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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古今字”是漢字在發(fā)展孳乳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在上古時期,漢字的數(shù)量很有限,而且那時人們的認識水平有限,不會產(chǎn)生更多的字來表情達意。所以,那時的人們不得不用有限的文字去記錄語言,這樣一來,便會出現(xiàn)一個漢字兼職記錄幾個意義的現(xiàn)象。而且,隨著人類社會的不斷進步,語言系統(tǒng)也在不斷地升級和提高,漢字的產(chǎn)生速度加快了許多,人們?yōu)榱税岩粋€漢字的多種意義區(qū)別開,為了使一個漢字兼職表示多個意義的局面得以改變,于是就為每個漢字眾多意義中的某一個意義另造漢字,這樣新造的漢字和原先的字便形成了時間上的“古今”關系,因此就產(chǎn)生了“古今字”。
段玉裁在《說文解字》“誼”字下注:“古今無定時,周為古則漢為今,漢為古則晉宋為今,隨時異用者謂之古今字?!倍问厦鞔_指明古今字的“古”與“今”是相對的關系。根據(jù)目前人們對“古今字”共識性的意見,古今字的“今字”與“古字”的關系與分類情況如下:第一,“今字”是為“古字”的本義而造。這類主要是因為“古字”的詞義分化,為了表示“古字”的本義而另造一個。如“益”和“溢”。第二,“今字”是為“古字”的引申義而造。這類主要因為“古字”因詞義分化為引申義、假借義等,為了讓引申義區(qū)別于本義而造。如“竟”與“境”。第三,“今字”是為“古字”的假借義而造。這類是因為“古字”產(chǎn)生假借義以后,為了區(qū)別假借義和本義而另造,如“烏”和“嗚”。
古今字,按其來源可分為兩種,一是同源分化的古今字,一是同音假借的古今字。所謂“同源分化”是說“今字”的意義是“古字”意義分化出來的,如“莫”與“暮”。所謂“同音假借”是說“今字”只是讀音借用“古字”而已,它的意義和“古字”完全不同,如“然”與“燃”。
“古今字”這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漢書·藝文志》“六藝一百零三家”的“孝經(jīng)一卷”,里面收錄了《古今字》一卷。[1]89后來首先提出“古今字”這個術語的是東漢經(jīng)學家鄭玄,他在《禮記·曲禮》里為“予一人”這句作注:“余、予,古今字?!辈⑶亦嵭J為只要同一個詞在文獻中“古”、“今”用不同的字來記錄,這樣便構成了一組“古今字”。在鄭玄之后,顏師古也對“古今字”有所建樹,根據(jù)孫雍長先生的研究[2],顏師古不同意鄭玄的“余”、“予”為古今字的看法,因為這兩個字各有音義,只是一種同義現(xiàn)象罷了,也就是說顏師古糾正了鄭玄的個別失誤,強調“古今字”應該音義相同,是“古用彼而今用此”的一對字。
“古今字”這種古、今異字的現(xiàn)象一直到清代才得到小學家們的廣泛關注。趙海燕《段玉裁對古今字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3]一文里考察過這個問題。清代關于古今字的論述還只是散見于當時學者的著述之中。如王念孫在《廣雅疏證》里說:“蓋古今異字,必以此釋彼而其義始明?!蓖躞拊凇墩f文釋例》、《說文句讀》中,徐灝在《說文解字箋注》中,對“古今字”的產(chǎn)生、“古今字”的關系等都有了一些論述。
先說段玉裁對“古今字”研究的貢獻。鄧敏在《古今字研究概述》[4]一文中對其“古今字”研究作了一個大概的介紹。段玉裁非常重視古今字“古今一字”的現(xiàn)象。據(jù)這位學者統(tǒng)計,段注中提到的古今字共有628對,約占所注字數(shù)的15%。段玉裁的古今字理論可歸納如下:首先,關于古今字的含義及“古”與“今”的關系。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里說:“古今人用字不同,謂之古今字?!彼€說,所謂古今字的“古”與“今”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關系。其次,“古字”與“今字”之間的意義關系。如段注“盆”:“古字少而義該,今字多而義別?!痹俅?,古今字不是文字的形體演變。段玉裁在其著述《經(jīng)韻樓集》中提到凡鄭言古今字者,非如《說文解字》謂古文、籀、篆之別,謂古今所用字不同。段玉裁首先從理論上闡釋了古今字的概念,指出古今字“古今”相對關系、古字與今字之間的意義關系、古今字不同于字體演變,這些論述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當然,段玉裁對“古今字”的看法也有不足的地方,根據(jù)鄧敏的研究,歸納如下:第一,段氏由于迷信《說文》,雖然其未收之字已經(jīng)取代了“古字”,但他還認為這些是“俗字”。第二,段氏的理論和實踐有相悖之處。段玉裁指出古今字是“古今人用字不同”,則必定有古字、今字之不同,可是他卻把一個字的古今義也看成古今字;另外他還會把古今語和古今字混為一談。第三,段氏理論中的某些古今字、異體字、通假字等有交叉現(xiàn)象,不能很明確地分辨這些字的形、音、義變化,這也使得他在實踐中出現(xiàn)前后矛盾的情況。
再來看王筠和徐灝對“古今字”的貢獻。王筠在《說文釋例》卷八中說:“字有不須偏旁而義已足者,則其偏旁為后人遞加也。其加偏旁而義遂異者,是為分別文。其種有二:一則正義為借義所奪,因加偏旁以別之者也;一則本字義多,既加偏旁,則只分其一義也。”[5]327由此可以看出,王筠對古今字的看法突破了段玉裁的認識,并且還提出了“分別文”這個術語,并用這個術語來說明“古字”與“今字”。這也可以反映王筠對古今字產(chǎn)生的原因和規(guī)律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認識。在王筠之后清代對“古今字”研究有成就的就是徐灝了,根據(jù)孫雍長先生的研究[2],徐灝的“古今字”概念是鄭玄或段玉裁與王筠兩派的綜合,徐灝對王筠的看法表示不同意,他認為“古今字”概念不應限于造字問題,不應將“載籍古今本”中的用字問題排除在外,故而他提出:“古今字有二則:一為造字相承,增偏旁;一為載籍古今本也?!?/p>
總之,從鄭玄,經(jīng)顏師古,到清代的段玉裁、王筠、徐灝,在“古今字”研究上的貢獻都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后來者在清代學者的基礎上對“古今字”的關注更進一步,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這些成果主要包括“古今字”的含義、“古今字”的界定原則、“古今字”與“異體字”、“通假字”的關系,以及“古今字”在現(xiàn)代語文教學和對外漢語教學上的應用等諸方面。
現(xiàn)代學者在古人對古今字認識模糊不清的地方,力求給出各自的觀點和方法。鄭玄首次使用“古今字”這個術語時,關于“什么是古今字?古今字與同源字、異體字、假借字、通假字是什么關系”等一系列問題一直在古人那里沒得到解決。學者洪成玉曾在《古今字概述》[6]一文里也說過這個問題,像顏師古、李賢、段玉裁、王筠等先賢們對“古今字”的理解都不一樣。不過,經(jīng)過幾千年的“古今字研究”還是讓“古今字”的概念與范圍越來越趨向明確。
首先來看王力先生對“古今字”的研究情況。王力先生在《古代漢語》教材中,雖然沒有給出“古今字”明確的定義,但從他在教材里所舉的例子來看,他是把“古今字”限定在“分別字”的范圍之內,因為他認為“古今字”的產(chǎn)生本身就是為了區(qū)別“古字”在流傳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引申義、假借義,人們?yōu)榱藴p輕記憶上的負擔就為這些分化義而另造了一些字,即“今字”。后來王力先生在《同源字典》里把“古今字”和“同源字”結合在一起,并認為“古今字”就是“同源字”。[7]1這樣一來,王力先生就把“古今字”的含義、范圍縮小了很多,標志性地向前進了一步。
其次來看蔣紹愚先生對“古今字”的研究情況。他在《古漢語詞匯綱要》里說道:“在讀古書時,常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古書中寫作同一漢字的,后來寫作幾個不同的漢字。如古書中‘辟’,后來寫作‘避、僻、嬖’等。這些后來加了偏旁的字,叫做‘區(qū)別字’。相對于‘區(qū)別字’而言的就叫做‘本原字’?!保?]205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蔣紹愚先生根本不用“古今字”這個術語而直接改為“區(qū)別字”和“本原字”。他的理由如下:“第一,‘古今字’的名稱從時代的先后著眼,沒有表達出這一類字的特點,比如說異體字也有古有今,同形字也有古有今,如果我們再以‘古’與‘今’來區(qū)別先后產(chǎn)生的字,那將沒多少意義。第二,從‘古今字’這個名稱本身來看,古人并不專用來指本原字和區(qū)別字?!保?]212蔣先生主張將“古今字”改為“區(qū)別字”,以方便區(qū)別漢字發(fā)展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同形字”、“異體字”和“通假字”??梢哉f,蔣先生的觀點對研究“古今字”的人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參考,使人們對“古今字”有了深入認識。
后來有學者在《假借字、通假字、古今字新辨——兼與盛九疇、祝敏徹同志商榷》一文里闡述“古今字”與“假借字”、“通假字”的關系:“不難看出,假借現(xiàn)象正是古今字產(chǎn)生的根源,而假借字則是古今字賴以產(chǎn)生的基礎……通假現(xiàn)象一般不會產(chǎn)生古今字,這是因為通假只不過是臨時替代,不產(chǎn)生新字,不會導致兩字共一形或數(shù)字共一形的狀況,從而也就沒有造今字來加以區(qū)別的任務……”[9]接著又有幾位學者對“古今字”與“同源字、通假字”的關系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徐鳳在《“古今字”與“同源字”》[10]一文里說,“古今字”與“同源字”的不同表現(xiàn)在字形上和字義上,同源字之間是有意義聯(lián)系的而古今字之間不一定有意義聯(lián)系,故而我們在古今字和同源字的分析和辨別上,要從意義上來分析。朱金美在《談古今字與通假字》[11]一文里說,古今字屬于文字學范疇而通假字屬于訓詁學范疇,古今字是從歷時的、縱的角度著重分析其不同形體,而通假字是從共時的、橫的角度著重研究其相同的語音,古今字的古字與今字之間在詞義上有密切的聯(lián)系,或今字是古字意義的一部分,而通假字的借字與本字卻不計較意義是否有關系。
張勁秋在《古今字淺談》[12]一文里首先就“古今字”的范圍、該如何對待“古字”與“今字”等問題談了他的看法。他認為,從教學角度來看,區(qū)別“古今字”與“通假字”是行得通的,可以為它們劃一個界限:它們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有著不同的內涵,古今字有不同的形體,假借字只有一個形體;古今字的古字和今字產(chǎn)生的時代有先后之分,而通假字的本字和借字則沒有時間上的先后關系;古今字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而通假字沒有意義上的必然聯(lián)系。他在這篇文章里簡要談了談“如何對待古今字”:首先古今字是古漢語中一種常見的語言現(xiàn)象,古今字和通假字是全然不同的概念;其次對于有些字彼此之間是古今字關系還是通假關系,目前還沒有確定的結論;第三,給古籍作通俗的注解以及在中學的教學中,為了簡便起見,可以暫不區(qū)分古今字和通假字。
孫雍長先生主張將“古今字”的名稱和概念確定在訓詁學范圍內,而讓“異體字”和“區(qū)別字”的名稱和概念確定在文字學范圍內,“通假字”自然應屬于訓詁學范疇。孫先生還給“古今字”下了定義:不同歷史時期的文獻語言在表達同一詞義時,分工明確地、不相混淆地使用了音同而形異的兩個漢字,它們便構成歷史上的一對“古今字”。[2]
馬臻榮在《談古今字的孳乳關系》[13]一文里試圖從數(shù)量的對應關系和意義關系上作嘗試性的分析,認為古字與今字在數(shù)量上存在一對一和一對幾的關系。還說,后代“累增字”當屬古今字,古今字又可分為同義累增、近義區(qū)分、借義區(qū)分三種類型。
從東漢經(jīng)學家鄭玄首次使用“古今字”到現(xiàn)在,人們對“古今字”的含義、范圍、界定標準都進行了一系列的研究。在古代,以清代的段玉裁、王筠、徐灝為代表;在現(xiàn)代,以王力、蔣紹愚、孫雍長為代表。目前學界對“古今字”的研究熱潮仍在持續(xù),有的從古漢語教學方面去研究,有的從辭書編纂工作方面去研究,還有的從現(xiàn)在比較熱的“對外漢語”教學方面去研究。筆者認為,“古今字”的研究空間還是有的,因為目前關于“古今字”的概念、范圍等仍未確定,我們可以嘗試用新的方法去研究“古今字”。
[1] 張瞬徽.漢書藝文志通釋[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
[2] 孫雍長.“古今字”研究平議——兼談字典詞書中對“古今字”的處理[J].五邑大學學報,1994(5).
[3] 趙海燕.段玉裁對古今字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J].廣西社會科學,2005(9).
[4] 鄧敏.古今字研究概述[J].南昌高專學報,2010(2).
[5] 王筠(撰).說文釋例[M].武漢:武漢市古籍書店,1983.
[6] 洪成玉.古今字概述[J].北京師范學院學報,1992(3).
[7] 王力.同源字典·序[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8] 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9] 杜芳琴,劉光賢,翟忠賢.假借字、通假字、古今字新辨——兼與盛九疇、祝敏徹同志商榷[J].語言研究,1982(2).
[10] 徐鳳.“古今字”與“同源字”[J].內蒙古民族師院學報,1989(2).
[11]朱金美.談古今字與通假字[J].語言與翻譯,1992(1).
[12]張勁秋.古今字淺談[J].安徽教育學院學報,1986(1).
[13]馬臻榮.談古今字的孳乳關系[J].運城高專學報,1995(3).