江方向：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這事傳得更遠(yuǎn)，傳到縣里傳到省里，事情就鬧大了。省里派人來調(diào)查。得到消息，他倉皇地跑了。然而跑到涪陵就被抓了。

當(dāng)時從涪陵到重慶，都是坐船逆江而上。他雙手被銬著，由三個當(dāng)兵的押著坐東方紅32號船。當(dāng)船過了寸灘，馬上要進港了，三個兵都是北方人，頭次坐這么大輪船，沿途一直在船舷旁看風(fēng)景。當(dāng)看到紅港（即朝天門）時，都看得興奮了，就在那里指指點點，從而放松了對他的看管。看到了南岸彈子石，看到了河街，也看到了自己的家，他從船艙溜出來，快步?jīng)_刺，噔地一躍，躍上后船舷，直直栽入長江。這個人是個犯人，是個戴銬子的犯人！船上人一片驚呼。那三個兵看他躍上后船舷再直直栽入長江，沉沒于船尾滾滾浪濤之中。情急中，他們朝江里砰砰放了兩槍，認(rèn)為他必死無疑。

在水里潛游幾分鐘，他冒出頭來，離東方紅32號船已五六百米。仰面，靠腳，他鳧到南岸。聽到這里，小燕和大燕都問：“你就這么跑脫了？”黃鼎天搖搖頭，說：“那年頭，全民皆兵，哪里就跑得脫。我跑回家，我父親和兩個妹妹還沒有幫我把手銬砸開，派出所的人就帶著民兵把我家包圍了?！?/p>

派出所這么快就得到消息？大燕感到奇怪。

黃鼎天說：“那時沒有電話，更無手機。只是看我一身水淋淋還被銬子銬著，就有人去派出所報告，說黃天棒肯定犯了案子，跑回了家！據(jù)我估計，就是我們河街的鄰居去報告的。當(dāng)時的人都老實得很，聽話得很，不像現(xiàn)在的人，多少有點自己的想法?！被艟终f：“戴手銬從東方紅32號上跳長江這事，是你娃做的嗦，這事我知道！”“你當(dāng)然知道，你岳父還審我哩！”黃鼎天說?；艟直阋馕渡铋L地“啊”一聲，用手推推眼鏡，再單手托腮做沉思狀。黃鼎天繼續(xù)講：“在重慶審我的人，就是霍局你岳父大人嘛。他問我為什么要跳河逃跑。我說我想回家看看我父親和兩個妹妹。你岳父大人一拍桌子，說我胡說八道，說我肯定還作了其他什么案子，才敢這么不要命跳河逃跑。我說：‘這有啥子不要命唷，你就是把我雙手雙腳都捆了，丟下河，也淹不死我！’你岳父大人死活不相信，批個抗拒、不坦白，害得我多坐了兩年牢?！?/p>

這時，下面甲板上水手在喊：兩位老板，又退水了，得移船，耽誤不得??！黃鼎天和尾數(shù)便起身，說對不起了，三峽大壩日怪得很，要騰庫容留給洪峰，這夏天不漲水反而要退水。得去動動船，晚上再陪霍局和大燕小燕喝酒！

見黃鼎天和尾數(shù)已離席，霍局便順勢而為道：“酒，晚上再喝?！本鸵嗣罪?。吃畢，霍局進黃鼎天的房間，說要休息一下?？伤麤]休息，先是把米鍋巴叫了進去，說有事情商量。商量許久，米鍋巴出來，又把大燕叫了進去，也說有事情商量?？闯鼋憬闩c霍局之間出了問題，姐姐沒講，但小燕已猜到幾分，他倆處在危機之中。這很不妙，姐姐都懷孕了！她要尋機會，問問胖子，姐姐和姐姐肚皮里的名分和前途。她已想好，晚飯喝酒時，要借酒蓋臉，要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把房子車子等等問清楚，并一定要逼胖子把房子過戶到姐姐名下。

烈日當(dāng)空，南濱路上無行人，過往車輛亦稀稀拉拉。夏天不漲水反而退水，不是自然退水，是緩速均勻地退，所以退水后的岸線多有淤泥，而堆積在回水灣里的漂浮物，顯得臟而凌亂。中午，河鮮船的客人都很少，重慶人有夏天下河乘涼之習(xí)慣，現(xiàn)在變成夏天下河吃河鮮，所以晚上生意才好。黃鼎天和尾數(shù)赤身短褲，跟著水手，一會跳上岸，一會躥上船，一會又泡在河水里，頂著烈日往下移動這近百噸重的仿古大船，并再次固定它。忙了近兩個小時，弄妥當(dāng)了，水手和尾數(shù)收拾工具做收尾。黃鼎天便端了茶杯，找了蒲扇，拖把涼椅，在船尾甲板上躺下了。有點累，他用當(dāng)天的晨報蓋臉，很快就睡著了。

米鍋巴從霍局那里出來，下到船尾甲板上，見黃鼎天用報紙蓋臉?biāo)跊鲆紊?，左邊放著茶杯，右邊放著蒲扇，而小燕就坐在離七八步的一纜樁上看書。他對小燕招手。小燕起身把書扣在纜樁上，走了過來。這時，四周安靜，唯有廚房里被殺的魚在菜墩上跳的噼啪聲。脆脆的，短暫連續(xù)的幾聲，就沒有了。服務(wù)員都回自己房間休息了。偌大的江面被陽光直射，無船，無風(fēng)，對岸城區(qū)那些高樓大廈大面積玻璃的反光，金晃晃十分刺眼。

米鍋巴緊張地對小燕耳語：“黃老板剛才可能是累過頭了，像要中暑了，現(xiàn)在不能叫醒他，一叫醒準(zhǔn)中暑?，F(xiàn)在關(guān)鍵是要降溫，自然的慢慢的降溫，他才會沒事，不然危險得很！”他掏出兩張紙巾，叫小燕拿著，他端黃鼎天茶杯，吸茶水噴在了紙巾上。然后他教小燕，把濕紙巾貼在了黃鼎天的兩只腳板上。他也蹲下身子，拿了那蒲扇，輕輕地扇，扇黃鼎天貼了濕紙巾的腳板；扇幾下，像做了示范，他把蒲扇遞給小燕，小聲道：“就這么輕輕扇，黃老板才不會中暑?！毙⊙啾銓χ鴥芍荒_板扇，輕輕地慢慢地扇。米鍋巴說：“我去找藿香正氣水，等幾分鐘黃老板慢慢醒來，沒危險了，給他喝點，就會沒事?！八鹕磉M了大廳，卻沒去找藿香正氣水，而是躲藏在里面窗子旁縮著頭偷看。

看黃鼎天剛才下河移船很是費勁，還弓著身子去扛船體，還嗨嗨地長吆吆地喊號子；偌大船體，就被他們?nèi)齻€人移動了。小燕完全相信了米鍋巴的說辭，黃鼎天是太累了，天氣又這么熱，中了暑肯定危險。而遮蓋黃鼎天臉的晨報的頭版頭條，就是：今夏，高溫來得早，未來幾天重慶將連續(xù)高溫，提醒市民提早做好降溫防暑工作！小燕心里著急，屏住呼吸按照米鍋巴的吩咐，又輕又慢地扇。扇著扇著，黃鼎天有緩解的跡象，呼吸均勻了，然而褲頭里卻有了動靜，像把傘，被高高撐了起來。小燕還沒想明白看真切，黃鼎天就射了。

射了黃鼎天就醒了?？匆姖M臉通紅的小燕蹲在自己腳板前，手中的蒲扇還對著自己的腳板扇，黃鼎天很不好意思。這時，躲在大廳窗子旁的米鍋巴忍不住笑出聲來。黃鼎天一下子就反應(yīng)過來：這個王八蛋，如此捉弄人，太不像話了！

黃鼎天曲身把腳板上的濕紙巾揭了，揉成團丟進江里，做個手勢讓小燕走。正好尾數(shù)來了，米鍋巴便得意洋洋從大廳里閃出來，對尾數(shù)道：“黃老板大白天做美夢，還流尿哩！”見黃鼎天褲襠濕濕發(fā)白的一片，尾數(shù)就知道米鍋巴使壞，涼腳掏了其心。黃鼎天卻怒不可遏，上前給了米鍋巴兩拳，并一腳把他踹下河。

真是旱鴨子，米鍋巴一點不會水，下水雙手撲騰拍打幾下，就秤砣般直直往下沉。尾數(shù)跳了下去，黃鼎天也跟著跳了下去?？擅族伆鸵稽c不配合，除大喊救命外，就亂抓亂蹬。黃鼎天示意尾數(shù)，讓他多喝點水再說。之后把他拖上船，已口吐白沫。救命的呼喊聲，把所有服務(wù)員和霍局大燕吸引來了。看米鍋巴躺在甲板上吐水的狼狽樣，霍局問是怎么回事。尾數(shù)說，他自己到處燈晃，不小心掉了下去。大燕見小燕臉紅紅的，想這事可能與小燕有關(guān)系，悄悄問小燕。小燕給她講，可又講不清楚，聽幾句，大燕明白米鍋巴這個狗雜種又使了壞，黃鼎天才踹他下河讓他喝河水。大燕便在心里憤恨想：一定要找機會報復(fù)這個狗雜種，或借霍局之手，好好收拾他一下。

太陽已偏西，蛋心紅，扁扁地變形得厲害。整個江面被晚霞所籠罩，酡顏如血，儼然燃燒之火焰。該吃晚飯了。仍在濤聲依舊包間，魚品比中午更加豐盛?；艟秩宰鬃４蠹衣渥?，他高舉酒杯，大聲道：“各位，今晚我們痛痛快快地喝，喝夠了我們下河游泳……”可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他接聽，像得到命令，轉(zhuǎn)動身體，通過窗子做手勢向岸上回應(yīng)。岸上，海龍宮那巨大的廣告牌下停著一輛車，車旁站立兩個人，一個正在打電話。收了電話，霍局說一句，我有急事，我走了。把那棕色皮包夾在腋下，他離開座位，匆匆出包間。一會兒，他出現(xiàn)在下面的跳板上，晚霞余暉映射在他寬大厚實的背部，如同初次走這跳板的人一樣，他一晃一晃的，腳步好像始終落不到實處。走完十多米跳板，是二十多級石梯。踏上最后一級石梯，他快速回頭看一眼三樓的濤聲依舊包間。他走向那輛車，那輛黑色的車。一道門已經(jīng)打開，車外的兩個人，對他很客氣，其中一個還做了請進的手勢。他坐進去，那兩個人也坐了進去，他被夾在中間。車立馬就開走了。

20

霍局被“雙規(guī)”的第二天，祥和茶樓關(guān)門停業(yè)，并掛出了轉(zhuǎn)讓的牌子。樹倒猢猻散，亂了，一切都亂了?；艚阆挛鐏淼焦ⅲ笱嘈⊙嗔⒓椿佤虢辖?，說現(xiàn)在得暫時躲一躲，等霍局的事情有了眉目或解決了，你們再回來住。又說如果姐妹倆仍住在這里也許會讓霍局雪上加霜。霍姐問大燕：“霍局昨天是不是給了一張銀行卡給你？”大燕點頭表示給了的，本不想說話，這時卻說了：“我還不知道卡上有多少錢。”霍姐說：“你把卡給小燕，小燕先回去做準(zhǔn)備工作，把房里和床上該換的都換了，再就是多買點營養(yǎng)品，千萬不能虧待了肚皮里霍家的后代！”又說，“小燕準(zhǔn)備好了，我就開車送大燕上來?！贝笱喟芽ㄕ页鰜斫o了小燕，并小聲告之了密碼?？尚⊙嘧叩牡诙?，霍姐變卦了，說有太多的事情等著她去處理，叫米鍋巴開車送大燕。大燕堅決不要米鍋巴送。于是找了祥和茶樓那個守夜的悶頭小高，可他不會開車，霍姐給了錢，叫他去叫出租車跑長途，跑綦江的正紫街。

小燕回到家，把房間里外打掃了，也添了新的床上用品，心想重慶今年這么熱，姐姐回到鄉(xiāng)下，正好躲過熱天，生產(chǎn)后，母親也好照顧姐姐。她對母親說，重慶今年特別熱，姐姐要回來在家里過夏天。臨別時，因霍姐的催促，很匆忙，但看出姐姐心生內(nèi)疚，她對小燕說：“害得你不能好好看書復(fù)習(xí)，這么熱的天，你還要為姐姐跑路，小燕，姐姐對不起你！”小燕心情復(fù)雜，思忖胖子被雙規(guī)，卻在姐姐的肚皮里下了種，最痛苦的應(yīng)該是姐姐?？催@架勢，姐姐說不定有可能陪胖子坐班房哩。小燕便強露笑臉，走出房門，還回身用手去拍了拍姐姐的臉蛋，說：“姐姐快當(dāng)媽媽了，姐姐可要堅強！”

沒有回話，大燕眼神憂郁，并用牙咬著嘴唇，微微點了點頭。

做了一整天的清潔，隔天一早，小燕坐車到綦江城里，先去銀行刷卡取錢?？ɡ锞谷挥腥f元之多。小燕心猛地一收縮，但立馬松弛下來，心想這胖子為了姐姐倒是舍得，轉(zhuǎn)而再想，這錢興許會被查收，那現(xiàn)在就得趕快用，多多地用。小燕決定買電視冰箱和空調(diào)，進超市看好了品牌和樣式，她給姐姐打電話。電話打不通，關(guān)機。感到事情不妙，小燕撥通了霍姐的電話。霍姐說大燕上午已經(jīng)回綦江。她反問：還沒到？聽這話，小燕覺得事情來了，姐姐可能要出什么意外。再撥姐姐電話，仍是關(guān)機。小燕從超市出來坐車回到正紫街，在家里等。等到天黑，仍不見姐姐，電話一直關(guān)機。大概十點鐘左右，街上響起了鞭炮聲。小燕心慌，跑到街上去看，是廖婆婆死了。廖婆婆一個人下河，淹死在綦江河里。前天傍晚小燕回來時，還向廖婆婆問好。廖婆婆問大燕哩？小燕說姐姐后天回來。廖婆婆對小燕說：“后天大燕回來了，你兩個晚上下河時，喊我一聲，我要跟你姐妹兩個下河洗澡。”小燕回說：“好的，廖婆婆，后天晚上我和姐姐下河時，一定喊你?！?/p>

也許就是因為沒有等到姐妹倆，廖婆婆獨自下了河。

小燕從街上回到家里，母親坐在飯桌旁，坐在那輛輪椅車上，她把這當(dāng)成一種享受。她問小燕：“街上哪個走了？”小燕說：“廖婆婆?！蹦赣H又問：“是下河淹死的？”小燕回答：“是?！毙⊙嘈睦锵?，如果姐姐回來了，跟我們一起下河，廖婆婆不會被淹死。這時，里房床上躺著的父親，忽然大聲叫：“大燕、大燕，你在哪里??？”這是從未有過的，這么多年了，小燕第一次聽見父親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音叫姐姐。仍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拍桌子罵里屋的父親：“癱子你叫喚什么！癱子你發(fā)什么瘋！是小燕回來了坐在屋里頭，大燕還在路上哩，有人開車送她回來。她回來了，過幾天你就要當(dāng)外公了，癱子你聽到我說的沒有！”

小燕已經(jīng)告訴母親，大燕懷孕了，是回家生娃兒。

天亮，小燕坐頭班車回了重慶?；氐焦?，見姐姐走時作了充分的收拾，帶走了她自己所有衣褲，還有那些為寶寶準(zhǔn)備的物件。小燕先打電話，跟著去見霍姐，也見米鍋巴。他倆都說給了錢，叫悶頭小高聯(lián)系出租車送大燕回綦江正紫街。不可能沒回綦江??？怎么會沒回綦江哩？那這兩個人跑到哪里去了?。克麄z反問小燕，一連串的反問。小燕迷糊了，無言以對。問悶頭小高的信息，卻少得可憐，連身份證號碼都沒得。說是別人介紹來的，一個守夜的，從來沒想到要了解他的來歷。小燕走投無路了，只有去高腳杯火鍋店找竹梅。一見面，小燕汪汪地大哭起來，竹梅打電話叫來黃鼎天。聽完小燕的哭述，黃鼎天知道事情復(fù)雜了，不是一般的復(fù)雜，就像一鍋火鍋老湯，誰說得清它是什么味。這其中，最關(guān)鍵的是涉及霍局這樣的官員，一個副廳級的官員。黃鼎天心中明白：大燕兇多吉少。

之后幾天，小燕到處找悶頭小高。酷暑難耐，小燕身單力薄，除了給霍姐和米鍋巴打電話，就是給黃鼎天打電話詢問有沒有新消息。聽說悶頭小高是長江上游江津人，她就去江津?qū)ふ?。皮膚被烈日曬得發(fā)紅，睡眠不好，小燕本就苗條的身材此時更苗條了，眼睛則顯得更大，其眼神時刻透出種倔強的勁頭。除了夜里睡覺，小燕堅持兩小時撥一次姐姐的電話?？煽偸顷P(guān)機、關(guān)機、關(guān)機。而這時，米鍋巴找到小燕要她把那張銀行卡交出來，說要用卡上的錢去撈霍局。他說卡上是霍局所有的錢，并說霍局曾親口告訴他：給大燕的卡上有三百萬！

黃鼎天叫小燕不理睬米鍋巴，不管米鍋巴說什么理由，就是霍局被槍斃了，要用這錢去買棺材也不給；并叫小燕把三十萬元轉(zhuǎn)存到了她自己的卡上?，F(xiàn)在更復(fù)雜了。米鍋巴有時連續(xù)打電話找小燕，并威脅小燕，要那三百萬。見此，黃鼎天勸小燕不要再住在那公寓里，說這像什么話，你姐姐不明不白住在那里，現(xiàn)在你又填坑填進去，今后怕更扯不清楚說不明白。以胖子目前的處境，你最好是不要連累到了自己。小燕最初的態(tài)度是：就是死也要死在那公寓哩！她上網(wǎng)查詢重慶房屋信息管理系統(tǒng)，該公寓房主居然是米國慶——米鍋巴！思前想后，小燕聽從了黃鼎天勸導(dǎo)，從公寓搬到高腳杯火鍋店住了以前姐姐住的那房間。

小燕那個同班男朋友，說不習(xí)慣那邊生活，已從沿?；氐匠啥?，也找到了工作并租了房子，叫小燕回成都好好復(fù)習(xí)，表示支持她考研，并保證其經(jīng)濟。小燕恨他才去幾個月就跑了回來，當(dāng)初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誓言算什么？太沒出息了。小燕回說自己在重慶很好，有許多事情要處理，考不考研，到時再說。

小燕想：姐姐是不是躲到哪里去等著生產(chǎn)，然后抱著娃兒回來；或就是被悶頭小高騙到哪個大山里賣了，現(xiàn)正被關(guān)在深不見天日的地窖里過著悲慘的生活。常常想得心驚肉跳，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21

天氣持續(xù)高溫，傍晚下河吃魚的人越來越多。這天凌晨兩點，海龍宮最后一撥吃客才離船上岸。黃鼎天和尾數(shù)扎了賬，安排好天亮后的事情，見廚師和服務(wù)員都回房間休息了，兩個跟往常一樣，躺在船尾甲板涼椅里，喝茶抽煙，說一會兒話，如興趣來了，兩個跳進河里游幾把。

生意好，每天有大把鈔票入賬，兩人信心滿滿，都認(rèn)為兩年內(nèi)把各自投入的幾百萬收回來沒問題。兩年后是凈賺。黃鼎天有自己的打算，竹梅獨自管著高腳杯火鍋店，太辛苦了，到時把高腳杯火鍋店關(guān)了，叫竹梅安心帶女兒。他也有煩心事，黃小天又該從戒毒所出來了，出來又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沒辦法，畢竟是自己親生兒子，還得管。尾數(shù)想法更多，想把本錢收回來后，自己單獨做；單獨做收益自然成倍增長?？串?dāng)下這趨勢，河鮮船越來越受重慶人喜愛，而且越名貴的魚吃的人越多，跟黃鼎天入這行，看來是入對了。到我單獨做時，這海龍宮我占百分之四十股份，他黃老板又該拿多少錢給我哩？

沒賺時，大家一心一意只想賺錢，賺錢了，想法就多了。這很自然，更像是自然的法則。此時南濱路已安靜下來，偶爾有急速而過的出租車；對岸城區(qū)燈火仍通明，江面倒影綽綽。黃鼎天和尾數(shù)自然又聊到大燕和小燕。黃鼎天說現(xiàn)在整得越來越復(fù)雜了，她竹大燕肯定兇多吉少。尾數(shù)說這有可能是胖子那伙人耍的陰謀，把大燕藏在哪里生娃兒去了，他們怕大燕被找去談話，嘴不牢。正這么有一搭無一搭聊著，船幫內(nèi)側(cè)靠近浮囤處傳來水響，噼啪噼啪水響。尾數(shù)便起身朝那浮囤瞅，就瞅見幾圈漣漪不斷擴大，其中心點有水花濺起，跟著瞅見一團白白的東西，時沉?xí)r浮。尾數(shù)對黃鼎天說：“咦，今晚還有搞頭哩！”便把T恤脫了，光著腳從船幫邊緣無聲地梭下水。下到水里，他踩水不動，叫黃鼎天去廚房拿個舀魚的舀子來，說要那種小點的，網(wǎng)眼密的那種。黃鼎天明白了，去廚房拿了密眼小舀遞給他。把舀子扣到腦殼上，像個水鬼，更像一條魚鰍，尾數(shù)倏然鳧向了那團白白的東西。

那是浮尸，重慶人說的水打棒。那水響，是青鱔在鉆水打棒屁眼，鉆進去吃內(nèi)臟。尾數(shù)要用舀子扣水打棒屁眼，然后拍打水打棒肚皮，可得青鱔。做這種事，黃鼎天不敢，尾數(shù)敢。尾數(shù)是老手，在前長江里發(fā)現(xiàn)水打棒，他常常做缺德事：搜身翻皮包，取手表摘耳環(huán)，甚至撬金牙，得了錢財后才打電話報告水上派出所。

隱隱約約，黃鼎天看出那具水打棒是女性，因為男性仰臉，女性背朝天。尾數(shù)很快鳧了回來。他一手扶著船幫，一手把舀子遞給了黃鼎天。舀子空的，沒有青鱔。尾數(shù)神色少有地驚慌，他費力地仰臉對黃鼎天說：“好像是竹大燕！”

就是竹大燕。黃鼎天要把大燕拖上船，尾數(shù)反對，認(rèn)為晦氣，影響今后生意。黃鼎天也下到水里，尾數(shù)在前面拖，他在后面推，兩人把大燕弄上了岸。最顯眼是膨脹的肚皮，因為里面有個小生命。四肢水桶般粗壯，臉部如同一個胖冬瓜，臉皮有一兩寸厚。那本長得好看的頭發(fā)還完整，只是糾結(jié)著，有許多雜質(zhì)糾結(jié)其中。不知下水前就穿這么少，還是被江水浸泡沖刷掉了，她身上只有一條可憐的三角內(nèi)褲。內(nèi)褲質(zhì)量好，像橡皮那樣繃開，其邊緣都勒進肉里去了，內(nèi)褲卻沒有破裂。兩乳房宛如兩只被吹到極限的氣球，隨時有爆炸的可能。整個面相，只能用猙獰形容，所有的水打棒，均可用猙獰形容其面相。

海龍宮頂層的霓虹燈通宵亮著，那廣告語不知疲倦地反復(fù)出現(xiàn)。南濱路景觀燈仍亮著，岸邊所有景物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這些景物帶著色彩而呈斑駁。尾數(shù)對黃鼎天說：“你看這大燕，現(xiàn)在變得比那個霍胖子還要胖！”沒有理會尾數(shù)這比喻，黃鼎天上船找到手機，給竹梅打電話，叫她帶小燕立即到海龍宮來。竹梅問：“是不是找到大燕了？”黃鼎天回答：“對頭！”

小燕飛快從高腳杯火鍋店跑來，岸邊石梯上斜擺著的水打棒，讓她不敢相認(rèn)。站離四五步的地方，她以手掩面道：“不！這不是我姐姐，肯定不是，你們肯定搞錯了?！笨删驮谶@時，大燕七孔流出烏黑的血，血濃稠，像蟲子那樣從眼眶、鼻孔、耳朵和嘴巴慢慢爬出來。

黃鼎天叫尾數(shù)給水上派出所打電話報案，說在南濱路下的海龍宮附近岸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

22

大燕的死因，找到那個悶頭小高才能找到真相，悶頭小高卻人間蒸發(fā)了。霍姐和米鍋巴說：“我們也在找他！”

火化后，黃鼎天開車送大燕和小燕回綦江正紫街。小燕抱著大燕骨灰盒穿過正紫街走向自己的家，黃鼎天在她前面一路燃放鞭炮。事先已帶信給母親，大燕死了，要葬在自家后窗那山坡竹林里。無儀式，下葬時，竹梅娘家來的兩個男人用鋤頭刨土掩埋了大燕骨灰盒，壘個斜斜的小土包。無碑。黃鼎天把長長的鞭炮繞小土包好幾圈，點燃后，他在竹林里跑來跑去怕煙火點燃了地上干枯的竹葉。

小燕怔怔地站立一旁。

小燕給姐姐選的歸宿地。這竹林里，姐姐帶著她度過許多時光。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姐妹倆在竹林里喝啤酒。那一夜，喝完一箱啤酒后，姐妹倆手牽手摸黑回到屋里，屏息靜氣爬上床，坐在蚊帳里說話說了個通宵。大燕許下諾言，保證小燕大學(xué)所有費用，小燕亦承諾，發(fā)奮讀書，今后發(fā)達(dá)了一定回報姐姐。當(dāng)窗外的天發(fā)白，傳來竹林里鳥兒嘰嘰喳喳叫聲，小燕趴在大燕懷里雖說閉上了眼睛，腦海則全是大學(xué)校園美曼的圖景。大燕則輕輕拍著妹妹肩頭，低聲吟誦那支歌謠：“排排坐，吃果果，果果甜，果果香，你一個，我一個，妹妹睡了留一個。”迄今為止，小燕記憶里，姐姐絕無音樂細(xì)胞，她只會唱這一支最簡單的歌謠。鞭炮燃盡，小燕索性坐到地上，身子縮成一團，背靠一棵楠竹，輕輕哼起了這支簡單的歌謠。兩行清澈的淚水，順?biāo)橗嫷袈湓诘孛娓煽莸闹袢~上。干枯的竹葉承接著這淚水，發(fā)出清脆的簌簌聲，像有毛毛蟲在下面爬動，竹葉往坡下滑移。

想起去年夏天那夜在高腳杯火鍋店下河游泳前，小燕講大燕把嘴里的肉吐出來給她吃的情節(jié)，黃鼎天不忍心再看小燕的悲哀，獨自走出竹林，讓小燕在那里陪著大燕。

當(dāng)天夜里，黃鼎天、小燕和小燕母親及兩個竹梅娘家的人，坐在堂屋內(nèi)為大燕守夜。半夜，一直坐在輪椅車上的小燕母親覺得不對勁，起身進了里屋。須臾，里屋傳出她的嚎啕大叫：“癱子你走了倒撇脫，撇下我一個人怎么過！癱子呀癱子??！”里屋床上的癱子用根細(xì)麻繩吊在床欄上，已自我了結(jié)。黃鼎天就摸黑去街上敲賣喪葬用品店的門，買回鞭炮又燃放。安葬了癱子。黃鼎天同小燕商量，想叫她母親跟著坐車到重慶，到高腳杯火鍋店跟竹梅一起，也可幫幫竹梅。不然她一個人守著這空蕩蕩的家，不像回事。小燕去問母親，母親說我要守在這兒，不然家門長久關(guān)閉，大燕和癱子的魂兒沒地方可回。

回程更加沉重。車上了高速路，黃鼎天一邊開車，一邊還是想方設(shè)法開導(dǎo)小燕，并小心翼翼問她的打算。到綦江城區(qū)，小燕要黃鼎天進休息區(qū)停車，說要休息一下。這里離重慶城只幾十公里，休息區(qū)里基本無車，也不見人影。停車后，小燕說：“黃大哥，我們進城吃白渡魚如何？綦江的白渡魚也是很好吃的。”以為她故土難離，黃鼎天說：“好，我們?nèi)コ园锥婶~，我知道那家是正宗的白渡魚。”小燕卻說：“黃大哥，就在綦江城里找個賓館住一天，可以不可以？”聽小燕第二次叫他黃大哥，黃鼎天就不太自然了，不過仍然認(rèn)為小燕是留戀故土，他回答：“小燕如想住，住兩三天都可以，只要小燕不要太悲傷就行?！毙⊙嗌碜悠蛄它S鼎天，頭依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并伸手抓住了他放在變速桿上的右手。

小燕說：“黃大哥，你答應(yīng)我，你一定要幫我！”

明白小燕的心機了，黃鼎天鎮(zhèn)定地讓小燕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度，小燕的手涼涼的，小巧而纖細(xì)。她哪里就抓得住這樣一只大手。沒有馬上回答小燕，黃鼎天沉默良久，之后微微側(cè)身，凝眸注視著她，用左手把她的手拿起來，勾下頭，輕輕一吻其手背，就把它送回到她的膝頭。他說：“小燕，我一直很欣賞你的美麗和氣質(zhì)，你年輕，你有知識，你的前途無限光明。當(dāng)然，你要處理好眼前的事，你很難，這我知道。但你的事，你不要我?guī)兔?，我也在幫呀。我肯定是一直要幫下去的，這請你放心，我們畢竟還是親戚。”之后，黃鼎天讓小燕的頭繼續(xù)倚靠在自己肩膀上，也非常明確地告訴小燕：我黃鼎天一定要幫你把大燕的死因查清楚，可我黃鼎天絕不能做對不起大燕的事。我也很后悔，當(dāng)初我如果不讓黃小天糾纏大燕，大燕也許不會去祥和茶樓。

小燕哭了。這次是徹底放開地哭，邊哭邊喊：“姐姐、姐姐，小燕舍不得你呀，你死得好慘唷！姐姐、姐姐，小燕沒有你，小燕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呀！姐姐、姐姐，爸爸也上吊死了，媽媽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里呀，姐姐、姐姐，你回來呀！姐姐、姐姐，去年夏天你答應(yīng)了我的，今年我畢業(yè)了帶我到綦江河釣黃臘丁，姐姐、姐姐，你回來呀！”

小燕哭得臉色慘白，全身顫抖不已，抽搐而痙攣，近乎暈厥，連喘氣都困難了。不忍心再看，黃鼎天俯下身子，用力抱住了小燕，像哄自己女兒那樣，連連道：“小燕，小燕，你要堅強，小燕，小燕，為了你死去的姐姐，你要堅持住?。　?/p>

23

小燕沒坐黃鼎天的車回重慶，而是獨自返回正紫街，陪母親燒紙燒過三七，她才強行拉母親上路，到了高腳杯火鍋店。之后，在黃鼎天勸說下，小燕回成都報名并準(zhǔn)備考試。實際還是想小燕為海龍宮做事，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宣傳海龍宮并建立自己網(wǎng)站，開展網(wǎng)上訂餐業(yè)務(wù)等等，黃鼎天認(rèn)為這些工作由小燕來做最合適。小燕答應(yīng)如果沒考上，就回來幫黃鼎天做事。小燕母親住原先大燕住的那房間，竹梅安排她在廚房洗菜洗碗，每月給她兩千元工錢。

八月九月的高溫緩慢而去，已然進入秋雨綿綿的十月。三峽大壩又蓄水175米，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慕?，正在改變重慶人習(xí)慣，所見秋天和冬天的長江，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母咚?。河鮮船的生意進入淡季了，要等到年底才會再度紅火。十一月初的一天，細(xì)雨蒙蒙，一個胖子撐著傘，腋下夾著皮包，從堤岸而下，從容地踏上了海龍宮的跳板。當(dāng)黃鼎天和尾數(shù)看清楚就是霍局時，都大大地吸了一口冷氣。

走完跳板，霍局直直上三樓，進了濤聲依舊包間。黃鼎天和尾數(shù)趕緊跟了進去，并叫服務(wù)員給霍局泡茶，泡好茶。不一時，米鍋巴來了，跟著又來十多個人，都是原先那一伙的，連霍姐也來了。說霍局去學(xué)習(xí)幾個月，今天為他接風(fēng)。本以為見不著他了，跟大燕一樣永遠(yuǎn)見不著了，判二十年或無期或槍斃！可他現(xiàn)身了，又要吃魚喝酒！黃鼎天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

這天夜里，霍局接到小燕電話。小燕說自己手機上有他胖子和姐姐大燕親吻的照片，要霍局給個說法。小燕威脅道：“我把它放到網(wǎng)上，讓全國人民都看到，讓你當(dāng)不成官，讓你去坐牢！”胖子慌了，連連叫小燕別這樣做，千萬別這樣做！竟然在電話里頭哭了起來，他說對不起大燕，還說小燕如果回重慶，那38層公寓里的房子小燕仍然可以去住，如要過戶也可以，就過戶到你小燕的名下。至于大燕的死因，他哭述說，完全不知道，也正在全力找那個悶頭小高。又說：“小燕你是最清楚的，我是真心愛你姐姐，你姐姐也愛我，真的我愛大燕！”又說，“小燕你是有知識有頭腦的人。我這個人真的不壞，我工作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上級和下屬對我的評價都蠻高。我也是對國家做出貢獻的人，只是因為家庭生活不和諧，業(yè)余時間在外頭豐富多彩了點、好耍了點。我又不貪污，我交結(jié)的朋友多，所以得到的信息多而快，投資上我占點先機而已……”

在電話里聽這個胖子老男人一會兒哭，一會兒又激動地為自己辯解并對自己作評價，小燕不為其所動，最后留給這個胖子老男人的話是：你等著??！

經(jīng)多方打聽，黃鼎天仍無法知道霍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就安然無恙了哩？還官復(fù)原職，甚至有傳說他馬上要提升。秋風(fēng)秋雨，又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75米，黃鼎天天天夜里總做迷蒙而洶涌的夢。夢里對大燕的死，答案是個精心安排的局：原先的鍋巴書記在家里擺了酒席，請了胖子女婿和米鍋巴及霍姐，并拿出保存了三十多年的好酒，給女婿喝。開席伊始，原先的鍋巴書記便叫女婿多吃點菜。副教授說：“他這么胖，你還叫他多吃，像什么話！”像是調(diào)和女兒與女婿的關(guān)系，也像是批評自己的女兒，原先的鍋巴書記和藹道：“正因為他這么胖，所以才要多吃點，多吃了才能滿足他的需要嘛！”還親自給女婿夾肉。副教授見狀，為了討自己父親高興，搶先夾了一大坨紅燒肉，放進胖子碗里。受寵若驚，胖子連連道：“謝謝夫人！”酒足飯飽，原先的鍋巴書記在書房擺好棋局，同往常一樣，岳父和女婿各坐一方，其他人圍坐四周觀戰(zhàn)。這盤棋，岳父一反常態(tài)，一次使用舍卒保車、一次使用舍車保帥的戰(zhàn)術(shù)，險勝女婿。棋畢，岳父眼睛瞇細(xì)，嚴(yán)肅地丟下一句話：下棋一定要用心，還要多用計謀才行！起身回自己房間去了。復(fù)棋，女婿痛苦地復(fù)棋，認(rèn)為這盤棋本是可以贏岳父的，卻輸了。這時霍姐給米鍋巴一個明顯的眼神，米鍋巴緘默不語，卻微微頷首致意。于是霍姐和米鍋巴匆匆告辭。霍姐和米鍋巴前腳出門，副教授就進書房遞給胖子一張紙條，紙條上寫：“古人云：察見淵魚不祥！”副教授說：“胖子，父親知道你喜歡吃魚，所以寫古人的話送給你！”胖子在心底悲嘆：夫人呀，這句話，應(yīng)該是寫給你的才對！

夢境和現(xiàn)實環(huán)環(huán)相扣，而且越來越清晰：那天霍局被車接走的場面是精心安排的?。克麤]有被雙規(guī)，坐上那車他直接去了機場，去北京學(xué)習(xí)幾個月而已。

夢中最后的畫面卻是小燕的臉，如大燕一般鑲嵌在長江水面上，浮腫而猙獰。

被夢驚醒，似乎還在夢中，痛苦不堪的黃鼎天，縱身跳進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拈L江潛游。那臥在朝天門江底的鎮(zhèn)江魚一口把他吞了?？涉?zhèn)江魚嫌他酒肉味太重，骨頭里正滋生癌細(xì)胞，合著一個巨大氣泡，把他給吐了出來。于是他成了一具水打棒。就有一群白鱔爭著來鉆他屁眼，吃他內(nèi)臟。這時，尾數(shù)發(fā)現(xiàn)了他，把他拖到岸邊。也搜他的身。把他的手機、皮夾子和金戒指都取了后，尾數(shù)方才給水上派出所打電話報案，說在南濱路海龍宮附近的岸邊，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這應(yīng)了那俗語：長江淹死會水人！

責(zé)任編輯 周昌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