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茹
蘇童今年五十歲了。
知天命的年齡,蘇童也明白自己“就那些讀者”?!皬囊粋€最俗氣的角度講”,咖啡館里,蘇童點燃一支中華煙,誠懇地說,“你累死累活,跑碼頭,耍嘴皮子,也就多那么一萬個讀者,了不起了?!?/p>
他的最新長篇《黃雀記》的出版,相比三年前被熱烈討論的《河岸》,顯得有點冷清。這也是蘇童自己選擇的結果。一般情況下,他會禮貌地拒絕記者采訪,說太忙。蘇童知道這樣會給人以不太好打交道的印象,“沒辦法,我人其實很好的,你見了就知道了,”蘇童老老實實地說。
讀純文學的人越來越少,作家自己也適時地選擇了沉默。至于對現實的態(tài)度,他選擇用作品說話。2009年出版的《河岸》中,蘇童將整個故事置于“文革”的背景下,“第一次正面描述一個時代”。而他的新長篇《黃雀記》延續(xù)這條路線,也試圖更進一步,描述社會現實中“最難講述的那部分”,從1980年代到2000年左右,綿延大約20年時間,“眾所周知中國社會一個最為動蕩、最具變革的時代?!?h3>失魂的祖父和失魂的中國
故事從祖父失魂開始。
寧靜的香椿樹街,祖父年復一年去鴻雁照相館照一次相,為了死后留下滿意的遺照。一次照相的時候,祖父大叫一聲,他覺得自己腦子里的氣泡破了,由此失了魂。祖父慌了,開始到處找魂,由此拉開了香椿樹街的人情風物。
小說中到處是對現實的批判和隱喻,明的和暗的。祖父的失魂是一條貫穿整部小說的明線。蘇童說,這個批判很明顯,80年代失魂的祖父,也是一個失魂中國的開始。如果說上部長篇《河岸》對文革的批判還是在一種抒情中進行的,那么現在蘇童選擇了更切近的方式。
作為一名作家,對現實的批判,“最后是一定要直接面對的?!碧K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把自己以前的作品比喻為單車道,批判針對的是人性,很少與現實社會糾結這么緊,最近這幾年的小說,“就是人性,時代,社會,人群,把他們都堆在一起了?!?/p>
這部長篇其實埋藏著殘酷現實的種種,但也都隱約被文藝化的敘述方式削去一些棱角。蘇童說,他并不想直接寫強拆、拐騙婦女、行賄受賄,對這個現實世界,他喜歡隔著一定距離觀察。自己的小說,“只開了一個很小的口子,”他希望從這個口子開始,“進得很深”。
為了找回自己的魂,祖父開始到處尋找那支裝有祖先尸骨的手電筒。祖墳“文革”時被挖,祖父當年偷偷撿了兩根骨頭,塞在手電筒里。街坊們在祖父的帶動下,以為手電筒里藏的是黃金,為了發(fā)財,也跟著四處挖掘。祖父后來被送到了一座精神病院。小說的主人公之一保潤在那里照看祖父,由此引出了他與柳生、仙女之間的糾葛,小說也以此為依托,從1980年代一直寫到新世紀。
《黃雀記》是三段體,“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封閉,穩(wěn)固。之間又相互勾連,組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從寂靜的香椿樹街轉換到騷動的井亭鎮(zhèn)精神病院,再到白小姐直面的當下世界。蘇童的敘事節(jié)奏從快到慢,再到跳脫,暗合著這個時代的節(jié)奏。
夏天的南京,40度高溫。蘇童穿著灰色T恤,到膝蓋的暗格子短褲,棕色休閑鞋,慢悠悠地走進咖啡館,他比約定的時間早到近半個小時。
言談中,蘇童幾次提起自己的年齡?!跋裎疫@個年紀了,你不可能再憑沖動去寫作,年輕時那種憑激情,泥沙俱下,已經不可能了。你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摳,去完成你想象中的作品,”蘇童頓了頓,“累,就是因此產生的?!?/p>
寫長篇的壓力很大,這位被追捧為“最有才華、最帥”的先鋒作家,頭發(fā)也開始發(fā)白。然而另一方面,蘇童表情痛苦地說,這樣的寫作又讓他覺得自己“活著”。
《黃雀記》原本是從白小姐開始寫起。蘇童的目標很明確,為了直面當下的現實,這個經歷了1980年代,日后又被臺灣富商包養(yǎng)的姑娘理應作為主角。于是,他把白小姐進精神病院放在了開頭,她在井亭醫(yī)院養(yǎng)胎,生下一個紅臉男孩,人們叫他“恥嬰”,后來叫“怒嬰”。但最終,這成為了《黃雀記》成書的尾聲。
“所謂的一個女人到精神病院去懷孩子”,足夠新穎“可能能吸引現在的讀者”,蘇童對這一點有自己的預判。但寫到六七萬字后,他逐漸覺得不踏實。故事太單薄,寫起來重重障礙?!爱斈阈睦镟粥止竟镜臅r候,你就要想這樣寫是不是對的?!?/p>
蘇童決定推倒重寫。這與當初寫作《河岸》時的遭遇一樣?!逗影丁吩臼堑谌朔Q敘事,寫了六七萬字,再改換第一人稱推倒重寫。“跟我現在這個年齡有關,更理性,也更多地推倒重來。”他說。
白小姐的故事也是全書最難處理的地方。她當年叫仙女,是井亭精神病院一位綠化工養(yǎng)大的,性格古靈精怪。后來變成白小姐的她,身上的標簽是夜總會和臺商二奶。意外懷孕、走投無路回到井亭醫(yī)院……寫到這里,酣暢恣肆的筆墨突然跌落人間,蘇童說,其實到這里,整個社會“已經失魂了”。用不著多么瑰麗的描寫,現實本身已經足夠荒誕。當然,這也讓小說前后讀起來有些脫節(jié)。
在井亭醫(yī)院照看祖父的時候,少年保潤認識了仙女,他原本想約她在水塔里跳小拉——一種南京本地舞蹈,但仙女不喜歡他,他用繩子把仙女綁了起來。但之后,與保潤同住一條街的柳生強奸了仙女,保潤背黑鍋入獄十年。
從少年懵懂的殘酷青春到日后人近中年的殘酷現實,整整二十余年,也折射著中國兩個時代中間劇烈的錯動。蘇童說,這原本就是他構思這部長篇的用意。
“保潤我寫的就是這個社會上,無數承擔了莫須有罪名的人,”蘇童說,他筆下的保潤,“是個老實孩子”,出來后想報仇,他約了白小姐、當年的仙女去水塔跳小拉,但發(fā)現白小姐懷孕了,報復的想法作罷。柳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過他的僥幸歲月,幫保潤照看祖父,保潤出獄后兩人又出乎意料地成了朋友,三個人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潮洶涌地重聚在一起。
保潤最后還是給了柳生一刀。
蘇童很糾結,遲遲不想寫這一刀。在他的筆下,保潤善良隱忍。但思前想后,“還是說不過去”。保潤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在監(jiān)獄度過十年光陰,但他最后還是選擇了復仇,這是現實。
《罪與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蘇童用這兩本書名描述這三個人之間的關系。他們每個人都是施害者也都是受害者。三個人糾結出的故事,就是中國的現實社會。
《黃雀記》書名本來叫《小拉》。后來有人說,“小拉”容易有歧義,蘇童想改為“水塔”,但太平了,又改《出水塔記》,仿《出埃及記》,又“有點太裝了”。小說的責編提議《黃雀在后》,提煉的是讀者閱讀時的感受,那種“小說里處處涌動的危機和陰影”,蘇童覺得還不錯,于是改為《黃雀記》。危險無處不在,而真正的黃雀,“其實是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現實?!?/p>
與《河岸》一樣,創(chuàng)作《黃雀記》也花了三年。時間長了,以至于蘇童寫到后面已經忘記了前面鋪墊的細節(jié)。小說在《收獲》上發(fā)表時,祖父后腦勺上的一個凹陷,是街坊“文革”時用皮鞋跟砸的,寫到后來變成了煤爐鉤。正式出版的時候責編把“皮鞋跟”改了過來。
“是嗎?我總是會犯這種錯誤,”蘇童愣了愣,哈哈大笑起來,他順便舉了自己的名作《米》的例子,“寫那兩個姐妹的母親,前面說夏天死的,我還大肆在那兒渲染,說夏天尸體有點味道,后面又寫是冬天,寫如何如何冷,”蘇童說,寫的時候,他會一遍一遍地讀,寫完了,“就不愿意再看,太累人了?!?/p>
《黃雀記》發(fā)表后,要求采訪的電話很多,蘇童基本都拒了。“不看的人,你再怎么說他也不會看?!碧K童說,最好的狀態(tài),是像余華,外面的人為他的作品吵成一鍋粥,但他自己并不出來說?!耙粋€作家你對自己的作品闡釋過多,那是很煩人的,”他說。
作為一個作家,蘇童認為自己能給出的只是對這個時代的質疑,以及“質疑的證據”。至于如何拯救,自己并沒有很好的答案。小說最后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紅臉嬰兒留給丟了魂卻常在的祖父,白小姐走了。
結尾時,柳生陪著白小姐去找龐太太,那位讓她懷孕的臺商的夫人。龐太太腿上隨時放著一本《圣經》,但柳生并不懂基督,他問白小姐“上帝和菩薩誰大?”蘇童說到這里笑起來,“你說什么是出路?宗教它也不能阻止失魂,更不能承擔拯救的任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