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伯慧
(暨南大學漢語方言研究中心,廣東廣州 510632)
饒公生于1917年,這位自幼早慧的“潮州才子”,并沒有什么高層次的學歷學位,可說是全靠著書香門第、自幼飽讀家中藏書而自學成才的。他的父親饒鍔博學多才,工于詩文,尤其擅長修編方志,于整理、研究潮汕文獻方面成績卓著,蜚聲遐邇。家藏典籍書畫逾十萬卷,建有“書齋”名“天嘯樓”,其藏書之豐富,實為潮州所罕有。饒老先生著有《潮州西湖山志》10卷及《佛國記疏證》(稿)等,并著力主修《潮州志》,未竟而后由其哲嗣宗頤先生于1936年全部完成,凡16卷煌煌巨著。子承父業(yè),繼往開來,父子共修潮州志書的業(yè)績,傳為文壇佳話。
少年時期的饒公,一直生活在這彌漫書香、得天獨厚的家庭環(huán)境中,跟著父親終日埋頭于浩瀚的卷軸之中,飽覽群書,浸淫詩文,廢寢忘餐。由于他聰穎過人,凡詩、詞、書、畫,以至琴藝古樂,從小莫不一試即通,“神童”之譽,由是而生。16歲時,宗頤先生就曾以詠優(yōu)曇花而語驚四座,競相唱和。18歲那年,他應聘到中山大學廣東通志館纂修史志,《潮州藝文志》就是在此期間完成的名作。至此,不到20歲的宗頤先生,已經是盡人皆知的潮州才子了。
家父詹安泰自上個世紀20年代于廣東高師(中山大學前身)畢業(yè)后就回到潮州,進入韓山師范學院(時稱廣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以下簡稱“韓師”),執(zhí)教詩、詞、曲以及文學史等課程,平日賦詩作墨,跟饒家父子時有酬唱過從,年少翩翩的宗頤先生,當年已是我家客廳中的???;而父親每上饒府天嘯樓去看書論學,也常常把我這四五歲的小孩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也就多少有了“潮州才子”和“天嘯樓”的印象了。
關于饒公和我父親的交情,從以上的記憶中可以知道,早在“弱冠”以前,這位潮州才子就已經和家父有了交往,在我父親的腦海里,早就對年輕多才的饒宗頤懷有深深贊賞之情了?,F(xiàn)在韓師圖書館大廳的墻上掛有我父親和饒公的肖像,兩人同樣作為在韓師呆過的前輩名人。由于家父跟饒公關系密切,而饒公又比我父親小15歲,因而常常有人誤以為年輕時的饒公是我父親的學生。我在許多場合都鄭重說明:這完全是誤會!饒公進入韓師,第一次踏上講堂給學生講課,的確是我父親推薦的。但他們絕對不可能是師生的關系!當時我父親因為生病需要一段時間休養(yǎng),韓師校長要他找位代課教師,我父親就堅決推薦了這位20歲不足的潮州才子。果然不負所托,年紀輕輕的饒宗頤先生出色地頂替了我父親所授的課程,深得學生的歡迎,可稱得上是一鳴驚人!這說明年輕的宗頤老師完全不愧為學養(yǎng)深厚、才華橫溢、出類拔萃的好老師。而我父親當年敢于不問學歷資歷地大力推薦,也凸顯了那時韓師領導不拘一格、唯才是用的用人觀。
無獨有偶,后來我父親被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吳康以名士身份聘到中大接替嶺南詞學名家陳洵講授詩學詞學,從一個地區(qū)師范學校的教師一躍而為國立大學的教授,不也正是不拘一格、唯賢是用人才觀的體現(xiàn)嗎!我父親不可能是饒公的師輩,但對這位才學非凡的年輕英才,倒是時刻深懷愛才之心,一有機會就想要推薦他進入更高層次的學術機構,好讓他充分發(fā)揮才華。為此,在我父親接到聘書即將前往已經因抗日戰(zhàn)爭內遷云南澄江的中山大學時,又想起要推薦宗頤先生也來中山大學任教,并且已跟宗頤先生坦言他的想法。無奈烽火連天,時局動蕩,父親先行單身赴任,饒公入滇的計劃終究沒能實現(xiàn),卻因一個偶然的機會,在父親入滇后不久,宗頤先生進入了另一個地方——香港,開始與香港結下了不解之緣。
提起饒公和香港結緣的事,實在有點偶然,這里不妨就我所知再補說幾句:原來在我父親應聘前往云南中山大學履新之際,廣州已經淪陷,必須繞道才能入滇,我母親當時懷抱不到兩歲的妹妹,不便跟隨前往。后來得知宗頤先生有意應我父親之邀入滇,便和他相約一道從家鄉(xiāng)繞道惠州到香港,再從香港經安南(今越南)取道滇越鐵路進入云南昆明。沒料到路上宗頤先生有點不適,到香港后留下來被香港文化界所聘用,便中止了入滇之行,我母親只好獨自帶著我兩歲的妹妹輾轉到達云南。而宗頤先生則因此而開始和香港結了緣。雖然后來他曾回內地先后任教無錫國學??茖W校、廣東文理學院及汕頭南華學院等院校,但到了1948年,也就回香港定居了,接下來的半個多世紀,他一直以香港同胞的身份,馳騁文壇教壇,從事他不斷攀升的學術事業(yè),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的業(yè)績,鑄就起一生的輝煌。
宗頤先生第一次踏入講堂和第一次進入香港,都與我父親有點關系,在茫茫人海中,這“緣分”二字往往對人生的取向發(fā)揮著神秘的作用,此刻追憶往事,重溫早年父親與宗頤先生的深厚情誼,緬懷命途坎坷、含恨九泉的先人,寧不令人唏噓無已!
父親執(zhí)教中山大學,凡三十載,戰(zhàn)亂中多次隨校播遷,最終病逝中大康樂園,可謂從一而終。生前與饒公雖無緣同居一城、共處一校,然音訊常通,酬唱不輟,堪稱莫逆之交。上個世紀40年代,饒公任教廣西“無錫國?!逼陂g,兩度進入大瑤山,賦詩結集為《瑤山詩草》,家父聞訊喜亟,即賦古詩一首作為題辭,后為饒公錄入《選堂詩詞集》中。
1949年中秋前后,先父惦記著香江的文壇故舊,曾赴港短暫探訪,與時在港大執(zhí)教的饒公及多位詩壇友朋相聚,盡享酬唱之樂。數(shù)日后家父北返羊城,廣州隨即解放。遽料此后港穗兩地咫尺天涯,家父與饒公,雖仍時刻縈懷,唯囿于時勢,音訊漸疏。到了1958年,家父罹難,被錯劃為“右派”,喪失自由,知己如饒公者,亦不得不斷絕來往,此后便失去聯(lián)系。“文革”期間,先父因癌魔纏身,藥石罔效,含恨辭世,從此與饒公再會無期!而先父與饒公的深交情誼,也就落到我這下一代人的身上了。
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借著改革開放的東風,我終于有機會直接接觸饒公,建立起從先父那里傳承下來的深厚情誼,這確是我這輩子的一大幸事。饒公十分牽掛父親辭世后家母及弟妹們的生活,對家父遺稿的搜集和去向尤耿耿在懷。其時我在武漢大學任教,恰好1979年冬,饒公應邀訪問湖北博物館鑒賞出土文物,一到武漢就和我取得聯(lián)系,專程到武大來看我,見面之下,親如家人,令我十分感動。先父和饒公結下的深情厚誼,終于由我承傳下來了。那天我陪饒公游覽東湖,一同追憶先人往事,他聽我訴說先父30年來風風雨雨的坎坷人生、在深為嘆惜之馀,始終把話題落到如何搜集、整理先父詩詞遺稿遺墨,設法梓印刊行這一“慎終追遠”的大事上。他一再叮囑我要想盡辦法做好這件事,表示他將竭力玉成。他說:“我一到武漢就急著要找到你,是想和你商量這件事。”并強調說:“祝南先生的遺稿是他一生心血的結晶,是寶貴的財富,一定要想盡辦法刊行問世?!庇终f:“詩詞稿本以影印祝南先生原手書刊行為宜?!薄坝欣щy我一定竭力幫助?!?/p>
說來也真有緣分,就在饒公訪問武漢的第二年春天,我受教育部推薦,應聘出任日本東京大學客座教席兩年,而這年初夏,饒公也應京都大學清水茂教授之邀,到日本訪問講學四個月,關于先父詩詞遺作連同手稿遺墨影印刊行一事,我們終于能夠在日本進一步策劃落實了,真是天助我也!我按照饒公的主意,出國時先把先父手寫的詩詞遺稿帶到東京,再由我送到京都給他,由他負責張羅梓印。饒公把它帶回香港后,果然不出兩年,就由他出面商得熱心刊行嶺南文獻的何耀光先生鼎力支持,作為何氏《至樂樓叢書》第25種,以典雅的線裝影印形式,將《鷦鷯巢詩》和《無庵詞》合刊印行。
先父遺作蒙饒公奔波鼎力,終得面世,深深寄托著饒公對先父的懷念之情,令我輩感銘無已;此舉亦盡顯饒公尊賢崇文的高風亮節(jié),令學界贊賞不絕,誠如香港作家聯(lián)誼會創(chuàng)會會長曾敏之先生在紀念先父的《感舊見遺篇》中所言:“很感激饒宗頤教授為我送來《鷦鷯巢詩》及《無庵詞》合集。這是中山大學詹安泰教授的遺作,幾經波折終能付梓問世,這真是文苑中值得一記的美事。……饒教授學貫古今,也是詩詞能手,崇尚道義,引詹老為鄉(xiāng)賢,遂毅然承擔擘劃出版詹老著作之責,曾幾何時,詹老之詩詞就能以裝幀精美、影印其手跡問世了?!保ㄒ姟墩舶蔡┘o念文集》,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
以上僅就記憶所及,拉拉雜雜談了我父親跟饒公的情誼。如今以饒宗頤命名的星星正在太空不停運行,我們祝福地球上的饒宗頤大師既壽且康。他不僅是感動香港的國學大師,也是感動全世界的漢學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