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霞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唐代筆記小說,在漢魏六朝的基礎(chǔ)上,又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v觀整部唐代筆記小說史,筆記小說數(shù)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種類之豐,相對于以往任何一個朝代而言,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唐代筆記注重人事典制、逸聞趣事、民情風俗的記載。其中的嘲謔風習(xí),更是在諸多筆記小說中都有顯現(xiàn)。
“嘲謔”是唐代的一種風俗活動,宋代李昉等編撰的《太平廣記》以五卷篇幅專記“嘲誚”,搜羅了漢至宋初103條材料,其中涉及唐人“嘲誚”的記載多達83條,足見當時嘲謔風氣之盛。這類嘲謔故事見于《朝野僉載》《隋唐嘉話》《龍城錄》《唐國史補》《因話錄》《本事詩》《啟顏錄》《開天傳信記》《大唐新語》等多部唐人筆記小說。唐人嘲謔涉及的內(nèi)容極為廣泛,舉凡科考士子對考官的揶揄、百姓對官員的諷刺、兵士對無能將領(lǐng)的嘲笑、兒子對父親的挖苦等前代不敢逾越的人際地帶,唐人都進行了大膽突破,比較而言,文士之間的嘲謔更為普遍和典型。
雖然嘲謔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娛樂、游戲性質(zhì)的活動,但又與笑話有著很明顯的不同。據(jù)記載,笑話集在唐代也廣為流傳,唐代劉納言有《俳諧集》十五卷,收錄笑話數(shù)量較大,不過已經(jīng)失傳;何自然有《笑林》三卷,朱揆有《諧噱錄》。唐代筆記小說中的嘲謔以嘲弄戲謔為內(nèi)容,其特征是語言幽默、夸張,以達到嘲謔的效果??此仆媸啦还?,卻真實地體現(xiàn)了當時文人的心態(tài),把怨嘆、憤怒、疏放、瘋狂、灑脫,甚至無奈都赤裸裸的表現(xiàn)出來,從作者的嬉笑怒罵中可以觀察到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民情風俗、世態(tài)冷暖。
此類作品并不多見,散見于各筆記小說中,人侯白的《啟顏錄》,就有這樣的嘲物篇,如《水惡嘲》、《酒嘲》、《竹嘲》等。
有的筆記名為詠物,實則借物嘲人。如敦煌寫本《啟顏錄》云:“國朝有人姓裴,宿衛(wèi)考滿,兵部試判,為錯一字落第。此人即向仆射溫彥博處批訴。……彥博當時共杜如晦坐,不理其訴。此人即云:‘少小已來,自許明辨,至于通傳言語,堪作通事舍人并解作文章,兼能嘲戲?!瘡┎┦蓟匾夤舱Z。時廳前有竹,彥博即令嘲竹。此人應(yīng)聲嘲曰:‘竹,風吹青肅肅。凌冬夜不凋,經(jīng)春子不熟,虛心未能待國士,皮上何須生節(jié)目。’”[1]此語一語雙關(guān),實是嘲謔溫彥博不能虛心待國士。裴學(xué)士雖滿腹經(jīng)綸,卻因一字之差,就無法得到賞識與提拔的機會,雖有學(xué)識,但并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施展機會,而是被埋沒。他的嘲竹,表面寫竹,實為寫人,語句中帶調(diào)侃,也在另一方面譏諷了當時的世道。
對某種行為和理念的批判,是嘲謔行為產(chǎn)生的原始動因。盡管政治清明,但這并不代表社會的黑暗面完全消失。知識分子在面對一些行為怪異的人,或有違日常道德規(guī)范的人,顯示出強烈的鄙視,這類嘲謔主要是針對官僚統(tǒng)治階級的。
《朝野僉載》卷四:“朱前疑淺鈍無識,容貌極丑。上書云‘臣夢見陛下八百歲’,即授拾遺,俄遷郎中。出使回,又上書云‘聞嵩山唱萬歲聲’,即賜緋魚袋。未入五品,于綠衫上帶之,朝野莫不怪笑?!保?]這種趨炎附勢、溜須拍馬的行為背離了社會的道德標準,故受到朝野的普遍鄙視。又有“唐王及善才行庸猥,風神鈍濁,為內(nèi)史時,人號‘鳩集鳳池’。俄遷文昌右相,無他政,但不許令史之驢入臺,終日迫逐,無時暫舍。時人號為‘驅(qū)驢宰相’?!保?]此嘲謔主要針對官僚統(tǒng)治階級,突出表現(xiàn)了唐代文人對才能的趨尚,對尸位素餐之流的鄙夷。
《大唐新語》卷十三:“益州每歲進柑子皆以紙裹之。他時長吏嫌紙不敬,代以細布。繼而恐柑子為布所損,每懷憂懼。俄有御史甘子布使于蜀,驛站使馳白長吏:‘有御史甘子布至?!L吏以為推布裹柑子為敬。子布初不之知,久而方悟。聞?wù)吣淮笮?。子布好學(xué)有文章,名聞當代。”[4]像這種毫無學(xué)識,只知道挖空心思討好上級的人,是受到當時學(xué)者的嚴重鄙夷的,于是也有了對他們的恣意嘲諷。
這種作品的思想意義不是很大,卻鮮明的體現(xiàn)了唐代社會的真性情,以及當時社會的開明風習(xí),正是那些不符合正常審美標準的人,構(gòu)成了唐代社會一道獨有的風景線。他們常以被嘲者的某一外在的特征,如生理、姓名、性格、官職等,通過漫畫式的夸張使其形象丑化或身份降級。
就《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而言,共有此類作品31篇,其中《朝野僉載》卷二1篇,卷四9篇,卷六1篇,《隋唐嘉話》卷中2篇,《龍城錄》1篇,《唐國史補》卷上1篇,《大唐新語》卷十三6篇,《因話錄》卷四6篇,《本事詩》4篇。 另《啟顏錄》、《太平廣記》等描述唐人嘲謔風習(xí)的作品也不少。從這些篇目中可以看出,這一類作品嘲謔的對象并非大奸大惡之人,反而大部分都是文人之間相互表現(xiàn)學(xué)識以及對當時社會政治開明的見證。
如《朝野僉載》卷四:“隋牛弘為禮部侍郎,有選人馬敞者,形貌最陋,弘輕之,側(cè)臥食果子嘲敞曰:‘常聞扶風馬,謂言天上下。今見扶風馬,得驢亦不假?!☉?yīng)聲曰:‘嘗聞隴西牛,千石不用駒。今見隴西牛,臥地打草頭。’弘驚起,遂與官。”[5]本來是想嘲笑他人形貌丑陋,卻不想也被對方嘲笑了一把。但是他并不是耿耿于懷,而是在知道了對方的驚人才干之后,立即授予他官職,以便“人能盡其才”。
又如“唐禮部尚書祝欽明頗涉經(jīng)史,不閑時務(wù),博碩肥臐,頑滯多疑,臺中小吏號之為‘媼’。媼者肉塊,無七竅,秦穆公時野人得之?!保?]這就是純粹的對于人的嘲諷,是一種強烈鄙夷態(tài)度下的諧謔。
任何一種社會風尚的形成都有其特定的社會土壤和文化環(huán)境,同樣,唐人筆記小說的嘲謔風習(xí)也離不開這些因素的影響。正是各種力量的作用,才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唐筆記小說嘲謔的風習(xí)。
唐朝建立后,吸取隋朝滅亡的教訓(xùn),政治開明。有唐一代,出現(xiàn)了“貞觀之治”“開元盛世”等繁榮局面。
《隋唐嘉話》卷中云:“太宗近臣,戲以嘲謔,趙公無忌嘲歐陽率更曰:“聳髆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詢應(yīng)聲云:“縮頭連背暖,俒襠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團團?!钡鄹娜菰唬骸皻W陽詢豈不畏皇后聞?趙公,后之兄也。”此條又見晚唐孟棨《本事詩》卷七。從類似“排調(diào)”(戲謔)內(nèi)容的《太宗宴近臣》中看到大臣之間能在皇上面前如此,一方面可以感到初唐開明的政治氣氛,同時也具有文學(xué)價值。[7]
就是改唐為周的武則天,一方面殘酷鎮(zhèn)壓反對者,一方面也能大度容人。據(jù)《朝野僉載》:武則天時,舉人不需要考試就給予官職,官員多得不可勝數(shù)。張鷟作了一首歌謠:“補闕連車載,拾遺憑斗量;杷推侍御史,腕脫校書郎?!保ā把a闕”“拾遺”等均為官名)有個叫沈全交的還續(xù)了幾句:“評事不讀律,博士不尋章;面糊存撫使,瞇目圣神皇?!辈⒃谏袝豪锔叱1挥芬哉u謗罪抓捕。武則天知道后笑曰:“但使卿等不濫,何慮天下人語?不須與罪,即宜放卻。”[8]你看她何等大度。
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才為嘲謔行為的發(fā)生和流行提供了可能。
嘲謔的發(fā)生,一般源于兩種情況,一是動蕩的社會,各種社會矛盾尖銳對立甚至激化,于是文人“不平則鳴”,把內(nèi)心深處的不滿情緒通過冷嘲熱諷的言語表達出來,用以發(fā)泄或引起社會的普遍關(guān)注;另一種則是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地能盡其利,貨能盡其用,物能暢其流”,于是文人學(xué)子們可以游戲于山水田間。唐朝就是后者所描繪的那樣一個社會。隋朝滅亡,唐代開始著力于休養(yǎng)生息,各方面得到了很快的發(fā)展,經(jīng)濟繁榮、政治開明、文化大融合,城市商業(yè)也開始繁華起來,輕松愉快的娛樂消遣,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必需品,這樣既能顯示出濃厚的文化韻味,又有相互逗樂的成分在里面。大家被感染同化,偶爾心有不平,用詼諧幽默的筆調(diào)一吐為快,更能為大家所接受。
嘲謔有時是一種批判的態(tài)度,但同時又是一種掩飾的態(tài)度。儒家思想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正統(tǒng)思想,一直是束縛中華民族所有人的一座“良山”。儒家思想講究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樂而不淫,哀而不傷”[9],為了社會統(tǒng)一和秩序穩(wěn)定,知識分子需要隱藏自己的看法,至少是要將自己的觀點打折之后方可發(fā)表,而嘲謔就是在包裝之下這樣一種實現(xiàn)君子中庸之道的途徑。
在封建社會皇權(quán)統(tǒng)治的威嚴下,還是有很多束縛的,從唐代筆記小說的記載來看,文人因為嘲謔觸犯權(quán)貴而遭受打擊的事例并非罕見。因此為了進行自我保護,為了減弱其攻擊的嚴肅性和刺激性,文人們往往會采取這種玩笑逗樂的方式進行掩護,這樣一來就可以避免赤裸裸的批判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zāi)。
唐代是一個極其強盛的朝代,各民族之間文化相互交融,彼此影響勢必導(dǎo)致唐代以前的那種嚴肅、謹慎的生活態(tài)度也隨之淡化,知識分子幽默、肆無忌憚、率性而為的言語本性也開始顯現(xiàn)出來了,一旦少了以前的種種“文以載道”觀念的約束,他們那種詼諧、滑稽的個性很自然地就表現(xiàn)在了平時的言語或是才學(xué)上。
任何一種文學(xué)形式都有其產(chǎn)生、發(fā)展、高潮乃至滅亡的過程。自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開始,到了唐朝,筆記小說這一文學(xué)體裁臻于成熟,重現(xiàn)了多種風格的作品,語言也日趨成熟?!妒勒f新語》中就有關(guān)于嘲謔的專輯,表現(xiàn)了魏晉名士以言語相互嘲笑戲弄的特點。如:“諸葛瑾為豫州,遣別駕到臺,語云:‘小兒知談,卿可與語。’連往詣恪,恪不與相見。后于張輔吳坐中相遇,別駕喚?。骸瓦屠删??!∫虺爸唬骸ブ輥y矣,何咄咄之有?’答曰:‘君明臣賢,末聞其亂。’恪曰:‘昔唐堯在上,四兇在下。’答曰:‘非唯四兇,亦有丹朱。 ’于是一坐大笑。 ”[10]
這則故事反映了魏晉時代的嘲謔風氣,這種文化現(xiàn)象難免會積淀到民族心理中成為后代社會文化的組成部分,這是唐人筆記小說嘲謔風習(xí)的歷史因素。再經(jīng)過之后的發(fā)展,使其日趨成熟。
唐筆記小說雖然并不像后代《儒林外史》那樣,是一部“足稱諷刺之書”,但是它也足稱是一部“嘲謔之書”,唐代的嘲謔風習(xí)被大量的寫進筆記小說中,與其幽默的格調(diào)密不可分。
為了達到嘲謔的效果,作家采用了漫畫式的夸張,這樣不僅突出了人物的鮮明特征,而且有戲劇化的效果。其中比較典型的是表現(xiàn)在嘲謔的具體內(nèi)容上,以人的性格和生理缺陷為主要嘲謔對象。如:“袁守一性行淺促,時人號為‘料斗鳧翁雞’。 ”(《朝野僉載》卷二)[11]周張元一腹粗而腳短,項縮而眼跌,吉頊目為“逆流蛤蟆”(《朝野僉載》卷四)[12]唐豫章令賀若瑾眼皮急,項轅粗,鷟號為“飽乳犢子”(《朝野僉載》卷四)[13]以夸張戲謔的方式,寥寥幾筆就把所有人的個性特點描寫的活靈活現(xiàn),顯得滑稽可笑,嘲謔有度。
唐人筆記小說嘲謔風習(xí)“發(fā)乎情,止乎禮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許多嘲謔看似相同或相近,但卻起到了層層誘導(dǎo)、反復(fù)陳說的作用,因而更具趣味性并且增強了嘲謔的效果。
綜上,唐人筆記小說的嘲謔特征以其幽默詼諧的語言,多樣化的題材,描繪出一幅鮮活的社會風俗畫,從容著筆,搖曳多姿,內(nèi)容極其豐富,偶爾調(diào)笑娛樂,有時譏諷世風,揭示社會政治,感慨仕途,為后世研究唐代各個文化領(lǐng)域提供了相當豐富的資料。唐人筆記小說的嘲謔有著如此豐富光輝的內(nèi)涵,應(yīng)該成為世人小心珍藏的一筆文化遺產(chǎn)。
[1]王昆吾.唐代酒令藝術(shù)[M].上海:知識出版社,1995:92.
[2][3][4][5][6][8][11][12][13][14]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52,52,331,47,50,50,30,49,50,51.
[7]程國賦.隋唐五代小說研究資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47.
[9]賴力行.中國古代文論史[M].長沙:岳麓書社,2009:13.
[10]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3).北京:中華書局,2007: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