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子/編譯
諸如宗教、部落和國家這樣的大型、穩(wěn)定的集體,常常會進行常規(guī)的儀式,如圖中泰國的佛教徒那樣,來加固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
●祈禱、戰(zhàn)斗、跳舞、念咒——人類的儀式活動促進了社群的擴增與文明的起源。
2011年 7月,布萊恩·麥奎因(Brian McQuinn)從馬耳他出發(fā),經過18小時的航程后抵達了利比亞米蘇拉塔港。其時,反對利比亞獨裁者穆阿邁爾·卡扎菲(Muammar Gaddafi)的起義已經進行了五個月之久。
“整個城市都被包圍了,到處都是卡扎菲政權的武裝力量?!丙溈蚧貞浀?。麥奎因出生于加拿大,過去十年間供職于和平組織,游走于盧旺達和波斯尼亞等國,對利比亞這樣的動亂形勢并不陌生。但這一次,麥奎因是以英國牛津大學人類學博士研究生的身份來到利比亞的。冒著生命危險,他計劃接近反對派并跟蹤他們的斗爭,以此研究他們是如何利用儀式活動,在持久的戰(zhàn)爭中建立團結和忠誠。
他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在與反對派一同生活的七個月里,麥奎因仔細觀察了儀式是如何隨著戰(zhàn)爭的開始直到取得最后的勝利而逐步演變,并收集到一份詳盡的個案研究資料。而他的工作其實只是一個學術項目的組成部分:英國經濟和社會研究理事會(ESRC)決定,在2016年前,他們將為麥奎因的導師、牛津人類學家哈維·懷特豪斯(Harvey Whitehouse)提供320萬歐元的資助,進行對儀式活動、社群和武裝沖突等方面的研究。
儀式活動廣泛存在于人類社會當中,根據懷特豪斯的闡述,儀式“是一種社會群體的凝聚劑”。懷特豪斯與一組來自英國、美國和加拿大12所高校的人類學家、心理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考古學家們,共同進行這個課題的研究。儀式活動的內容大不相同:可以是禱告者在教堂中誦詩;可以是美國大學兄弟會起誓中略帶暴力和羞辱性的行為;也可以是新幾內亞阿拉佩什(Ilahita Arapesh)族人以竹片和豬門牙在男子生殖器上穿孔的做法;等等。但懷特豪斯相信,無論儀式的內容如何多樣,其目的都是為了建立社群。為理解文明的起源問題,儀式是一項十分關鍵的內容。
為探索這些問題,以及解析儀式是如何將人們凝聚起來從而形成社群,懷特豪斯的課題將會把實地考察(如麥奎因的研究)、考古發(fā)掘和實驗室研究結合在一起,并在全球范圍包括加拿大溫哥華、南太平洋的瓦努阿圖群島等地進行取材。項目指導、法國科學研究中心人類學研究主任斯科特·阿特蘭(Scott Atran)評價這個課題是“迄今為止對儀式最為廣泛深入的科學研究”。
調查的主要目的之一是檢驗懷特豪斯的理論,即儀式活動是否能分為兩大類型,并且對社群結合產生不同的影響。
第一種,諸如基督教堂、清真寺或猶太教堂的禱告,或是美國小學里每日的效忠宣誓等例行活動,懷特豪斯稱之為“教條式”(doctrinal mode)的儀式活動。兒童和陌生人很容易便能學會這種儀式,因此有利于宗教、部落、城市和國家——不依賴于面對面接觸的廣泛社群——的形成。
第二種,較為少見并帶有傷害性的,如毆打、流血結疤或自殘等行為,懷特豪斯則稱之為“意象式”(imagistic mode)的儀式活動。根據他的解釋:“人們在共同經歷過帶有傷害性的儀式活動后,會緊密地連結在一起”,這尤其有利于形成小型的、帶有強烈承諾的社群,如邪教、軍事或恐怖組織等。
懷特豪斯進一步解釋道:“通過‘意象式’儀式和‘教條式’儀式分別形成的社群,其規(guī)模、統(tǒng)一性、集中度或階層結構都不相同?!?/p>
早在1980年代晚期,懷特豪斯就基于其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等地的調查,提出了“儀式和宗教分別具有不同形式”的觀點,引起了心理學家、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的關注。
然而直到最近,這一理論的主要證據依然是一些民族學和歷史學的案例研究,其片面性一直受到學者的批判?,F(xiàn)在,懷特豪斯和他的同事則要通過這個課題,利用更深刻、更系統(tǒng)化的資料來對這些批判作出回應。
為了獲得更全面的資料,麥奎因只身前往利比亞。他采取的策略是,觀察為小群體帶來強烈情感經歷的“意象式”儀式,和需要多數(shù)人參加日常例行活動的“教條式”儀式,得出它們是怎樣分別促成反對派由少數(shù)武裝分子逐漸地演變?yōu)榇笮蛙婈牭摹?/p>
據麥奎因介紹,在利比亞,最初是鄰里朋友們形成小團體,以“正好坐滿一輛車”的人數(shù)開始反對活動;隨后,戰(zhàn)士們開始以25至40人的規(guī)模聚居在廢棄大廈或者支持者中富裕人士提供的公寓中;最后,在卡扎菲的勢力被迫撤出米蘇拉塔市后,反對派組成了規(guī)模更大、等級更分明的部隊,在米市邊防線巡邏。2011年11月,反對派甚至成立了米蘇拉塔市革命聯(lián)盟,組成了236支反對派部隊。
麥奎因訪問了來自21個反對派團體的300名戰(zhàn)士,這些團體的規(guī)模不等,少則12人,多則超過1000人。麥奎因發(fā)現(xiàn),早期小規(guī)模的反對派成員多是相互認識的,當共同經歷過對卡扎菲政權的恐懼,并在米蘇拉塔市的街上一起戰(zhàn)斗,嘗到了戰(zhàn)斗的刺激后,變得更為團結。
在這些反對派團體當中,有6個演化成了擁有超過750名戰(zhàn)士的超級部隊,變成了“某種帶有自身組織儀式的團體”,麥奎因說道。團體內的一些領導者經營著成功的生意,每天召集所有人集訓,發(fā)出作戰(zhàn)指示,并強化成員們的道德行為準則——這反映了 “教條式”儀式活動的例行集體行為特征?!斑@些日常例行的活動讓人們從‘我們的小團體’的概念發(fā)展成為‘在這里訓練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的成員’的認知。”麥奎因說。
麥奎因和懷特豪斯對利比亞戰(zhàn)士的觀察研究,探明了小群體是如何在共同經歷了戰(zhàn)爭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后,緊密地融合在一起的過程,正如“意象式”儀式活動中恐懼效應一樣。懷特豪斯稱,他正試圖在美國大學校園里的兄弟會和女生聯(lián)誼會中驚悚、痛苦和帶有侮辱性的儀式,以及戰(zhàn)爭的傷害使得越南老兵更為團結的案例中找出同樣的效應。
為了在全球范圍內獲得更多儀式活動的案例,懷特豪斯與新西蘭奧克蘭大學心理學家,同時也是項目成員的昆廷·阿特金森 (Quentin Atkinson)一同,從一個存儲了大量世界上不同文化的數(shù)據庫中,選取了74個文化中的645個儀式活動作為研究對象,探討儀式的發(fā)生頻率、情緒激發(fā)峰值與平均社群規(guī)模之間的聯(lián)系。研究結果正如他們所預期的那樣,儀式活動可被分為兩種類型:在規(guī)模較小的社群中,儀式活動屬于低頻率但極易激發(fā)人們情緒的“意象式”類型;而在較大規(guī)模的社群中,儀式活動則屬于高頻率但不太容易激發(fā)人們情緒的“教條式”類型。
鑒于這些資料來自現(xiàn)代文明,研究者們很難據此推測儀式在歷史中的角色:從“意象式”轉變?yōu)椤敖虠l式”,同時以日常例行活動強化群體身份的儀式,是否在10 000年前大型復雜社會的形成過程中起到了某種作用?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懷特豪斯、阿特金森和來自牛津大學的卡米拉·馬祖卡托 (Camilla Mazzucato)一道,檢視恰塔霍??耍–atalhoyük)遺址出土的考古材料。該遺址位于土耳其西北部的安納托利亞平原——現(xiàn)今已知新石器時代最大的城鎮(zhèn)遺址之一,其年代約為9 500年前農業(yè)起源階段,最繁榮時曾有超過8 000人居住在此。
2011年3月,一隊堅定的反對派成員聚集在班加西。這樣的團體成員常常是在共同經歷過令人恐懼的和帶來傷害的儀式活動或其他可怕經歷后聚集在一起的
恰塔霍裕克遺址的早期地層顯示,當?shù)鼐用癯3⒂H屬葬于住宅地底下,有時還會分離死者的身首。壁畫也描繪了居民一起追逐獵殺大型野牛,以供宴享的場景?!叭藗冊诓稓⑦@些動物的整個過程中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因此會帶來一種強烈的情緒沖擊。”負責考古發(fā)掘、來自美國斯坦福大學的伊恩·霍德(Ian Hodde)表示。而居民會在住宅內堆積野牛頭骨和牛角,用以紀念這些偶爾的宴享;并且會把其余的骨頭埋在住宅地下,以紀念他們建成或丟棄了一所房子。霍德表示,這些活動都屬于高度儀式化的行為。
恰塔霍裕克遺址晚期,這種具有意象式風格的儀式活動的證據逐漸減少。霍德表示,隨著綿羊、山羊和家畜的逐漸馴化,捕殺野牛的儀式和裝飾牛角的活動變得越來越少。居址內的人類墓葬逐漸消失,出現(xiàn)了標準化、帶有象征性的人工制品,如彩繪陶器和印章印紋。懷特豪斯和霍德認為,這些轉變表示,隨著人們?yōu)榱税l(fā)展農業(yè)和馴化動物而聚合成更大、合作性更強的社群,儀式活動也向“教條式”轉化。盡管這個立論尚未經過嚴密的證明,但這與懷特豪斯和阿特金森的跨文化研究成果一致,即在農業(yè)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人們會建立起“教條式”的儀式活動。
除了恰塔霍??诉z址,懷特豪斯、阿特肯森和馬祖卡托等學者正在建造一個地區(qū)數(shù)據庫,收集中東另外60個自約10 000年前新石器時代至7 000年前銅器時代遺址當中,具有相似變化的儀式活動的資料。這個數(shù)據庫將補充另一個收錄了全世界過去5 000年人類文化、宗教和儀式活動的數(shù)據庫,并與社會復雜性因素——例如,某個政府有多少層級的行政單位,或是不同職業(yè)分工的數(shù)量等——以及戰(zhàn)爭強度的資料結合起來。研究者們計劃利用這個數(shù)據庫探索儀式活動和社會生活之間的關系,以及在某些儀式形成、社會趨向復雜的過程中戰(zhàn)爭和競爭的作用。
項目成員們同時也試圖探究人們是如何看待儀式的作用。舉例而言,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的克里斯汀·勒加雷(Cristine Legare)曾研究巴西一種名為“有求必應”的儀式,這種儀式活動的內容一般是解決一些日常問題,比如遭逢厄運、哮喘發(fā)作和心情沮喪等。如果某人想要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那么他可以通過完成“有求必應”的儀式來達成愿望:在月圓之夜,把報刊中的求職專頁折疊四次,和一支小白蠟燭一起放在地上,并用蜂蜜和肉桂將其包圍;然后求職者想象自己獲得高報酬工作的場景;將蠟燭燒盡后的蠟灺和報紙一同埋在土里,種上植物,每日澆水,這樣求職者便能很快找到理想的工作。
勒加雷舉出了不同的例子來說明流傳在巴西人之間的各種“有求必應”儀式,并且發(fā)現(xiàn)當許多人都在特定的時間,用帶有宗教色彩的圖像,反復地執(zhí)行這種儀式的各個步驟時,人們會認為這種儀式的作用將更為顯著。勒加雷表示,“我們生來就是為了學習他人”,這會使得我們不斷地重復對他人有效的行為——“即使我們不明白這種行為是如何起作用的?!?/p>
與此同時,倫敦大學皇家霍洛威學院心理學家瑞安·麥凱(Ryan McKay),與貝爾法斯特皇后大學認知人類學家喬納森·蘭曼(Jonathan Lanman)一同研究儀式是如何被分成不同的部分,而每個部分又是如何影響人們的行為。例如,軍隊中那種踢正步的動作,即同步肢體動作,便屬于儀式的一個部分。社會心理學家已經證明了這種行為會在個人之間建立起團結感和信任感。
麥凱和蘭曼的這一研究是基于康涅狄格大學人類學家理查德·索西斯(Richard Sosis)的研究成果而完成的。索西斯提出,集體化的儀式活動,如以色列人的集體祈禱,會增加經濟博弈當中的合作行為——但只限于同屬某一集體成員之間的合作。
儀式必然也有消極的一面。項目顧問、來自溫哥華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亞拉·諾倫茲恩(Ara Norenzyan)認為,以個人禱告的頻率作為衡量標準,巴勒斯坦自殺式恐怖襲擊,其驅動根源并非宗教獻身精神,而是這種集體儀式活動。
阿特蘭認為,儀式也可以通過把某種觀點和社群偏好轉變成“神圣的價值觀”——絕對的、不容置疑的、不為物質金錢而出賣的信念——進而導致戰(zhàn)爭沖突的發(fā)生。如對許多以色列人來說,占領約旦河西岸就是出于這樣一種信念;而巴勒斯坦人則認為,他們有權回到當初被驅逐出的村莊。事實上,阿特蘭發(fā)現(xiàn),用金錢來解決這類因“神圣的價值觀”而引起的紛爭,只會讓這種信念愈發(fā)根深蒂固。
阿特蘭指出,經常上教堂的美國人更傾向于認為,持有武器的權利是一種“神圣的價值觀”。這個例子證明了某些價值觀和偏好是如何通過儀式,變得高高在上和不容侵犯。
懷特豪斯表示,“縱觀人類歷史,為情感帶來強烈沖擊的儀式將我們連結在一起,讓我們齊心協(xié)力對抗敵人”,“直到游牧民族定居下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通過不斷重復信條和儀式,有可能建立起大型社會?!?/p>
而重要的問題是,懷特豪斯也說到,這種團結能否延伸到整個人類社會當中。懷特豪斯認為,要探明如何通過管理儀式來消解不同社群之間的戰(zhàn)爭沖突,首先必須理解社群行為是如何通過儀式形成的。他希望研究成果能幫助政府決策者“建立和平合作的新形勢,并減少獨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